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跳蚤》一詩作為約翰·鄧恩玄思奇喻之特色的名篇，一直流傳至今。然而，本詩中透露出的男性單一話語中心和女性被隱匿在沉默話語中的事實，也引起了女性主義批評家們的關注。透過詩中男性單一話語的表征，有助于探討女性話語權(quán)喪失的事實，并揭示出鄧恩作為受時代傳統(tǒng)所限的男性作家，其作品中所隱含的男權(quán)主義思想。

關鍵詞：女性話語權(quán)；女性主義批評；《跳蚤》

作者簡介：方嬌艷（1989.8.16-），女，漢，福建籍，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05-0-02

一.引言

約翰·鄧恩，作為英國玄學詩的鼻祖，素以其富有玄學意味的奇思妙喻而獨步詩壇，成為十七世紀英國詩壇上一道獨特的風景。其詩作，尤其是愛情詩，顛覆了當時詩風綺麗、多愁善感的彼特拉克式的詩歌傳統(tǒng)，而創(chuàng)新地引入大量科學意象和奇喻，取得了耐人尋味的藝術效果。然而，作為一位對新科學新知識深為開放的男性作家，鄧恩在詩歌手法上的創(chuàng)新并沒有使其掙脫當時英國的傳統(tǒng)——他的思想仍然受囿于沿襲已久的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觀念。這一點已經(jīng)引起了許多女性主義批評家們的關注和批評。通過進一步細讀不難發(fā)現(xiàn)，鄧恩的愛情詩中雖不乏對女性的褒揚，對愛情的歌頌，但此類對女性的溢美之詞大多是深植于男權(quán)主義的立場，在本質(zhì)上透露出男權(quán)意識對于女性意識的壓制，尤為突出的表現(xiàn)就在于其詩作中男性的單一話語主宰和女性話語的沉默以及消失?！短椤芬辉?，正是這一現(xiàn)象的典型表現(xiàn)?；诖?，本文試圖用女性主義的觀點來分析《跳蚤》一詩中隱含的女性話語權(quán)的喪失，從而揭示鄧恩詩作中隱含的男權(quán)思想。

二.女性的傳統(tǒng)角色及失語

在延續(xù)了數(shù)個世紀的傳統(tǒng)父權(quán)制中，男尊女卑的觀念一直在人們的思想中根深蒂固，男性歷來將女性置于從屬的、被動的不平等地位。傳統(tǒng)的性別角色定位中，由于所謂的天生的生理上的“優(yōu)勢”，男性被普遍認為是強壯的、堅韌的、理智的、并且富有智慧和領導力[1]174，因而在社會中的各領域，包括經(jīng)濟、政治、文化等理所應當?shù)靥幱谥髟椎牡匚唬鳛橐r托的女性，則普遍被定義為脆弱的、感性的、順從的，她們的社會地位通常十分卑微。而由于女性被認為是智力低劣、敏感脆弱的，男性便借此壟斷和剝奪她們在政治、經(jīng)濟、教育方面應有的權(quán)利，導致她們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思想、認知、觀念、倫理等各個領域都處于與男性不平等的地位。即使在家庭這樣的私人領域中，女性也處于與男性不平等的地位──她們的唯一職責就是做好安分守己、相夫教子的“家中的天使”。這種以生物論為幌子的傳統(tǒng)女性形象的界定，事實上不過是男權(quán)意識需要所造的，是父權(quán)社會體制下強行灌輸?shù)脚阅X中的強權(quán)思想。可怕的是，絕大多數(shù)女性似乎也默認了這種觀念，因而對自己的不公平待遇和卑微的地位毫無自覺意識。

這種傳統(tǒng)男權(quán)意識中心觀點，反映到文學作品中，即是“天使”和“妖婦”的形象劃分：所有安分守己、恭順服從、全心全意奉獻于家庭和男性的女性被贊揚為“天使”，而一切不守婦道、敢于挑戰(zhàn)這一標準、妄論女性平等和自由的女性則被唾棄為“妖婦”[1]174。不僅如此，女性的話語權(quán)也被男性作家控制和壟斷。這樣，處于失語地位的女人只能在男人的專斷的描述和評論中存在，形象往往是沉默、模糊的，并帶有鮮明的男權(quán)意識色彩。在這種背景下，女性主義批評家們通過“把文學文本作為或隱或現(xiàn)的歷史投影，她們致力于從文本中揭示出性別壓迫的歷史真相，以期引起婦女的警覺，從而顛覆、對抗舊有的文化和性別政治秩序，使作者和作品從父權(quán)制意識的觀念中解放出來”[2]。因此，如何擺脫男權(quán)意識色彩籠罩而重新恢復女性的合理地位，恢復女性應有的話語權(quán)，從而還原事實，成為女性主義批評家們關注的重點和努力的方向。

三.本詩中男性話語霸權(quán)及女性話語權(quán)喪失

作為男尊女卑的思想仍然風行的十七世紀英國的男性作家，鄧恩在其許多愛情詩中也不無例外地顯現(xiàn)出明顯的男權(quán)意識思想?！短椤芬辉?，也是如此。

《跳蚤》是鄧恩被收錄最多的名篇之一。全詩以輕佻、狎昵的口吻描寫了一個男子極盡百般挑逗和誘騙，以期勸服女子委身于他。詩中，詩人以戲劇獨白式手法貫穿始終，而在獨白中，讀者可以感覺到詩中的“你”——男子極盡所能進行誘導的情人——便是聽眾[3]。值得注意的是，在全詩單一的男子話語籠罩下，其聽眾，即受到引誘的女子，卻從始至終處于沉默、被動的話語地位，而僅僅代之以間接的有限的行動表達，這一點難以掩蓋作者隱含的男性話語中心的強烈意識。

全詩三節(jié)猶如一場三幕劇，以詩人擅長的“三段論”的推理詭辯方式貫穿始終。第一節(jié)中，男女二人將目光鎖定在“懷孕”的跳蚤上。正當詩中說話者男子對女子殷勤誘哄時，突然一只跳蚤出現(xiàn)并叮咬了女子，男子遂順勢展開詭辯：由于“在這跳蚤肚里，我倆的血混為一體（in this flea our two bloods mingled be）”，而“按照17世紀的科學觀，血的交融就是性的結(jié)合”[4]，由此男子便推論并試圖證明二人的生命已經(jīng)通過它而融為一體，因此女方再怎么拒絕都是無濟于事的，不如大方地“坦白承認此事”，反正“這并不能夠叫做一樁罪過，或恥辱，或喪失貞節(jié)（a sin， or shame， or loss of maidenhead）”。此處的邏輯雖說出其不意，但也顯得頗為荒謬。且不說將兩人的結(jié)合寓于跳蚤這樣一只骯臟的昆蟲當中已有貶低愛情的純潔性的嫌疑，單是男子勸誘女子摒棄貞操的顧慮已顯示出其只圖貪歡不顧女子感受的險惡的用心。在本節(jié)中，男子極盡挑逗之所能，百般地勸誘女子像跳蚤一樣“勇敢”地趁早去享受肉體之歡，而諸如“suck”、“blood”、“enjoy”、“swell”這些富有性暗示的詞匯，尤其是“woo”已將男子的以肉欲為歡的求愛者的形象展露無遺。與此同時，所引誘的女子由于失語，其疑慮、厭惡等感受卻被隱匿了。盡管如此，仍可以清晰地推知，女方為了保住貞節(jié)而拒絕與男子結(jié)合，并不為男方的勸誘所動，而這在男方看來是不足為道甚至是可笑的，事已至此，男方力勸女方拋棄貞操觀（loss of maidenhead），及時行樂的意圖十分明顯。然而，這一及時行樂的勸誘表層下，隱藏著強烈的男權(quán)意識中心思想。在當時，未婚失身乃至先孕在十七世紀保守嚴苛的英國社會里，顯然是為世俗所不容的。雖然男性大可逍遙法外，但受制于世俗嚴格控制的女子為此付出的代價不僅是喪失名譽甚至可能是生命，因此女方竭力保全貞節(jié)，而男子卻在此處將女性的自我保護委婉地貶斥為怯懦和保守，卻自詡為為愛勇于沖破禁欲傳統(tǒng)的斗士，這種以男性自我需要來公然引誘女性而不顧及女性感受、并以此貶損女性抬高自己的說辭，伴隨著女性的失語，正鮮明地體現(xiàn)了詩中隱藏的強烈的男權(quán)意識中心思想。

第二節(jié)中，女方不顧男子花言巧語將跳蚤逮住并欲將其殺死，卻被男子極力攔阻，并進行一番慷慨陳詞：雖然我倆還未婚配結(jié)合，但這只跳蚤體內(nèi)既然注入了我倆相融的血液，因此它“就是我們的婚床，和婚慶禮堂（our marriage bed and marriage temple is）”。不論父母和你是否怨恨不從，我們已經(jīng)在它的“墨玉般的四壁之內(nèi)（these living walls of jet）”秘密相會洞房。因而，如果你將它殺死，就是企圖冒犯婚姻的神圣，就是“瀆圣（sacrilege）”，同時你也將面臨著毀滅你、我和跳蚤三條性命的“三重罪孽（three sins in killing three）”。此處，雖然婚姻和謀殺的比喻中隱含了“三位一體”的神圣愛情理念，但也只不過是男性追求女性服從所使用的一種“恐嚇法”──事實上，這種假想的未婚便已偷嘗肉體之歡的結(jié)合既然已明顯“是違背宗教、道德理念的非法產(chǎn)物”[5]66，那么就必然遭到“父母抱怨（parents grudge）”，也就是說，這種非法結(jié)合以及進而推測的婚姻將不可能受到倫理和法律的承認，更妄論家庭和他人的祝福，因而男子聲稱通過跳蚤體內(nèi)的結(jié)合所產(chǎn)生的婚姻所具有的“三位一體”的神圣性也就無從談起。此處，男子企圖進一步將肉體之歡視為神圣婚姻的先決條件這一思想灌輸于女方，并以婚姻的束縛的謀殺的罪名對女方加以恐嚇，從而引誘女方拋棄宗教思想和倫理道德，以迎合他的床笫之歡的欲望需求，這又鮮明地體現(xiàn)了男性話語霸權(quán)下對失語被動的女性進行主宰，來滿足男性意識需求的自私自利的男權(quán)至上的思想。

在最后一節(jié)中，女方似乎出于激憤，終于將這只使之受到冒犯和污辱的跳蚤殺死。顯然，男子對女方這一“殘忍而突然（cruel and sudden）”的舉動感到驚愕，但誘哄之心不死，仍然為跳蚤──他假想中他們的“愛情信物”──的死進行聲討和辯護：你竟然置我們的“愛情信物”于不顧，而“以無辜的鮮血”來“染紅了你的指甲”（purpled thy nail in blood of innocence）！此處，男子轉(zhuǎn)換策略，企圖通過道德感來對女子加以勸服：跳蚤“除了它從你身上吸取的那一小口（except in that drop which it sucked from thee）”外，并沒有任何罪過，而你卻殘忍地將之殺死，難道不感到心中有愧、如坐針氈嗎？這種道德聲討，又一次折射出男權(quán)意識中心下對女性行為的束縛和壓制。實際上在傳統(tǒng)性別角色中，受推崇的被定義的合格女性需要表現(xiàn)出優(yōu)雅、溫婉乃至柔弱的品質(zhì)，而在這里，女方卻“兇殘”地將跳蚤殺死，男子遂立即以道德說辭來聲討，企圖引起女方的不安，方寸大亂之下讓步從而歸服男子的勸誘，這一壓制意識已十分明顯。當然，這并不是男子的最終目的，他仍然沒有忘記他引誘女方委身于他的初衷，因此即使當女方不僅不為所懼，反而“得意洋洋，聲稱說并未覺得自己，也沒發(fā)現(xiàn)我變得衰弱（triumph'st， and say'st that thou/Find'st not thy self nor me the weaker now）”時，男子仍以退為進，先讓步承認自己引導女方所感的“恐懼是多么虛幻不真（ how false fears be）”，但話鋒一轉(zhuǎn)，反問女方：當你委身于我時，你那僅有的一點貞節(jié)的喪失所引起的恐懼，不是正如跳蚤之死從你那兒竊取的一絲生命所引起的恐懼一樣微不足道嗎？這最后兩行中男子的辯白可謂用心良苦，將詩人的玄學詭辯發(fā)揮到極致，單從詭辯的修辭效果上看，可謂機智過人。但是透過語言游戲的表層可以看到，男子在這里將女子所珍視的貞節(jié)的喪失比作跳蚤之死，因而顯得無關緊要，而男子所傳達的隱含之意就是，你的貞操喪失與否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你能否滿足我的肉欲求歡，只要我們盡享肉體之歡，及時行樂即可，語氣中充滿男子鼓吹肉欲的輕佻和對女性貞節(jié)的不屑。這種以自己的男權(quán)意識需求來迫使女性就范的行為，充分證明了男權(quán)話語中心特征。在這里，女性“只不過是一個‘他者，一個用以證實男性權(quán)利的客體，喪失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quán)和表達自己身體感覺的話語權(quán)”[6]，女性的爭辯和反抗更是被徹底否定。

《跳蚤》一詩全篇三節(jié)中，從開始求愛到一步步誘哄，直到最后的高潮，充滿了男子滔滔不絕的誘哄和壟斷的話語，視角也是單一的，即純粹從男性需求方面來觀察和評論，入木三分地展現(xiàn)出男性為中心的愛情觀、倫理觀，而女性的話語卻被隱匿，因此帶有明顯的男權(quán)意識色彩。事實上，鄧恩在他的其他詩作中也透露出這種意識，如在《歌》中，通篇都是對女性徹頭徹尾的不忠誠的歪解和控訴（“你見她時，就算她忠實，/給她寫信時，還能保持，/可是她/情已假/不等我找她，已騙過兩三個他?！保ⅰ秳e離辭：莫傷悲》中對女性固守家中的從屬地位的圈定（“你的靈魂是圓心腳，沒有任何/動的跡象，另只腳移了，它才動”）等等。這些詩作中的女性無一例外地處于失語沉默的狀態(tài)，只能任由男性主宰話語權(quán)，并在男性專斷的話語中被歪解扭曲。

那么，女子最終究竟是否被花言巧語所蒙騙而順從了男子的肉體求歡呢？雖然該詩的結(jié)局未明，但可以想見作為話語對象的女方，不論接受與否，在傳統(tǒng)父權(quán)體制下，她的命運，正如其性別角色一樣，已經(jīng)注定。假如她聽從了男子的誘哄而委身于他，那么等待她的，必將是倫理和宗教的懲罰──顯然，這種合法婚姻之外的私通，已經(jīng)觸犯了宗教、道德、倫理的禁忌。她極可能像《紅字》中的海絲特一樣被唾棄，被群體驅(qū)逐，或者像《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一樣從高高在上的社會地位上跌下，在社會中難覓一席之地而自我放逐乃至絕望自殺，最終無一例外地成為父權(quán)制的犧牲品。而即使是另外一種選擇──果斷拒絕，她仍然逃脫不了父權(quán)制男權(quán)的扼制。引誘未遂的男子大可憑借同樣的如簧巧舌，對女子的無情、膽怯、保守大肆進行聲討和歸罪，正因為女子被剝奪了話語權(quán)，她無力無權(quán)對自己的行為進行辯護，而任由他人在男子的毀謗作用下對其進行專斷評判，結(jié)局很可能仍然是名節(jié)不保，不能見容于社會。由此看來，在傳統(tǒng)父權(quán)制，尤其是男性話語霸權(quán)下，無論是“天使”還是“妖婦”，女子的命運都無法自主選擇，她只能被束縛在男性為她設定好的標準中，她的不滿和反抗由于失語而無處宣泄，只能被動地受男性意識的支配，成為男性的奴仆和襯托。

四.結(jié)語

約翰·鄧恩作為開創(chuàng)英國玄學詩風之先的鼻祖，其獨具一格的奇思巧智讓許多同時期甚至是當代的詩人都難以望其項背?！短椤芬辉娭幸庀蟮倪x取和推理的演繹正是顯示其過人才智的鮮明表現(xiàn)。然而，由于受時代、社會傳統(tǒng)所限，鄧恩終究無法超越當時的傳統(tǒng)觀念，在對待女性的問題上仍然趨于保守甚至是充滿偏見，這反映在其詩作中，即是女性形象被歪解、女性話語權(quán)喪失的事實。正如在《跳蚤》中，讀者只能聽見男子單一的話語，而聽不見女性的聲音，連女性有限的行為──殺死跳蚤──也是沉默的，并伴隨著男子話語間對女子的誘哄、恐嚇及不屑，最終只為實現(xiàn)其肉欲之歡的需求而妄顧女性的感受。本文通過女性主義視角、透過《跳蚤》一詩的詭辯推理的表象，正如王含所說，是為了“考查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重塑這一形象背后的故事，最終尋找女性文學傳統(tǒng)，這正是激勵女權(quán)主義者們抗衡男性菲勒斯文學傳統(tǒng)，努力重拾女性話語權(quán)的堅實后盾”[5]66，因此，本文的女性主義立場解讀，不僅在提供文本的多重解讀上，而且在考查女性在當時的社會地位和生存狀態(tài)方面都具有一定的積極的意義。

參考文獻：

[1]李云華，郭亞培.愛情謊言下的女性歧視──從女性主義角度解讀約翰·鄧恩 [J].太原城市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09（4）.

[2]王一川. 文學批評教程 [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206.

[3]李正栓.鄧恩詩歌研究 [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192.

[4]王艷文，周忠新.從《跳蚤》到《致他羞怯的情人》──玄學詩人鄧恩和馬維爾的艷情詩探析 [J].燕山大學學報，2005（4）：85-88.

[5]王含.《跳蚤》背后的故事 [J].懷化學院學報，2008（5）.

[6]陸鈺明.多恩愛情詩研究 [M].上海：學林出版社，201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