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書
武家坡
WU JIA PO
劉榮書
嚴如花和李似玉結(jié)伴去武家坡。
如果單聽名字,二人好似年齡相當?shù)慕忝?。但嚴如花今年五十有五,屬狗;李似玉今年三十有二,屬雞。二人年齡不僅有差距,從事的職業(yè)也不同——嚴如花以前是京劇演員,京劇團解散之后,拿一份內(nèi)退工資,成了專職的家庭主婦。李似玉畢業(yè)于某個不入流的廣播學院,托門子拉關(guān)系,擠進電視臺。起初做了記者,后來憑借自己的才干進入文藝部,當了部主任。
有時名字就是一種緣分。
某天嚴如花賦閑在家,在電視上看到一則戲曲票友大賽的廣告,不由心念一動,跑去報了名。初賽當天,嚴如花正在化妝,一個十分精干的女人跑進來,手拿一份名單,直戳戳地問:誰是嚴如花?嚴如花應(yīng)一聲,不知發(fā)生了何事。那女人看著剛拍完腮紅的嚴如花嘻嘻地笑起來,抖著手中的名單做扇風狀,說,你就是嚴如花啊。后來嚴如花才知道,這女人便是李似玉。
劉榮書,河北省灤南縣人。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山花》《江南》《北京文學》《中國作家》《天涯》等雜志。有小說被多種選刊選載。
兩人無緣無故便成了朋友。閑暇愁悶時,李似玉常把嚴如花約出來,二人找一僻靜酒館,男人一樣喝上幾兩白酒。這李似玉看似穩(wěn)健,喝起酒來,卻瘋得不行。她借著酒勁,常說些令嚴如花耳熱心跳的話。比如和男人上床啦,比如工作上的煩心啦。李似玉說她想調(diào)到專題部去,她在文藝部待膩了。每天除了哄一幫大爺大媽唱戲,便是六一節(jié)督導一幫孩子跳舞……真沒意思。但專題部很難進,被一個剛從廣播學院畢業(yè)的小丫頭霸著。李似玉喝一口酒,憤憤地說,她是欺負老娘人老珠黃啦,若在早幾年,我早就……李似玉說話總是口無遮攔。她問嚴如花,姐姐,你有過幾個情人?嚴如花酡紅了臉腮,吞吞吐吐地說,沒有,一個都沒有過。李似玉輕蔑地大笑,說憑花姐姐的容貌,沒有三五個情人,簡直是暴殄天物啊。
嚴如花木訥,別看是京劇演員班底出身,骨子里可傳統(tǒng)著哪。
有了交情,后來再組織戲曲票友大賽,李似玉便不叫嚴如花參加比賽了,而是叫她做評委。嚴如花說,就憑我的水平,能當?shù)昧嗽u委?李似玉說,你什么水平?你水平不低啦!科班出身。這么說吧,你知道打分的時候,把記分牌拿端正就行。嚴如花不解。李似玉告訴她,其實每次大賽的冠軍評定,都是內(nèi)定好了的。就像你上次參加的那次比賽,那個冠軍得主的唱功就那個操行,不也得了冠軍嘛。憑什么得冠軍?就憑人家老公是某集團的董事長。人家拿幾萬塊出來贊助這個活動,是為了哄老婆開心,拿不到冠軍,就太不近人情啦。嚴如花聽了,暗吐舌頭,更是不想做評委,甚至連參賽都不想了。李似玉惡狠狠地說,這可是文藝界的黑幕,你可千萬別給我抖摟出去!
嚴如花想不明白,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怎么會對自己這么好呢。甚至比親妹子還要好。一次酒后,嚴如花禁不住好奇向李似玉探個究竟。李似玉摟著她的肩膀說,我有個妹妹就叫嚴如花。我就拿你當妹妹看。你比我年長,只能叫姐姐。但心里,你卻是我妹妹。為什么叫“嚴”如花呢?嚴如花問。李似玉告訴她,她的親生父親在她八歲那年出車禍死了。母親帶她改嫁,后父姓嚴。她的這個妹妹嚴如花,和她是分屬兩個家庭的孩子。嚴如花又問:妹妹漂不漂亮?這個話題一旦起了頭,很難打住。李似玉幽幽地看了嚴如花一眼,說,漂亮……嚴如花又問:結(jié)婚了吧?李似玉被一口酒嗆住,咳嗽著,眼里泛出淚花。她看著嚴如花,輕輕吐口氣說:死了。嚴如花張大了嘴,本來是不想再把話問下去的,卻還是脫口而出:怎么死的?李似玉又去瓶中倒酒,她縮著肩,額發(fā)蓬亂,再不肯說話。
一年一度的戲曲票友大賽又鳴金開羅。李似玉給嚴如花打電話。剛說到正題,嚴如花就把話題打斷,說,我可不去做那評委。李似玉說,你不做評委也行,要么你就參賽。嚴如花說,比賽我也不想?yún)⒓印D憬惴虿唤形胰?。他敢!李似玉在電話里氣勢洶洶。他若敢說個“不”字,看我下次喝酒不灌死他。嚴如花在電話里無奈地嘻嘻笑。李似玉又軟了口氣,一迭聲叫著:玉姐姐,玉姐姐,看在我們姐妹的情分上,你不做評委,就參加賽事。兩條路你任選一條。就算幫妹妹個忙好不好!好不好——嚴如花沒辦法,只好說,那好吧,我是革命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接下來李似玉又向嚴如花訴苦:今年參賽隊員的水平咋就那么差呢!多上你三個嚴如花,也湊不成一臺戲。所有參賽隊員從手里過一遍,也就個“公園級”水平?;ń憬?,你知不知道哪兒有合適的人選,給我推薦一下。
嚴如花“哼”一聲,惡狠狠地想:還怪那些有真功夫的票友不肯來參賽,潛規(guī)則簡直是萬惡之源。
臨掛斷電話時嚴如花忽然想起了什么,對李似玉說,我知道哪兒有一個人唱得好,如果找來參賽,也有看點,肯定能提高你節(jié)目的收視率。
李似玉求賢若渴,問:人在哪兒?
嚴如花想了想,說:武家坡。
第一次去武家坡,是一年前的事。那時嚴如花的兒子正上大四。老公同別人合伙經(jīng)營的生意也不景氣。出差時遭遇車禍,摔斷了腿。家中財政一時吃緊。嚴如花經(jīng)朋友引薦,隨一個草臺班子去鄉(xiāng)下唱戲掙錢。
之前,嚴如花也曾加入過這樣的草臺班子。京劇團解散之初,不光是嚴如花,很多京劇團成員都加入過這樣的草臺班子。鄉(xiāng)下人每有婚喪嫁娶之事,都愿請草臺班子來熱鬧一番。草臺班子的成員不固定,身份職業(yè)各不同——有服務(wù)員、裁縫、蹬三輪的,藝術(shù)院校在校學習的窮困學生,利用假期賺點生活費。班主是個倒賣黃色光盤的中年男人。有了活兒,用手機打聲招呼,呼啦啦便將這幫人招到一塊兒。一臺歌舞下來,每位演員可得一兩百元的報酬。演出一結(jié)束,大家便聚在后臺分錢,然后作鳥獸散。京劇在整個演出中不受待見,只被少數(shù)老年觀眾喜歡。嚴如花去過幾次,后來便不愿去了。她覺得自己混在這樣的草臺班子里,一是對不起師父,二是對不起自己。最嚴重的過錯,就是對京劇的不敬。那些歌舞、二人轉(zhuǎn),簡直太下作。有一次嚴如花在后臺,猛聽得臺下人聲如浪,掀開幕布一角,見臺上跳熱舞的女演員正在脫衣服,脫去一件,便引來臺下一片驚呼。一個油光滿面的胖子,揮舞著雙手,手上夾著百元大鈔,對女演員喊:脫啊,脫啊,只要讓老少爺們兒高興,錢少不了你的。他邊喊邊將鈔票拋到臺上。粉紅色的鈔票像是女演員蛻掉的衣服,飄了滿滿一舞臺。上衣脫光了,只剩下一條內(nèi)褲,臺下還在喊“脫啊,脫啊?!迸輪T一共穿了三條內(nèi)褲,在熱辣的音樂烘托下,女演員抖動著腰肢,脫了一件又一件……嚴如花在后臺面色蒼白,幾近虛脫。到她上場演出京劇時,臺下觀眾所剩寥寥。秋風掃著落葉。嚴如花咿咿呀呀唱著,好不凄清啊。
那次在武家坡,嚴如花的京劇卻受到前所未有的擁戴。唱完《鎖麟囊》,觀眾的掌聲、喝彩聲不斷,讓嚴如花退不了場。她只好又唱了《貴妃醉酒》《鳳還巢》。唱完,觀眾依然不肯罷休,中間穿插了一段歌舞,觀眾噓聲不斷,喊嚴如花再次登臺。這次不光是觀眾不干了,連班主都不干了。老是讓嚴如花這么唱下去,報酬怎么分配。那一晚嚴如花唱得醉似啼血,她對左右為難的班主說,今晚的報酬我不要了,行吧?
后來才知道,這個叫武家坡的村子,歷來有崇尚京劇的傳統(tǒng)。村中大人小孩,都能字正腔圓地哼唱幾句。早年間曾組建過自己的京劇班子,農(nóng)閑時間,老幼披掛上陣,竟能演幾出大戲。嚴如花后來實在唱不動了,便和臺下的觀眾互動:都說咱武家坡的人京戲唱得好,怎么沒人上臺來展示一下啊。經(jīng)大家舉薦,一個老人走上臺來。他瘦高個子,一臉和善。嚴如花看他:穿的是藏藍色褂子,褂子的肩部被日光曬褪了顏色,在燈光下泛著白。褲腳一只撒著一只綰著,撒著的那只褲腳上粘了板結(jié)的泥巴,像是剛從田里回來。腳上穿的是一雙軍綠色膠鞋,腳指頭處漏了洞。老人在臺上顯得局促不安,只顧沖著臺下的鄉(xiāng)親憨笑。嚴如花問:您老多大年紀了?老人齜一齜缺了門牙的嘴,抱著嚴如花手中的話筒說,今年,八十有三啦。嚴如花驚嘆一聲。又問:你老喜歡京戲多長時間啦?臺下的觀眾替老人回答:他都喜歡一輩子啦,從十八開始唱,一直唱到八十啦。他是我們武家坡唱得最好的。
板胡吟了一聲調(diào)門。老人趨前一步,拉開架勢。嚯!怎一個颯爽了得。在嚴如花眼里,這老人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他再不是剛從田里回來的那個鄉(xiāng)下老者,而是跨馬還鄉(xiāng),與王寶釧相會的薛平貴了——
一馬離了西涼界
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
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貴好一似孤雁歸來
……
因為那次是晚上去的武家坡,這次嚴如花一時找不準去那兒的路了。李似玉把車開錯了方向。好一番打聽,才遠遠望見村莊的影子。剛下過雨,道路泥濘,走到離村不遠處,車便陷進泥凹里,再也不能動。兩人只好棄車步行。這一帶農(nóng)田里種滿了棉花,正是棉鈴開花的季節(jié),陣風吹過,銀白粉紅的棉朵一片片乍現(xiàn),讓戴了墨鏡的李似玉好一番興奮。
嚴如花不知道老人的名字。這倒不是件難事。同人打聽,村人告訴她:你說的就是那個李漢太嘛。
被問話者上上下下打量著兩個打扮入時的城里女人,問:你們是干啥的?
李似玉答,我們是電視臺的。
經(jīng)人指引,李漢太的家很快找到了。
這是一幢破舊的老房子,門窗歪斜。由于剛下過雨,墻縫間的泥土都被沖刷下來,在墻體上印上斑駁的污漬。李似玉和嚴如花一腳邁進門,只覺得腳下一沉,險些崴了腳。原來院內(nèi)和屋里的高度有落差,一腳邁下去,像是掉進一個深坑。大概是院內(nèi)常年積水,怕水流到屋子里,逐年墊高地勢所致。屋子里黑咕隆咚,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險些讓她們窒息。李似玉摘下墨鏡,操著一口好聽的普通話高喊一聲,屋里有人嗎?
沒有回應(yīng)。李似玉皺起眉頭,看了嚴如花一眼。那一眼讓嚴如花看出她內(nèi)心的忐忑,不由得也惴惴不安起來??磥?,要枉虛此行了。李似玉輕聲對嚴如花說。
二人拉著手退出屋子。正站在院子里犯難,屋門忽然一響,慢慢走出一個女人。女人三十多歲年紀,穿得古怪。上身一件紅襯衫,下身一條黑顏色的男式短褲。男式短褲的前開口洞開著,露出里面的花褲衩。女人頭發(fā)糟亂,一看就是為了圖涼快,用剪刀胡亂剪的。臉上也不干凈。她出了屋門便反剪雙手貼墻站著。也不說話,只笑嘻嘻地看嚴如花二人。也不知剛才她躲在屋子里的什么地方。
李似玉問:這是李漢太家嗎?
女人點點頭。
你是她什么人?
女人不答,倒圍著李似玉轉(zhuǎn)起圈來。她大概對李似玉的穿著打扮感興趣,不時伸手捏一捏李似玉剛剛燙過的李子紅色的卷發(fā)。
嚴如花悄悄拉一下李似玉,神情緊張地說,有精神病吧?
李似玉倒不緊張,大聲和那女人說話:家里還有沒有別人?
李似玉的高嗓門驚動了鄰居。一個女人扒著墻頭,露出一張胖臉,隔墻打聽她們的來歷。
胖女人說,李漢太老人下地干活去了。這是他傻閨女。你們別理她。那胖女人很熱心,對李似玉和嚴如花說,你們等著,我這就去把他找回來。
李似玉高聲說,那就謝謝大嫂啊。
李漢太老人還認識嚴如花。扎撒著手,驚訝地說,這,這不是……嚴如花趕緊去拉他的手。老人的手青筋暴突。身上有一股刺鼻的農(nóng)藥味。原來是去田里給棉花噴農(nóng)藥去了。噴霧器還背在肩上。一件薄薄的汗衫上結(jié)滿白花花的汗堿。嚴如花向李漢太老人介紹了李似玉。老人慌得什么似的,緊忙喊,小栓小栓。隨著老人的叫聲,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從老人身后探出身子。孩子的小臉曬得通紅。老人吩咐說,小栓,快去小賣部買幾支雪糕,給電視臺的客人吃吃。
叫小栓的男孩脆快地答應(yīng)一聲,卻站著不動。老人大概看懂了男孩的心思,大聲說,你看你這孩子,真是死腦筋,錢先不用拿,你不會先賒賬。
李似玉拉老人坐下,說明來意。老人聽完,嘴唇不住地哆嗦,兩只手一勁在膝蓋上蹭,喃喃地說,這是叫我上電視嗎?
老人的喉結(jié)一上一下地滾動,領(lǐng)口處蒼老的皮肉曬成了醬色。他一邊呢喃一邊拿手去揉通紅的眼睛。由于天熱,眼角結(jié)了厚厚的眼垢。蟬在樹上嘶嘶叫著。嚴如花和李似玉這兩個城里女人,看著頭發(fā)花白、胡子花白的李漢太老人,不由得同時發(fā)問,這么大年歲了,咋還下地干活呀?
老人笑了一下,指了指蹲在李似玉身后的女人,說,這我閨女,生來就是個傻子。本來指望她養(yǎng)老送終,托人弄臉地招了個上門女婿,我那姑爺,腦子也不靈光。唉,聰明后生,誰又肯來呀。姑爺前幾年跟人出去打工,一出去就沒回來。別人說是走丟了,我猜想是死在外面了。這一家子,傻的傻,老的老,小的小。我不干活誰養(yǎng)活他們啊。剛才那小栓是我外孫。讓我寬心的是,孩子是個聰明孩子,就是年歲還小哪。我這外孫也可憐,小小年紀就跟著我受累。
叫小栓的男孩風馳電掣般跑回來。手上拎了一個塑料袋,塑料袋里裝了兩支雪糕。男孩低著頭,將雪糕小心翼翼地拿出來,遞給嚴如花一支,遞給李似玉一支。嚴如花抬手摸摸男孩的頭。李似玉說,阿姨不吃,小栓吃吧。小栓吃……小栓不吃,堅決地將雪糕塞在嚴如花和李似玉手中。倔不過,這才看李漢太老人一眼,羞澀地將雪糕的包裝紙撕開,遞一支到他媽媽手上。又將另一支雪糕的包裝紙撕開,將雪糕送到嚴如花嘴里,又送到李似玉嘴里,再送到他姥爺嘴里。李漢太老人下勁咬了一口,冰涼堅硬的雪糕讓他扁了嘴,吸溜著,大聲說,姥爺?shù)难揽?,吃不得雪糕啦……男孩一笑,這才安靜地躲到一邊吸吮起雪糕來。
戲曲票友大賽決賽開播的頭天晚上,李似玉派人開車,將李漢太老人和外孫小栓接到了市里。因為要忙直播前的各項準備工作,李似玉抽不開身,便叫嚴如花來招待祖孫倆。
嚴如花帶祖孫倆去逛街。
嚴如花問小栓,城市里有很多好玩的東西,想去哪里玩?
小栓想了想,說想去動物園。
可城市小,沒有動物園。小栓便顯得很不開心。嚴如花也覺無趣。摸摸他的頭問:喜歡什么動物?那么想去動物園。
小栓說,喜歡駱駝。
迫于國際社會對伊朗民眾生存狀況持續(xù)惡化的關(guān)注壓力,美國歷屆政府在制裁規(guī)則中都表示,將同伊朗之間進行的食物、農(nóng)產(chǎn)品、藥物和醫(yī)療設(shè)施等生活必需物資的交易、個人生活匯款、救災(zāi)援助等作為制裁的例外情況[24,25]。第13846號行政令第2(e)款也規(guī)定,從事此種交易的人員不會受到美國制裁。但很多公司出于審慎,盡量避免同伊朗進行相關(guān)貿(mào)易,以免受到美國制裁政策影響,因此在此前美國對伊朗的制裁中,伊朗地區(qū)曾出現(xiàn)食品和藥品的短缺現(xiàn)象,一度造成了伊朗地區(qū)的人道主義危機[26]。
為什么喜歡駱駝呢?
小栓抬頭看了看他姥爺。李漢太老人抿嘴笑。小栓說,我姥爺個子高,村里人都叫他駱駝。說駱駝一個月不喝水,也能在沙漠里走。我姥爺每天在田里干活,中午餓了也不回家。大家都說他像駱駝。
駱駝有幾個駝峰?小栓又問。
兩個。嚴如花答。
小栓踮起腳,去李漢太老人的脊梁上撫摸。我姥爺是沒駝峰的,一個駝峰也沒有。嚴如花看見李漢太老人穿在身上的短袖衫,后面都綻了線。路過新華書店,他們走進去,給小栓買了一本有駱駝的圖書。路過肯德基,又想起該帶小栓去開開眼。
漢堡、雞翅端上來時,坐在一旁的李漢太問這要花多少錢。聽了嚴如花的報價,李漢太老人說,這么貴,退掉退掉。
嚴如花怎肯。
小栓香甜地吃著,不時讓姥爺嘗一下。吃了一半,便住了口。說是吃不下去了。李漢太老人在一旁偷偷地對嚴如花解釋說,這孩子孝順著呢。是不舍得吃了,想給他媽帶回去嘗嘗。
嚴如花去洗漱間給李似玉打了個電話。嚴如花說,李漢太老人今晚上臺演出,穿得有點寒酸,是不是該帶老人去商店買身衣服?
李似玉在電話那邊大叫,千萬不要去買。我要的就是那種效果。你不說,我險些忘了告訴你了。如果想買,就帶小栓去買吧。
嚴如花搞不懂李似玉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覺得畢竟是萬眾矚目,穿得這么寒酸,這么大年歲了,多不合適。她自作主張,給老人買了一身新衣服,也給小栓買了一身,外加一套文具。
李漢太老人是很好面子的。新衣服上身,高興得很。他淚眼婆娑地數(shù)叨起自己的傻閨女來。說自己閨女要是個正常人的話,就用不著嚴如花破費了。
嚴如花安慰著老人,說往后,你就把我當成你閨女吧。還有那個李似玉。老人哪兒承受得起。抱拳拱手,嘴上依舊是說不出話來。
嚴如花帶著祖孫倆,興沖沖地趕到電視臺。
不想李似玉一見,便將嚴如花拽到角落,劈頭蓋臉地狠批了一頓。說不讓你買你怎么偏就買了。錢多得花不完是吧。又找到李漢太老人,叫換上從家里穿過來的那身衣服。并哄騙老人說,我們這次參賽的選手都來自民間,我們要的就是本色表演。在李似玉的一番勸說下,李漢太老人不情愿地將新衣服脫下來。
大賽開場的頭半段,令人昏昏欲睡。臺下觀眾的反響不是很熱烈。這也是李似玉預料到的。直到賽事過半,輪到李漢太老人出場,大家才頓覺眼前一亮。李漢太老人不是美女,也不是大腕,怎么會讓大家眼前一亮呢?李似玉解釋得非常到位,電視現(xiàn)在已深入到人們生活當中,每天看,美女看膩了,大腕看多了,就喜歡看一看自己身邊的普通人。特別是那些生活在底層的普通人。就像吃菜一樣,時間久了要換口味。李似玉說,這是如今很時髦的一個說法——叫“民間情結(jié)”。
老人是八號選手。一上臺,一身普通老農(nóng)的裝束,果然引發(fā)觀眾興趣。唱完一段《武家坡》,更是激起臺下熱烈的掌聲。
主持人留住了欲轉(zhuǎn)身下臺的李漢太老人。問老人高壽;問老人參加這次比賽,高不高興。李漢太老人癟著漏風的嘴說:高興。高興死了我都。他伸出大拇指說,我們村上從古至今,能上電視唱戲的,只有我一個。大家都羨慕我呢。他又抓住主持人的話筒,對場下觀眾說,我是一個莊稼人,年歲大了,唱得不好,望大家多包涵。臺下觀眾報以熱烈的掌聲。主持人說,就是這么一位普通的農(nóng)村老人,為了參加這次比賽,老人家做了精心的準備。李漢太老人又搶過主持人的話筒說,是呀!臨來時我剃了頭,還刮了胡子……主持人說,你身上的這身衣服,也是比賽前準備的嗎?李漢太老人指著上身那件淡藍色的化纖短袖衫,說,這是我壓箱底的行頭,三年前買的,平時舍不得穿。這條褲子,是我們村長知道我來電視臺比賽,怕穿得太寒磣,給武家坡丟人,特意去大集上買來送我的。
主持人面對臺下觀眾說,李漢太老人戲唱得好,他生活中的故事也非常令人感動。前幾天,我們記者特意到李漢太老人生活的村莊去采訪,下面,請看大屏幕。
伴隨著節(jié)目主持人的畫外音,電視畫面中出現(xiàn)了李漢太老人在田野上唱京劇的鏡頭。然后是李漢太老人破敗的家,殘疾的女兒。接下來是老人背著噴霧器給棉花噴藥的鏡頭,年幼的小栓幫著老人將藥壺背上肩。接下來是記者對老人的實地采訪。當記者問他怎么會這么喜歡唱戲時,老人淚眼婆娑說,打小就喜歡,到了現(xiàn)在,說不上喜歡,是不唱不行啦。我干活時唱,愁悶時唱,一唱,就啥都不想啦,心里能舒坦點。我能唱,就說明心里還有一股勁,我是靠唱戲憋著那股勁,唱不動了,那股勁沒了,離死就不遠了。我走了,剩下那傻的傻,小的小,該咋辦啊……
現(xiàn)場效果在李似玉的意料之中,也出乎李似玉的意料之外。熱線電話接連不斷。領(lǐng)導也把電話打到她手機上,對這臺節(jié)目給予充分肯定。但出乎李似玉意料的是,在接下來的現(xiàn)場打分環(huán)節(jié)中,出了一點差錯。
分數(shù)是事先和評委溝通好的。這次節(jié)目的贊助商是一家賣十三香的老板。臺長特意打電話吩咐李似玉,冠軍要給一個叫什么霜的女參賽選手。記分牌一亮,李似玉便感覺大事不妙,果然是嚴如花,給李漢太老人打出了全場最高分。選手之間的比分是相差無幾的,一是為了突出比賽的緊張激烈,二是為了鼓勵臺上的選手。嚴如花出此怪招,令李似玉猝不及防。節(jié)目面對大眾直播,生米也就做成了熟飯。李漢太老人出乎意料地獲得了全場最高分,技壓群雄,得了本次大賽的冠軍。
第二天是個禮拜天。李似玉把嚴如花約出來。免不了一通埋怨。嚴如花說,以后我再不參加你的節(jié)目就是。我打出高分,一是李漢太在我心目中就是唱得最好的那一個;二是他那么大年紀了,于情于理都該給予鼓勵;三是,冠軍不是還有一千元獎金嘛。那一千元給了老人,能解決生活中多大的難題。再說了,那個賣十三香的小老婆也不在乎這幾個錢。
李似玉氣得直跺腳。說人家不是沖錢來的,人家是沖名次。那小妖精說是要報考什么戲劇學院。得獎能拿加分。你豬腦子,壞了我的大事。我們領(lǐng)導都把我罵死了。
嚴如花的倔脾氣上來,覺得李似玉不過是個比較圓滑的世俗小女人。從她不讓給李漢太買衣服起她就有些反感。覺得這樣的女人,不理會也罷。她睨斜著眼,對李似玉冷冷地說,比起李漢太老人的處境,你就是當不成那個部主任,又能怎樣!
李似玉氣得跺腳,揚長而去。
自從那次不歡而散之后,兩人少了聯(lián)系。嚴如花照常過起了自己的日子。每天去公園散步,菜市場買菜。在公園涼亭里看到京劇票友切磋時,嚴如花就會站住腳看一看??吹侥切Q發(fā)童顏的老者唱京戲,嚴如花就不禁想起李漢太,想起那個叫武家坡的村子。想起李漢太老人說過的那句話——他唱戲是憋著一股勁在唱,唱不動了,那傻的傻,小的小,該咋辦哪?
有天她又是在電視上,看到對李漢太老人的采訪。省臺播的。由市臺選送的。結(jié)尾編導的名字里,嚴如花看到李似玉的名字。后來她又在各大早報晚報的報紙頭條,看到對李漢太老人的專題報道。署名是李似玉。又看到為李漢太老人發(fā)起的募捐活動,發(fā)起人也是李似玉。嚴如花的心里,就覺得很不是滋味,覺得錯怪了李似玉。
她主動給李似玉打電話,開口一句就是,玉妹妹,你不生我的氣吧。李似玉像以往那樣沒心沒肺地笑著,說,我怎么會生姐姐的氣。別說是姐姐罵我?guī)拙洌褪谴蛭覂上?,我都不帶皺眉的。嚴如花說,好了好了,你若真不生姐姐的氣,馬上出來。我做東,咱姐妹倆好好喝一回酒。一醉方休。
李似玉說,好!一醉方休。
李似玉如約而至,春風得意的樣子。她對嚴如花說她已調(diào)到專題部去了。調(diào)過去的細節(jié),沒有細說。她又說起比賽過后她為李漢太老人所作的一切。經(jīng)過方方面面的努力,到目前為止,她已為李漢太老人籌集到三萬多元的善款。那三萬多元,夠那祖孫三代人生活一陣子了。
二人為李漢太的事感動著,都覺得對方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二人一醉方休。臨分手時,嚴如花和李似玉又約定,哪天抽出時間,再到武家坡去一趟,去看看李漢太老人。
等到抽出時間,便已是秋天。嚴如花和李似玉二人,帶了大包小包,再次踏上去往武家坡的路。
剛到村口,便被村民認出來。大家圍著嚴如花和李似玉,熱情洋溢地問這問那。最關(guān)心的,還是電視臺什么時候再組織京劇票友大賽的事。
嚴如花和李似玉同村民打聽李漢太老人的情況。村里人搖頭說,死了。比賽后回來沒兩個月,就死了。是去田里收割玉米時累死的。說是坐在田埂上歇歇。這一坐下去就再沒能站起來。小栓以為他姥爺睡了,怎么喊都不醒。死時懷里還抱著一把鐮刀呢。
嚴如花和李似玉大驚:怎么就死了呢。
村民們說,自從收到那三萬多元的善款,老人那個高興勁?。》耆吮阏f,這下好了,我家小栓娘倆以后的日子有指望啦,我死了也心安啦。自那以后,村里人再難聽到老人下田時嘶吼京戲的聲音。以前時不時吼上那么一嗓子,老人家那是愁悶的,是憋屈的。他去市里唱京戲唱回了三萬多塊,舒心了,心里憋著的那股勁沒了,就像一盞燈,燈油耗盡,自然就滅了——老人是舒心死的。
回去的路上,嚴如花和李似玉兩個人誰都不開口說話。車窗外,是大片大片未曾割倒的莊稼,一閃而過,一閃而過。冷不丁地,忽然從田地的深處,響過來一聲高亢的京劇唱腔: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
責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