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直接從唐朝跳到宋朝，你會打一個冷顫：這兩個時代的氣質(zhì)，是如此不同。從唐到宋，中國轉(zhuǎn)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

唐代女人外向潑辣，宋代婦女卻內(nèi)斂柔和。唐代女人喜歡騎著高頭大馬招搖過市，宋代婦女卻只能站在重重幃簾之后，掀起一角向外悄悄張望。唐代婦女可以和男人一樣，大呼大叫參加集體體育運動，宋代婦女卻裹起了三寸金蓮，講究起行不動裙，笑不露齒。唐代婦女以豐肥壯碩為美，而宋代婦女追求瘦弱和病態(tài)，如張子野的《菩薩蠻》中所描寫的那樣：“輕怯瘦腰身，紗窗病起人。”

凡是唐代的事物，無一不博大恢宏，健碩豐盛。唐代洛陽龍門石窟中的大盧舍那佛，氣勢不凡，雍容華貴。韋炯墓壁畫中那肥碩的女子和強悍的男人，李爽墓中那雙手握拳、瞪目怒吼的天王陶俑，昭陵石雕中那8匹神采飛揚的駿馬，無不體現(xiàn)出唐人強烈的自信和力量。

宋代文物的風(fēng)格則細膩而文雅。最有名的宋代雕塑是晉祠的侍女像，藝術(shù)評論家說它的特點是“流暢、秀麗，特別是在刻畫性格、心理方面更有超越的成就”。和這尊侍女像一樣，宋代雕塑體形普遍變小，竹雕、木雕、象牙雕大行其道，它們均以小巧細致，富有生活情趣而取勝。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使得唐宋兩代的面貌如此迥然不同？變化源于宋代統(tǒng)治者對武器的恐懼。

也難怪，從開元盛世到宋朝建立的220年間，中國都是在打打殺殺中度過的：先是生靈涂炭的安史之亂，然后是動蕩不安的藩鎮(zhèn)割據(jù)，后來又是亂成一團麻的五代十國。

武人統(tǒng)治的時代，人人朝不保夕。不但老百姓流離失所，連皇帝都是高危職業(yè)。梁太祖朱溫、閩主王延鈞、趙王王容，義武節(jié)度使王處直等人都是死于兒子（或養(yǎng)子）之手。兄弟相殘更是司空見慣：梁太祖的兒子們互相殘殺，到梁朝滅亡時，8個兒子（養(yǎng)子）一個不剩。五代14帝中，除唐莊宗、周世宗留了幾個子嗣外，其余12位皇帝的子嗣，都被人斬草除根。

因此，宋代政治設(shè)計的第一個特點是對武力的全方位防范。開國不久，趙匡胤就通過“杯酒釋兵權(quán)”，戲劇性地解除了幾位最有實力的將軍的軍權(quán)。接著他又在制度設(shè)計上費盡了腦筋。

在成為皇帝之前，趙匡胤最后一個職務(wù)是“禁軍統(tǒng)帥殿前都點檢”，也就是皇帝的禁衛(wèi)軍司令。他深知在這個職務(wù)上，一個人可以做成什么樣的事。因此宋朝建立后，這個職務(wù)被取消了。與此同時，趙匡胤又把軍事指揮權(quán)和軍隊調(diào)動權(quán)分開。這就從制度上杜絕了軍事政變的可能。為了降低人們對武官職務(wù)的興趣，在宋代官僚制度設(shè)計中，文官升官很容易，武官晉升卻非常緩慢。宋代朝廷之上，武官見了文官，總是自覺低人一等?！端问贰げ鼙騻鳌酚涊d，即使是曹彬這樣位居樞密使高位的武官，每次在道中迎面碰到士大夫車馬，都會主動命車夫駛?cè)肱越中∠?，所謂“必引車避之”。

除了給武將戴上枷鎖，趙匡胤破天荒地給武器也加上了鎖鏈。

開國10年之后的開寶三年（970），以一條哨棒打下了480座郡州的宋太祖頒布了一條意味深長的法令：京都士人及百姓均不得私蓄兵器。他顯然不想再有第二個人用哨棒把他的子孫趕下皇位。

趙匡胤的子孫們十分重視祖宗的這條“祖制”。淳化二年（991）、天禧五年（1021）、景佑二年（1035）、慶歷八年（1048）、嘉祐七年（1062）、宣和六年（1124）、宣和七年（1125），宋代7次頒布禁止私人藏有武器的各種法律，禁止的地域范圍從首都擴展到全國，武器種類則從兵器擴展到了老百姓生活日用的刀具。宋代南方林木繁密，百姓通常用袴刀開荒種田。天圣八年，宋仁宗卻下詔禁止老百姓再使用這種刀：“川陜路不得造著袴刀。”景佑二年，皇帝又下詔重申此令，并規(guī)定，不但使用者有罪，連造刀的人都要嚴懲。

除了對武將大力防范，趙匡胤也沒忘了給文臣套上籠頭。精明的宋太祖運用“分權(quán)”和“制衡”之術(shù)，消除了文臣在制度上對皇權(quán)形成威脅的可能：他把宰相大權(quán)分割成幾塊，將軍權(quán)交給樞密院，將部分行政權(quán)交給新設(shè)立的“參知政事”，即副宰相。他又設(shè)“三司”來專門管理財政，分掉了宰相的財權(quán)。在地方上，他同樣也大行其“分權(quán)”和“制衡”的秘訣，規(guī)定地方官由中央派出，任期只許三年。為防止一把手獨斷專行，他為各地知州設(shè)立了名為通判的副手，來監(jiān)督知州。他又派轉(zhuǎn)運使到各地管理財政，取消地方上的財政處理權(quán)。

雖然代價是形成有宋一代難以根治的“冗官”格局，但是趙匡胤終于排除了一切使貴族階層死灰復(fù)燃的可能，獨攬軍、政、財一切大權(quán)，達到“百年之憂，一朝之患，皆上所獨當(dāng)，而群臣不與”的乾綱獨斷境界。宋太祖顯然是一位愛讀歷史并且熱愛思考的武人。我們不得不說，他在制度設(shè)計上表現(xiàn)出的天才，除秦始皇外無人可及。在專制集權(quán)的方向上，趙匡胤做到了他那個時代的極限。有宋一代，繼秦朝之后，實現(xiàn)了專制政治制度的又一次重大升級。

宋代的基本政治設(shè)計，大幅度改變了中國人的性格。中國人歷史上第一次不再以立功疆場為榮。宋代民間流行的俗語是：“做人莫做軍，做鐵莫做針”。在宋代，將軍們不管立了多大功勛，也難有文臣那樣的風(fēng)光。有人說，即使率兵數(shù)十萬，收復(fù)幽薊十六州，也趕不上一個狀元及第時的榮耀：“狀元登第，雖將兵數(shù)十萬，恢復(fù)幽薊，逐強敵于窮漠，凱歌勞還，獻捷太廟，其榮亦不可及矣。”

宋代男人開始失去了尚武精神，他們沉醉在案頭書牘之中，在日復(fù)一日的淺吟低唱中把流光送走。他們體質(zhì)越來越差，性格也越來越細膩。正如梁啟超所說：“相尚以文雅，好為文詞詩賦訓(xùn)話考據(jù)，以奇耗其材力，即有材武杰勇，亦閑置而無所用武，且以粗魯莽悍見屏于上流社會之外。重文輕武之習(xí)既成，于是武事廢墜，民氣柔靡……奄奄如病夫，冉冉如弱女，溫溫如菩薩，敢敢如馴羊。”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趙匡胤通過整體民族的文雅化保證了趙氏身家安全，卻導(dǎo)致整個民族失去了安全。雖然宋代物質(zhì)實力遠在四夷之上，但缺乏有戰(zhàn)斗力的軍隊，過于分權(quán)的官僚體制，卻使宋朝數(shù)百年間積弱不振。在北宋幾次恥辱性失敗之后，趙宋王朝終于被驅(qū)離中原，南渡另立。

從北宋中期開始，亡國滅種的威脅如同烏云一樣，籠罩在每個宋人的心頭，并且終于在南宋末年變成事實。這是分析宋人性格不可忽視的背景。

事實上，在大宋王朝的大部分歷史時期，宋人都生活在一種惴惴不安之中。越到后來，他們對未來的預(yù)期，就越灰色和悲觀。這就是宋人癡迷梅花、竹子、蘭花、菊花這些幽雅冷靜意向的原因。

梅蘭竹菊在宋代以后被稱為“四君子”，成為中國文化中一種代表性的意向組合。分析這四種意向，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們有一種共同的精神特點：梅在嚴寒中怒放，展現(xiàn)著嚴酷環(huán)境中的不屈。蘭獨處于幽谷之中，代表著寂寞中堅守情操。竹則未曾出土先有節(jié)，表達的是士人的自制和節(jié)操。菊花傲霜而開，殘敗猶抱霜枝，象征的同樣是在逆境中的抗爭。

這是宋代士人獨特的共同文化心理。宋代讀書人普遍意識到，“文明的深秋，甚至文明的冬天就要到了，霜雪將摧殘中國的士人，于是士人們只好為此做精神上的準備，用梅蘭竹菊的精神來‘武裝自己’”。

因此，宋代士人的性格與唐代完全不同。唐代文人傲岸不遜，豪飲高歌，笑傲王侯，斗雞走馬，出塞入關(guān)，挾妓交游……他們身上充滿了充沛的活力和無憂無慮的樂觀。他們是青春、自由和歡樂的。而宋人不再有可能跨上戰(zhàn)馬，去尋找自己的理想。國家和個人的命運時刻處于威脅之中，他們所能做的，只有老老實實地寒窗苦讀，在案牘中消磨掉自己的一生。因此，宋人比唐人敏感、脆弱得多，作品中迷漫著對人生的茫然無措。連宋代的少年都是少年老成，愁緒滿懷的。唐代“少年負膽氣，好勇復(fù)知機”，宋代少年卻在“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淡淡憂傷中得到心理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