文伊豆
吉田墓園是深圳郊區(qū)一處占地400多畝的大型墓地,一株枝葉茂密的高大榕樹佇立在山頂。這株大樹的腳下,埋葬著一些很特殊的死者。每到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一個中年女人總是會獨自來到這里,向著大樹深深地鞠上一躬,陪他們說說話,然后獨自在這里靜坐許久。他們是器官捐獻者,被葬在了這棵被命名為光明樹的大樹之下,也正是因為這樣特殊的選擇,高敏走進了他們生命的最后一刻。
每一次協(xié)調都是心力交瘁
高敏出生于山東省商河縣農村,前30年的人生,她在家鄉(xiāng)務農。1997年,她來到深圳幫在這里工作的妹妹帶孩子,就在這一年,一次上街買菜的經(jīng)歷,改變了她后來的人生。那天她看見了獻血車,獻血的人不多,車上寫著A型、B型、0型的血液全部告急。高敏看了一會兒,轉身上車去獻血,從此竟一發(fā)而不可收。
對高敏來說,這似乎成了一種慣性,也成了一種責任,一看到血液告急,就覺著跟自己有關:哎,我的血合格了,既然能救人命,那為何不去?數(shù)年間,高敏獻血100多次,成了深圳有名的“獻血大王”,隨后她又成了深圳紅十字會一名志愿者。2005年深圳紅十字會開始器官捐獻試點工作,作為明星志愿者的高敏經(jīng)安排,成為深圳第一個器官捐獻協(xié)調員。
高敏當時覺得挺神奇的,人走了,器官還可以救人,高敏興奮地投入了新工作,然而當她真正近距離地接觸到捐獻者和他們的家庭,接觸到一幕幕生離死別間的無助與糾結時,每一例捐獻都讓她心力交瘁。
2007年,在深圳打工的貴州小伙兒楊杰遭遇不幸,這個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年輕人在離開人世前,做出了一個堅強的決定——捐獻自己的器官,讓自己以另一種形式留在深圳。楊杰的妻子極其淳樸,楊杰出事后她趕到深圳。在醫(yī)院,高敏默默地陪伴著她。一切都按照楊杰的意愿來,很快就辦完了捐贈手續(xù)。正當楊杰的妻子簽完字后,虛弱地把頭靠在高敏的肩上時,一個來自湖北的電話,讓高敏再度陷入痛苦的抉擇之中,“湖北有個男孩燒傷嚴重,急需有人捐獻皮膚,否則生命不保?!蹦且豢蹋呙舨恢涝摬辉搶罱艿钠拮诱f,怎么說。一邊是已經(jīng)逝去的楊杰,一邊是命懸一線的男孩。高敏內心掙扎著強逼自己開口,詢問她是否能同意楊杰再捐出部分皮膚。
還沒等話說完,楊杰的妻子頓時崩潰。對一個女人來說,答應丈夫捐獻器官,已經(jīng)承受了極其巨大的情感壓力,那會兒楊杰的遺體剛從手術室里推出來。一向克制的高敏也終于忍不住眼淚,抱著楊杰的妻子哭了出來……
本以為捐獻皮膚的請求已然無望,連高敏都不忍心再提此事時,楊杰的哥哥站了出來,他哭著勸弟媳……就這樣,那份捐獻協(xié)議上,又多了皮膚這個選項,楊杰再度被推進手術室。最終,楊杰捐獻了心臟、肝臟、腎臟、皮膚和眼角膜,這些器官拯救了8個急需移植的患者。
2012年春節(jié)后的一天,高敏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一名21歲的湖北女孩,在深圳畢業(yè)實習期間,由于煤氣中毒生命垂危。父母決定捐獻女兒的器官和遺體。
女孩兒名叫黃圓圓,父母是湖北省公安縣的農民,一家人生活艱難,為了培養(yǎng)女兒讀大學,幾乎傾盡了所有。面對突然而至的打擊,家里連到深圳的路費都拿不出來,多虧村民和女兒同學的募捐,但十幾天的守候,得到的卻是女兒無法救治的結果。錢也花了八九萬了。一家人覺得這個錢特別的不易,不敢住賓館,就蜷縮在那個醫(yī)院ICU的小走廊上,五口人就睡在那里。當他們在醫(yī)院走廊看到了器官捐獻的宣傳冊時,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大家無私地在幫我們,我們把圓圓器官捐出去,讓那些人都活過來,那我們不也算報答了鄉(xiāng)親們對我們的幫助嗎?我們等于報恩了。
高敏對捐獻者和家屬們充滿了崇敬,“人在最脆弱的時候,也可能變得異常堅強。捐獻都是無償?shù)陌?,這對所有捐獻者家庭而言,是無法估量的付出。”
有多少傷痛糾結在心頭
2012年9月7日,22歲的湖南女孩趙湘生命垂危。
此前,為了能順利依照女兒的遺愿捐獻器官,趙湘的父母一直和高敏保持著聯(lián)系。這天,當醫(yī)生告訴趙湘的父母,他們女兒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高敏馬上就組織了專家趕往那家醫(yī)院。讓高敏怎么都想不到的意外卻發(fā)生了——醫(yī)院負責人拒絕在他的醫(yī)院做器官摘除手術。
對器官捐獻而言,心臟停止跳動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關鍵。據(jù)了解,心臟允許熱缺血的時間是3-4分鐘、肝臟是5-8分鐘、腎臟是30分鐘、骨和眼角膜為24小時。這就意味著,如果趙湘在死后5分鐘內不立即做手術,她的器官很可能就沒用了。高敏無論怎樣勸說那家醫(yī)院的負責人,對方就是不同意。高敏不需要他提供任何幫助,只求他們提供個手術場所,但最終還是沒有同意。
眼看時間流逝,高敏和幾位醫(yī)生決定立刻轉院。在即將到達聯(lián)系好的那家醫(yī)院前幾分鐘,趙湘停止了呼吸。就差那么5分鐘,趙湘的器官還是沒能被保住。如果保住了,至少可以救3個人……
此前一次在遭遇類似的情況時,高敏協(xié)調奔波了5天,“那次也沒能保住,得知消息時,我差點一頭栽在病房里,因為另一家醫(yī)院里,有兩名病患幾乎已經(jīng)躺在手術臺上等待器官移植了……”
2012年底,一個癌癥晚期的33歲未婚母親,幾經(jīng)輾轉找到了高敏,表達了捐獻自己器官的意愿。她見到高敏以后說,她有一個小孩,7歲了,沒有戶口,也沒上學,她自己這一輩子也沒給社會做點什么,到最后就把這點有用的東西獻出來。她說:“我女兒是我最放不下的,你一定幫我想個好辦法,能給她找到一個好心的人家收養(yǎng)她,孩子跟著我的時候沒有享到福,以后她的生活能平靜一些,我死也瞑目了,我求求你了。”2013年春節(jié)剛過,這位母親去世了,她捐獻出自己的眼角膜和遺體,而留給女兒的是至今依然沒有改變的黑戶身份,現(xiàn)在她的女兒和年邁多病的外婆生活在一起。
面對這些,高敏時而憤怒,時而崩潰,時而悲傷,但更多的時候,她感到的則是一種無助和無奈。8年里,大部分捐獻者都是來自底層的打工者,他們留給高敏的是一張張無法忘懷的面孔和一個個難以割舍的牽掛。
希望有一天這個職業(yè)不存在
在很多人眼里,自中國開展器官捐獻試點以來,高敏是“中國器官捐獻協(xié)調第一人”,但這對她自己而言,沒有欣慰,更多的反而是在心中沉積的傷痛與無奈,甚至非議。
唯一讓她感到高興的是,如今全國已經(jīng)有260多名器官協(xié)調員,在從事著和她一樣的工作。特別是從2010年至今,全國已經(jīng)有了660多個器官無償捐獻案例。2010年以前,只有120多例。這些年下來,高敏的電話一響,就意味著要去面對和陪伴一個生命走向盡頭。特別是在面對一些情緒激動的家屬時,她更是只能默默地在一邊任憑對方質疑。“也有家屬事后向我索求賠償?shù)?,但做這些事情,我是一分錢都沒有的。”高敏說。
高敏說她能夠理解家屬們的心情,做這件事情,要投入自己的真感情,感同身受,就必然會心痛,一次又一次。這是個充滿矛盾的職業(yè)。在手術室外,他們等待的永遠是死亡,但又是新生;在ICU病房外,他們勸說的是放棄但又是堅守,放棄治療,堅守捐獻者的愿望;他們帶給家屬的是絕望,但又是希望。從2005年開始,8年的時間,高敏的手機24小時開機,隨時等待著捐獻者家屬的電話。為了應對突發(fā)的狀況,她永遠把所有有關器官捐贈的資料背在身上,幾十斤重的雙肩背包,后背墊一條白色的吸汗毛巾,再加那一件白色志愿者T恤,這就是她春夏秋冬,常年不變的打扮。因為隨時待命,所以她經(jīng)常幾天幾夜回不了家,和捐獻者家屬共同住在醫(yī)院等待最久的一次長達一個月的時間。對高敏來說,家屬內心的掙扎,并不是她面臨的最大的挑戰(zhàn),更多的是來自于現(xiàn)實中的種種障礙,因為各種各樣的因素,使本就少得可憐的捐獻一次又一次地流產(chǎn)。
好在經(jīng)過近兩年的努力,高敏手中已經(jīng)有幾千份志愿捐贈書。她經(jīng)常會收到外地的志愿捐贈資料,資料里很多人身體還很健康,也很年輕。
高敏說,她可以理解受捐者的各種顧慮。只是有時候,表現(xiàn)出來感恩會讓捐贈者的親屬和器官協(xié)調員得到更多的快樂。高敏和她的伙伴說:等一切都自然而然的時候,器官協(xié)調員這個角色,就可以消失了。
張彥摘自《分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