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 薇
黃河故道
HUANG HE GU DAO
翠 薇
翠 薇,原名崔會軍,女,山東莘縣人,作品散見于《星星》《詩林》《詩潮》《詩選刊》《詩歌月刊》《綠風(fēng)》《青海湖》《文學(xué)港》《西北軍事文學(xué)》等刊。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家鄉(xiāng)的黃河故道,是曾經(jīng)留下過黃河呼吸、呼嘯、呼喚的地方。后來黃河改道,黃河里浪花的低回、昂揚、喘息、流響就變成了風(fēng)干的標(biāo)本和歷史。黃河水改道而去,但故道上黃河淤積的厚厚的泥沙還在,我可以遙想黃河當(dāng)年的壯闊、雄渾、偉岸,它有過呼嘯的豪情,咆哮的釋放,跌宕的翻卷,平坦的肅穆。黃河水是混濁的,而那一排排細(xì)密、重疊的浪花,掀起的水波卻是潔白的、高昂的。但是黃河改道之后,這里卻成了風(fēng)沙之地,不毛之地,一陣大風(fēng)刮過,人都成了泥人,頭上、臉上,甚至鼻孔里都是沙粒。
風(fēng)沙滿天那是從前,現(xiàn)在的黃河故道上,為了防風(fēng)固沙,保護(hù)村莊和土地,早已種植上了大片的白楊林,像一道道碧綠的屏障。碗口粗的白楊林帶里,每一棵樹都挺拔向上,橫著、豎著、斜著都成排成行。濃密的白楊葉子差不多把天空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了,只有零星的天光從葉縫里透出來。在這個盛夏,在白楊林里待著,比在外邊明顯涼快,這是一頂天然的綠色大帳篷,讓我靈透和婉約。它一下子讓我因夏天而燥熱的頭腦清醒了許多。
有一大片中間漸漸凹下去的地勢,就是從前的河床。黃河像是一個行走的人,從這條路拐到了另一條路。河床上布滿了腳印。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時光的,有歷史的,有鳥群的,有魚類的。如今,我的腳印是踩在當(dāng)初誰的腳窩里?
“沒到過新疆,不知道天有多大。”在新疆走出數(shù)十里,還只是天和地,只有稀疏的紅柳和干燥的沙漠,看不到人間煙火。在這里也可以說:“沒到過黃河故道,不知道白楊林的根深葉密。”在這一片黃河故道上,走了數(shù)十里,也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白楊林。它們幽密、深靜,沿著黃河流淌過的痕跡,又布下濃蔭和涼爽。高高聳立著的每一棵樹,都讓我不由自主地仰視和敬畏。它們像長者、像智者,在這里打坐、休養(yǎng)生息,聽風(fēng)聲、看云影。這片白楊,汲天地之精華,韻世間之靈氣,不動聲色。這里的空氣應(yīng)該是含氧量極高的,帶有微微的甜味,每次來我都忍不住大口地呼吸。
枝頭是深綠的,而地面是淺綠的,地上半尺高的小草,密密麻麻,鋪成柔軟的地毯。大約沒多少陽光的緣故,小草看起來柔弱、纖細(xì)。它們在低處,依偎著大地,頂著露珠唱歌,那葉片上純凈得沒有一絲土痕。淺綠的小草在搖曳,淺灰的樹干挺立,深綠的樹冠搖響葉子的風(fēng)鈴,這是一幅大自然畫好的國畫:能數(shù)得清一棵棵樹、一株株草、一粒粒露珠,這是工筆;有著隱隱的鳥鳴從空中滴下來,有著縷縷的清涼從林子深處裊繞而過,有若有若無的蟲鳴聲在草叢里流轉(zhuǎn),這是寫意。
我有時干脆就躺在草地上,午休或者小睡,做一個天然無雜質(zhì)的夢。貼著大地,貼著草木清香,聽大地深處那種極遠(yuǎn)又極近的聲音傳入耳膜,震蕩心弦。會有童年久違的氣息和姿勢自動找上門來。那邊有一只白蝴蝶翩翩飛舞,它在草尖上停了一會兒,又繞著曲線飛到了另一朵花心。它擦過了我的衣袖,似乎把我袖口的花朵認(rèn)作了風(fēng)中的搖曳。草地上,偶爾的一些小花,都像是一個個黃色或白色的眼神,帶著驚喜,彼此相遇并相望。地面上的青草、草叢里的昆蟲、高處的白楊、枝頭展翅的鳥雀,自然的生態(tài)的樂園,動物和植物相互依附,和平相處,但愿我的到來,不會驚了它們,不會擾了它們正常的生活和秩序,它們還是在各自的天地里自由散漫地徜徉。
白楊樹的葉子像銅鈴,在風(fēng)聲的撞擊里,發(fā)出“嘩嘩”的脆響。這一刻,楊樹好像不單單是植物,它們像是奔跑起來的巨人,手里搖著銅鈴。在這里最常見的鳥當(dāng)屬喜鵲了,被人認(rèn)為是吉祥鳥、幸福鳥。一年四季,它和生活在這一方水土上的鄉(xiāng)親一樣,在這里生息繁衍。喜鵲是一種很有人緣兒的鳥,它們喜歡在高高的樹上筑巢,把喜慶和吉祥一大早就帶給人們。
枝頭上有數(shù)不盡的喜鵲窩,喜鵲有的一只,有的兩只,有的一家,有的三五成群,在天空中飛翔,在河堤上閑庭信步。它們的翅膀收斂著,像是倒背著雙手散步。它們飛起來的時候,鑲著白邊的黑翅膀像兩把展開的小扇子,像開在空中的花朵。這些喜鵲的家就在白楊樹上,它們從那里飛進(jìn)飛出,去追逐陽光和春風(fēng)。
前邊的林帶里有老鄉(xiāng)散養(yǎng)著的土雞,黑的、白的、麻的、花的。它們在林間挺著肥嘟嘟卻矯健的身子怡然自得,或在草地上找蟲子吃,或和一株小草聊天,和一片泥土親昵。那邊,有一只大公雞出現(xiàn)了。它挺著將軍似的肚子,高昂著頭,渾身的羽毛烏黑發(fā)亮,高高翹起的尾巴走一下,就抖一下。它的雞冠子火紅,小眼睛溜圓、賊亮。它像個王一般,巡視著它的領(lǐng)土和子民。我不由想起侯馬的詩歌《那只公雞》:
到今天我還能想起你
高傲勇敢從容浴著血
踩著貴族的步伐
……
打麥場是你的天下
整個村莊是你的天下
你君臨的范圍
是像夢一樣隔絕的另一個區(qū)域
……
“喔喔喔——”它突然叫了起來!它弓著腰,先低頭又昂頭,那叫聲把我都鎮(zhèn)住了,我瞪著眼睛盯著它看,想等著它再來上一段嘹亮的軍歌,可它卻沒有再開口,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雄赳赳氣昂昂地兀自走開了。哦,那久違了的公雞打鳴的聲音,倏然間閃電一般,切開了我有關(guān)童年的記憶,讓我一瞬間重新溫習(xí)一下和爺爺、奶奶一起居住時無瑕、天真的年少時刻。那時,奶奶家養(yǎng)雞,喂雞是我的一道生活場景,現(xiàn)在仍感親切。
在林間,有幾個隨意斜扣著的竹簍,一只母雞正在里面臥著,我知道它在下蛋。我看了它一眼,它也正在看我,我們都相互打量了對方一下,旋即就把目光移開了。我看見母雞的臉紅了,它正在認(rèn)真完成一次做母親的使命。它的眼里及雞冠上正有一種隱隱的羞澀,而我像是偷窺了一個別人的、我不該知道的秘密而匆忙逃離。
我想起了幼時,放假回家,聽著母雞下蛋以后幸福的“咯咯嗒——”聲過后,我便去雞窩里撿拾溫?zé)岬碾u蛋。似乎到現(xiàn)在,我手心里還握著那些溫?zé)?,那是童年時光快樂的溫?zé)幔怯H情之間不可磨滅的溫?zé)帷?/p>
黃河故道旁邊的村莊里,世世代代居住著我的鄉(xiāng)親。大多數(shù)的房子都寬敞、明亮,偶爾也能看見一些土墻的老屋。看得出,老屋因久無人住而塌陷了、荒蕪了。有的已經(jīng)沒了屋頂,有的只剩下半截土墻,雜草叢生。雖然沒人居住,但它并不是空著的,現(xiàn)在它已變成綠草、昆蟲或者鳥雀的樂園。我看見那里面的草,密密麻麻,有的都高過了窗欞。窗欞上結(jié)滿了蛛網(wǎng),有紅色的蜘蛛在爬,草叢里傳來不知名的蟲鳴。這里有歷史的痕跡,有時間車輪碾過的倒影,讓一些過來人追憶童年、青春,讓一些少年、兒童,了解村莊的變遷和過去。
我知道,房屋的主人和大多數(shù)鄉(xiāng)村人一樣,到外地工作或者外出打工了。他們丟下滄桑的老家,去了繁華耀眼的都市。去那里,尋找或?qū)崿F(xiàn)自己的夢想。不用說別人,我家也是。老家因久無人住,房子已經(jīng)露天,屋里也長滿了細(xì)草。
在一些升騰炊煙的房子邊,背陰的地方,坐著三五個聊天的老伯,灰白的衣衫,花白的胡子。他們手里的拐杖偶爾揮動一下,劃動著眼前的地面,我想,那是攪拌著時光的河流呀!他們殘缺的牙齒,緩慢地咀嚼著家鄉(xiāng)的方言。“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睅讉€老人聊自己的兒孫和往事,臉上蕩漾的滿是慈祥與和藹。
拐過彎,轉(zhuǎn)過墻去,在某個庭院的門口,會突然看見亭亭玉立的一大片,開著紅色或白色花朵的蜀葵。蜀葵們開得那么耀眼、燦爛,像一群大膽、靚麗、青春逼人的姑娘,嘻嘻哈哈笑鬧著穿過街道。而在敞著大門的庭院里,有一樹明亮、耀眼的棗花正張揚著,棗花的香氣彌漫開來,清幽而芬芳。
哦,看看這邊,在屋前的空地上,種著一大片蔥花!二尺多高的大蔥的莖子,直挺挺地昂著,開著核桃樣的大白花,像一個個小圓帽,喜氣洋洋。有一群小雞崽兒從蔥棵的縫隙里鉆出來,又鉆進(jìn)去,那里有它們需要的松軟的泥土和陰涼。
右邊的另一片樹林里,地上有很多殘存的陶片。聽老人講,這是當(dāng)年秦磚漢瓦的遺跡。的確,草地上散落著很多深灰、淺灰的殘檐斷瓦。在一個地勢較洼的凹地,陶片更多,像是集體打碎或者是后來收集到這個地方的,因為是在樹林里,少有人來,這些陶片就沒人碰觸。多少年了,它們一直靜靜地躺在這里,做著它們的千古之夢。它們可能是檐瓦,可能是陶罐,可能是盛水的器皿,也可能只是用來觀賞和陶冶情操的藝術(shù)品。它們來自哪個朝代?是曹植的?抑或是倉頡的?我忽然想,若把這些陶片都撿拾起來,再逐一對比、拼裝、黏合,是不是能把它們復(fù)原?也許那樣做,真就能黏合出幾件比較完整的陶器,但陶器里面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樣的故事?也能復(fù)原嗎?能定格嗎?
我撿起一塊半圓形的,這像是一個罐子上的耳朵,它壞掉的時間雖然很長了,但邊緣上沾著的,卻是新鮮、濕潤的泥土。它的另一面,長滿了霉斑,像老去的歷史。我望著它,似乎它的耳蝸里,還殘存著當(dāng)年車轔轔馬蕭蕭的聲響。也許它曾被無數(shù)的先人撫摸過、使用過,現(xiàn)在它在我的手里,又讓我觸摸到了歷史的體溫和心跳。我撿的另一塊陶片更為稀奇,陶片上長出了一株小草,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我在想,這是歷史的耳朵在傾聽時代進(jìn)展的潮聲嗎?
我的腳下似乎傳來戰(zhàn)馬的嘶鳴,以及戰(zhàn)車滾滾……我低著頭,在林間撿拾著,尋找著自己感興趣的陶片的形狀、顏色和姿勢,尋找歷史的遺跡。從枝葉間投射下來的光線是一縷一縷的,如同一把把陽光的琴弦。我在林子里行走,像彈奏起陽光的音樂!這里稠密蓬勃的蟬鳴,也仿佛充滿了滄桑的、厚重的古典味道。
這里安靜、清爽,滿眼滿目都是搖曳,是由淺及深各個層次的綠,是鄉(xiāng)間的從容和歷史遺跡的厚重。這片林帶像一塊天然的璞玉,等我撫摸它的清涼和純粹,感受它的柔軟與質(zhì)樸。因為工作,來這里的次數(shù)少了,但每次來我心里都是暖暖的,臨走還意猶未盡。我想把這里天然的、原始的綠帶走一些,我把它拍下來,不過,它們卻拍在了我的腦海里?;厝ヒ院?,我會還原成記憶里的真實,置在我的書房,懸掛在我夢的四周,以至于讓我一抬眼就能撞見。
責(zé)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