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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永明李劍
如何界定合理懷疑的排除邊界
——以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為視角展開
文◎陳永明*李劍**
《刑事訴訟法》以立法的形式在證明標準中引入“排除合理懷疑”的表述。公訴承辦人應當正確理解“排除合理懷疑”與“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關系,合理界定“合理懷疑”,并將審查重點放在犯罪構成、證據之間等方面,并圍繞案件疑點進行證據完善,強化審查報告的說理,展示排除合理懷疑的心證過程。
[基本案情]2012年12月中旬,犯罪嫌疑人李某在寧波市鄞州區(qū)瞻岐鎮(zhèn)濱海工業(yè)區(qū)海塘邊與居住在海塘邊廢棄平房中的王某相識,后因幫王剝除電纜線的外皮數(shù)次向其討要工錢未果。2013年1月18日晚上,犯罪嫌疑人李某因討要工錢再次來到王某住處,兩人發(fā)生爭執(zhí)后,持鎬頭猛砸被王頭部,致被害人王某顱腦損傷死亡。后,犯罪嫌疑人李某用綁繩勒住王某頸部,將其尸體藏匿于床下,并用被子覆蓋地上血跡,拿走房間內電纜線后逃離現(xiàn)場。
(一)本案審查情況
在審查起訴過程中,公訴承辦人發(fā)現(xiàn)本案存在以下兩個重大疑點:(1)根據偵查機關的偵破報告,可知偵查機關最早從死者頸部綁繩上提取到的斑跡鑒定出混合分型,可判斷出史某可能涉案。因為該綁繩在死者頸部位置,與本案有著重大關聯(lián),故存在史某是否為本案犯罪疑嫌人或犯罪嫌疑人之一。(2)犯罪嫌疑人李某供述其所使用的作案工具系鎬頭,木柄長度一米左右,金屬部分一頭尖一頭扁,有30多厘米長。這個鎬頭原來就在房間內放著的,打完老頭就丟在房間內,且感覺用鎬頭打老頭的時候鎬頭沒有斷掉。但偵查機關從案發(fā)現(xiàn)場僅提取一帶血跡的木柄,未能提取到任何與犯罪嫌疑人供述相類似的金屬工具,作案工具去向成迷。
為了排除上述疑點,本案公訴承辦人主要做了以下工作:
1.調取史某犯罪前科情況、詢問相關證人、比對史某與犯罪嫌疑人李某通話記錄等,發(fā)現(xiàn)史某的手機通話記錄與犯罪嫌疑人李某通話記錄之間無任何電話聯(lián)系,且兩部手機的移動軌跡也無重疊之處,可排除其在本案案發(fā)時間到過作案現(xiàn)場。經核對在押人員基本信息表,犯罪嫌疑人李某系2012年3月30日至8月28日期間被羈押于鄞州區(qū)看守所,史某系2012年10月18日至10月31日羈押于鄞州區(qū)看守所,兩人無在看守所沒有接觸時間。先后對兩人進行詢問,犯罪嫌疑人李某未能辨認出史某,史某亦未能辨認出李某。通過對史某的同居女友郇某的詢問,得知其家中先后有三輛電動車,但均出售于他人,史某的工作地點位于鄞州區(qū)高橋鎮(zhèn),與作案地點相距達50公里以上,同時,對史某進行測謊,認定史某否認殺害王某的相關陳述通過測試。
針對為何從死者頸部綁繩上提取到的斑跡鑒定出混合分型,且能判斷出史某可能涉案。經詢問鑒定人員,鑒定人員答復稱,所提取的斑跡經DNA鑒定,與史某的完整DNA鏈條中的存在個別重疊之處,但從科學鑒定的角度而言,不能將兩者等同起來。
通過上述工作,可排除史某單獨作案或兩人共同作案的可能。
2.犯罪嫌疑人李某供述,其所使用的作案工具系鎬頭,木柄長度一米左右,金屬部分一頭尖一頭扁,有30多厘米長。這個鎬頭原來就在房間內放著的,打完老頭就丟在房間內,用鎬頭打老頭的時候感覺鎬頭沒有斷掉。
根據現(xiàn)場勘驗,該木柄由偵查機關從藏匿死者房間地上的棉被上提取,一端粗一端細,粗約5-6公分,兩端均有血跡,經DNA鑒定上述血跡系死者王某所留。斷端系按木材紋理斷裂,上附血跡。但偵查機關從現(xiàn)場提取的該木柄卻是斷的,與其供述不一致。
經仔細觀察該木柄后分析認為,斷端上的血跡只可能是在作案過程中斷裂所形成。因為該木柄系從棉被上提取,棉被上并無血跡,如系作案后斷裂該斷端不會粘附大量血跡,應當是木柄在斷裂時被傷口噴射的血跡粘染上的,可排除人為因素粘染血跡的可能。同時,該木柄斷端部位有一環(huán)狀勒痕,與日常所見的鋤頭或鎬頭的金屬部分與木柄摩擦所形成的環(huán)狀痕跡相似。在該勒痕部位亦可見一細小裂紋,系因該木柄斷裂時所形成的另一裂紋。斷痕順著木材的紋理而斷裂,可排除人為強行砸斷或使用刀具砍斷,該木柄的斷裂是因為該木柄自身存在裂紋情況下造成的。
對于作案工具金屬鎬頭部分去向,因本案從案發(fā)至發(fā)現(xiàn)尸體有一個月時間,案發(fā)現(xiàn)場作為一半開放性的場所,平時來往人員亦多,無法排除有第三人進入作案現(xiàn)場將該作案工具拿走的可能。
綜合以上分析,犯罪嫌疑人李某對作案工具的供述與死者尸體檢驗所認定的“死者王某符合顱腦損傷死亡,并認定符合鈍性致傷物形成”的意見相一致的情況下,其供述作案工具的情況與該木柄之間的矛盾,在其主動供述犯罪事實的情形下,可以排除其故意作虛假供述的可能,認定為系犯罪嫌疑人李某自身感覺出現(xiàn)錯誤而造成的。
(二)本案處理結果
2013年11月29日,寧波市人民檢察院以被告人李某犯故意殺人罪向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甬檢刑訴〔2013〕153號)。2014年1月22日,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判決([2013]浙甬刑一初字第161號),以故意殺人罪判處被告人李某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2014年5月4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浙刑三終字第33號)核準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2012年《刑事訴訟法》的再修改,規(guī)定“證據確實、充分”應當符合以下三個條件:(1)定罪量刑的事實都有證據證明;(2)據以定案的證據均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3)綜合全案證據,對所認定的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對“證據確實、充分”的三個條件表述,顯然是以裁判為導向的審判規(guī)則,對刑事案件的偵查、審查起訴同樣具有指引作用。
在刑事案件的審查起訴中,因缺乏“據以定案的證據均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的訴訟構造,亦即承認該環(huán)節(jié)的事實審查具有封閉性,如何理解適用“排除合理懷疑”,進而認定案件“證據確實、充分”是確實適用法律的前提之一。筆者認為,盡管我國法律沒有對何為“合理懷疑”進行解釋,但立法機關在立法理由中實際已經對“排除合理懷疑”進行范圍和程序上的限制,在中國法的語境下理解和適用“排除合理懷疑”不能脫離“證據確實、充分”這一前置性的證明標準。
(一)合理懷疑只能是對案件犯罪構成要件或從重處罰的事實產生的懷疑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64條的規(guī)定,認定被告人有罪和對被告人從重處罰,應當適用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受客觀條件的限制不可能查明案件的每一個事實或細節(jié),受正當程序的限制亦不可能無期限進行偵查,決定了案件事實當中的部分細節(jié)無法查明。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應當將復雜問題“簡單化”,緊扣案件犯罪構成方向的事實著力進行審查。案件事實的核心在于“何人”,“做了何事”,而證據的作用在于將“何人”與“何事”之間架構起一座司法證明的橋梁,且這一證明過程符合程序正義與經驗法則。
筆者認為,公訴承辦人必須查明的事實是“何人”出于“何種主觀故意或過失”做了“何事”,造成了或可能造成“何種結果”,上述四個方面即我國刑法所確定的犯罪四個構成要件事實。同樣,“疑點”應當是緊緊圍繞犯罪構成事實中的“疑點”進行排除,而非與指控事實并無影響或無關聯(lián),而非細致到任何細節(jié)均應當有證據證明。對于因客觀原因無法提取的相關證據,且在案證據足以認定犯罪行為時,例如兇殺案件的作案刀具無法查找,但犯罪嫌疑人供述的作案工具與尸體檢驗意見一致,或證人證言、視聽資料等亦可證實時,并不能據此認定本案存在合理懷疑。
(二)合理懷疑只能是基于排除非法證據后的事實產生的懷疑
如前所述,《刑事訴訟法》將“證據確實、充分”細化為三個條件,其中第二個條件為“據以定案的證據均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筆者認為,我們在探討證明標準問題時,不能簡單地將“排除合理懷疑”等同于“證據確實、充分”。“排除合理懷疑”只有與正當程序相結合,才能演化為法官的“內心確信”。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如何進行非法證據排除,《刑事訴訟法》和《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試行)》進行了詳細規(guī)定。賦予檢察機關排除非法證據的職權與義務可以將非法證據直接擋在法庭之外,避免其進入審判程序,影響法官評判證據認定事實之心證。[1]
鑒于檢察機關對于起訴事實同樣必須達到“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在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必須在對非法證據進行排除或補強后才能認定犯罪事實。且在對非法證據進行排除的過程中,“排除合理懷疑”同樣適用于這一過程。
(三)合理懷疑只能是基于證據與證據,或證據與事實之間的矛盾產生的懷疑
《辦理死刑案件證據規(guī)定》中明確,運用間接證據認定犯罪事實,要達到證據確實、充分的程度,至少需要滿足以下條件:“據以定案的證據之間相互印證,不存在無法排除的矛盾和無法解釋的疑問?!鄙鲜鲆?guī)定顯然是對我國司法實務中傳統(tǒng)印證主義審查模式的重申,學者對此亦有過存廢之爭。[2]但不可否認的是,證據之間相互印證是認定案件事實清楚,證據體系完整的關鍵性指標,也是當前刑事案件是否達到證明標準的最低限度的標準。
案件存在疑點或矛盾,源于證據在證明對象的方向上存在沖突或不一致的地方,對案件事實的懷疑也就必須建立在在案證據的基礎上,而非無根據或無理由的懷疑。“所謂懷疑,當然只是一種可以說出理由來的懷疑,而不是無故質疑。否則,對于任何紛紜的人事,都可能發(fā)生想像的或幻想的懷疑。”也即“合理懷疑必須以事實為根據,……必須要有證據證明”。[3]否則既違背法律屬于社會科學的屬性,亦將陷入不可知論的錯誤,無法達到刑事訴訟定分止爭的目的。
基于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缺乏開庭審理時對證據來源與內容的控辯交鋒,公訴承辦人對案件事實的審查應當著重放在對單一證據之間,單一證據與多個證據之間以及個別證據與事實之間所存在的矛盾或疑點的審查上。且最終“疑點”被排除是通過對證據證明力的綜合分析,對比后才水到渠成的結果,而非承辦人員主觀上所依據的日常生活經驗,更不是主觀上的想當然的對疑點自動排除。
(四)合理懷疑不排除法律推定和司法認知
在證據法理論中,那些作為推定前提的案件事實都是要通過提出證據加以證明的,它們被稱為“基礎事實”;那些未經司法證明而被直接認定成立的事實,則被稱為“推定事實”。通常情況下,在“基礎事實”與“推定事實”之間,可能存在某種邏輯上的因果關系。根據經驗法則或者邏輯法則,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只要確認了基礎事實的存在,那么,推定事實即告成立。[4]我國刑法確立了大量推定規(guī)則,如對于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特定走私犯罪的認定,相關司法解釋中對特定犯罪的“明知”和“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認定等。
但推定作為訴訟中一種特殊的證明方式,如有相反證據足以推翻該推定時,該待證事實需要作為證明對象予以證明。
司法認知是指法官基于其職業(yè)素養(yǎng)、經驗對某些特定事實的直接加以認定,從而免除當事人證明責任的制度。目前關于司法認識的內容主要包括:眾所周知的常識性事實,自然規(guī)律和定理,國內法律規(guī)定和解釋等。此外,根據相關國家以及司法實踐,對于生效裁判文書、仲裁文書、有效公文所確認的事實亦可認定為真實。
在對推定事實進行審查時,公訴承辦人的著力點在于審查基礎事實有無存在合理懷疑,而非對推定事實進行懷疑,且基礎事實的認定標準同樣應當達到“證據確實、充分”。
(五)強化排除合理懷疑的說理性
刑事訴訟活動并不是一種純粹的、帶有自然科學性質的認識活動,而是一種在擬制的法律空間中進行的歷史性證明,它只能依據各種痕跡性材料進行回溯性的推斷,而不能進行科學的、儀器性的、具有可重復性的認識檢驗。[5]
誠如此,但司法活動基于人類的知識共性并非完全不可檢驗。立法將排除合理懷疑寫入證明標準中,糾正了證實主義跳躍式邏輯歸納的缺陷,增強了司法人員對“證據確實、充分”的認知和把握是不可否認的。
基于此原因,學者提出“排除合理懷疑”既為證明標準,也作證明方法。[6]但也有學者提出,不能把“排除合理懷疑”理解為事實認定者的心理主觀狀態(tài),也不能僅僅把它理解為最終達到的結論性狀態(tài),而且它也是一個推論過程:證明——積極懷疑——排除積極懷疑的重塑性證明……主觀上的“確信”狀態(tài)只能形成于以證據為基礎的證明完成之后,它只是證明標準實現(xiàn)后對人的信念所產生的影響,但不應當以其本身作為證明標準。[7]筆者同意該觀點。為此,有學者試圖以論證圖表分析方法再現(xiàn)“排除合理懷疑”這一過程。[8]
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在論證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時,不能不將“排除合理懷疑”寫入審查報告中。公訴承辦人應當在審查報告中將排除案件事實當中的矛盾或疑點這一推演過程基于在案證據,輔助邏輯與經驗法則完整地進行分析與說明,并將內心確信細化成公開表達的語言文字,特別是涉及到對案件根本性矛盾或沖突性矛盾的排除。要求公訴承辦人在審查報告中展示心證過程,一方面可以訓練公訴承辦人的證據思維,提高其證據分析能力,另一方面可以防止事實認定的主觀化,保證案件認定結論的客觀性與可檢驗性。
從偵查與審查起訴的職能分工的角度出發(fā),對證據的審查是對案發(fā)過程的一次重構,是審查并確定各犯罪嫌疑人的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各犯罪嫌疑人在案件中所處的作用與地位、犯罪嫌疑人的各項量刑情節(jié)是否清楚的過程。從公訴權具有請求權屬性角度出發(fā),對全案證據的梳理與分析是對犯罪嫌疑人定罪請求權與量刑請求權的基礎事實是否清楚的一次檢閱過程。
證明標準的目的就在于設定訴訟中可以容忍這種不確定性的程度。排除合理懷疑標準從其誕生之日起,就將刑事訴訟證明中,對被告人有罪所能容忍的不確定性設置在非“合理懷疑”上。[9]客觀地承認每一個案件中都可能存在合理懷疑,是對法律事實與偵查局限的理性認識,但并不意味案件存在合理懷疑就必然導致案件無法提起公訴。按照現(xiàn)代刑事訴訟理念,雖然公訴辦案人員具有客觀性義務,但其重要職能仍是追訴犯罪。審查起訴和追訴職能的履行蘊含補充證據、完善證據體系的具體功能。因此,當案件存在合理懷疑,公訴承辦人員首先必須完善指控犯罪的證據體系,尋找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據,只有在確實無法排除案件的根本性懷疑的情況下,才考慮作出不起訴決定。唯有如此,才能切實實現(xiàn)懲治犯罪和保障人權的訴訟價值。
注釋:
[1]陳光中:《刑事證據制度改革若干理論與實踐問題之探討——以兩院三部〈兩個證據規(guī)〉之公布為視角》,載《中外法學》2010年第6期。
[2]參見龍宗智:《試論矛盾及矛盾分析方法》,載《中國法學》2007年第4期。
[3]轉引自楊宇冠、孫軍:《“排除合理懷疑”與我國刑事訴訟證明標準的完善》,載《證據科學》2011年第6期。
[4]陳瑞華:《刑事證據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65頁。
[5]周倩:《關于排除合理懷疑證明標準的幾點思考》,載《科技探索》2013年第1期。
[6]龍宗智:《中國法語境中的“排除合理懷疑”》,載《中外法學》2012年第6期。
[7]李昌盛:《反思排除合理懷疑標準》,載《南京大學法律評論》2013年春季卷。
[8]參見縱博、楊春洪:《論排除合理懷疑證明標準的論證圖表分析方法》,載《法律方法》2013年第13卷。
[9]肖沛權:《論美國排除合理懷疑的宗教邏輯》,載《比較法研究》2013年第1期。
*浙江省寧波市人民檢察院[315000]
**浙江省寧波市海曙區(qū)人民檢察院[315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