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全
(荊楚理工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荊門 448000)
《皇考恭穆獻皇帝睿功圣德碑》碑文,是嘉靖皇帝在嘉靖六年(1527)時為懷念父親而親筆撰寫的一篇紀念性文章,后制成碑安置于顯陵之中。碑文中因有明史上著名的“大禮議”之爭和與興獻帝逝世有關的皇室活動的記述,從而使其具有了一定的文獻意義,又因其用語典雅,說理透徹,情感真摯,從而也具有較強的文學價值。明顯陵在歷史上曾經歷過兩次大的浩劫,使得此碑遭到毀壞,只剩下近80字的殘片,這對已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明顯陵來說無疑是一大損失,今人不能目睹《圣德碑》全貌,不能欣賞一代帝王——嘉靖皇帝的文采,更是一大缺憾。所幸的是在不少的典籍與方志中都收錄了這篇碑文,如嘉靖時期成書的《興都志》[1]和《承天大志》[2]等,這為我們了解和研究碑文提供了有利的條件。不足的是,文獻在流傳的過程中因重抄和重刊等原因而出現了不同版本,各個版本之間或多或少都存在著差別,又因現代人對文意的理解問題,斷句方面也出現了錯誤,這些對傳播古代文化和開展文物恢復工作都是極為不利的;因此,對碑文的勘誤工作就很有必要。
確定權威版本是我們勘誤的前提。記載此文最早的文獻有明朝嘉靖時期成書的《興都志》和《承天大志》,兩書都應是權威的參考文獻,但通過考證,鐘祥檔案館珍藏的嘉靖時期刻印的《承天大志》復印本比《興都志》更權威,更準確。理由如下:
首先,從成書過程和命運看。《興都志》成書于嘉靖二十一年,寫作班子是由顧璘為首的志修專家組成,因沒很好領會嘉靖皇帝纂修帝鄉(xiāng)之志的意圖,寫完后嘉靖皇帝以“體例不合”“紀事實多誤”而不予刊行。《承天大志》成書于嘉靖四十五年,寫作班子是以徐階、李春芳等為主的閣臣組成,他們揣摩透了帝王的心事,汲取《興都志》失敗的教訓,在《興都志》基礎上重新修訂,書成后嘉靖帝大加贊賞,并命禮部精審,大量刊發(fā)。兩部書都是嘉靖在世時編成,晚于碑文寫作時間,都收錄了這篇碑文。因碑文是嘉靖親自撰寫,具有圣諭的性質,且兩部書都是經過嘉靖親自審閱的,如果抄錄時出現訛誤,即使不被殺頭,也要遭受牢獄之災,故對碑文的抄錄應該不會出現錯誤。問題是《興都志》沒有正式刊行,是嘉靖皇帝不認可的,其后流傳也只能以手抄本形式;然而,在民國二十六年,《興都志》和《承天大志》都出現了鐘祥縣志局重刊本,現在一些地方學者所研究和著作中所收錄的碑文是依據《興都志》民國二十六年的重刊本,內容錯訛也就在所難免,即使是民國版的《承天大志》[3](后文中加“民國”二字以與嘉靖版區(qū)別,若沒特別指出即皆據嘉靖刻本)在個別用字上也已與嘉靖版不相同了(具情見后文例)。
其三,從碑文的用詞上看?!冻刑齑笾尽匪d碑文的用詞富有規(guī)律性,符合明代的用詞慣例。例如:原文有“於嘉靖三等年,上尊號曰:恭穆獻皇帝,陵曰顯陵”一句,“嘉靖三等年”就是“嘉靖三年”??贾凇睹魇贰?,與史書相符。張廷玉等《明史》卷十七《世宗·一》:“(嘉靖)三年春正月丙寅朔,兩畿、河南、山東、陜西,同時地震……癸丑,追尊興獻帝為本生皇考恭穆獻皇帝?!盵4]218《明史》卷一百十五《睿宗獻皇帝》:“三年,加稱為本生皇考恭穆獻皇帝,興國太后為本生圣母章圣皇太后?!盵4]3552《明史》卷一百九十一《汪俊傳》:“(嘉靖)三年二月,俊集廷臣七十有三人上議曰:祖訓‘兄終弟及’,指同產言……至三月朔,乃詔禮官,加稱興獻帝為本生皇考恭穆獻皇帝,興國太后為本生母章圣皇太后?!盵4]5058-5059在明朝的公文中,表示某年常在“年”字前加“等”字,這個“等”無實際意義,是句中助詞。這種用法過去很少有人注意,各工具書亦不記載這種用法。這種用法多見于明代的公文,明末清初的文人也有使用者,其后這種用法就不多見了,例如下面的九則材料,其中八則是明代的用例,另一個是明末清初人的用例:
(1)明王恕《王端毅公奏議》卷十三《議太醫(yī)院缺官奏狀》:“成化八年二月,內蒙掌御藥房司設監(jiān)太監(jiān)覃文奏取本房,答應成化十三等年用藥有效。”[5]
(2)明何孟春《何文簡疏議》卷二《馬政疏》:“查得成化十三等年,為軍務等事節(jié),該兵部議行各邊,騎操馬匹,遇有倒失,酌量官軍朋合出銀買補。”[6]
(3)明陸粲《陸子余集》卷五《陳馬房事宜疏》:“正德三等年,該尚膳監(jiān)太監(jiān)張裕題準,將湯山牧羊草場,開墾一半,征收銀兩,修理公廨?!盵7]
(4)明王樵《方麓集》卷一《審錄重囚疏》:“萬歷十三等年,霜降會審,有詞節(jié)呈調山東等司,仍擬前罪監(jiān)候?!盵8]
(5)明黃訓《名臣經濟錄》卷三十五儲巏《題馬政利病》:“自弘治十四等年至今,則一十三萬兩矣?!盵9]
(6)明潘季馴《潘司空奏疏》卷七《報擒屢奉欽依擒拿首賊疏》:“隆慶元等年,不等月內,大鸞又伙同前黨打刼?!盵10]
(7)明張羽《東田遺稿》卷下《遺楷采楨分單》:“正德九等年,買張家莊后趙政等陸地。”[11]又:“于嘉靖二等年,買三房,東門房地一所,吾賴以棲息?!盵11]
(8)清孫承澤《春明夢余錄》卷五十二《四譯館》:“查嘉靖元等年,屢經本部題準,各館官生中,有愚頑不學屢考無成者,若容再試,終于無用?!盵12]
對“於嘉靖三等年”一語,《湖廣通志》[13]《鐘祥金石考》[14]《鐘祥縣志》[15]《明顯陵探微》[16]皆奪“等”字,這說明這些本子的抄錄者已經不知道明代在公文中的用詞例,妄加改竄。由于不知明代在表示某年時習慣加以“等”字,不僅將“等”字刪除,而且還連帶刪除“錫予良臣,起議大禮,群邪解爭,眾議頓息”等數句,以求意思連貫。
再從介詞“于”“於”的使用情況來看,文中用介詞“于(於)”的地方一共15處,《興都志》中均用“於”,而《承天大志》中10處用“於”,5處用“于”,分別摘錄如下:
於:(1)錫以恩賚倍於他藩……
(2)誠孝以致於親,迎養(yǎng)之辭,已著於遺治之疏……
(3)士夫百姓毎形於稱頌之詞,至於謹水旱之災……
(4)又至於口授詩書……
(5)於正德十四年六月十七日辰時上賔……
(6)謀於士民……
(7)朕親奉靈輿安厝於此……
(8)於嘉靖三等年……
于:(1)隨遣使聞于皇兄……
(2)朕乃告于國社、國稷等神,請于聖母,謀於士民……
(3)奏于皇兄……
(4)徳配于天……
從上述“于”“於”兩組用例可看出,這兩個可通用的介詞,其用法以及后面所跟對象的不同是很明顯的。在碑文中介詞“於”的賓語是一般性的普通名詞或時間性短語,而介詞“于”的賓語則是含有尊崇意味的詞語,二者畫然分明,絕不混淆?!冻刑齑笾尽?民國)中也只有“於”,沒有“于”“於”之別,與《興都志》同。
從詞義角度分析,“于”字有“大,廣大”等稱譽義,如《孔子家語·曲禮子夏問》:“況于其身?!蓖趺C注:“于,寬也,大也?!盵17]56又如《方言》卷一:“于,大也;于,通語也?!盵17]56將具有褒義色彩義項的“于”用于神圣高貴的對象前面應是很恰當的?!办丁痹诙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中的注釋是:“象古文烏省。此即今之於字。象古文烏而省之……此字既出,則又于、於為古今字?!夺屧b》……凡經多用于,凡傳多用於,而烏鳥不用此字?!盵18]“凡經多用于,凡傳多用於”雖然可能是不同時期用字習慣使然,但客觀上起到了尊經卑傳的作用。用“于”介引高貴者有可能是這種現象的延伸,是符合嘉靖皇帝的心理特點的。
以上三點已充分說明在兩個較早的文獻中,《承天大志》所載碑文最為權威,當為??北牡囊罁?。
以《承天大志》為依據,筆者再對照《興都志》《湖廣通志》《鐘祥縣志》《荊門碑刻》[19]《荊門古跡碑文抄注》[20]《顯陵探微》《承天大志》(民國)這些古今著作,發(fā)現碑文在流傳過程中有以下幾個問題:
其一,名稱不一。焦知云著《荊門碑刻》為《御制睿功圣德碑文》,《鐘祥縣志》為《皇考恭穆獻皇帝》,《湖廣通志》卷八十二為《世宗顯陵碑文》,《明史》卷一百十五為《睿宗獻皇帝獻皇后》(簡稱《顯陵碑》),清秦蕙田《五禮通考》卷一百六為《右元泰定帝》(簡稱《顯陵碑》)[21],李權《鐘祥金石考》卷二作《顯陵碑文》:碑文名當據《承天大志》卷二十八為《皇考恭穆獻皇帝睿功圣德碑》。
其二,隨意用字。抄寫者未有保持《承天大志》的用字原貌,時有隨意使用異體字或將假借字改回本字的情況,這雖對理解文義影響不大,但對恢復原碑或研究明代的用字情況是不允許的。例如,將通假字改回本字,如“蚤膺憲祖之命”中的通假字“蚤”,《鐘祥縣志》《鐘祥金石考》《荊門碑刻》《顯陵探微》都改作本字“早”,“錫以恩賚”中的假借用字“錫”,《荊門碑刻》改作本字“賜”;再如隨意使用異體字,如“我皇兄龍御上升”中的“升”,《湖廣通志》《鐘祥金石考》《鐘祥縣志》作“昇”,“凡天時人事古今事變之跡”中的“跡”,《鐘祥金石考》作“蹟”,“復繫之以詩曰”中的“繫”,《鐘祥金石考》作“係”,《鐘祥縣志》作“系”,“辰時上賔”中的“賔”,《金石考》《鐘祥縣志》《承天大志》(民國)作“賓”,“究其旨趣”中的“趣”,《承天大志》(民國)作“趨”,“及賜命朕暫理府事”中的“”,《興都志》《金石考》《承天大志》(民國)作“勑”。
其三,脫漏。例如:“又至於口授詩書,手教作字,有非筆墨間所能盡述者矣”,《興都志》《湖廣通志》《鐘祥金石考》《鐘祥縣志》《顯陵探微》奪“盡”字,《鐘祥金石考》《鐘祥縣志》又奪“於”字;“又命文臣一人,以掌禮儀”,《湖廣通志》奪“文”字;“及賜命暫理府事”,《湖廣通志》奪“事”字;“以金冊封王”,《興都志》《顯陵探微》脫“封”字;“荷皇天垂鑒,祖宗佑啟,錫予良臣,起議大禮,群邪解爭,眾議頓息。於嘉靖三等年,上尊號曰:恭穆獻皇帝,陵曰顯陵”這樣一段文字,《湖廣通志》《鐘祥金石考》《鐘祥縣志》并奪“錫予良臣,起議大禮,群邪解爭,眾議頓息”數句。
其五,因避諱而改。例如:“奉安玄室”中的“玄”,《鐘祥金石考》《鐘祥縣志》作“元”,雖不為錯,但造成與原貌不符。
其六,用意義相近或互訓詞代替。例如:“昔承憲祖之嚴訓”中的“憲祖”,《鐘祥縣志》《鐘祥金石考》《明顯陵探微》作“憲宗”;“方當日聆嚴訓,膝下承歡”中的“聆”,《興都志》《湖廣通志》《鐘祥金石考》《鐘祥縣志》訛作“聽”;“下命朕入承大統(tǒng)”,《明顯陵探微》誤作“入繼大統(tǒng)”。
除有上述字詞問題外,現代版本還存在斷句標點方面的問題,如“敬愼而明修國祀,社稷山川罔不鑒歆;忠謹而臣事兩朝,孝廟皇兄屢加褒奬”等,有的編者斷句后導致割裂原意,語意不通。
以上所述各種問題,僅僅是舉例性質的,并不是詳細的??庇?,這些舉例說明上述諸書都存在著某些錯誤,都不足以作為恢復原碑的依據,甚至作為史料也是很不嚴謹的。如欲恢復原碑,明嘉靖刊本《承天大志》是最正確的,民國時期所翻刻的《承天大志》已經出現了錯誤,亦不足為據。
原碑文后有落款:“嘉靖六年歲次丁亥孟冬越望日,孝子皇帝臣厚熜?!盵19]各本皆無此落款,明嘉靖刊本《承天大志》亦無,蓋受文體所限,不需載者?!肚G門碑刻》附有原殘石拓片,字跡清晰,當據此補。
[1] [明]顧璘.興都志·典制五·宸翰·卷五[M].鐘祥:鐘祥方志局,1937(民國二十六年):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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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明]陸粲.陸子余集[M]//四庫全書:第127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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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明]潘季馴.潘司空奏疏[M]//四庫全書:第43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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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清]秦蕙田.五禮通考[M]//四庫全書:第13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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