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慶祿
我愛讀《粵海風》,已有十多年了。我愛的是它的百家爭鳴的風格與態(tài)度。我愛其文學批評,百家爭鳴,擺事實,講道理,不捧殺,不棒殺;我愛其文史探實,百家爭鳴,探賾索隱,實事求是,不虛飾,不矯情。值此《粵海風》出版一百期之際,翻出舊筆記若干則,就教于《粵海風》諸君,以證余言之不謬。
讀《粵海風》2006年第4期
本期雜志有好幾篇文章值得細讀與思考。
徐南鐵的卷首語《盛宴為誰而開》評論了六七月間世界杯足球賽期間,國內各色人等都應邀在各種媒體上“聒噪”。尤其是演藝界人士亮相最頻,甚至還有超女。這些人中混雜了不少“花瓶”,說起球來不著邊際,信口胡言。于是徐南鐵感嘆曰:“看來(在中國)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變成時髦了,也就難免會化作一種災難”。
另外,徐南鐵講到了因為世界杯隱藏著極大的商機,國內媒體一哄而上,都要爭得一杯羹,“就連那些定位于高端人群的嚴肅性訪談節(jié)目,也都暫時忘記了他們一度關注的國計民生”,“這也是一種不正常的現(xiàn)象。而國外的媒體卻沒有這樣熱情與癡情,我們引用的國外球評言論大多來自不出名的小報小刊。于是感嘆曰:我們的媒體,不知是公器,是喉舌,還是商業(yè)機構。夜闌熱播性病廣告的媒體,白天里不也在道貌岸然地批評世風不古嗎?
仲大軍撰《對孔子教育集團成員關系的新認識》,遵循“民主時代的人厭惡造神,厭惡英雄崇拜”的思路,還圣人孔子人本原貌,講述了孔子靠著自己的天賦和發(fā)奮努力積累起的知識,集合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兄弟辦起了一個類似現(xiàn)在學校似的學習場所。而子路是孔子辦學成功的重要的安全保證,是重要的保安員,也是孔子的最重要的合作者,文章推崇“子路堪稱中國第一武圣人”。
文章故事性強,可讀。但缺乏說服力。
《關于唐達成的記憶》,邢小群撰。介紹原山西省作協(xié)秘書長陳為人撰的《唐達成傳》。唐達成是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中國文壇漩渦中心的親歷者,曾任中國作協(xié)的黨組書記。他對韋君宜的《思痛錄》十分佩服,說:韋君宜是大徹大悟,但有的人受罪四十多年,還沒有反思,這種人是從精神上徹底被打垮了。
文章還介紹了《唐達成傳》最有特色的是:口述歷史。作者撇開了當代作家傳記重文本輕人本,重作品輕社會的偏向。從唐達成的私人檔案,包括文件手稿書信筆記日記,及其家屬的日記筆記,還采訪了七十多人,書中充滿了原始資料,沒有過譽之辭,可讀性很強。家屬為此書沒有拔高唐達成感到不快,而《巴金傳》的作者陳丹晨稱贊這本書水平遠高于其上。沖這一點,此書可購一本閱讀。
《施蟄存與〈隨筆〉》一文,記述了筆者(黃偉經,《隨筆》主編)與施老20多年的文緣軼事,重述了施老的幾篇作品,甚有讀頭,特別是欲入世者多讀讀無妨,錄如后。
人是政治的動物
客問:亞里士多德說過:“人是政治的動物?!贝嗽捲踔v?動物多得很,人是哪一種?
主答:有些人是野獸,會吃人的;有些人是家禽,被吃掉的。
客問:這與政治有什么關系?
主答:前者是用政治吃人的,后者是被政治吃掉的。
批評與自我批評
說到此,自然會想到四十年來,一個常常提起的口號:“批評與自我批評”。直到今天,似乎還是處處照行。
在文藝界、思想界,一個藝術作品,一種思想觀點,引起別人的批評,這是十分平常的事。人人有批評別人的自由,被批評者有接受不接受的自由,也有反駁、辯論的自由,也有“吾行吾素”,置之不理的自由。
但是,許多國家、政黨主張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批評”的結局似必是“自我批評”。這一原則成了好些政黨的黨紀。這些政黨黨員如果有不同于黨的首腦的言論、思想,公然發(fā)表,黨內就會向他展開批評,各種規(guī)模的批評,可以升級為“批判”、“批斗”。面對這種批評,被批評者沒有應付的自由,只有進行“自我批評”,承認自己“犯了錯誤”。這種“批評”,往往是譴責、訓斥;這種“自我批評”,往往是“服辯”、“悔過”。
這種“批評”,好像一律都是自上而下的。極少見到一個政黨的首腦接受群眾的批評,而寫—份“自我批評”。倒是在我國的歷史上,好像還頒過幾個“罪己詔”。似乎一些封建皇帝中間還有一小點開明意識哩。
《匹夫無責論》
顧炎武是一個明朝的亡國遺民。明朝之亡國,沒有人要顧炎武負責。可是他卻心血來潮,說了一句替昏君、暴君脫罪的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四百年來,有不少“匹夫”,把這句話奉為座右銘,儼然把“天下興亡”的責任放在自己肩膀上,人人自以為“天下興亡”的負責人。
我,也是一名“匹夫”,卻實在想不通。
看看歷史,天下興,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功勞,也說不上責任。天下亡,是桀紂、陳后、隋煬、宋徽的責任,自負盈虧,都和“匹夫”無關。
匹夫既不能興國,也不會亡國。天下興亡,對匹夫來說,只是換一個奴隸主罷了。
然而竟有許多匹夫,吵吵嚷嚷,要干預天下興亡,自以為天下興亡,少不了他們。結果是天下既不興,也不亡,而匹夫們卻死的死,逃的逃了。因而我曾賦詩一首,曰:
天坍自有長人頂,玉碎寧勞瓦塊傷。
冬去春來成歲序,匹夫何與國興亡?
西窗短句
窮兇霸道的人,讀一輩子詩,也不會變得溫柔敦厚。
衡量人品的標準,大致不外乎“才”與“德”。才有通才,有專才;德有盛德,有美德;通才與盛德,可說全面發(fā)展,專長與美德,僅是—節(jié)之長,具有通才與盛德,已極不易,才德兼?zhèn)洌请y得。
自高自大多是自尊心的惡化發(fā)展,但自尊心與自高自大卻截然是兩個東西。我們要消弭的是自高自大,可不必連自尊心都—起鏟除。
真正能笑的人,一定不愿在別人面前顯示他的笑容的。
民族有消長,朝代有興亡,而中國始終存在。中國匹夫們對國家負責。在多少風狂雨驟、山崩地裂的天災人禍之后,始終保持這個國家,沒有自亡,也沒有被亡。中國的偉大,歸根結底應歸功于中國的匹夫。
另,文中記錄施老一信,末有言“承足下關懷,中心【心中】感激”,括號內字不知是黃注還是編輯所注,注錯了。“中心”,本意就是“心中”,《詩·王風·黍離》:行邁靡靡,中心搖搖。宋陳亮《酌古論·桑維翰》:雖能快中心之所欲,而后世之被其患蓋有不可勝道者。
陳宗剛《當代散文中的官本位意識》是一篇值得一讀與反思的文章,他揭示了現(xiàn)代中國文壇的一個丑陋側面,舉了幾個例子,揭了幾位名作家的丑。我也感覺賈平凹所謂“行走散文”《西路上》,描述了他的“行走”,前有打尖,后有糧臺,一副“毓慶宮行走”的得意模樣。還有梁衡、王蒙的作品,也是有不經意中流露出功成名就的官僚意識。至于那些新進的才子才女,如周濤、池莉、更是厚顏無恥的把趾高氣揚和卑躬屈膝的個人行為寫進作品中,向讀者示威。
文章結尾提出“真正的文學,無不以真善美為核心,以自由意志和獨立思想為依歸”。這就有點泛泛了。我以為,這種丑陋現(xiàn)象的正面存在,而且好像也得到一定吹捧,這倒是和我們的社會發(fā)展階段相適合的。文中提到過“作家是先進意識和先進思想的代表者”。這話不太準確,作家“是思想與意識的代表”不錯,但不一定都是代表“先進的”。就如前例,就不能代表先進的思想與意識。
毛澤東已經遠去?“不爭論,不提及”,人人都沒責任
《毛澤東已經遠去》,陳家琪文??凇痘浐oL》2006第6期。文章從2006年9月9日毛澤東逝世30周年那天說起。
那天,作者通過電子郵箱和手機短信采訪了不同年齡段的一些人,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天是什么日子。作者再看了當天的電視,報紙等媒體,“關于毛澤東,竟沒有一個字提及。”這令作者哭笑不得。于是,作者感慨地說“毛澤東是我們這好幾代人都親身經歷過的、也許是中國歷史上‘最不得了的一個‘非凡人物——我在努力尋找一些‘中性詞語‘來表達這件事本身,就很耐人尋味;而這么快,他的去世,這件改變了整個中國之命運的‘天塌地陷的大事就被人們遺忘了,這不真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了嗎?”
作者說:“我一點也沒有應該‘隆重紀念或舉行什么活動的意思;現(xiàn)在的一切都很正常。但這種‘正常又總有些讓人感到‘不正常的地方?!弊髡哒f:“他的巨幅畫像還照樣懸掛在天安門城樓上,他的遺體也還照舊在供人瞻仰,但能記住這個日子,能在這個日子里想說些什么的人卻是越來越少。更重要的,就是:如果你要說,你能說些什么?你該說些什么?無論怎么,都不對。還是鄧小平直截了當:不爭論。不爭論也就是不提及?!?/p>
文章讀完了,我也有些茫然?!安粻幷?,不提及”,也就是說,對過去發(fā)生的人和事,人人都沒有責任;也沒有人需要檢討;也沒有經驗可總結;也沒有教訓可吸取。那么,該紙醉金迷的依然心安理得去繼續(xù)左摟右抱金童玉女,品嘗他的路易13;天生下賤的也應該依然低頭順眉,供人差遣壓榨,不爭不斗,天下太平。如果有那不識相的上尊與下賤,硬要爭論,要提及,要弄個是非曲直。那么和諧的秩序就會打亂,改革開放所取得的成績就會打水漂。是這個意思么?
我以為,“不爭論”、“不提及”有利于少數(shù)人逃避責任而不利于公平公正社會的建設。我的朋友、法學碩士、在某市法制辦任職的阡陌布衣看了《夾邊溝記事》一書后,發(fā)表言論說:在右派問題上,沒有法律上的了結,對那些被冤枉的靈魂來說,是不公平。
“洗腦”的可怕效果
現(xiàn)代流行的新語詞,有一個叫“洗腦”,多用于稱謂邪教組織、恐怖分子對屬下強行的思想改造的一種手段,通過“洗腦”,可以收到令常人恐怖的效果。經過“洗腦”后的人,會變成一顆人肉炸彈,隨時都可以炸死自己的同胞兄妹。詞帶貶義。說“洗腦”,生活在燈紅酒綠下的時尚中國青年,多不認可“人腦”可“洗”,認為是無稽之談。但是要說“思想改造”,我們中國人就會有十分深刻地認識了。我是經過“文化大革命”的洗禮的,接受過反復不斷的,強行的“思想改造”,但我從小就十分愚鈍,“食古不化”,因此,對我的“洗腦”收效不大。記得1968年我作為“可以被教育好的子女”的代表進入了新型的學校念“高中”。那年末,我們到花縣炭步公社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與他們“三同”(同住同吃同勞動)。有一個晚上,帶隊的“工宣隊”組織“學毛著講用會”,我們班的一個同學作為“學毛著”積極分子,在大會上聲色俱厲地講他是如何“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收到“立竿見影”效果的。,他說道:在用鐮刀割稻子時,他割傷了手指,開始的時候,他是怎樣的害怕,叫痛,不想干了。后來學習了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等等,靈魂深處開展了激烈的斗爭,經過反復的“斗私批修”,終于是無產階級大無畏思想戰(zhàn)勝了資產階級畏難怕苦思想,于是斗志昂揚、意氣風發(fā)的繼續(xù)投入收割水稻的革命斗爭中,堅持到把水稻收割完。在臺上,他足足講了一個多小時。我在臺下對同學嘀咕說:他學習了這么久,究竟還有沒有干活啊?
我還是耳聞目睹了許多經過“洗腦”后的人,無論是父子、夫妻、兄弟,還是師生、朋友互相檢舉揭發(fā),批判斗爭,甚至大打出手,牙咬手掐,場面至今依然令我感到十分恐怖?;蛘哒f,這只是社會最下等的愚氓縮微,不足為訓。在上流社會,在高級知識分中不會如此吧?孰謂斯言過已,章伯鈞的女兒章詒和的著作《往事并不如煙》中就記載了曾經以剛直不阿精神,反抗國民黨壓迫而聞名于世的“七君子”之一,和章伯鈞等共同創(chuàng)立民盟,且和章伯鈞私交甚篤的著名女律師史良,在接受了反復的思想改造后,于1957年“反右”,她就主動揭發(fā)章伯鈞,幾乎陷章伯鈞于死地。而章士釗的女兒章含之也是如此,早幾年她就以懺悔之心,透過自己的著作《跨國厚厚的大紅門》向世人道白,是她當年舉報了親哥哥在家中的言論,害了哥哥的一生。她的大哥30年代在德國和意大利學習油畫?;貒笤退钠饘{粹的一些見聞。她就據此舉報了哥哥?;蛟还吕蛔銥樽C。剛好收到最新一期《粵海風》,又有了引以為證的真實故事哦。
湯用彤先生的長媳婦,北京大學教授樂黛云發(fā)表在《粵海風》2008年第4期的《一塊溫潤的美玉》,就有這樣的故事。
文中說到:
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湯用彤先生是在1952年全校學生畢業(yè)典禮上。當時他是校務委員會主席,我是向主席獻禮的學生代表。
就在這一年,我進入了湯用彤先生的家,嫁給了他的長子,1951年剛從北大哲學系畢業(yè)的湯一介。我們的婚禮很特別,即便是在50年代初期,恐怕也不多見。結婚典禮就在湯家的四合院,婚禮只準備了喜糖、瓜子和茶水。只邀請了同班同學,共青團團委會的戰(zhàn)友們和黨委的一些領導同志。這是一個“反傳統(tǒng)”的婚禮,沒有任何禮儀,連向父母行禮也免了,也沒有請父母或領導講話。湯老先生和我的婆母坐在北屋的走廊上,笑瞇瞇地看著大家嬉鬧。后來,大家起哄,讓我發(fā)表結婚演說,我記得我說的大概的意思是,我很愿意進入這個和諧的家庭,父母都非常慈祥,但是我并不是進入一個無產階級家庭,因此還要注意劃清同資產階級的界限。兩位老人非常好脾氣,絲毫不動聲色,還高高興興地鼓掌,表示認同。接著是自由發(fā)言,朋友們盡情哄鬧,玩笑。聞一多先生的長公子聞立鶴,玩笑開得越來越過分,勸告湯一介,晚上一定要好好學習毛主席的戰(zhàn)略思想,說什么“敵進我退”,“敵退我攻”之類,我當即火冒三丈,覺得自己受了侮辱,嚴厲斥責他不該用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話來開這樣的玩笑!大大家看我認真了,都覺得很尷尬……我的婚禮就此不歡而散。我和湯一介怏怏不樂地驅車前往我們的新房。為了“劃清界限,自食其力”,我們的“新房”不在家里,而是在湯一介工作的北京市委黨校宿舍的一間很簡陋的小屋里。第二天,湯老先生和老夫人在舊東單市場森隆大飯店請了兩桌,宣布我們結婚,畢竟湯一介是湯家長子呵。但我認為這不是無產階級家庭的做法,結婚后第一要抵制的就是這種舊風俗習慣。我和湯一介商量后,決定兩個人都不去。
湯用彤先生與陳寅恪、吳宓并稱“哈佛三杰”。是現(xiàn)代中國學術史上少數(shù)幾位能會通中西、接通華梵、熔鑄古今的國學大師之一。以湯老的家庭而言,他的長公子被如此“洗腦”,雖然通達如湯老,我也可以想象的出當時湯老夫妻的心情是怎樣的痛苦!
湯用彤(1893—1964),湖北黃梅人。1912年入清華學堂,1916年畢業(yè)留校任教。1918年赴美,先后在漢姆林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哈佛大學研究院攻讀哲學,1922年獲碩士學位?;貒笤趪|南大學、中央大學任教授、系主任。1930年到1937年,先后任北京大學、西南聯(lián)合大學教授、哲學系主任、文學院院長。1948年當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同年10月聘為中央研究院評議員,兼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北京辦事處主任。1949年任北京大學校務委員會主任、副校長。1953年任中國科學院歷史考古專門委員。1956年任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委員。
湯一介,1927年生,湯用彤的長子。1951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哲學系,1990年獲加拿大麥克瑪斯特大學榮譽博士,現(xiàn)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著有《郭象與魏晉玄學》、《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道教》、《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儒道釋》、《儒道釋與內在超越問題》、《儒教、佛教、道教、基督教與中國文化》等。
樂黛云,1931年1月生于貴州,1952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F(xiàn)任北京大學現(xiàn)代文學和比較文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讀《粵海風》2008年第5期
1.《達賴現(xiàn)象與世界宗教》,單純撰;專就傳統(tǒng)宗教與現(xiàn)代社會世俗化的關系問題而言,科學的實證思想想與宗教的信仰思想之間存在著持續(xù)的爭論,達賴從東方佛教傳統(tǒng)的角度也來思考此問題,他的英文著作《宇宙――納須彌于芥子:科學與靈性的融合》中所主張的:“我堅信佛教和科學中都存在一些基本的信仰,這些信仰中所包含的本質性命題同樣都應該經過批判的反思才能確立,如果科學分析能夠確實證明佛教的某些判斷是錯誤的,那么我們就應該放棄這些被科學證明是錯誤的命題而接受科學的真實命題?!边@種話在西方大概也只有像卡·拉納這樣大無畏的神學家才能說得出來。我讀書也少,孤聞陋見,這是第一次接觸達賴的言論。
另從宗教倫理問題看,西方人認為“宗教求善”、“藝術求美”、“科學求真”一樣,都應該是具有普世意義的價值觀。這個歸納真好,不知出處在哪里。這可以印證我的觀點。我2003年寫的文章《新疆道上》有這樣的描述:“我不反對宗教,只要它是一種勸人向善,勸人為善,助人為樂,和平共處的宗教,就是正教。在現(xiàn)階段,作為一部分人的一種精神支柱,有它存在的必要。但是,時移事易,有一些宗教的觀念、儀軌、清規(guī)戒律,已不適應今天世界已成為地球村的現(xiàn)實,已影響了人們正常工作、生活與交往時,就應該進行改革或將其拋棄。特別是那種把自己派別以外的其他都看作是異端邪說的觀點更要拋棄。任何抱殘守缺,迷信教條的態(tài)度都不可取?!崩献骷溢姵扛柙谠u論時說“在《新疆道上》,答伊犁導游詢他對宗教的看法時,他先表明不反對宗教的理據,又提出一些宗教觀念、儀軌、法規(guī)戒律不適應今天世界已成為地球村的現(xiàn)實,影響人們正常工作、生活與交往時應進行改革或拋棄的看法。我從事宗教統(tǒng)戰(zhàn)工作七年,讀到上述改革高見是第一次。我豁然開朗,感到他思維敏銳,提出了一個很有探討價值的宗教新課題,開闊讀者的視野?!?/p>
2.《曾國藩與儒家文化的兩重性》,逄增玉撰。他“讀完唐浩明的長篇歷史小說《曾國藩》,聯(lián)系歷史上曾國藩的所作所為,不由得產生了疑問和困惑:以‘忠信篤敬律己律人、信奉儒家仁者愛人的恂恂儒者曾國藩,為什么又是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曾剃頭? 二者在他身上是如何統(tǒng)一和溝通起求呢?”然后他從清代的文字獄談起,再扯上“孔子誅少正卯”的故事,得出結論“幾千年的中國歷史上,帝王將相、達官貴人和大小治人者,不論其標榜的是黃老之學還是儒家圣教,在對待敵敵人、忤逆、異己、夷狄、賤人、奴仆等‘非我族類、‘非我儕黨時,幾乎都是‘勿加撫恤、‘盡行芟除,殺戮酷刑,無所不用其極,而這樣的行為在法理和道統(tǒng)上與圣教仁政并不沖突,不辱‘圣人之道和‘我朝向以寬厚待人之說教。所以,作為大儒的曾國藩對殘酷殺戮俘虜?shù)男袨檎f成是文化和國情使然,也絕不是狡辯和矯情,而是他的真實想法和看法,是合于他認為和尊奉的道統(tǒng)與圣教的。因為太平天國將士在曾國藩看來已經是毀我中華千年禮儀人倫、詩書典籍、奉洋教以張目的‘非我族類的夷狄,那么無論對他們采取什么樣的手段,殺剮砍剁,剜目剖心,全部芟除,都是合理的、正常的、文化的、正義的,都不涉和無關于圣道與人首、仁義與禮儀。換言之,這樣的行為正是為了維護和昌明他所認為的圣圣道與禮儀、仁義與文化,是他興兵討逆的主要目的。在中國國情和文化的語境中,曾國藩對太平軍被俘者的剃頭、虐殺等殘暴行為,不僅不會受到指責,反而會被普遍認為是理所應當,是摒棄婦人之仁的大英雄行為和壯舉;不但不會有任何內疚自責,反而充滿了大義凜然和英雄豪氣,極端的心安理得。”這個結論未免偏頗。也不盡符合歷史事實。從社會學角度說,任何一個社會,任何一個統(tǒng)治者,它都要對社會秩序負責。它都會對任何擾亂社會秩序,破壞社會穩(wěn)定的人和事采取措施進行壓制甚至鎮(zhèn)壓,這是常識。但奇怪的是,作者好像沒有這種常識。
說到儒家的統(tǒng)治理念,首先是人治,是教化。所謂“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然后是法治,是征伐。記得有人在研究周作人附逆的原因時提出的一個觀點,大意是周作人可能從儒家文化的歷史觀出發(fā)認為,漢文化是不會亡的,中國是不會亡的。日本人就算在中國建立了一個新政權,最終是中華民族大家庭又多了一個民族——大和民族。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人文學院副院長陳思和在《關于周作人的傳記》中寫道:“周作人有比一般人更高的理想境界,那就是他在《中國的思想問題》、《中國文學上的兩種思想》、《漢文學的傳統(tǒng)》所表達的,中國具有獨立的文化傳統(tǒng),那就是儒家安邦利民的民生主義,這種思想傳統(tǒng)在,中國民族不會亡?;蛘哒f,亡的僅是國民黨政府,而非中國文化。周作人將文化的涵蓋面高于政治以至政權,這是有歷史依據的,中國漢民族在歷史上經五胡十六國之亂,金、元入侵,以及滿族進關,但中國文化不但未亡,還同化了異族,使中華民族生生不息地發(fā)展下去。”這個觀點不錯。這說明了儒文化有很強的包容性和同化性。
以人為本,這才是儒文化的主流,殺戮并不是主流,我認為。
3.《郭沫若的“行為藝術”:骨灰撒到大寨肥田》,稅海模撰。文中引述于力群記錄的郭沫若遺囑“他把我和孩子們叫到身邊,要我們記下他的話:‘毛主席的思想比天高,比海深。照毛主席的思想去做,就會少犯錯誤。‘對黨的關懷,我特別感謝,我在悔恨自己為黨工作得太少了。‘我死后,不要保留骨灰。把我的骨灰撒到大寨,肥田?!弊髡咴u說曰:“郭沫若不愧是詩人,他這個臨終遺囑就是一首‘行為藝術詩?!痹谶@里,作者沒有表露好、惡的態(tài)度。據此,作者又引申述說“郭沫若的復雜性在于:他不僅是詩人,而且還是歷史學家。”于是,作者就從“詩人”與“歷史學家”的角度分析郭沫若的晚年行為。作為詩人“大寨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在其‘詩化思維中,大寨之路,就是他理想中的通往‘人間天堂烏托邦的康莊大道!” 作為歷史學家“在做出臨終遺囑把骨灰撒在大寨時,他會很坦然么?”文中,作者歌頌“歷史學家”的郭沫若,多次引用郭沫若兒子郭漢英的記述,證明郭沫若是有先知先覺的政治覺悟、獨立思考和正確的歷史史觀。作者說“建國后獨立思考的歷史學家郭沫若并沒有消失,只不過由于種種原因,他的獨立思考沒有寫成文字公開發(fā)表:而人們耳熟能詳、充斥兩耳的只是詩人郭沫若的頌歌與戰(zhàn)歌。”面對后人日益增溫的對郭沫若晚年無行的詬病,許多人認為這是郭沫若的“人格”問題。作者為之辯解說“明哲保身的‘庸人氣息是郭沫若選擇順從環(huán)境、適應環(huán)境的重要內因。郭沫若在青年時期就有一種在什么‘系統(tǒng)中就具有什么‘系統(tǒng)質的靈活性?!痹谶@里,作者用了一個“系統(tǒng)質”的詞來代替世人對其“投機性”的人格批評。作者在這里故弄玄虛,什么是“系統(tǒng)質”?系統(tǒng)質就是系統(tǒng)性原理揭示語言片斷構成語言整體并顯示它的意義,但語言的整體意義并非各語言片斷機械相加之和,而是由此產生的特有的新的整體質,稱為系統(tǒng)質。系統(tǒng)質又影響各構成要素賦予各構成要素以原本不具有的新的意義。這是我從有關的書籍中抄下來的一段話,不知道有幾個讀者能弄通此中意義。
不過,作者也不能自圓其說,文中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郭沫若的問題是:他在可以沉默時不但不沉默,有時反而‘搶鏡頭主動‘亮相!”并且還舉了許多例子。事實是,當年,我們通過各種報道,會經常看到郭沫若不但搶鏡頭主動獻媚,還經常、主動、積極地對過去的戰(zhàn)友投井下石。最有代表性的表演莫過于20世紀70年初三兩年間對鄧小平天上泥地的吹捧與痛打了。。白紙黑字俱在,也就不煩引述了?!逗m之先生晚年談話錄》中記載,胡適在1960年的時候講述過“郭沫若這個人反復善變。”他具體講了這么一個故事,30年代的時候,有一次徐志摩請胡適吃飯,郭沫若作陪。席間,徐志摩說起郭沫若的一篇文章胡適很賞識的話,郭沫若立即跑到胡適面前,抱著胡適吻了一下。至于他后來怎樣批判胡適的就毋庸多說了。
那么,還能說,郭沫若的人格是“明哲保身的庸人氣息”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