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樹榛
散文
疾風勁草
JIFENGJINGCAO
程樹榛
春節(jié)期間,我正在家里閑坐,突然聽見門鈴響,開門一看,一位陌生的女士站在門前,她向我問道:“是程樹榛先生家嗎?”我連忙點頭稱是。她看了看我,然后笑著說:“我正要找你呢!”
我當時有點茫然,但出于禮貌還是請她進入室內讓到客廳的沙發(fā)上落座??腿说购茈S和大方,坐在我的對面。只見她面貌清癯,發(fā)絲如銀,眼角雖有細密的皺紋,卻紅光滿面,雙目炯炯有神。我們相互注目看了半晌之后,我也沒認出來客是何許人。見我愣愣地看她,客人撲哧一聲笑了,說:“怎么,不認識了?”見我仍在凝望著她,就搖了搖頭,“我是你的老同學呀!王巽芝。想起來了吧?”
“啊,你是王巽芝?”我吃驚地說。
一下子喚起了我的回憶。
那是半個多世紀以前的事了。1953年我在家鄉(xiāng)的一所中學高中畢業(yè),考取了著名的北洋大學為前身的天津大學機械系。就在當年金秋9月到學校報到的時候,和我一同走進校門的是一位梳著雙辮的女同學。她唇紅齒白,身材窈窕,面含少女羞澀的笑容,我忍不住多看幾眼。在學校接待新生的簽到處,我知道了她竟是和我同一專業(yè)的,名叫王巽芝。有此機緣,便立即在腦海中留下深刻印象。
更加奇巧的是,我們又分配在同一個班上。我這才知道,她來自遙遠的湖南,是一位美麗的湘女。
雖然說湘女多情,四年同窗我們卻沒有多少交往,一則她生性靦腆,言語不多;二則因為她入學后不久就被我們同班的一位家住天津的男同學盯上了。這位同學叫王敬庭,身材魁偉高大,相貌堂堂,大家都以“大王”稱之;王巽芝身材嬌小,則被稱為“小王”。名花有主,他人當然禮讓三分,不存非分之想了。
程樹榛 (1934—),筆名秦木,江蘇邳州人。曾任黑龍江省作協(xié)主席、省文聯(lián)副主席,《人民文學》主編等?,F(xiàn)為中國作協(xié)全委名譽委員。中國作協(xié)第四屆理事、第五屆全委會委員及第六、七屆名譽委員,中國期刊學會、中國報告文學學會、中國延安文藝學會副會長。著有長篇小說《大學時代》《鋼鐵巨人》《春天的呼喚》《生活變奏曲》《那年冬天沒有雪》《遙遠的北方》,中短篇小說集《人約黃昏后》《程樹榛集》《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報告文學集《勵精圖治》《吉星高照》《黑土魂》,散文集《萬綠叢中》《人間滄桑》《歲月軌跡》《人生情懷》,兒童文學集《閃熠在鐵窗里的小星》等。
可是,他們這一對并不十分親昵,也不過分張揚,只是比別人待在一起的時間多了些,比如上晚自習,去圖書館;有時,還鬧點口角,小王便故意與大王拉開點距離,數(shù)日不理他。班上個別男同學想乘虛而入,卻被小王婉然拒絕。
大學時代很快過去了。就在“大四”那年的年初,我們開始進行畢業(yè)設計。為了更好地與生產(chǎn)實踐相結合,系里決定我們的畢業(yè)設計到工廠去做。我們班一分為二,一半到江南名城無錫,去一家柴油機工廠;一半留在天津,去一家機床廠。我是去無錫的那一撥,“二王”同時留在天津。
時值1957年春天。
凡是過來的人都知道,這是個不平凡的春天。此前不久,中國共產(chǎn)黨召開了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客觀地認知了全國的形勢,修改并制定了新的黨章,同時批判了個人崇拜現(xiàn)象,正確地制定了政治路線和經(jīng)濟方針;不久,毛澤東又提出了著名的“雙百”方針,對全國人民特別是知識分子有非常大的鼓舞;接著,毛澤東又在最高國務會議上發(fā)表了《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報告,這篇報告內容新穎而真摯,思想博大而寬容,令人們感到耳目一新,從而消除了之前對共產(chǎn)黨施政中所產(chǎn)生的種種疑慮,大大激發(fā)了全國人民的政治熱情。人們一致認為:中國共產(chǎn)黨和毛主席確實英明、偉大,照這樣發(fā)展下去,國家的繁榮昌盛指日可待,特別是大學生們,無不慶幸自己生逢其時。因此在此后不久黨發(fā)布整風通知并號召全國人民給黨和黨員提出批評和建議時,人們的政治積極性一下子被調動起來了,紛紛衷心地向黨組織說出了肺腑之言。號召提意見的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聽取意見的人“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而且強調“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于是,人們便放心地以各種不同的形式來表達自己心里埋藏已久的意見與建議。因為這一切都與“雙百”方針聯(lián)系起來了,故稱之為“大鳴大放”。
當時,高等學校是“鳴放”最熱烈的地方。其原因一是知識分子最集中,政治上較敏感;二是青年學生最熱情,思想單純,毫無顧忌。天津大學當然也不例外,真是“群情激奮,高潮迭起”,再加上廣大師生又有著恢復“北洋大學”名稱的特殊情結和強烈愿望,所以“鳴放”就更加起勁了。由于我和一些同學在無錫實習,沒有機會參加學校的活動,還有點“英雄無用武之地”的遺憾呢!而在天津機床廠實習的同學,卻可以經(jīng)常回到學校,當然也卷進這個熱潮中了。我們那個名曰“大王”的同學,則成為其中的活躍分子。大鳴、大放、大字報,他哪樣形式也沒落下。其實,他也沒有什么太獨特的意見,無非是發(fā)了幾句牢騷:什么“‘肅反’運動打擊面過寬”啦,“公私合營太快”啦,“北洋大學不應該改名”啦,等等,也許他老兄因為是天津人太鐘情于北洋大學的名稱了,他的這個意見比他人的聲音喊得特別響亮,在要求“恢復北洋大學校名”的大字報上的簽名也更顯眼,因此就格外引人注目。
這是我后來聽說的。
我們在無錫實習結束后,正逢暑假開始,大家便直接回家度假,等候畢業(yè)分配。誰知回到家鄉(xiāng)沒有幾天,便接到學校通知:要求立即返回學校參加運動!
原來整風運動開展不久,便風云突變,“鳴放”變成反右派斗爭了——當初號召給黨和黨員提意見,動員大膽鳴放,現(xiàn)在卻說成是“引蛇出洞”的“陰謀”;本來是云淡風輕中的和風細雨,一下子便烏云滾滾,漫天掀起了狂風巨浪。整個中國像一艘巨大的航船在風浪中顛簸。人們都被這驚濤駭浪嚇蒙了。
我?guī)缀跏倾吕镢露貜募依锘氐綄W校的。當我進入學校大門時,頓時吃了一驚。只見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大標語,占滿了教學大樓和宿舍區(qū)的每一個空間,此起彼伏的口號聲從教學樓的各個角落里冒了出來。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人們在批判右派分子時所發(fā)出的憤怒吼聲。
次日,我便被通知參加班里的反右派斗爭大會。會場設在我們班平常專用的教室,布置得莊嚴而恐怖,會標是“堅決斗倒斗臭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周圍張貼的是“堅決擊退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敵人不投降就讓他滅亡!”等嚇人的大標語,以及揭露右派罪行的大字報。今天,第一個斗爭的對象就是“小王”的戀人“大王”。他的右派“罪行”前些日子已經(jīng)被揭發(fā)出來了,現(xiàn)在是對這些罪行進行分析批判的階段。我因為是初來乍到,只是個旁觀者的角色。但見許多原來文質彬彬的同學,現(xiàn)在竟然一個個怒目圓睜、兇相畢露;曾經(jīng)是一貫表情儒雅的人,現(xiàn)在卻聲色俱厲起來;還有,原來在小組會上發(fā)言都羞得臉紅的女同學,現(xiàn)在也粉面含嗔、柳眉倒豎,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他們一齊指著“大王”的鼻子向他進行嚴厲斥責,一個個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會場上掀起了憤怒的聲浪,并且一浪高過一浪,似乎要把“大王”吞噬了??墒?,“小王”卻縮在一個角落里,低著腦袋,不吭一聲。有幾次會議的主持人——我們班的團支書大聲吼著點到她的名字,要她站穩(wěn)立場,揭發(fā)批判,與右派分子劃清界限,她卻似聞所未聞,連頭也不抬一下,只顧雙手擺弄著她的辮梢。
連續(xù)兩天,她一直是這樣的表現(xiàn),沒有任何變化。我們都偷偷地為她捏一把汗,她畢竟是一個弱女子,怎么經(jīng)受得住這泰山壓頂般的壓力。
經(jīng)過多次批斗,最后,關鍵的時刻到了,要正式宣布對“大王”的處分。會議主持人臉色鐵青,用憤怒的目光掃視著會場的每一個同學,就像一個嚴厲的軍官面對一群對其俯首帖耳的士兵。待到他感覺出自己的威嚴已經(jīng)達到了一定的火候之后,便一字一句地“朗誦”般地念著手里的文件:“根據(jù)王敬庭在前一階段的自我表現(xiàn)和廣大同學對他的揭發(fā),證明他是一個十足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chǎn)階級右派分子,決定開除他的學籍和共青團團籍,聽候有關部門最后發(fā)落?!?/p>
大家都靜靜地聽著主持人近于憤怒的吼聲,誰也不說一句話。他的話講完后,室內更靜了,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下都能聽見。就這樣沉靜了好幾分鐘,主持人又大聲問道:對這個處分大家誰還有什么意見?
回答他的當然仍舊是沉默??墒?,就在他要宣布散會的時候,坐在那個角落里的王巽芝突然站了起來,她輕聲地說:“我想告訴同學們一件事情,我和王敬庭定于今天晚上舉行結婚典禮,地址就在男生宿舍,歡迎同學們參加!”
她的聲音雖然很輕,但是,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場合,其震撼力卻相當于爆炸一顆原子彈,一下子把大伙兒震蒙了。大家你望著我,我望著他,不知說什么好了,就連主持會議的人——那可是久經(jīng)階級斗爭鍛煉的老手了,也半天說不出話來。半晌,他才指著“小王”的鼻子,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等著瞧吧!散、散會!”
會后,大家無不驚詫“小王”這完全出人意料的舉動。在這樣恐怖的氛圍中,同學們都不知如何對待這對“新人”的“良辰吉日”。但是,當天晚上,還是有不少思想比較單純的同學,前去參加“二王”的婚禮。我思想斗爭了半天,最后也悄悄地去了。小王對我羞澀一笑。我們大家把兩張單人床并在一起,用一塊紅綢布把電燈泡包上,使室內充滿了紅色的光暈。有的同學臨時去商店買了一點糖果,作為賀禮,有的甚至冒險為他們制作了一塊帶玻璃框的匾額,上邊歪歪扭扭寫了四個大字:天長地久。
正當司儀的同學宣布“現(xiàn)在婚禮開始”的時候,我們的團支書——批判會議的主持人,氣沖沖地闖進來了。他輕蔑地環(huán)視一下眾人,然后大聲說道:“鑒于王巽芝在這次運動中的表現(xiàn),經(jīng)過上級領導研究決定,開除她的團籍!”說罷轉臉揚長而去。
我們面面相覷,誰也沒出聲。
這場不尋常的婚禮,就這樣草草結束了。
不久,我們開始了畢業(yè)分配。由于在那個運動中,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表現(xiàn)不佳(我也是其中重要的一員),在接受嚴厲的批判后,又受到了不同的處分,因此大部分都分配(實際是流放)到邊遠地區(qū)(“二王”的去向當然是到更加艱苦的地方),一則表示懲罰,二則“有利于”我們的改造自新。
我們眼瞅著“二王”從校園中黯然而去的身影。
從此,我們便天各一方,奔向各自被改造的崗位,彼此再也沒有見面。
誰知過了不到兩年,我正在單位上班,突然,工廠保衛(wèi)處把我叫了去。當年的保衛(wèi)處是工廠的專政機關,幾乎人人都對其畏懼三分,特別像我這樣出身不好、反右又受過處分的小技術員,更害怕和它沾邊,平日上班都要繞著它走?,F(xiàn)在傳我過去,心里實在是誠惶誠恐。我躡手躡腳走了進去,一位官員見我二話沒說,劈頭蓋臉問我一句:“有個名叫王敬庭的人你認識嗎?”
我半晌才醒過腔來,輕聲回答:“認識,他是我大學的同學?!?/p>
他又問:“你知道他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嗎?”
我告訴他王敬庭畢業(yè)分配的地方和單位。
“你最近又見到他了嗎?”
我連忙回答:“畢業(yè)分配后就沒有來往。”
這位官員突然提高了聲調,嚴肅地說:“最近此人畏罪潛逃,不知去向,有關部門下了通緝令,你若知道他的消息,要立即向組織匯報!否則,后果自負!”
我滿腹疑團,這位老兄怎么了?“畏罪潛逃”?逃向何處?但是,以后再也沒有聽到他半點信息。
光陰荏苒,轉眼間半個多世紀過去了,許多老同學的印象在腦海里逐漸淡漠了。沒有想到,我和“小王”又重新會面了,而且是在我北京的家中。在敘罷寒溫,述說了過往的簡單經(jīng)歷后,我突然好奇地問她:“你當年怎么會有那樣勇敢的表現(xiàn),簡直不可思議?!?/p>
她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輕聲地說:“談何勇敢?當時就是一種沖動:忠于愛情!”
“這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蔽艺f。
“我從小就有一股倔勁?!庇质禽笭栆恍Γ詭б稽c兒羞澀,這使我不禁想起我第一次看見她的印象,“最重要的是,我當時認為他沒有錯?!?/p>
是的,那時我們是那么年輕、單純,響應號召滿腔熱情給黨提意見,能有什么錯?
與冰心在一起
可是,我們卻錯了。
半晌,我又問她,“大王”現(xiàn)在怎樣了?
她長嘆一聲:“結果很不好。我們分配到那個單位,因為他沒有正式畢業(yè)證書,人家根本不把他當作技術人員使用,只讓他干重體力活兒,進行勞動改造,而且動不動就進行批斗,讓他交代反動罪行,他感到實在無法忍受下去,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古人云:‘君不正,臣投外國,父不正,子奔他鄉(xiāng)’,我不能在這里坐以待斃!”我說:“你別瞎想了,慢慢熬著吧,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彼裁匆矝]說,誰知第二天就不見他的影兒了,從此杳無消息。
于是,我不由得回憶起當年單位保衛(wèi)處官員找我時的那個談話。
“他出走后,所有的罪過都落到我身上了,不斷進行的翻燒餅似的政治運動中,一些階級覺悟較高的人,便對我進行無情的摧殘。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鐵拳,總是高懸在我的上空,隨時砸在我的身上。當時,我感到面前一片黑暗,實在走投無路了,也曾經(jīng)想過,了此一生,隨他而去!但是,我正懷著他的孩子,這是他的骨血,我必須活下來。熬過漫漫長夜,我終于活下來了,終于看見了曙光,回歸到正常的人生之路……”
這是一個中國知識分子“苦難的歷程”,好多人都經(jīng)歷過。
我又重新端詳了她那清癯卻十分堅毅的面龐,從而冒出在心里蘊藏多年的一句話:
“你真了不起,當年,我們大家都佩服你?!蔽矣芍缘卣f,同時又作了補充,“現(xiàn)在應該更加欽敬你!”
“有什么值得佩服的,我不過是狂風暴雨中的一棵小草而已?!?/p>
“不!‘疾風知勁草’,你是一株堅強的勁草!如果當年知識分子們都能像你那樣堅強,不患軟骨病,不那樣盲從,極左路線決不會那樣猖獗,我們的國家決不會被糟蹋到瀕于崩潰的地步!”我憤激地說,這也是淤積在我心里多年的話語,今天面對這位堅強的女性,我一吐為快。
“但愿那樣的時代永遠不要再來了!”她深思著說,“聽說你當作家了,又寫出來許多作品,所以我特來看看你這位老同學,想給你提點建議:應該好好記錄一下以往那些帶血的教訓,將那頁慘痛的歷史永遠翻轉過去,別老唱那種不關人民痛癢的頌歌?!?/p>
“謝謝你的提醒!”我由衷地回答。我懂,這不僅僅是她一個人對作家的期盼。
我們促膝談心幾個小時,在時間的長河里漫游,竟忘記了時針的旋轉。望著她清癯的面孔和發(fā)自心靈深處的聲音,我感覺自己的心靈在凈化,同時感到了肩上擔子的沉重。
責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