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蔣興剛近期的小詩寫作似乎正印證了“行走”詩學(xué)在當下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然而我們也必須要注意的是“行走”在這個時代的難度。這種難度不僅在于我們在集體的城市化和現(xiàn)代性、全球化時代“行走”方式發(fā)生了轉(zhuǎn)捩性的巨變,而且還在于“行走”時所目睹的風景甚或時代景觀都幾乎發(fā)生了了天翻地覆的“除根性”的改變。
我們所面對的是沒有“遠方”的時代。在隆隆的推土機和拆遷隊的叫囂中,一切被“新時代”視為老舊的不合法的事物和景觀都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消亡。是的,一切都煙消云散了。然而,詩人在此刻必須站在前臺上來說話!在此,詩人不自覺地讓詩歌承擔起了挽歌的藝術(shù)。那些黑色記憶正在詩歌場域中不斷彌漫和加重。而對于蔣興剛這樣一個江南成長起來的青年詩人而言,其對個人精神性的地理以及行走方式的感受和體悟似乎要更深。對于“地方性知識”正在消失的時代而言,詩人再次用行走開始詩歌寫作就不能不具有時代的重要性。然而。我們的詩歌可以在行走中開始,但是我們又該在哪里結(jié)束呢——“笑自己該去向何方/這條陌生的街/是這個離家千里的城市/唯一的賜予”(《夜宿渾南》)
由此,詩人如果希望將“行走”的詩歌只是局限在旅行觀光的地圖冊式的介紹和浮光掠影的抒情自然無可厚非。但是如果我們?nèi)匀槐в袑鹘y(tǒng)和當代融合視野下“行走”詩學(xué)的熱望,那么我們就必然要在歷史和當下交叉的精神譜系中來考察這類詩歌寫作的難度、新變與困境。離開北京在深圳等地暫居的孫文波剛剛完成了1600行的長詩《長途汽車上的筆記——感懷、詠物、山水詩之雜合體》。對于孫文波這樣有著些明確的寫作目的甚至“野心”的詩人而言,“新山水詩”顯然印證了詩人與地理在新現(xiàn)實語境下的尷尬與分裂甚至撥動。而蔣興剛近期的詩歌則大體為小詩,句式和形制都極其精簡。這似乎對應(yīng)了飛速前進時代的詩歌寫作狀態(tài),而較為可貴的是蔣興剛的這些關(guān)乎行走的詩歌放慢了速度——寫作的速度和內(nèi)心的速度——“我們需要/在旅途中停一停/我們需要在頓號/逗號或分號/這些房子里/歇一歇/使記憶牢固/我們需要/一個合適的旅館”(《旅店》)。這些節(jié)制的句子與內(nèi)斂的情感基調(diào)之間正好達成了平衡。而在深層精神動因上考量,這也是為什么詩人將這些地方景觀放置在秋天的時間背景上的原因了。當然也需要注意的是短詩的寫作難度是很高的。比如斷句太過頻繁的話就會顯得很瑣碎,這樣會破壞詩歌的節(jié)奏、流暢感和整體肌質(zhì)。希望蔣興剛在今后寫類似的短詩時能夠注意。
在蔣興剛近期的詩歌中我們看到了他大體的行走路線——東北三?。ㄉ蜿柟蕦m、渾南新區(qū))、錫林郭勒草原、臨安、西天目山、塘棲古鎮(zhèn)、開化。這些混雜著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性和后現(xiàn)代性的地理景觀激發(fā)的是怎樣的情懷和想象呢?蔣興剛在這些地方景觀中以行走的方式保持了長久的疑問與自省。值得注意的是蔣興剛在詩歌中抒情主體的位置放得很低。這樣的姿勢很利于情感的開放性抒發(fā),而不至于在過度的主體抒情中放寬了情感的限度。這些詩歌實際上是打開向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他一直在追問自己在一次次行走途中所處的位置。面對著嶄新的城市、工地,詩人是遲疑的、詰問的。這種清醒的認識現(xiàn)實的方式是值得肯定的,而這種清醒是必然要以孤獨為代價的——“探究/渾河的秘密/就像我/風塵仆仆/孤獨得/如同熄了燈的/馬路//翻動/夜的書卷/樹林/落下一場雨/我的/靈魂是一道/水跡”。在陌生而又同一化的城市、街道、建筑、車輛面前,蔣興剛將視線投入到那些自然之物以及帶有文化遺跡的細小事物之上。因為這些事物可能會比新事物更長久,它們也因為帶有歷史文化和農(nóng)耕文明的基因而帶來了詩人現(xiàn)代性的不盡鄉(xiāng)愁情結(jié)——“鳳仙結(jié)子”、“老桐露涼”、“絲瓜爬滿屋頂”、“野菊蠢蠢欲動”。
是的,行走的詩學(xué)正在誕生!精神地理圖景正在消弭!問題是,我們在行走中開始,又該在哪里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