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媛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江蘇 南京 210097)
蒼 涼 之 上 的 悲 劇 人 生
——顧曼璐形象簡析
邱媛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江蘇 南京 210097)
張愛玲筆下的人物形象大多帶有濃郁的悲劇意蘊。在小說《半生緣》中最具有悲劇性代表的莫過于顧曼璐這個人物形象,她的整個人生都充滿了悲劇性:親情悲劇;愛情婚姻悲劇;人性道德悲劇。研究其人生悲劇對于探討人物形象具有重要意義。
《半生緣》 顧曼璐 悲劇人生
張愛玲在20世紀40年代文壇上獨樹一幟,是一位充滿傳奇色彩的女性作家。她的作品多以蒼涼為底色,進而在蒼涼之上描繪蕓蕓市井眾生的悲劇?!栋肷墶氛啃≌f都彌漫著濃濃的悲劇意蘊,與曼楨和世鈞的愛情悲劇相比,曼璐的人生悲劇更讓人觸目驚心。
(一)親情悲劇
家境貧寒,父親早逝,為了一家人的生計,作為長女的顧曼璐不得不在初中畢業(yè)后做起了為人所不齒的舞女。但自始至終,她都懷著一種為了家人而犧牲自我的“崇高精神”,這或許是她做舞女墮落后為自己找的唯一借口。
因為舞女職業(yè)的不光彩,她的“壯舉”并沒有換來家人過多的溫情和體諒。家里對她舞女身份守口如瓶,曼楨向來最怕提起家里的事,直到姐姐結(jié)婚搬離家里以后,她才敢讓世鈞到家里玩。杰民雖是一個小孩子,卻對曼璐的朋友非常憎惡。顧太太也覺得自己女兒交的朋友不像樣,簡直是下流。雖然全家人靠曼璐做舞女賺錢才得以維持生計,但是他們向來與住在樓上的曼璐有隔膜??梢钥闯?,家里人對曼璐的職業(yè)有一種難以明言的羞恥感,對曼璐本人也有一種莫名的距離感。
按理說作為母親的顧太太最應該體諒女兒,但她并沒有意識到女兒婚姻的痛苦和無奈,還認為她嫁的好。她還把豫瑾和曼楨的事情講給曼璐聽,絲毫不顧及她的感受。而善良純潔的曼楨在與世鈞的感情因為姐姐而出現(xiàn)沖突時,也會不由自主的埋怨姐姐。曼璐自己也清醒地意識到家人對自己的排斥,所以自結(jié)婚后就很少回家,也是無意識的和家里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為了家庭犧牲自己的曼璐最大的痛苦莫過于親人的不理解,家人的態(tài)度嚴重傷害到了她,也使她陷入到極大的心里焦慮和痛苦中。面對家人無處可逃,內(nèi)心倍感孤獨的她不得不逃向婚姻的墳墓。親情的悲劇,家庭溫情的缺乏是曼璐人生悲劇的開始。
(二)愛情婚姻悲劇
如果一個人得不到親情的溫暖,肯定會渴望愛情的呵護。毋庸置疑,曼璐和豫瑾是有過真正愛情的,正是這段最美好的初戀記憶成為日后曼璐悲慘生活和空虛心靈的一種慰藉和支撐。雖然她知道他們最終走不到一起,且她做了舞女也已嫁為人婦,然而她心里對張豫瑾還是存有一絲幻想的。她甚至認為張豫瑾對她也仍舊念念不忘,因為愛她的緣故而在追求自己的妹妹,這樣的“想象”讓她自己都覺得感動??墒俏锸侨朔?,當曼璐陷入自己美好的“想象”中時,當她再一次面對這個曾經(jīng)給她帶來過快樂和幸福的男人時,她得到的僅僅是一句:“人總是要變的,我也變了。我現(xiàn)在的脾氣也跟從前兩樣了,也不知是年紀的關系,想想從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痹谒磥碜顬槊篮脤氋F的東西竟然換來的是“幼稚可笑”四個字。那一刻關于對愛情的所有期盼和懷念都被擊得支離破碎,她的精神世界也瞬間被抽空。
如果說美好愛情 “想象”的破滅將曼璐的精神徹底擊潰,那么婚姻生活的不幸則將她徹底拉入永無出頭之日的地獄。她之所以放棄自尊嫁給沒錢又丑又庸俗的祝鴻才,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過上像平常夫妻那樣平淡的生活。她接受祝鴻才也是因為他條件差,可以彌補自己舞女身份的缺陷。對于一個常人特別容易滿足的愿望,她卻要做出最大的努力,內(nèi)心的悲苦與凄涼,可想而知。但生活總是充滿意外,發(fā)了財?shù)淖x櫜畔仁遣换丶沂柽h曼璐,即使回家對她也是非打即罵。這樣的婚姻生活使得曼璐的人生之路徹底變得暗淡無光。
愛情婚姻的悲劇使曼璐美好的“想象”得以破滅,對前途無望的她更加感到孤獨和凄涼。這也為后面她人性扭曲埋下伏筆,使她的人生悲劇進一步加深。
(三)人性道德悲劇
顧曼璐的人生徹底淪為悲劇源于她人性道德的喪失。拋棄愛情,做舞女擔負起一家人生計可以看出她是一個本性善良的人,妹妹曼楨在小說開篇和世鈞講起姐姐時也說她是忠厚的。結(jié)婚以后,丈夫一直對妹妹曼楨垂涎欲滴,想讓曼璐幫他俘獲曼楨作為自己不再出去胡作非為的條件,但被曼璐暴怒的否決。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墮入到黑暗沒有光明的生活,早已被道德唾棄被純真拋棄,所以她不愿意再犧牲自己的妹妹,此時她還存有一絲良知和道德意識。
然而人性是復雜的,曼璐在嘗盡了婚姻的苦頭,又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初戀情人已經(jīng)完全傾心于妹妹,她的心理徹底失去平衡。女人的嫉妒報復心理完全顯露出來,她也徹底地絕望、崩潰了。她把自己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恨都轉(zhuǎn)向妹妹曼楨,“曼璐真恨她,恨她恨入骨髓”這一刻她已經(jīng)無法接受靠出賣自己的青春成就的妹妹,到頭來取代了自己在愛人和家人心目中的地位。
現(xiàn)實生活環(huán)境的殘酷和美好心靈世界的崩塌使得曼璐的人性開始發(fā)生扭曲,她變得自卑自賤,對人猜忌冷漠。最終為了婚姻和祝太太這個稱號,她和丈夫合謀騙奸了妹妹曼楨,更是將懷孕的曼楨軟禁在小屋長達一年之久,活活拆散兩個有情人。之后又哄騙沈世鈞,安排母親避開世鈞,整個過程不動聲色,冷靜周密,足以看出她的殘忍恐怖。“顧曼璐手段之卑鄙殘忍,靈魂之扭曲裂變,人性丑惡面的展示,讓人們看到人世間曾經(jīng)溫情的血緣親情被撕去了溫柔的面紗而露出了赤裸裸的自私和冷酷?!保?]
人性道德中的善良最后喪失讓曼璐的人生悲劇達到了極點,她將徹底的失去親人的憐憫和原諒,丈夫?qū)λ惨琅f沒有回心轉(zhuǎn)意。她的人生徹底失去光明,變得更加無望。
顧曼璐的一生是不幸的、悲劇的,在令人痛恨的同時也讓人同情,造成其悲劇人生的原因并不是簡單偶然的,既有客觀原因也有主觀原因。
(一)社會及生活壓力的逼迫
從客觀原因來說,作為長女的她不得不挑起家庭所賦予她的重擔。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大上海,一個中學還沒有畢業(yè)的年輕女孩子想通過一份正當?shù)墓ぷ魅ゾS持全家人的生存,談何容易,她選擇了低賤的舞女生涯。
曼璐本來可以擁有美好的愛情和幸福的婚姻,但為了生存,為了家人,又在當時那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迫不得已做出了這樣的選擇。正是因為社會和生活的雙重逼迫,使得曼璐不得不淪為舞女,并一步步墮落。也正是因為這份不光彩的職業(yè)使得家人和她有了隔膜,使得她不得不放棄美好的愛情,也讓她在后來的婚姻中處于被動狀態(tài)。
(二)男權(quán)社會下女性奴性意識的作祟
社會生活壓力的逼迫是造成曼璐人生悲劇的客觀現(xiàn)實原因,那么她骨子里的女性奴性意識則是造成她悲劇人生的主觀原因,也是其人生悲劇更深層次的原因。
自古至今,大多數(shù)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的統(tǒng)治之下沒有地位可言。在傳統(tǒng)觀念里,女性只能依附男性,她們骨子里有著極強的奴性意識。張愛玲也正是深刻地看到了這一點,所以在她其它小說里也多有表現(xiàn),《金鎖記》里的曹七巧為了金錢、地位不得不依附于無愛的婚姻;盡管《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看似得到了完美的愛情,但其最初的目的也不過就是為了找一個有錢的男人得以依附。
見慣了風月場上的世態(tài)炎涼,久在風塵里浸染的顧曼璐清醒的意識到自己青春不再,紅顏將退,她必須得給自己找一個可以依附的男人。如果她不結(jié)婚,她將會受到包括祖母、母親及弟妹的歧視。此時,她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資本來謀取自己的人生,唯一的資本是殘存的一點青春。她把重心完全放在了容貌上,通過容貌來吸引男人,獵取男人的心,最終達到依附男人,把自己嫁掉的目的。她已經(jīng)完全淪為男人的附庸,走上了結(jié)婚這一條最古老的職業(yè)道路。
結(jié)婚之后,曼璐在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平淡生活時,她的女性奴性意識再一次體現(xiàn)出來。她對無情的丈夫也更加地依附和屈從,為了滿足祝鴻才的淫欲,她又重新雇用了對她有威脅的阿寶,目的就是為了留住丈夫。當發(fā)現(xiàn)不起作用時,她最終還是犧牲了自己的妹妹,甚至臨死前還想出讓妹妹為了孩子而嫁給祝鴻才的愚昧荒唐念頭。正是因為曼璐的這種對男性依附的奴性意識,使她失去了女性最后殘留的一點尊嚴和自我意識,使她的人生悲劇進一步加深,也使得她更深地滑向無底深淵。
(三)人性深處惡的爆發(fā)
顧曼璐形象的徹底改變以及造成其人生徹底悲劇的原因從人性的角度也可以得到闡釋。張愛玲是一個特別擅長發(fā)掘人性深處之惡的作家,而顧曼璐這一形象是其中的一個代表。
縱觀曼璐的一生,她人性中潛藏的惡的爆發(fā)并不是偶然使之。張愛玲在《談女人》中說道:“女人在人性的發(fā)展上比較有彈性,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而一個壞女人往往比一個壞男人壞的更徹底?!保?]曼璐或許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但她的壞更多的是來自嫉妒和報復,她嫉妒妹妹的年輕純潔,嫉妒張豫瑾對曼楨的喜愛,嫉妒丈夫?qū)γ妹玫呢潙?。所以她選擇了報復,報復那段曾經(jīng)讓她耿耿于懷的愛情,報復生活強加給她的屈辱,報復讓她受盡磨難的的灰暗人生。最終她人性中的善念全部坍塌,隱藏在其人性深處的惡全部爆發(fā),這也鑄就了她最終的人生悲??!
作為一個有著濃郁悲劇氣質(zhì)的作家,張愛玲筆下的人生永遠襯著一種凄愴蒼涼的底色,蒼涼之上的悲劇感籠罩著她小說中的每一個故事和人物。這也是她作為一個敏感但又內(nèi)省的現(xiàn)代人,對個體生命歷程中的生存的寂寞無奈、痛苦恐懼的深刻感悟,也是她對生命悲劇性認知的理性探索。
悲劇在文藝理論的領域中是一種崇高的詩藝。個體生命的欲望與意志、理想與現(xiàn)實生活中自然、環(huán)境、社會、命運等否定性力量之間的悲劇性矛盾沖突,構(gòu)成了悲劇的本質(zhì)特征。魯迅曾說過:“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被毀滅的價值越大,由毀滅者帶給觀賞者的痛感就越強,悲劇的意義也就越能得到體現(xiàn)。在《半生緣》中,顧曼璐的人生從頭到尾都是一個悲劇。她從十七歲做了為人所不齒的舞女,生活中她享受不到親情的溫暖,還要承受愛情婚姻所帶來的沉重打擊。她由一個本性善良純厚的少女最終變成了一個自私殘忍的惡婦。她身上既有舊式女人的卑微、狹隘、奴性,同時又摻雜了她因身份而顯出的頹廢和放浪。她是悲劇的制造者,又是悲劇的最大承擔者。她不是一個可以簡單肯定或否定的立體式人物,她既令人厭惡又令人同情,既讓人憐憫又讓人痛恨。
另外,顧曼璐人生的不幸、生命的沉淪和人性的墮落與作者獨特的悲情審美藝術感和創(chuàng)作觀有很大的關系。這也是作者張愛玲對自我人生經(jīng)歷在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投影和展現(xiàn),體現(xiàn)了她對人性的悲憫,對歷史的悲觀,對現(xiàn)實的絕望。顧曼璐同張愛玲筆下的其他悲劇性女性一樣,在時代的擠壓下,在生活的蹂躪中,為生計所累,她們不得不選擇臣服于生活,依附于男人。她們或許也掙扎過,努力過,但最終換來的是人性的步步扭曲。這種根植于人性深處的悲劇性,呈現(xiàn)出一種變態(tài)的蒼涼之美。對顧曼璐人生悲劇價值和意義的探索,也可以使我們更好地認識到幾千年來積淀在女性意識中的痼疾,看到女性們在不斷爭取人生價值和起碼生存中的苦苦掙扎,以及掙扎背后所帶來的焦慮、病態(tài)、絕望乃至瘋狂。
顧曼璐悲劇性的人生,就像是一把刻刀,每一筆都刻畫出生命的真實,都充滿著淪陷的絕望,也許只有在絕望中的綻放才是真正的美麗。在她身上所體現(xiàn)的人性的可憐與可悲,可恨與可嘆,最終也只能在蒼涼之上化作一抹沉重的嘆息。
[1]張愛玲.半生緣.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2]張愛玲.張愛玲精品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張小萍.人性扭曲、靈魂的裂變—顧曼璐形象簡析.唐山學院學報,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