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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中,白流蘇與范柳原一夜纏綿悱惻之后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范柳源:“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白流蘇:“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也?”
白流蘇搶白道:“其實這個意思是,美呀美呀,這個女子真的有這么美嗎?”
范柳源反唇道:“美呀美呀,拿這樣一個美麗女子我該怎么辦?”
晚餐時又一次寫到白流蘇站起來,離開餐桌緩慢移動身姿,氣質(zhì)高雅端莊矜持,滿含深情地用白話文吟誦:
“把柴草捆的更緊一些吧,抬頭看上去,那三星高高的掛在門戶之上,今天是什么樣的日子呀,讓我看到如此燦爛的人兒,你呀你呀,你這樣的明麗,讓我該怎么辦呀?!?/p>
這句出自《詩經(jīng)·唐風·綢繆》的詩句,經(jīng)張愛玲古今中西合璧的語言風格的演繹,在古樸純真的感情描寫之上,又增添了幾分香艷的色彩。
《詩經(jīng)》“風”“雅”“頌”三部分中,以十五國風藝術(shù)成就最高。而國風中占數(shù)最多的是有關(guān)戀愛和婚姻的詩?!盁o郎無姐不成歌”,這種情形古今無二,不論地域。唐,是周成王弟叔虞的封國,統(tǒng)治區(qū)大致包括今山西的太原以南沿汾水流域的一帶地方?!碧骑L”就是這個區(qū)域的詩。朱熹說:“其詩不謂之晉而謂之唐,蓋仍其始封之舊號耳?!贝说貧v來民風淳樸,歌謠數(shù)量眾多,表達男女感情的詩歌大多誠摯、熱烈、素樸。《綢繆》用今天的語言描繪出來,依然飽含濃情蜜意:
把柴草捆緊些吧,抬頭看天空中的那三顆星星,今天是個什么日子啊,讓我見到如此美麗的人兒,你呀你呀,該怎么對待這美麗的人兒啊!
把柴草捆得緊些吧,抬頭看那三顆星星在天空的一角,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讓我們有如些美麗的相遇,你啊你啊,該怎么對待這美麗的相遇?
把柴草捆得更緊一些吧,抬頭看那三星高高地掛在門戶之上,今天是個什么日子啊,讓我看到如此燦爛的人兒,你呀你呀,你這樣的美麗,讓該我怎么辦呢?
在歷代詩詞里不乏表現(xiàn)男女相見時互生愛慕的純美意象。但在《詩經(jīng)》之后,再用綢繆來描寫男女相見時候的心情的,卻不多見?!熬I繆”,猶纏綿,緊緊捆縛的意思。詩的美妙繾綣用張愛玲式的語言加以描述,更是讓人浮想聯(lián)翩。但對于此詩的解釋自古至今卻流傳著兩種說法。一種是說這是一首結(jié)婚當天前來恭賀的人鬧新房時唱的歌。另一種說法是說這是一首有情男女夜晚邂逅時的歡喜之詩。從各種意象來,《詩經(jīng)·唐風·綢繆》描寫的是新婚之夜的纏綿與喜悅。
“薪”,大家都知道,它指的是柴火?!俺币彩亲霾窕鹩玫?,是“薪”中的佼佼者,稍稍高挑一些的?!笆健薄笆c”“束楚”,都是指柴草。在古代唐地的迎親風俗中,有兩個環(huán)節(jié),一是“親迎”,一是“燎炬”,都需要點燃柴草,為照明和慶賀。把柴草捆的更緊一些,是為燃燒時火焰旺盛升騰更高,這些是要提前做好準備的事情。鄭玄云:古代娶妻之禮,以昏為期(見《三禮目錄》)。因在黃昏后舉行婚禮,當然需要燃薪照明,段玉裁說“古以薪蒸為之燭”(《說文解字注》),后來“束薪”遂成為婚姻禮俗之一。周禮多因襲舊俗,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卷11《綢繆》篇謂:“此詩‘束薪’‘束芻’‘束楚’,《傳》(即《毛傳》)謂男女待禮而成,是也。”
以“薪”喻婚姻,詩經(jīng)中的例子比比皆是?!稘h廣》里說的“翹翹錯薪,言刈其楚”,“翹翹錯薪,言刈其蔞”,都是指為婚禮當晚準備的柴火?;槎Y過程中,除了新郎和迎親隊伍要打著火把外,還要在自家的庭院里燃起篝火,火光通明,眾人聚而歡之,盡顯喜慶氣氛。《詩經(jīng)·鄭風·揚之水》也說到“束薪”,談的是夫妻關(guān)系:“揚之水,不流束楚。終鮮兄弟,維予與女。無信人之言,人實迋女。揚之水,不流束薪。終鮮兄弟,維予二人。無信人之言,人實不信。”《小雅·車舝》有”陟彼高岡,析其柞薪。析其柞薪,其葉湑兮”。魏源《詩古微》曰:“三百篇言取妻者,皆以析薪起興。蓋古者嫁娶必以燎炬為燭”,此俗至今猶存。
“三星在天”“三星在隅”“三星在戶”,按照朱熹星隨天傳的解釋:“在天”,乃始見于東方;“在隅”,夜久而東南隅;“在戶””,戶必南出,時已至夜半,正當“夜半聞私語,月落如金盆”的時刻。把這三章合起來看,可以推知婚禮的延續(xù)時間——從黃昏直至夜半。
“今夕何夕”是驚喜慶幸之辭,意指今晚是個不同尋常的夜晚。表現(xiàn)出由于一時驚喜,竟至忘乎所以,連日子也記不起的極興奮的心理狀態(tài),對后世影響頗大。其后的效仿者往往借以表達突如其來的歡愉之情,特別是男女之間的情愛。如 《說苑》所載 《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杜甫《贈衛(wèi)八處士》“今夕復(fù)何夕,共此燈燭光”。甚至,杜詩有一首題目就是《今夕行》,詩云“今夕何夕歲云徂,更長燭明不可孤”,足見詩圣對這位千年以前無名詩人創(chuàng)造的詩句何等推崇,乃至一再效法。
“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這四句發(fā)問就是鬧房人的調(diào)侃之語了,打趣地問這一對璧人,在這千金一刻的良宵,見著自己的心上人,將是如何親昵對方,怎樣盡情享受這幸福的初婚的歡樂。語言活脫風趣,極富有生活氣息,讓鬧洞房的歡愉場面躍然紙上。至今,廣大農(nóng)村地區(qū)仍有“新婚三天無大小”的風俗,鬧房之人的打趣逗弄之言語,無論怎么頑皮戲謔,都不算過分出格,新人當然也沒有理由面帶慍色,甚至照理還應(yīng)該主動配合逢迎。
另外,不可不提的是“良人”這一稱呼,這首詩中的““良人”似乎就是“美好的人”“可人的人兒”,不獨專指新郎或新娘,可以用于夫婦互稱。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一稱呼卻遷移到了男方頭上,專用于妻子稱謂丈夫了。昔日烽火戰(zhàn)事頻繁交迭,男子多半不能在家男耕女織、夫唱婦隨,而要去行役,從事苦力或參加戰(zhàn)事,因此,在很多詩句里,“良人”總是跟邊塞、征途等場景息息相關(guān),如“憶餞良人玉塞行,梨花三見換啼鶯”,“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傲既恕狈Q呼,令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的夫婦情意越發(fā)顯得濃稠癡纏,所謂“只羨鴛鴦不羨仙”,就是這樣了吧。
以“綢繆”喻婚姻,新婚之夜美不可言,喜不自勝,不知怎么辦才好的激動與興奮,古今別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