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婷婷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詞語考釋二則

路婷婷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本文結合訓詁學相關知識，運用排比歸納法考釋“填還”、“打整”二詞，梳理其詞義發(fā)展演變過程，并結合漢語方言的實際用例，對二詞的文獻意義進行補充，以補充辭書釋義的不足。

排比歸納 填還 打整

一、填還

“填還”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隋唐五代的文獻中，例如：

（1）遠公曰：“相公前世作一個商人，他家白莊也是一個商人，相公遂于白莊邊借錢五［百］貫文。是時貧道作保，后乃相公身亡，貧道欲擬填還，不幸亦死，輪回數(shù)遍，不愚（遇）相逢，已是因緣，保債得債?！保ǘ鼗妥兾募聲砹?/p>

（2）鹽商利歸于己，無物不取，或從賒貸升斗，約以時熟填還。（韓愈集·卷四十·表狀三）

（3）又赴選官人多京債，到任填還，致其貪求，罔不由此。（舊唐書卷一八上 本紀第一八上）

（4）酒魔降伏終須盡，詩債填還亦欲平。（全唐詩·第四五八卷 白居易《齋戒》）

從以上語境可以推測“填還”在這個歷史階段即隋唐五代時期意思是償還，多指償還債務。

《說文·土部》：“填，塞也。 從土，真聲。 ”《廣韻·霰韻》：“填，塞填?！薄盾髯印ご舐浴贰皪讶缫病睏顐娮ⅰ皪雅c填同，謂土填塞也。”可見“填”的本義是用土填塞。

《漢語大字典》中“填”的第一個義項為“充塞”。舉例為漢司馬相如《上林賦》：“佗佗籍籍，填阬滿谷，揜平彌澤?！奔础疤睢钡谋玖x為充塞?！稘h語大字典》中“填”的第五個義項為“補充；補償?！贝肆x項是由本義“充塞”引申而來。關于此義項《漢語大字典》舉例分別為：《元史·選舉志四》：“中御府中三品，擬同太府監(jiān)令史出身，九十月于從七品內除授，自行踏逐者降一等，歇下名闕，于應補部令史人內補填?！痹R致遠《漢官秋》第一折：“我特來填還你這搵濕鮫鮹帕，溫和你那露透凌波襪?！薄度辶滞馐贰返谖寤兀骸懊魅瘴胰羲懒?，就把你扶正做個填房?！?/p>

“填”和“補”連用，變成“補填”，“填”和“還”連用變成“填還”，這里的“填”和“補”、“還”意義相近，是“補充；補償”的意思，屬于同義連用，后經(jīng)頻繁使用，已經(jīng)變成復合詞“補填”、“填補”、“填還”等，被收入《漢語大詞典》。

《中文大辭典》中“填還”解釋為“償還也?！崩右玫木褪恰稘h官秋》第一折：“我特來填還你這搵濕鮫鮹帕?！?/p>

《說文》：“還，復也。從辵，睘聲。”“還”的本義為“返回”。

《漢語大字典》中“還”的第三個義項為“交還，歸還”，第五個義項為“回報；回擊”，第六個義項為“還債；交納（賦稅）”《篇海類編·人事類·辵部》：“還，償也。”這三個義項都有“償還”的意思，但償還的東西有所不同，一個是具體事物，一個多是指抽象事物，一個多指債務，賦稅等。

“填”“還”經(jīng)常共現(xiàn)，頻繁使用，同義連用，變成一個復合詞，出現(xiàn)于各個時代的文獻中。

前文已經(jīng)說過“填還”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隋唐五代的文獻中，并且在此歷史時期它的意義為償還，多指償還債務等。它的這一意義也保留在了之后歷代的文獻中。例如：

（5）所欠官錢七百，情愿往全州般糧填還。（欒城集卷四十）

（6）吾今初到，無物助公。且于庫中假官絹四百匹，濟公此用。待友人到后，吾方徐為填還。（太平廣記·卷一六六）

（7）名利難，詩酒債且填還。（全元散曲·顧德潤）

這里的“填還”意思還是償還，多指償還債務等所欠東西。后來“填還”的意義逐漸發(fā)生了變化。例如：

（8）張儀若不是當時一度懷惆悵，蘇秦怎能夠今朝六國知名望！填還了萬里驅馳，報答了十載寒窗。唱道執(zhí)著百萬軍權，三臺印掌，臥雪眠霜，雄糾糾驅兵將。再不對樓外斜陽，望斷天涯思鄉(xiāng)黨！（元刊雜劇三十種·醉思鄉(xiāng)粲王登樓雜?。?/p>

這里的“填還”顯然已經(jīng)不是“償還債務”的意思，而是“回報，酬報”的意思。相同的用法還可見于其他文獻，例如：

（9）你得人的財物，還要變下畜生填還人，可赴牲錄司托生。（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第九十回 靈曜府五鬼鬧判 靈曜府五官鬧判）

（10）傻狗先下了牲口，攏住那個騾子罵道：“不填還人的東西，等著今兒晚上宰了你吃肉?。▋号⑿蹅鞯谖寤匦b女重義更原情 怯書生避難翻遭禍）

（11）極之瀟湘仙子，不過把一生眼淚填還了神瑛侍者，將千古來大舜之診衣鼓琴，周文之“河洲”、“荇菜”，又何以為人倫之始，萬化之原。（續(xù)紅樓夢新編·第三十三回 鳳藻宮誕麟頒鳳詔 金華殿倚馬試金門）

以上用例中的“填還”都有“回報，酬報”的意思，這個意思是由隋唐五代時期的“償還”意義發(fā)展而來的，由償還所欠發(fā)展為受人恩惠而回報，之間的意義聯(lián)系很明顯。到了清代，“填還”的意義又有所發(fā)展，例如：

（12）尤氏因悄悄的罵鳳姐道：“我把你這沒足夠的小蹄子兒，這么些婆婆嬸子湊銀子給你做生日，你還不夠，又拉上兩個苦瓠子?！兵P姐也悄悄的笑道：“你少胡說，一會子離了這里，我才和你算賬！他們兩個為什么苦呢？有了錢也是白填還別人，不如拘了來咱們樂?！保t樓夢（程乙本）·第四十三回 閑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13）這王八蛋好生可惡！他不虧我指引明路，教他發(fā)財，如今得了手，且不回家，又不知填還那個小媽兒去了。少時他瞎爹若問起來，又該無故嘮叨。（七俠五義第三十七回小姐還魂牛兒遭報 幼童侍主俠士揮金）

（14）丁利國管顧得有了功勞，拚了性命，把那數(shù)十年積蓄的東西，差不多都填還了他。（醒世姻緣·第二十七回 禍患無突如之理 鬼神有先洩之機）

這里的“填還”的意義顯然不是“償還”“回報”，它的意義由語境可以推測為“給予，貼補”的意思，并且給予的對象多是與自己關系密切的人，由償還債務到回報所受恩惠再到給予、貼補東西給別人這個詞的意義在逐漸地擴大。

“填還”的用法在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也得到了保留，例如它的“回報，酬報”意義，在北京話中會說“這個母雞真填還人兒，天天兒下個蛋。它的“給予，貼補”意義，在北京官話中會說“有倆錢兒都填還他兒子了”。有意思的是在古代文獻中使用最多的“填還”的“償還債務”的意義現(xiàn)在用得倒少了。

在我的家鄉(xiāng)懷慶方言中，“填還”一詞也得到了保留，至今還在使用中，但是它也產(chǎn)生了新的意義，與之前提到的三種意義都不相同。例如：

（15）我這樣填還你，還不知足啊。

（16）這么不聽話，看來我是白填還你們了。

這里的“填還”在懷慶方言中，一般用于長輩對晚輩，如父母對子女，意思是為對方操勞，全心全意為對方服務，提供關心和幫助，不計個人利益得失。它的意思和“養(yǎng)活”、“照顧”相近，但有差別，它帶有附加意義，與表中性色彩的“養(yǎng)活”“照顧”相比，它一般帶有貶義色彩，出現(xiàn)的語境多伴隨著說話人不滿和憤怒的情緒，在比較和諧的場合下一般不使用?！疤钸€”在懷慶方言中的這一用法與它的“給予，貼補”意義相關，但“給予，貼補”多是指給對方錢財?shù)任?，而“填還”側重于給對方照顧，提供無形的關心和幫助。這可以看做是古代漢語中的“填還”一詞在現(xiàn)代的繼續(xù)發(fā)展和演變。

二、打整

“打整”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明代文獻中，“打整”還可以寫作“打掙”。

（17）如各國寶船回至此處取齊，打整番貨，裝載停當，等候南風順，便于五月中旬開船回還。（瀛涯勝覽·滿剌加國）

在之后的文獻中也多有用例，例如：

（18）不說街坊上閑人談論紛紛，再說柳太太喚齊合府家人，打整內外廳堂，張燈結彩，便有那親鄰，前來道喜，地方官上門稱賀。（八美圖·第三十一回 平西王奉旨榮歸孟員外送女畢姻）

（19）過了數(shù)日，侯上官打整行囊，并帶資本，又拿著刻名刀，以防不虞。（春秋配·第二回 張杰士投謀寨主 秋聯(lián)女過繼胞姑）

（20）老爺把靴帽衣服，逐一打整停當。（幻中游·第三回念民艱掛冠歸故里）

從以上用例可以歸納總結出“打整”的意思為“收拾；整理”。

《說文新附·手部》：“打，擊也。從手，丁聲。”可見“打”的本義為“撞擊；敲打?！笨梢姟按蛘崩锏摹按颉憋@然不是其本義?！吨形拇筠o典》“打”的第四個義項為“助動詞如打坐、打盹?！蹲衷b·打》“凡起而作其事皆謂之打耳?！笨梢姟按蛘崩锏摹按颉弊执蟾艣]有實際意義。

《說文·攴部》：“整，齊也。從攴，從束，從正。正亦聲?！北玖x為“整齊”?！稘h語大字典》“整”的第六個義項為“整理；整頓”，第九個義項為“辦，搞；弄”?？梢姟按蛘币辉~，“打”只是一個助動詞，不表示具體實在意義，而這個詞的意義主要由“整”字承擔。除了以上說過的“收拾；整理”義外，“打整”還有別的意義。

（21）進得胡員外的院來，讓在西書房里坐下。叫人打整酒飯。（幻中游·第七回 窮秀才故入陰魔障）

（22）你回去打整一座靜屋，里外俱要糊的嚴密。（幻中游·第十二回 度靈魂歷遍萬重山）

（23）我道你不是受貧的人，我還打掙頭間房你安下。我看茶與你吃，你便搬過來。（全元雜劇·鄭廷玉·宋上皇御斷金鳳釵）

這幾個例句中，“打整”的意思是“準備、安排”?！皽蕚洌话才拧焙汀笆帐?；整理”的意義相關。

（24）次日，王詮就著他姨娘送過二十兩銀子來，叫翠容打整身面。（幻中游·第六回 貞烈女舍身報母仇）

這個例子中，根據(jù)語境可以推測出“打整”的意義是“打扮”。“打扮”的意義由“收拾；整理”發(fā)展而來，“收拾；整理”的對象一般是房間、物品等，“打扮”的對象是身體面容等，“打扮”其實就是“收拾、整理身體面容”。

（25）老爺子孤身一人誰打整他？（金鐘傳·第九回娶雙媳同胞分產(chǎn) 養(yǎng)二子老叟傷心）

（26）兀那婦人，你打掙些，轉過這山坡去，我著你坐一會再走。（全元雜劇·李行甫·包待制智賺灰欄記）

根據(jù)上下語境可以歸納出這幾個例子中的“打整”的意思是“照料”?！按蛘钡倪@一個意義也保留在了懷慶方言中，例如：

（27）她沒日沒夜地打整著兩個孩子。

（28）不知好歹的人，都不要去打整他。

（29）不講理的，真難打整。

《漢語大詞典》“打整”有兩個義項，“準備；整理”和“發(fā)落；懲治”，而“打扮”和“照料”的意義沒有收錄，特作一點補充。

［1］洪誠.訓詁學［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

［2］王云路.中古漢語詞匯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3］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M］.北京：中華書局，1999.

［4］張永言.訓詁學簡論［M］.武漢：華中工學院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