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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抵制喜劇

        2014-01-16 22:53:42黑天才
        文學港 2014年1期
        關鍵詞:老頭

        黑天才

        我活著的地方,在縣城的角上,緊挨農村。初夏的夜晚,玻璃窗外飛滿想進來的蛾子。掀開窗簾,密密麻麻的飛蛾讓人渾身不自在,卻又有抓一大把捏死在手中的想法。它們扇動淡黃色的翅膀,企圖進入而不得要領。門縫下爬進一些小青蛙,它們也被燈光吸引,在地上的塑料袋中亂蹦。老顧說,這種聲音是一條蛇弄出來的。于是我很擔心真會有條蛇溜進我的家,溜進我的被窩。事實上,關燈后只有一些找死的螻蛄飛到床上,每一只都能弄得我陡然坐起,打開燈,快速掀起被窩查看。面對電話慰問的親人,我要講這兒空氣清新,水稻和小麥的相繼豐收心情舒暢。那些在床上發(fā)現(xiàn)的螻蛄我從不踩死,只將它們踢出門外。老顧說只要我殺死一只,會有更多的光臨。

        在這兒住了兩年多,我還是會為夜里任何細微的響動繃緊了心。老鼠撕咬木梁,野狗不小心撞在門上,廢棄房屋被風吹開的窗戶。甚至手機短信在黑夜中響起,都會讓我的心臟猛然一跳。老顧一直說我得了病,找來醫(yī)書對質病癥。我擔心時間長了我真會以為自己得了病,揍了他一頓。打完他,我們倆氣喘吁吁地坐在地上,他呵呵地笑。

        我的窗外是原野,這個時候油菜花開放,一身沉甸甸的金黃。幾個農婦在遠處田間忙碌,偶爾彎了腰消失在植物中,她們直起身我就有豌豆大小的興奮,到田里奸污她。偶爾我立在窗前看看,抽一支煙,心情悠閑地觀賞,那么出門時我的心情真的會變得輕松。朝門那一面有整個縣城,平直寬敞的馬路,幾個行人和修自行車的老漢打著撲克。從種植的小樹下走過,樹與樹的距離是四步。公共汽車站牌下,會站著一個打傘的女人。我從她身后經過,看著她的半個背影,一雙白皙曲線優(yōu)美的小腿和米黃色裙子──常常出現(xiàn)這樣的畫面,只要我經過那個站牌,就想起她。只是每次都得麻煩地先想象八月烈日當空的午后,粉塵和熱氣流凝固的白色馬路。

        從我住的地方進到城區(qū),是個連小痞子都不愿來的地方。也會有驚喜:看到幾個十五六歲的黃毛提著西瓜刀跑過。碰到這種魯莽之徒,最好不要讓他們發(fā)現(xiàn)你刻意打量他們,弄不好會挨上幾刀。我常期待他們看我不順眼砍我?guī)椎?,不致命不殘疾的幾刀,皮外傷,讓我在醫(yī)院躺上一段日子。那醫(yī)院勢必有鮮花、水果和哭聲,我則盡量享受這一切以及身體那微不足道的劇烈疼痛。我在享受中康復。這個危險的念頭存在有大半年了,一直沒能得以實現(xiàn)。

        沒人喜歡呆在團風,我的上司,賣燒烤的丑婆娘,大世界歌舞廳的小姐,K粉的亮亮。這個破落的城市小得有些可憐,我第一次來這兒,站在汽車站外面甚至想轉身搭車回去。

        普濟大道上人潮洶涌,做各種生意的,網吧,游戲機室飯館和菜場都擁擠在這條路邊。到了夜晚,宵夜攤也在這條路上擺出來,一陣陣烤肉的濃煙像烽火一般籠罩在這條路上。到那時,各路混混的劃拳聲和叫嚷聲充斥在此,夾雜在其中的卡拉OK的劣質音箱里人聲顫動。到了凌晨三四點,一切安靜下來,還可以時而聽到啤酒瓶摔倒在地的清脆響聲。除此之外,縣城的大部分地方人煙稀少,一團團瓦房堆積在一起。巨大的垃圾場在縣城的角上,散發(fā)巨大的臭氣,像一個巨人死去并正在腐爛。

        “操他娘的團風,不想呆了?!焙芏鄰耐饷娲蚬せ貋淼膱F風人都會冒出這句話。他們輕蔑地看待團風,同時比劃著手勢說他現(xiàn)在待的城市有多么繁華買東西多么方便,還說他們在某個體育場門口看見了歌壇新星。團風在九十年代初也曾招來大明星:黑豹,老顧糾正我的道聽途說:“他是什么狗屁黑豹,不是樂隊,是個人叫黑豹,唱《小芳》,騙了我五十塊錢門票?!边@是團風唯一來過的明星,也是團風電影院最后一點輝煌,很快它被風起云涌的錄像廳所取代。

        母親打電話來問我什么時候走,在她看來我離開這個小地方是遲早的事。我說我喜歡這個地方,暫時還不想走?!斑€不想走?你已經這樣回答我三百四十遍了,哦,不對,是三百四十五遍。你好好想吧你!”她沒禮貌地掛掉電話,我對著電話破口大罵。

        在團風這個地方,大家隨時都想破口大罵。但每次破口大罵過后都有人走來冷冷地問:“你罵誰?”這個人,是染黃毛的混子,是穿制服的中年人,是一身臭氣的叫花子。

        在團風,我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扇通往世界的門。那里有我的工作:扮演一只熊。我每天工作的大部分時間是扮成卡通熊在超市外手舞足蹈,逗小孩大人婦女。經理把這個活兒派給我之前和我鄭重地談過一次話。經理問:“對于我的這個安排,你覺得滿意嗎?覺得滿意就說出來?!蔽艺f滿意。

        “你要知道,你扮演的是一頭熊,一頭時而溫馴時而兇猛的熊。要配合大人,嚇唬小孩。讓他們對超市的服務滿意,也要讓他們喜歡你?!蔽尹c點頭。這個經理經常摸女員工屁股,不過對我挺好。

        “你要記住,你著上裝,就是一只熊。”他強調,“你要把自己當成喜劇演員來表演?!?/p>

        我在超市的另一個工作是美工,畫點減價的宣傳畫以及在節(jié)假日寫幾個美工字貼在超市外面。我向經理要求盡可能少地讓人知道我就是超市外那頭熊,雖然我和他都知道這不可能。我說:“盡量少點吧?!?/p>

        做熊是件有趣的事,因為清閑,只需要在幾個比較忙的時間里露露面,假裝兇惡發(fā)出可怕的聲音嚇唬小孩,在他們屁股后面追幾下,或被團風的混混隔著海綿打幾下發(fā)出慘叫。據老顧說,我的表演非常到位,把熊的笨重、憨直演繹得淋漓盡致,我的兇狠非常可愛和可笑。那我就滿意了。團風有三個超市,以我所工作的超市生意最好,經理說:除了我們這兒物美價廉之外,還因為有你這個吉祥物。

        在節(jié)假日很多人(還有從各個鎮(zhèn)里村里來的鄉(xiāng)下人)涌進超市閑逛的時候,總有個人在我背后對著我的屁股狠狠地踢上一腳,讓我跌倒。周圍的哄笑聲和掌聲中我掙扎好半天才能站起來,經理在門口點著煙大笑,我想,我的樣子肯定狼狽。那個踹我的人總也找不出來,我發(fā)誓一定要親自把那個人找出來,揍一頓。

        每天到吃晚飯的時間,在員工通道的一個個有我一個人能進入的小房間偷偷脫下熊皮,再光明正大從正門走出超市去給我的女朋友打電話,告訴她今天我多么地想她。那個時候夜幕降臨,燈火在破舊的縣城偷偷摸摸點起來。從憋氣的熊皮里走出,全身的毛孔都在擴張,快要把我瓦解。我點根煙,在超市門口蹲一會兒。行人們自覺地在街上走來走去,每一天他們都一樣,像是招募來的臨時演員。夏天快要降臨,氣溫做著最后的調整,打算把所有的人吞噬在炎熱之中。把煙頭彈出去,要來一陣風,要使我感覺自己有顆堅韌的心。endprint

        大排檔正在往外擺,掌勺的臉上掛著油光和微笑,那剛點燃的爐火啊,還有什么比蛻去炎熱的熊皮更快樂。穿過幾條漆黑的弄堂,聽一聽久病成醫(yī)的老太婆熟練的呻吟,從江堤上走一段下來,又聽到被人割掉喉嚨似的小提琴聲。到處都是初夏的風。夜晚的降臨和深入,使各路混混從骯臟的床上爬起來,打開充滿血絲的眼睛,簡單地梳洗之后走上街頭。這些鬼魅般的人。這些鬼魅般的人在夜里出沒生龍活虎,抖擻精神隨時準備展開激烈的戰(zhàn)斗。那幾個永不蕭條的夜總會也開了張,燈紅酒綠地在團風一角閃爍,小姐們閃亮登場,化好妝三三兩兩走上街頭。在街上小姐們面無表情,除非遇見關系很好的混混,一起聊一會兒,把煙頭丟了繼續(xù)走路。很多小姐都是混混們的女朋友,或姘居在一起。

        白天經過團風中學,也會看見一些混混。他們在校門口抽煙等人,等學校里邊不愛學習的女孩?;旎靷兘乐谙闾牵砩系囊路熘F鏈,頭發(fā)染成金黃色,遠遠望去這些人就像秋天的樹。我討厭他們,討厭他們摟著女孩在錄像廳里干的事,討厭他們叼著香煙的模樣。我上高中那陣子也有這樣的混混在學校門口等女孩、勒索學生錢,還有無休止的挑釁。這么些年過去了,他們還在學校門口。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他們摟著穿校服的女學生在街上逛蕩,在荒蕪的小巷中狂吻。那些含苞待放的小女孩很不懂事。

        團風的混混我認識幾個,他們嬉皮笑臉叫我強哥問我借錢,有時候我借,有時候沒錢。他們基本上沒讀完初中,話都說不利落,可打起架來不含糊且六親不認。

        據說在團風的深夜,經常有兩幫火并,打得血流成河??上覐奈纯匆?。在醫(yī)院工作的老顧說,有時候醫(yī)院一天為這些斗毆的混混們縫上上千針?!皟蓚€幫派的家伙坐在一起呻吟,全都一身的血,不再打架,還會問敵對幫派的人要煙抽?!泵看斡卸窔录?,老顧第一時間告訴我情況。我也沒見過這么壯觀的場面,只有一次傍晚回家,一個混混滿身是血躺在路邊,我問了兩百多聲“你沒事吧”才把他喊醒,看他蹣跚地頗為悲壯地走出巷子。

        團風是個縣城,在這兒有成百上千個混混,螞蝗一樣地寄居。

        我的女朋友林林很喜歡這樣的混混,在電話中她不止一次提到一定要來團風請些混混喝酒。她直接的方式讓我無法接受,她還會在我面前憧憬和一個混混談戀愛的過程。對此,我只能一再告訴她,我愛她。不過我也不怎么擔心她的想法,混混,每個城市都有,她用不著到團風來找。和她通電話是個痛苦的過程,除第一句“老婆我好想你”之后的所有話都來自我的編造和冥思苦想,我剛剛落腳團風時還曾列了一個與她通電話所要談論的話題,也就是我對混混的詳細描述使她有了興趣。

        在團風,有個學生妹長得很像林林,她在團風中學讀高三。大眼睛,濃濃的眉毛,鼻子有點塌,青春痘長的地方也頗為相似。她每天夾著幾本書回家,走路低著頭慢吞吞傻乎乎,很多次我都擔心她會摔倒。她和某個混混關系曖昧,看見他們在江堤散步談心,看見她和另外幾個學生鬼鬼祟祟鉆進錄像廳。每次看到她,我就想起林林。第一次見到是兩年前的暑假,她坐在菜場里的一張小板凳上陪她媽媽賣菜。她低著頭,似乎很有些不好意思在一堆蔬菜之間,害羞,難受,大眼睛怯生生地偷偷看著這個本不屬于她的事情。我相信她也知道我一口氣買了三斤毛豆是因為她的緣故。

        老顧說我戀童。我說她算兒童嗎?他扳著指頭算了算,得出很驚人的結論:原來你只比她大十來歲,肯定不算戀童,肯定的。我在家寫了一堆類似情書的東西,一表衷腸,因為思念林林,這些信寫給學生妹。老顧偷翻我抽屜發(fā)現(xiàn)了這些信,大吃一驚之余把信偷偷拿回家用小篆抄了四遍才偷偷送回。若不是我偷翻他抽屜時發(fā)現(xiàn)夾在《圣經》里一張張寫滿字的宣紙,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他會書法。

        除了偷偷練書法,老顧最近還在排演一出話劇,準備在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在團風電影院上演。他不知從哪網羅到一批演員為他賣命,每天下班后,他們就在醫(yī)院太平間那個小院子里排練。每個演員的情緒都很高漲,并不因為工作的艱辛而有一絲懈怠。前幾天看過他們一次排練,那些演員相當投入,一分鐘之前還在咒罵單位的上司,下一分鐘已經淚流滿面。老顧遞給我一個劇本說:“我給你個角色。”我問他劇本是誰寫的,他說是一個死去的病人留下的遺物。我相信他說的話,他的家里有個雜物室,專門用來收集他從一些死人身上取來的東西,根本不值錢,廉價表帶、啤酒杯、水果籃、CD,在角落還掛了一位女死者的帶血的襯衣。那個房間充滿了消毒水的味道。

        我說:“我不會演話劇嘛,再說我天天都演著,累都累死了。你看看你找的這些演員,他媽的。哪有一個好看的。咿,那不是供電局長家的小妞嗎?”

        “我知道你瞧不上我編的話劇,你看看這本子吧,真的很不錯。你至少得尊重一個死者的心血。你是個好演員,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這些演員都是我挑選出來的,你也看見了,演得不錯。這臺話劇一定會轟動團風的,這是建國以來團風第一臺話劇。你要是覺得沒有好演員,我去把那個學生妹喊來?我和她班主任有點交情?!彼f。

        他最后一句話把我嚇了一跳,把他拖到太平間狠狠捶了幾拳。在接受我是個好演員的夸獎后,我很艱難地拒絕了老顧的邀請,為了不讓老顧傷心,我把劇本拿回去。老顧高興地說:“你沒事做就讀讀臺詞,會有感覺的,反正你這么無聊?!?/p>

        到了夜晚我的確無聊,有時候太想林林又不想自己解決性欲,我會打電話給一個叫楊剛的人。他是個好雞頭,在電話里可以要求需要的小姐的年齡、身高、體重甚至大概長相。我沒什么要求,每次都要求是“大眼睛,濃濃的眉毛,鼻子有點塌”,來的小姐有的時候是大眼睛,有的時候小姐有濃濃的眉毛,有的鼻子有點塌。每次來的小姐都不同,我不知道團風有什么魅力,居然有這么多小姐可以生存。也可能是我叫的次數還是太少。

        打完電話,就閉上眼睛聽,聽到有摩托車突突地停在門前我就打著電筒去開門。女孩子走進來,我牽著她的手走進房間。關上門。每次我都要求女孩先在我的胸前躺一會兒,就幾分鐘。有的很合作,像小貓一樣睡在我胸前,我很有安全感。送她們出去前說聲謝謝。endprint

        在夜晚的團風,我經??匆娦〗?,她們長相都不一樣,大部分都有幾分姿色。我從沒認出一張熟悉的臉來。沒有人和我打招呼,在我身邊抽支煙,我一個都不認識。

        我沒日沒夜想念我遠方的女朋友林林,在來團風的這兩年多,我和她只見了四五回面。大部分時間我們獨自在各自的城市里居住和生活。我們彼此討厭對方的城市,在電話中互相詛咒并期待對方早日到來自己的城市。有時候我賭氣說到她那里找工作一起生活,她在電話中的憂慮就顯而易見。我也就斷了這個念頭,有時候我忘記了她的長相。

        我把每個月的工資一半用在公共電話亭中。守公共電話亭的姿色平庸的姑娘因此以為我對她有意思。湊巧,她是我房東的女兒。在偷聽了我對女朋友的很多次談話后,她開始往我房間跑。述說初戀的刻骨銘心潸然淚下,出道腦筋急轉彎給我做。不分季節(jié)地拿出毛衣到我房間打且一聲不吭。發(fā)短信讓我猜她的內褲(曰:小可愛)是什么顏色。甚至拿她老子的色情片給我看。更多的時候,她給我講她在電話亭里遇見的事情。她的意圖相當飄忽不定,雖然她偶爾袒露心聲想要找位男朋友。我不能確定那個人一定是我。

        打開院子的小鐵門,小二樓她那個房間的門開著。她若是個多情美麗的女子該多好啊,住在我的樓上,每天晚上聽到她的移動,放水杯,音樂還有微微的嘆息聲??墒撬?。她不在房中。我上個月借給她看的兩盤經典色情片大大方方擱在電視旁,我塞在懷中回到自己的房間。

        在房間里呆了十多分鐘,翻翻雜志,打開電視。今天很熱卻依然不能開窗,我又忘記買紗窗布。外面?zhèn)鱽砟_步聲,房東女兒回家了,聽她嗵嗵嗵上樓。

        開門,接著是習慣性地把自己往床上一丟。電視被打開,音樂聲從頭頂掉落。天花板有節(jié)奏地顫抖,2/4拍。真是可怕。

        她猛然跳下床咚咚咚赤腳在地上走了幾步,穿上拖鞋跑下樓來。下到一樓,并不敲門,在窗戶邊露出猙獰的半邊臉龐,失望的眼神一閃而過,她并沒有如預期的那樣看到我在觀摩色情片。有一次差點被她逮住右手在褲襠里的動作。

        她一進來就開始帶點哭腔地說:“我今天看到他了?!?/p>

        我說:“團風這么小,看見他很正常,你三天前好像也說你看見了?!?/p>

        “那不一樣?!彼_始掉眼淚了,“今天他牽著紫薇發(fā)廊一個洗頭妹的手在街上走,他是故意經過我門前的。我以后再也不去紫薇洗頭了,強哥你也不要去?!?/p>

        我義憤填膺地說:“肯定的,再也不去了?!?/p>

        “還是強哥最好?!彼鹿诓徽卣{整了一下坐姿,讓我看見她黑色內褲邊緣。剛剛把視線挪開她就擠到我身旁給我看手機,“你看,你猜得不對吧,我今天穿的是黑色的。”

        我看了一眼短信日期,是我四天前發(fā)的。我訕笑著說:“呵呵,這個很難猜的,顏色那么多?!?/p>

        “哼,才不信。”她說,“我對你說過我只喜歡紅色、黑色和淺藍色的。你忘了吧。”

        她整個人靠在我身上,我的骨頭被壓在沙發(fā)扶手上,十分疼痛。剛剛蓄積的一點淫欲全揮發(fā)了。我在心里嘆息這姑娘不解風情。我摸了摸她的胸,那兒豐滿富有,又看了看露出的黑色小可愛邊緣──這不錯的挑逗。她低聲呻吟起來,居然和我那盤色情片里女主角的聲音一模一樣,

        我的眼前浮現(xiàn)女朋友林林的模樣,突然地。我連忙離開沙發(fā)站起身說:“不,不,不,不,不,別這樣,你是好姑娘。我這樣的男人會害了你的?!?/p>

        她盯著我看了幾眼,充滿了讓人憐惜的淚光。在注視下,她說:“這些天,有個男孩子常到電話廳里打電話。你或許知道,有時候你們隔壁對隔壁?!?/p>

        “哦。沒注意。他長得帥嗎?”我點上煙聽她說。

        “個子比你高點,長得比你結實點。長得還可以。他打電話的時候總是往我這邊看,真不知道我有什么好看的?!彼恢獜哪奶统鲆桓謮训幕鹜饶c,“晚飯還沒吃,餓死了?!闭f完這句話,她一陣煙般地離開了。

        她走后,我打開碟機把那盤看了至少五十次的經典色情片放進去。里面的女主角很像我的林林。

        萬念俱灰地自瀆完畢,躺在床上看電視,母親打電話來。她問:“這兩天過得怎么樣?”

        我說:“和昨天你打電話來過得一模一樣?!?/p>

        “哦。那就好,明天去看看老頭吧,別忘了帶幾袋奶粉。”母親說。

        “曉得。”

        “我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讓你留在團風。有什么,你說?!蹦赣H又發(fā)起牢騷。

        我說:“你當年不是在這兒呆了七八年嗎?再說團風這會兒和以前不一樣了?!?/p>

        “哈,當年是什么情況。哈,團風能變成什么樣我還不知道。真不知道你有什么理由留在那,有什么,你說。”母親有點激動地說。

        “那你有什么理由留在黃城?是什么讓你留下來?”

        母親在電話那邊沉默,卻又沒掛掉電話。我拿著聽筒等了好久,心中百轉千回。有點內疚,或許不該把話說得這么重。我對著電話乖巧地喊了幾聲,她沒答應。我在慌張中又等了一會兒,聽到她那邊傳出韓劇的熟悉的翻譯腔。

        五歲那年,我看見母親在深夜里哭泣,她哭得很傷心。因為年紀小,我并不知道她為什么而哭,但感到巨大的悲傷,我也跟著哭了起來。之后再也看不到了,次年,我擁有了自己的一張小床。

        早上起床洗漱完畢又看農婦在田里走來走去,她彎腰又起身擦拭頭上的汗水,我豌豆大小的興奮,去田里奸污她。在小店買了奶粉,我向老頭家走去。在來團風之前,母親拜托他關照我。這個老家伙除了告訴我他家附近哪兒有廁所之外,一無是處。母親對我講,要時不時去看看他,帶幾袋中老年人喝的奶粉,和他聊幾句。

        母親和這老頭有二十多年沒見了,老頭每次遇見我都會嘆息著說:“唉,我和你媽有四五十年沒見面了,那時候她還是個年輕的姑娘……哦,才三十年嗎?我都不太記得了。”

        這個老頭身上彌漫著苦澀的草藥味,會把人熏得一點嗅覺都沒有。他的嗜好是在有太陽的早上坐在門外的椅子上,拄著杖東張西望。我在暗處觀察過他很多次。老頭喜歡咒罵每一個過路的行人?!版蛔羽B(yǎng)的”,總是在路人走過的背影中謾罵。他住在一條僻靜的街上,想找個罵人對象很不容易。除了去附近玻璃廠要賬的下崗工人,而這些人很不好惹。他們會轉過身走到老頭面前惡狠狠地說:“你個老貨罵哪個?”endprint

        老頭高興而狡猾地回答:“罵萬惡的舊社會。”

        常來常往的人知道他的毛病也就不找他麻煩了??蓱z的老家伙沒了對手就開始罵我媽媽,還有另外許多下鄉(xiāng)的知青。于是我跳出來,提著奶粉笑瞇瞇地向他走去。他看見我,立起身走回他那間永遠沒有陽光的屋中。我要是下雨的時候來找他,就會聽到老東西在掛著帳子的床上莫名其妙地長吁短嘆。我一般晴天過來。

        今天,他向我展示的是他舊時的照片。他一言不發(fā)地把照片伸到我面前,像是小孩在討好伙伴給出的餅干。我接過來看,他另一張已經拿在手里準備著了??赐炅艘粡埶敱恼掌?,他的眼睛盯著我,等我發(fā)表意見。我打算一言不發(fā),接過第二張照片,他的眼神依然期待我發(fā)表看法,不用看他我也知道。

        我嘆了口氣,說:“您年輕的時候真帥氣,簡直可以用瀟灑來形容?!?/p>

        他擠出擱置已久的微微一笑,端詳著照片把準備好的話說出來:“觀看我的人,他的眼必不再見我;你的眼目要看我,我卻不在了。”我緊閉了嘴,譴責自己不該贊他。這時他望著我笑了一下,老頭手里還拿著一大疊照片,他沒有全部交到我手里,一張張傳給我,同時一只手伸在我面前。像在手術臺前完成一次人體解剖,一步步有次序地遞接工具。他仍舊期待我第二次的意見。

        “團風好像沒什么變化?!?/p>

        他迷人地微笑:“他不再回自己的家,故土也不再認識他。”

        我快速地把照片翻完,其間保持沉默。他似乎也滿足了,把照片全塞給我,自己去沖我送給他的牛奶。

        離開老頭的家,他抱著放相片的餅干盒子在門口送我。一只手和肩齊平輕輕揮動,他的毛背心有幾處脫了線,像一根根扎進身體的刺。老頭明顯不如剛才硬朗,搖搖欲墜的。他說:“常來逛逛啊?!蔽壹偃缪b作沒聽到就萬事大吉。可事實上,我還是對他說:“過幾天就來看你?!边€沒走幾步,他就在后面罵:“婊子養(yǎng)的。”我側著臉瞪著他,他仰頭喝著牛奶。

        離開老頭,有脫掉熊皮的舒暢。看看表,時間還早,我可以選擇圍著這條老街轉一圈,或是直接抄小路去超市。早幾年團風的領導們想搞一個旅游區(qū),把這些老街上的房子變成景點供游人參觀。無奈這些房子年歲不夠久遠,都是八十年代末的產物,所以此計劃一直擱淺,據說要2020年可以實施。最后我選擇走大路,我可以繞去普濟大道游戲機室和逃學的小學生打盤格斗游戲。路上我遇見學生妹。每次看到她,我都有點激動,想上前找她說話。每次看到她總是上課時間。這回,她似乎和另外幾個女孩發(fā)生了矛盾,對方正拉著學生妹同伴的頭發(fā)質問,學生妹上前拉扯,動作也不怎么雅觀。趁她沒完全暴露出潑婦的面目破壞在我心里的形象,我走過她們身邊時輕輕咳嗽了幾聲。學生妹似乎沒有聽到,拉扯人的動作更加粗暴了。我實在看不下去,大喝一聲:“放開那個女孩。”

        幾個女孩愣了一下,看著我。我輕輕把她們拉開說:“都是女孩,有什么事不能講清楚呢?”

        “關你鳥事,彈開點?!蹦莻€染黃毛女孩叼著煙,煙熏得她瞇起眼睛。

        我不理她們,拉著學生妹的手要走,這時不知從哪鉆出幾個男混混,兇惡地站到黃頭發(fā)身邊。“老公,這個男的要打我?!秉S毛撒嬌。

        “我曉得,我都看見了,”其中一個男混混溫柔地對黃毛說,轉過身一臉出頭鳥的模樣,“喂,她們女的辦事,男的最好莫插手撒……咿,這不是強哥嗎?哈哈。強哥好?!彼戳藗€禮。

        “哦,是亮亮啊,”我把腰挺直,“我不是插手,這女孩我認得?!绷亮羻栁医柽^兩次錢,一共七十塊,至今未還。我看著他,期待他記起欠錢的事,雖然我知道這個期望很有可能會泡湯。

        “強哥,她一起的女孩偷了我媳婦的東西,現(xiàn)在東西在誰那兒我還不知道,她不能走?!绷亮烈荒樰p蔑地說。

        “把個面子撒。亮哥。”我說。

        “你算個毛,把你面子叫你強哥哥,不把你面子叫你熊哥哥。這沒你的事,你可以走了。熊哥?!绷亮琳f完,和他的伙伴們一起哈哈大笑。

        他說完,扯著學生妹和她的朋友就走。學生妹被我拉著手后就一直沒有出聲,她被人拉走沒有回頭看我一眼。我被固定在那里,覺得自己像頭沒頭沒腦找不著森林的熊。他們在遠處站定,沒有像剛才那樣拉扯,只在安靜地談事。我說:“我有顆堅韌的心?!比缓筮~開步子慢慢離開,臉上的火冷卻下來。走了一會兒,學生妹追了過來對我說謝謝。她同我一起走路,她對我說其實我扮熊很可愛,她有時會在我身邊看,經常哈哈大笑。我想,她并不懂怎么安慰人。假如她現(xiàn)在親我一下……

        假如她親我一下。

        一整天都精神恍惚。有關這一天記憶深刻。在熊皮里,它仿佛是一張被注明過的日歷,預示著有事發(fā)生,內容卻無人知曉。那是星期三的中午,如同要發(fā)生一場槍戰(zhàn),人們遠離街道。對面房東女兒開的公共電話亭大門緊閉,新疆人開的清真面館門前熱氣騰騰,又僅僅是熱氣騰騰。超市門前的小噴泉鐵銹斑斑,一個外地流浪而來的傻子光著下身數生殖器。他說:“一,一,一?!?/p>

        在熊皮里,我接到了同學的電話,他打開電話就問:“喂,老兄,你現(xiàn)在在熊皮里吧。”我說是,他就開始訴苦,講述他艱難的生活,好工作好女人的難以尋覓,他給我敘述他房間中的顏色,說他門前有多少路公共汽車。說得差不多他才意識到該問候我:嘿,你最近在干嗎呢?

        “最近我在看一部韓劇,特他媽好看?!蔽艺f。

        “是嗎是嗎?女主角好不好看?”他急切地問。

        我說:“好看,很可愛,嘴巴小小的,鼻子挺挺的,說話生氣受委屈的時候喜歡咬嘴唇?!?/p>

        “好哦,”他興奮,又問,“感人嗎?”

        “感人?!?/p>

        “你看的時候哭了幾回?”他又問。

        “好幾回,不過我都忍住了,總是鼻子一酸,心里好難過。不過倒數第二集我實在忍不住,哭了?!蔽蚁肓讼氘敃r看那部戲的情景,鼻子又酸了一下。

        “那好,就這樣。常聯(lián)絡?!彼宰羁斓乃俣葤斓綦娫?。endprint

        這一天就快這么過去了。我對老顧說過:“反正我不害怕面對自己的過去?!蔽铱傆X得每一天結束得都有些可惜,我想挽留住什么東西。最為讓我氣憤的是,在今天這么冷清的超市門前,我居然還是被那個家伙一腳踹到地下跌了個狗吃屎,等我花大氣力爬起來,周圍連個笑話我的人都找不見。這一天留在我腦海里,這一天相當平常,和所有的日子有同樣的面孔。我時常質疑我為什么要選擇這一天記錄。

        房東女兒沒來找我,她的房間安安靜靜,沒有電話再打進來。天黑得越來越遲,有時候懷疑這即將暗淡下去的天空是不是一個新的開始,一個灌滿了鉛的黎明。今天晚上有點涼爽,電視里的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

        可以看到窗外的油菜慢慢泛黃,收割的季節(jié)就要來臨,農田里的人開始多起來。在超市旁邊的汽車站會鉆出一些扛著大包小包的年輕人。他們是回來幫著收油菜的勞力。他們一臉不忿地從汽車站走出,很豪爽地叫來一部摩托車,坐上去,回到村里自己的家。所有的人都等待著收割,等待著即將打響的戰(zhàn)斗。他們躍躍欲試地站在田頭,時不時看看手表,等待收割的日子到來。夜里睡前,能聽到蛙鳴和磨鐮刀的聲音。

        老顧很忙,連和我聊聊天的時間都沒有。這個時候估計還在太平間門口拉著電燈排練,大聲吆喝,蹲下來冥思苦想,電燈下繞著一群群飛蛾,它們似乎比演員更加忙碌。一些演員在燈光下聊著話劇上演的快樂,他們舉手投足充滿了話劇的味道,夸張的手勢經常在空氣中固定好幾秒。我點根煙遠遠地看了一會他們排練,煙抽完我就往家里走。路上遇見幾個認識的混混,他們坐在宵夜攤上抽煙,這時候吃宵夜太早,他們在等夜更黑一點。一個混混望望不遠處鐘樓上的大電子鐘說:“他媽的,天怎么還不黑?!绷硪粋€混混對我說:“喲,熊哥,你下班了。請我們這些小弟喝個酒撒?!绷亮磷谧雷拥淖钸吷?,低著頭嘿嘿地笑。我微微笑道:“好撒,改天我請?!?/p>

        再看看窗外,天終于黑起來了。我松了一口氣,打開電視,里面播著天氣預報,漂亮的主持小姐說:明天有雨。

        我的女朋友林林有一雙大眼睛,濃濃的眉毛,鼻子有點塌,和她最后一次見面是去年八月。她到團風來看我,提著一個大箱子,里面塞滿了衣服。她告訴我,這只是她所有衣服的五分之一。衣服穿在她身上很合適,沒有一件是我以前看她穿過的。我們剛剛談戀愛的時候,她不修邊幅,披頭散發(fā)就敢跟我逛街去。那時候我對她講,作為女孩,應該要注意打扮一下自己。在很早的通話中,我提出讓她買幾條性感的內褲,被她羞澀地拒絕?,F(xiàn)在看見她如此會打扮,我有些擔心。她的睫毛長長許多,頭發(fā)曲卷染成紫色,現(xiàn)在每個人都說她長得像洋娃娃。以前只有幾個人這么說過。

        關于她那次到來,我做了許多準備工作。比如列了一張清單說我們要做哪些事情,比如租一艘漁船去劃,比如到長江邊散步把藏在小樹林里的花獻給她。在一所閑置的江邊小屋樓頂給她講鬼故事然后熱吻。單子列得長長的,卻只做了幾件。那個夏天實在是太熱,我們光買冷飲喝就花了幾百塊錢。本打算在那間閑置的江邊小屋里和她做愛,我事先預備了蚊香、涼席和兩個薄荷型避孕套,和她到那里一看,一對狗男女正在席子上行著好事,蚊香在旁邊點起。我和她索然無味地看了一下,那個男人大大咧咧地邊搞邊對我說:“兄弟,這些東西是你留的吧?不好意思撒,不小心被我看到了。套子還有一個,你們等一下吧,我很快就完了。”我們相當不愉快地回了家,從此不打算去那兒。在電話里我和她就預定一定要打一次野戰(zhàn),為這個我低聲下氣求了她好幾次才答應。而團風的夜里似乎處處是人,在江邊我剛剛和她親熱了一下,就被旁邊的一幫小痞子起哄。我差點和他們打起來,要不是林林拉住了我。

        林林來的第二天我們才正式做愛,頭一天被她以天氣太熱以及被小屋里的狗男女破壞興致為由拒絕。天氣太熱,她只在我的胸前睡了一小會兒就面對著電扇小聲打起呼嚕來。她睡著后,我把她的腳挪到我腿上。第二天夜晚,溫度計上顯示18度,我們高興地脫光衣服彼此撫摸了幾秒鐘,我迫不及待地擺好姿勢進入。她頭稍微往上仰了一下,輕輕說:“慢慢來啦。”

        這種略帶熟練的語氣讓我愣了一下,我笨拙地調整了一下姿勢:哦,我慢慢地搞。

        我更喜歡聽到她像以前那樣帶點羞怯帶點疼痛感帶點緊張地說:“疼……輕一點。”

        在去年夏天進入林林身體之前,我已有五個月沒有和她做愛了。當我在去年夏天穿著薄荷香的套子跑進她的身體里,發(fā)現(xiàn)這個身體,和五個月前的林林的身體不太一樣。在她離開團風的前幾天晚上,我終于告訴了她我的感覺:“嗯,我覺得你的身體和幾個月前不一樣了,嗯……好像比那個時候熟練了一些哦,呵呵,是不是偷看了《春宮圖》什么的?”

        她懶洋洋地對著我說:“是嗎?你和五個月前也有點不太一樣哦?!?/p>

        我說:“我是看色情片學的嘛?!?/p>

        “其實我們兩個人都想趁早結束聊天,因為舍不得放下話筒或怕提出掛電話對方不樂意,所以我們才聊這么長時間嘛?!绷奶斓臅r候她分析我們打電話時間過長的原因。

        去年夏天她在團風也是一樣,我知道她很想早點回去,只是始終沒提出來。那個悶熱的夏天,我們呆在家里吹電扇看碟子做愛,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會弄得兩人滿頭大汗。沒話說的時候,她從包里掏出一本從車站舊書攤上買的《百年孤獨》翻開,我則瞪著韓國電視劇看。天氣涼快一點我就要去超市當班,鉆進熊皮里迎接客人。這個時候林林就會在我身邊陪我一會兒,蹲在那兒吃塊西瓜,用寬慰我的笑迎接我的目光。她還會讓我把熊皮拉開一個口子用力親我一下。要不她就圍著超市周圍踱著步子,很好奇地這兒看看那兒瞧瞧,或是去超市買點零食吃。那幾天是我在熊皮里是最快樂的日子,而且她從沒正眼看團風街上任何一個混混。在團風,林林偶爾會接到電話,一接就是半個小時。有電話的時候她并不避開我,在哪兒響起她就站在哪兒接。仿佛是和人爭論什么,又沒有重點,一句實質性的話也聽不出來。電話從不在夜里騷擾我們,大都是中午、下午。我偷偷查看過她的電話,因為有密碼,什么都沒看到。endprint

        那次在團風,有許多個電話找她,短信也發(fā)了不少條給她。在第十一次她接完電話后我問她:給你打電話的是個男人吧。

        她說:是啊。

        “這個人頭發(fā)梳得很順,但不太長,皮膚很白對不對?”

        她說:“哎呀,你猜得真準,就像是見過他一樣?!?/p>

        我說:“他比我高點,結實一點。”

        她說:“哈,那你就猜錯了,他比你矮點,而且也沒你結實,不過他很固執(zhí),典型的天蝎座。”

        有些問題我問了她,更多的問題,我無法啟齒。在幾個無法入睡的夜晚,我們大汗淋漓地黏在一起討論讓她離開她所在的城市,到團風來。我在黑暗中說起這件事,又能在黑暗中感覺她皺了一下眉頭。我們聊了好幾個晚上,她都沒有答應。她的理由很多,也很對。但在這些討論著的無比炎熱的夜晚,她從來沒提出讓我到她的城市去工作。那幾個夜晚,我的身體一片冰涼。

        她離開團風的頭一天我們相當興奮,去大吃了一頓。我們的高興讓整個團風都涼爽了許多,很能感覺好些涼風從身上吹過。她的話也比平時多了,趁著高興我又向她提出留在團風的事。

        她說:“這樣不是挺好的嘛。我們在各自的城市里,然后見面,沒有爭吵沒有麻煩,你也不用照顧我,我也不用照顧你?!?/p>

        我說:“可我們是他媽的情侶啊,你是我女朋友啊,怎么能老是這么分開?”

        她笑了一下,說:“這樣很好啊,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她把“事”字的音咬得很重,然后又笑了一下,她的笑讓我略有些驚恐地想起我送小姐出房門前她們的微笑。

        接下來我們悶著腦袋吃完最后一點食物,提起行李去找車。去她城市的車很少,一個小時才有一班,當我們轉彎到另一條馬路上時,發(fā)現(xiàn)前面兩百米外有輛車在慢慢移動。我向那輛車揮手。車子沒有停下來,依舊慢慢向前開。我提著林林的行李向前慢跑,林林跑了一兩步就停下來。我一個人拎著行李跑出去很遠,又停下來。在車子和林林之間停下來。我對自己這個怪異的位置抱以微笑,又馬上沖著那車大罵一聲:“婊子養(yǎng)的?!?/p>

        那車“嘎”的一聲急剎車,司機從駕駛室跳下來沖著我的方向大吼一聲:“你他媽罵誰呢?”

        她臨上車之前很有領導氣質地對我說:“好好干?!彼涯莻€“干”字的音咬得很重,接著把《百年孤獨》丟在我懷里,說她看完了送給我。

        我對她說:“你也好好干?!蔽乙惨У煤苤亍?/p>

        看著載著林林的汽車快速離開,我開始感覺有許多把刀插在背上,能夠感覺到冰涼的刀刃在脊背滲透著寒冷,卻沒有疼痛。比起她在團風這些日子──我時常處在胸口碎大石的憋悶感中,有過之而無不及。

        刀刃總在,從那個夏天到現(xiàn)在,每一天都會突然冒出來。看看馬路旁邊的廣告牌,遇見螞蟻經過腳下,聽到身后誰喊另一個人的名字,隨時隨地,她總在。

        拿著劇本去找老顧,他正忙著從太平間牽電線出來??吹轿沂帜弥鴦”?,他欣喜若狂地向我沖來,一把抱住我說:“我就知道你會來的。我就知道?!?/p>

        我說:“要我演可以,我要演男主人公?!?/p>

        老顧連聲說行,這時從旁邊沖出一位描過眉的男人,他忿忿不平地質問老顧:“憑什么他一來就能演,我光臺詞就背了三個月。馬上就要正式彩排了,他拿得下來嗎?”他很不屑地看了看我,其他的演員看都沒看我們,兀自在院子的各個角落對臺詞,揮舞手臂,或拿面鏡子學習冷笑。

        我把劇本遞給老顧,擺了個姿勢,開始背臺詞,同時做著動作。我大約演了四分鐘的戲,最后一個動作是打女人耳光。我“啪”地把那個耳光甩在自己臉上(劇本要求一定要真打,要讓觀眾聽到清脆的聲音)。結束后,院子里響起熱烈的掌聲。

        老顧巴掌拍得最響,“看見沒有?看見沒有。這就是我常和你們說的──”他停頓幾秒,用手指著我,“演技。而且最后這個改動也相當好,說明即使在憤怒中,這個男人也保持著紳士風度,寧愿打自己耳光也不愿意傷害女人。這樣一來,和劇本更加貼切了?!?/p>

        其他演員都點頭稱是,描眉男人好像也服氣了,把手伸出來和我握了一下并祝我成功。我說完謝謝他就捂著臉跑出太平間。其他演員依次過來向我表明他們在劇中的角色,我一一和他們握手。

        老顧把我拉到一邊問我:“小子行啊。你還能背哪些臺詞?今天晚上先和演員們走走戲?!?/p>

        我說:“只要是我的臺詞,我都背下來了。事實上,只要其他演員到位,直接開演就行?!?/p>

        老顧愣了一下,盯著我看了很長時間,佩服地低聲說:“你小子,花了很長時間吧?”

        我說:“你說呢老顧?這些個日日夜夜?!?/p>

        正式加入話劇社后,生活變得豐富一點,每天下班之前都很高興,有這么一件事情等著自己去做。大家都喜愛自己的角色,他們早早吃過晚飯,三三兩兩來到太平間外面,等老顧來開門。在等待開門的過程中,他們聊著團風這天發(fā)生的事情。誰家兒子砍了人,自己單位的領導多么無聊,或是講幾個黃色笑話逗得年輕女孩子笑得直不起腰。他們的對話庸俗無趣,他們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那兩個賣水貨牛仔褲的個體戶不怎么插得上話,就傻乎乎地立在旁邊傻笑。一旦,老顧開門把他們放進太平間,他們就像換了一個人。在太平間里,這些人就完全進入狀態(tài),比專業(yè)演員還專業(yè)。

        因為是男主角,每天夜里都要專門和某個演員演一兩場。老顧有時候也會代替我和別人對臺詞以節(jié)省時間。我們打算在七月完成這部話劇。老顧說,到時候學生都放假了,農忙也徹底結束,到電影院吹吹風扇看話劇是很不錯的享受。老顧和電影院院長八金關系很好,他們說定再過半個月就把電影院的小門鑰匙交給我們。到那時,我們就正式彩排,把現(xiàn)在支離破碎的戲串起來。演員們大都把劇本看得滾瓜爛熟,甚至能提醒對方的臺詞。老顧問我對這個劇本有什么看法,我說沒有。

        太平間的熱鬧使我后悔為什么不早點加入這群人當中。大家相親相愛,賣盒飯的三哥在大家累了餓了的時候,就把當天剩下的盒飯拿出來分享。天氣很熱,但太平間門口很涼快。我從超市半價拿回的汽水放在太平間里,過半小時取出來,已經很冰涼了。大家累了就休息一會兒,坐在地上喝著汽水,吃著盒飯,討論一下劇情。吃飽喝足,又開始新一輪的排練。每天都要搞到十一點,大家精疲力盡地散場,回家。走出太平間,一個個駝著背在暗黃的路燈下急忙行走。他們的影子一時拉得很長,一時踩在腳下。排練結束的時候,也是團風夜市熱鬧的開始,走近普濟路,那兒熱火朝天。痞子、小姐和廚子們各司其職。有時候從太平間出來,看著這些人,居然有些陌生。但只要聞聞燒烤的炭香,只要聽著小混混永無休止的咒罵和豪言壯語。endprint

        老顧擔心我演話劇會耽擱工作被經理批評,他說我這個人過于投入,放不開。我讓他放心,畢竟我是在熊皮里,還可以把我演的角色拿到熊皮里表演,反正外面的人所能看到的動作只有滑稽。這樣做的確起到了不錯的效果,我一邊在熊皮里念著屬于我的臺詞,一邊把周邊任何一個圍觀的人當作和我配戲的人。他們在我面前哈哈大笑,為我更加奇怪的動作捧腹。我在熊皮里有時候也笑得不行,為我這個一舉兩得的辦法。對面的百里平超市的生意似乎更不好了,他們的經理是個固執(zhí)的家伙,不想用我們超市的招數落人話柄。

        前幾天和老顧忙著商量話劇所需要的服裝問題,我們?yōu)槭欠窠y(tǒng)一著裝而爭吵。老顧的意思是把所有人的衣服換成病號服,我則趨向于普通著裝。我們吵得不可開交,這兩天極少說話,都在太平間里沉思著怎么說服對方。在熊皮里,我也會想一想自己近來暴躁的脾氣是否應該?,F(xiàn)在天氣越來越熱,不過我在熊皮里并不覺得熱。天氣熱,只讓我感覺仿佛回到了去年八月。

        正打算脫熊皮下班的時候,經理過來用摸女員工屁股的手拍我的肩膀,把我拉到超市的一角說要和我談一談。我表示需要先脫下熊皮,經理壞笑著說他喜歡這樣和我說話。

        “你近來表現(xiàn)不錯呀,看來我當初沒選錯人,讓你當我們超市的招牌?!苯浝淼靡獾卣f。

        我說:“嗯,您的眼光是很準的?!?/p>

        “你看對面超市,都要垮了,只剩下一些鄉(xiāng)下佬往里面鉆。你功不可沒啊,我打算加你五十塊錢的工資,嗯,夏天的降溫費也加到一百塊,不過冬天要扣你工資,因為那時候在熊皮里不會像其他員工那樣挨凍?!彼呛堑孛艿哪X袋,“這樣和你說話覺得你特別乖特別可愛,哈哈,沒有人看見你會不開心撒。”

        我陪著他呵呵笑了幾聲,他偷偷摸摸地說:“其實我有時候也很想把熊皮換上,看看我穿上熊皮有什么效果。我想一定很好玩撒?!?/p>

        我假裝要脫熊皮給他,他連忙制止我說:“不不不,我只是說著玩玩的,沒有人比你勝任這工作,雖然我披上也會像你一樣手舞足蹈逗大人小孩開心,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干不來。這個工作只有你能做,你是個天才!”

        他掏根煙給我,又發(fā)現(xiàn)我抽不了煙,就把煙放在自己嘴上對我說:“我這次和你談話除了表揚你,還有個工作之外的事對你講。其實也和工作有關。等下我有個朋友想和你談點事情,你要是還把我當作關心你照顧你的好經理的話,你就答應他。”

        我說:“那不行吧經理,你對我的關心照顧我是知道的,可要是對方讓我殺人放火怎么辦?”

        經理哈哈大笑著揮手說:“不會不會,哈哈,就算讓你干,你也干不來嘛我的小熊寶寶。”他摸摸我的腦袋,走了。

        來找我的人我認識,他叫裴敏,是團風近一年新冒出來的混混頭目。近一年在宵夜攤上,談到的黑道人物中絕對有他,在路邊也見過他幾次,沒過說話,每次見面他會先對我點點頭打招呼。裴敏為人講義氣,為兄弟絕對可以兩肋插刀,這一兩年拿西瓜刀砍了不少人。此人打架兇猛異常,長得不算太高,而且有一副討人喜歡的圓圓的臉蛋,有時候露著憨厚的笑,但只要有人得罪了他,無論對方多少人他都會上去拼命。很多小混混都以他為黑道楷模,因為他不怕死,講義氣,一言九鼎。和娛樂明星以及政府要員一樣,混混也要人捧場。在宵夜攤上,過了氣的黑道大哥煮酒論英雄都會說:“我看好裴敏?!睆N子們再把這些消息散發(fā)出去,他的名氣越來越大,是如今團風街頭絕對呼風喚雨的角色。

        看到裴敏親手幫我取下熊皮以及遞煙給我時,我不知道他找我的目的。他平時除了喝酒砍人搞女人之外,就放放賬,開個賭檔,要不就包包小工程賺幾個錢。

        他喊我“老強”,并不像其他混混那樣叫我“強哥”和我稱兄道弟,他只比我小一歲。他說有地產商看中超市對面一排平房,想把它們拆了蓋成大樓,下面還做商品房,上面住人。他透露政府的關系已經疏通好,這排房子后面的大多數住戶也表示愿意拆遷,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叫太勇的老頭不愿意拆掉這排商品房后面的破房子,而且這個老頭還是這排商品房其中兩間的戶主。裴敏查到這個老頭在團風街上幾乎不與人打交道,唯一和他說話的人就是我。直到裴敏說到這個老頭和我的關系,才讓我記起討厭的老頭叫太勇。

        裴敏的意思是讓我說服老頭同意搬遷,我答應了他。他很詫異我的爽快?!斑@件事我能不能辦成另外說,這個忙我?guī)土??!?/p>

        “夠爽快撒。”裴敏說。

        “你幫我搞個人?!蔽艺f。

        “好的。你說,哪個?”裴敏問。

        “亮亮。你知道這個人嗎?”

        裴敏笑著說:“K粉的亮亮嘛,你說么樣搞,是下胯子還是剁手?”

        我抽了口煙想了想說:“嗯,就打一頓,外傷那種,睡幾天醫(yī)院。主要是要他老實點,其實沒什么大矛盾?!?/p>

        裴敏電話響了,他看了看號碼,再掛掉。他拍拍我的肩膀說:“懂了,搞完他我來找你?!彼次疫€有點遲疑,又拍拍我肩膀說:“這個家伙惹了不少事,找他的茬很簡單,我讓他在團風乖點。”臨走前他囑咐我在這件事談成之前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亮亮很自然地在一個宵夜攤上挨了打。他的腦殼被兩個啤酒瓶敲開,下陰被踹了一腳,其他的傷沒人看見,當時被毆打他的人圍著誰也看不見他到底挨了多少下。第二天我去那個宵夜攤看,還有一些暗黑色的血沒有洗掉。由于團風混混很稀奇裴敏此次動手沒有拿刀,裴敏又趕到醫(yī)院在他胳膊上劃了一刀。老顧說亮亮沒什么大問題,只是被打后每天呆呆地看著窗外,連他兄弟拿搖頭丸給他吃都沒興趣。

        除了亮亮被揍之外,老顧也主動提出話劇不用病號裝。我看他還是很喜歡大家都穿著病號裝的,只是不愿意拂我的意。我的女朋友林林在電話里也比以前親熱起來,沒完沒了地和我講她那邊發(fā)生的事,還主動和我討論SM暗示她愿意做受虐的一方而不是像以前那樣企圖在我背上滴蠟燭。我興致盎然,加上雙搶的日子臨近那農婦碩大的乳房和黑漆漆的奶頭在寬大的男式汗衫里若隱若現(xiàn),奸污她。裴敏的事談成后我想讓裴敏幫我找個小姐,大眼睛,濃濃的眉毛,鼻子有點塌。他認識很多小姐。endprint

        亮亮被打之后的第四天,經理放了我三天假。我剛脫掉熊皮裴敏就來找我,他手里提著個裝了四五袋奶粉的袋子說:“先吃飯還是先去老頭家?”

        我把袋子接過來,說:“先去老頭家吧。”

        一路上他沒有談起亮亮的事很讓我感激,大家只是聊了聊閑事。談吐中可以看出裴敏是個極端聰明的人,書念得不多。一路走來,遇見幾個走小路去中學找女孩的混混,他們帶著敬意地和裴敏打招呼,也給我投來禮貌的一瞥。這讓我當時有點得意,想起一個成語:狐假虎威。

        快到老頭家時,裴敏問我:“我是在外面等還是一起進去?”

        我說:“一起進去吧。涉及到房子問題的時候你得幫我說撒?!?/p>

        他點點頭,然后一起看見坐在門口陰涼處的老頭太勇。照例,他一看見我就拄著拐走進房里。跟著老頭走進房間,他坐在沙發(fā)上把玻璃杯拿給我,裴敏接過去給他沖牛奶。

        “找您談點事。”我對老頭說。

        “講吧,沒準我會答應?!崩项^看了一眼裴敏。

        我把裴敏事先交代的話說了一遍,但沒有提到拆遷費,我想老頭這個歲數對錢應該沒什么感覺。果然,老頭連錢的事都沒問就一直搖頭,他唉聲嘆氣起來說:“唉,那房子怎么能拆呢?不能,不能,好歹我半輩子都活在里面了。難道別的地方就有墳地?你把我們帶出來死在曠野嗎?你為什么要這樣待我們?”老頭流了幾滴眼淚,用袖子狠狠地擦了幾下。

        “您別這樣,政府都同意了,我們應該擁護?!蔽覄袼?。

        提到政府,老頭忽然變得堅固:“婊子養(yǎng)的,哪個同意的!要他來找我?”他點了幾個領導的名字,點一個罵一句“婊子養(yǎng)的”。裴敏趕快把牛奶遞到他手里才使他閉上嘴,小口小口地抿著牛奶。

        “你不用說了,這件事我不會答應?!崩项^喝完半杯牛奶,兩臂張開靠倒在沙發(fā)上架起二郎腿。

        我還想說點什么,裴敏看了看表,起身向老頭道別,老頭瞇著眼看我們走出他的房子,嘴角掛著笑。到房門外我打算向裴敏道歉,他又看了看表說:“不急,過幾天我們再來。我看老頭還有戲。我們走吧?!?/p>

        我們沿著崩坡路向前,裴敏不??幢聿⒄{整行走的速度,快要把這條小街走完,在靠近一排老房子的巷子里突然發(fā)出激烈的爭吵聲。裴敏加快步伐趕到巷頭。

        一群人在巷子里談判,居然全是女的。我首先認出了上次和亮亮在一起的黃毛妹,接著認出長得像林林的學生妹。她們是兩幫人,似乎就要打起來了。裴敏笑瞇瞇地走過去問黃毛妹:靚妹,什么事撒?

        黃毛說:敏哥你來得正好,這幫婊子偷了我的兩塊藍田玉拿去賣了,昨天我姐妹從她們宿舍搜到了發(fā)票。

        學生妹說:你只是搜出了發(fā)票,憑什么說玉就是你們的呢,再說我們賣了三塊,都是我從家里拿出來的。

        黃毛說:你個婊子少他媽多嘴,這里沒你的事,老子找的是她。

        學生妹小聲說:你一個女的當什么老子,豆腐老子。說完她自己笑了起來,她周圍的同學也都小聲嬉笑起來。

        黃毛勃然大怒,一把抓住了學生妹的頭發(fā),裴敏分開了她們:放手放手,這么點小事打什么打,事還沒搞清楚呢。

        黃毛現(xiàn)在不僅要要回玉佩的錢,還一定打學生妹。雖然裴敏在旁邊一直勸著,黃毛也不依不饒,她哭了起來,訴說那兩塊玉佩和一份愛情故事,還說裴敏偏心。她最后一句說得我都有點心寒:“裴敏你是大哥,就這樣欺負人嗎?你幫了她這次,幫得了她這輩子嗎?就算我忍了,我這幫姐妹忍得了嗎?她跑不了的,我曉得她家住在哪。”她的哭聲越來越大,感染了她的姐妹,大家像是得了傳染病一樣通通撒起潑來,一邊哭泣要幫著受了氣的黃毛,她們撕扯著學生們的頭發(fā)、衣服和臉蛋。我和裴敏都加入了扯架的行列,只是扯女人不太容易。很快,我的臉和手都被撕出一道道口子,腿上也挨了好幾下。

        這時裴敏聲嘶力竭地大吼一聲:“分開!”這些女的全被鎮(zhèn)住了,手慢慢垂下來看著動怒的裴敏。聲音從巷子傳出去馬上招來幾個腦袋的圍觀,裴敏怒氣沖天地對那幾個腦袋說:“看你媽的逼,再看搞死你。”巷子里更加安靜。

        裴敏從地上撿起一大塊殘缺的瓦片對黃毛說:“她們這個事我扛了?!?/p>

        他把瓦片往腦袋上使勁砸。一邊砸一邊說說,夠不夠撒,夠不夠撒,夠不夠撒,夠不夠撒。他使勁砸了四下,很像路邊耍把式賣假藥的江湖騙子。每使勁砸一下他的手表就從滑落的袖子中露出。他使勁砸的第五下被學生妹攔了下來,學生妹淚流滿面,她摟著已有點昏眩的裴敏哭著說:“這事不要你管了,不要砸了。你沒事吧裴敏?”

        黃毛被裴敏的行為弄呆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過神來對裴敏伸出大拇指說:“敏哥,我服你,這個事就算過去了?!?/p>

        被學生妹攙扶著的裴敏揮揮手算是打了招呼,黃毛對她的姐妹作了個手勢,其他人很順從很老實地從狹窄的巷子里撤去,連學生妹們的衣角都沒有再碰,去得無聲。她們剛走,女學生們就圍了過來看裴敏,她們的眼神充滿敬意,動作是惶恐和束手無策的。裴敏在墻邊靠了一會兒,用手捂著頭對我說:“老強,陪我上醫(yī)院走一趟吧。”女學生們要跟去,被我打發(fā)走了,只剩下長得像林林的學生妹執(zhí)意不肯離開,她的眼睛不離開裴敏,我們走到哪她就跟到哪,于是我們三人叫了輛出租車到了醫(yī)院。

        一直把裴敏送去縫針,學生妹才和我打招呼并感謝我把裴敏送到醫(yī)院。她隆起的胸前留著鮮紅的血跡,像繡上去的一朵朵花。老顧說,裴敏頭上縫了四針,需要留院觀察一天。學生妹此刻變得相當冷靜,她借我的手機給家里打了個電話說晚自習下了到同學家溫習功課,晚上不回家。我和老顧看著她在空蕩的醫(yī)院走來走去,辦住院手續(xù)、交費,去外面買水果、毛巾、牙刷,又去打了瓶開水。她在我面前走來走去,長發(fā)飄動。越看她,就越像林林,特別是遇見什么事愣住繼而傻笑一下的瞬間,幾乎讓我想上去緊緊地擁抱她。我一直抽著煙看見她把所有的事做完,她在病房門口問我要了支煙,坐在我身邊抽著。她不會抽煙,但彈煙灰的樣子熟練。抽幾口就望一眼病房內躺著的裴敏。她身上的幽香沒有和醫(yī)院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這使我想就裴敏受傷博她憐惜這件事和她聊聊??墒俏也桓摇ndprint

        學生妹進病房給裴敏削蘋果,老顧問我是不是也要看醫(yī)生。我說醫(yī)院治不好我的病并否認那些情書是寫給學生妹的。裴敏一直躺著沒動,還是眩暈當中,當我向他倆告辭,裴敏讓我過去,我俯身傾聽。他讓我別把找老頭的事說出去。我點點頭,起身告辭。

        學生妹在身后站起來問:不再坐一會兒了?我加快步伐走出醫(yī)院,老顧大聲提醒我后天到電影院正式彩排。他的聲音在醫(yī)院里回蕩。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

        十一

        回到家天已經黑,雨也打算停了。我脫掉身上的濕衣服,把它們掛在衣架上。門縫里已經鉆進一些小青蛙,我全部踩死,再一只只把它們從門縫里踢出去。有一個老太婆腳法極準,她每每踩死軟弱的螻蛄,都準確地踩中其頭部,以免將肚子踩破弄臟地板。還有個落魄的人,在小館子里點了一碗米飯,我吃完起身離去,他迅速把我碗里剩下的面湯喝完。

        這么玩了一會兒,門外傳來敲門聲。房東女兒撲了進來,把我推倒在沙發(fā)上開始哭泣,先是低聲的,又嚎啕大哭了一陣子,接著轉成抽泣。在哭泣中她告訴我,她那一排商品房馬上要拆遷變成商業(yè)大樓了,說她舍不得經營了四年的公共電話亭。她說她四年沒離開團風,甚至沒離開過那個電話亭,她說她喜歡在電話亭里所看到和聽到的。我拍著她的肩。房間窗戶沒開,十分悶熱,她躲在我懷里哭泣,她呼出的熱氣全打在我身上。她穿了一件卡通圖案的小背心,看得見肥肥的乳溝,下面穿一件藍色短裙。十分悶熱,我望了望掛在衣架上的衣服,開始摸她的胸。她有些迷離,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任由我的手移動。摸了幾下我的手往下移,她的小腹起伏有彈性,手在衣服里十分悶熱。把手伸進她的內褲,還沒有收獲。她把我的手死死鉗住。

        “不,不,不,不,不,別這樣強哥,我還是處女。強哥,你是好人,我只是想在你胸前靠一靠?!彼郎厝岬匕盐业氖帜贸鰜矸旁谒厍?。

        “好,我尊重你?!蔽疑詈粑?/p>

        她繼續(xù)把身體搭在我的身上,兩只手緊緊抱著我并壓著在她胸前的手,像只乖巧的小動物。就這樣僵持著,我打算再過三分鐘繼續(xù)行動。還沒過三分鐘她突然在我身上掙扎起來并大聲說:“不,不,不,不,不,強哥你不要這樣。我走了。我真希望那房子不要拆。”房東女兒站起身整了整衣服,她的胖臉漲得通紅,一粒粒汗珠在鼻尖上。正在想她是如何得知房子要拆遷的事時,裴敏打來電話問我是不是把拆遷的事告訴了別人。

        “沒有沒有沒有,這件事對我又沒有什么利,我怎么會告訴別人呢。你那邊的人真查清楚了?剛剛房東女兒也來告訴我拆遷的事?!?/p>

        裴敏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低聲告訴我,若再有人和我提起拆遷的事,我就裝作不知道,也不能追問。

        十二

        電影院很久都沒營業(yè)了,舞臺上有股死老鼠的味道。潮濕陰暗的墻壁發(fā)霉,有的地方還長出青苔,電影院院長八金把所有的燈打開,把每一個座位照亮。演員們都有些不知所措,很顯然他們還是沒預料到電影院這么大,有這么多座位。一個女的跑到觀眾席上去打量舞臺,她大聲喊:“看得見看得見,你們的臉都很清楚?!甭犃诉@句話,所有的演員都跑到臺下去看,很快地臺上只有我、老顧和八金。他們倆小聲商量著演出當天租用舞臺的費用以及門票收入的分成問題。

        強光打在我的臉上,火辣辣的。他們讓我做幾個動作說幾句話。我朗誦了一首詩,做了幾個表情夸張的動作。他們很開心,輪流上臺表演,特別喜歡模仿領導在臺上的講話,幾個演員像小孩一樣朝舞臺上爬上哭喊著說:“可憐可憐我吧……”一時間電影院里鬧哄哄的。

        老顧和八金談完事后要求我們從第一幕開始演起,看得出大家其實都很不習慣。八金把觀眾席上的燈關掉,演員們全部安靜起來。其他人老老實實坐在第一排,剩下我和兩個女演員在臺上無精打采說著臺詞,原來很富有激情的肢體語言全都不見了,每個動作看上去都像是打呵欠伸懶腰。似乎太平間那兒陰森森的氣氛更加理想。最后老顧鐵青著臉宣布休息,大家都坐在舞臺上發(fā)呆,不知從哪兒吹來冷冷的風,帶足了發(fā)霉的氣味,幾根斷了線的蜘蛛網飄到臉上。

        那幾天我們在電影院過得很不愉快,大家完全沒辦法適應即將面對的那么多觀眾。演員在進入電影院以前還興高采烈,改編劇本臺詞說著各種笑話,但只要一進電影院,只要看見那些空蕩蕩的座位,和空曠的舞臺,大家都沉默了。老顧沒有辦法,只讓演員在舞臺上坐著。那幾天過得遲緩,偌大的電影院就像一個太平間,死氣沉沉。大家都抱膝坐在舞臺上,暗紅色的幕布垂在兩邊,晚來的演員會在臺下呆呆地看著他們,然后說:真美。

        整個團風都一片死寂,高考就快來臨,作為重點中學的團風中學,不僅是高三的學生在投入戰(zhàn)斗,連同其他年級的學生都受到了感染,嚴陣以待。街上的學生日漸稀少,混混們似乎也知道這個時間段的重要,各方老大在宵夜攤上鄭重地宣布不在這段時間去騷擾學生,不勒索不欺負也不調戲,讓學生們好好把這些天過去。只是大小餐廳在忙活,貼上紅對聯(lián),金色的大字“預祝各學子高考順利”,精神不振的服務員坐在大廳抬頭看著電視,很像我經過十八坡看到的小姐在黃昏時的無聊。

        只有學生妹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還是每天和裴敏在一起。她以復習為借口出入在醫(yī)院、宵夜攤之間,很晚才回家,道上的混混都叫她“大嫂”,她笑嘻嘻地接受。裴敏的傷口好得很快,老顧說第三天就拆線了,幾乎創(chuàng)造了醫(yī)學奇跡。

        農民一年里最忙的時候也到了。下過前幾天那場陣頭雨后,油菜正式被收割。大家都拿出鐮刀在地里砍殺,他們的臉和裸露在外的身體被油菜稈上的小蜘蛛咬得到處是紅疙瘩。有時候站在窗前看他們干活,叼著煙,會遭到他們的茫然眼神。農婦們和男人一樣穿梭在田間,她們坐在田埂上望著自家漢子揮汗如雨,動動嘴唇把肩上的毛巾丟過去,男人晚上沒力氣招呼她。田邊和路邊的秸稈越堆越高,一輛中巴車不停地來回開動,大喇叭警告各家各戶不要在公路上打場。車輪碾過秸稈和麥稈,農民說今年油菜籽收得很低,頂天才一塊一。

        十三

        整個團風都被考試和農事冷落。政府下達了禁令,不許任何建筑單位在考試前這段時間施工,以免影響考生復習和休息。混混們在宵夜攤上的喧嘩也消失了,老老實實地喝酒低聲說話,遠遠地背著燈光看去,他們就是一群密謀的人。經理干脆放我的假,讓我專心休息想辦法說服太勇老頭。對面那排可能要拆遷的店面都掛出了低價出售貨物的牌子,要不就干脆貼上門面轉讓想在最后這段時間耍耍手段。房東女兒則堅守崗位,現(xiàn)在每餐都在店里吃,夜里很晚才能聽到她回家開門。疲憊的腳步,嘆息,和重重地把自己丟在床上的聲音越來越多。有時候深夜還能聽到她的哭泣,比撞到我臉上的愚蠢螻蛄還要可怕。沒有紗窗的玻璃上聚集的蟲類越來越多,其中以蜻蜓翅膀發(fā)出的聲音最為討厭。我打算什么時候把它們通通放進來,然后一一殺死。我小時候每遇見一只昆蟲就往其身上吐一口口水,以為其會被淹死,或被毒死。endprint

        這幾天我呆在家里看碟,白天很晚才起床,檢查一下林林發(fā)來的無聊短信──她居然提議寫信給我。母親打電話問起我和她的關系,我一概回答很好,和今天的收成一樣好。母親感嘆當年她下鄉(xiāng)的苦難日子,她說你以后也會像我這樣的,肯定會。

        放假的日子很無聊,我和林林說我喜歡上班,無論是寫幾個破美工字,還是鉆進熊皮,都比放假過癮。她說她也是。裴敏到我家來這天晚上我例外睡得很早。當我從江邊散完步回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視力忽然變得很差,我并沒有意識到是田里燒秸稈的緣故。眼前白茫茫的,連電視內容也看得不太清楚,我揉了揉眼睛也還是如此。我以為是太累的緣故,臉也沒洗就關了燈睡去。如果我知道是燒秸稈,我就會再到街上走走,去游戲機室和人對打,玩玩蘋果機。房東女兒有次問我為什么去打電話的次數少了,暗示我和林林的關系是不是沒有以前那么恩愛。我否認了這一點。但現(xiàn)在,只有在和林林通電話時,我才能感覺林林的存在。那些冰涼刀刃因為天氣的炎熱似乎在淡出我的身體,和我母親的電話中,我直言不諱地告訴她,我有一顆堅韌的心。

        不知道睡到幾點,裴敏在外面喊我。他叫的聲音很大,讓我以為是在夢里聽到的。直到他拿石頭砸我的門,我猛然從床上跳了起來光著腳摸亮燈一身冷汗地開了門。他拿著一個塑料袋食物走進院子,從我身邊走過的在他的身后,是學生妹,低著頭,長發(fā)把整個臉遮住,聞到她身上的香。我想,完了。

        裴敏把我叫到房內和我說:“本來說去開房間,但她死活不肯,她說人家肯定會認出她來的。她又不肯到我兄弟那邊去,說那邊太臟了,不習慣。所以我想到你了,她也同意到你這兒來。所以今天只好委屈你了,要不你就睡沙發(fā)。嘿嘿,不過我看你最好還是去看錄像撒。”他從皮夾子里掏出一百塊給我,讓我自己宵夜,再開個房或看錄像都可以。

        “錢就算了撒。我到哪擠一夜都行。房子你們用吧?!蔽野央娨曔b控、碟機遙控和螻蛄可能自投羅網的方向告訴他。學生妹一直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我在窗前喊她。她抬抬頭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我去井里打了桶水給她洗臉。裴敏嬉皮笑臉地去逗她,撩她的裙子。我臨走前特意看床單的動作她可能看見了。

        走出院子,看得見農田里火光沖天,把小半塊天空都染紅了,幾個身影在火里走來走去。在涼風里才聞到燒秸稈的味道很濃,清醒了些。把煙頭丟了,輕輕推開院子的門。我房間的燈已經熄了,聽得到竹席上的細微翻滾聲,還有竊笑。她的聲音在黑暗中嫵媚,像偷竊成功的女賊。林林在黑暗中也曾這么笑過,很久遠了。現(xiàn)在我能肯定,那些情書沒有一封是寫給學生妹的。那些信就在他們嬉戲的竹席下面。在門口接二連三抽了好幾根煙,起身感覺牙齒咬得很緊,有點發(fā)麻。能夠感覺到冰涼的刀刃在脊背滲透寒冷。

        悄悄走上二樓,悄悄敲著房東女兒的房門。她驚異地打開門,在她愕然的表情中我輕輕推開她堵住的門。把燈關了,我說:今天我在這兒睡。脫掉上衣平躺在床的角落。瞟了一眼窗外,大火仍然在燒,所有的短命的螻蛄燒死。

        她說:疼……輕一點。

        十四

        我仔細檢查房間里可能被移動過的一切,去查看竹席下我的情書。房間里原有的次序都被打亂,女孩收拾過房間。沒有凌亂。沒有兩個人因為姿勢而導致床單、毛毯、枕頭以某種組合方式排列。一切擺放整齊,毛巾是濕的,綠色的窗簾卷起。最讓我心痛的是,他們將用過的衛(wèi)生紙全部帶走了,可能裴敏現(xiàn)在就在某個地方焚燒它們。除了裴敏丟在地上的幾根煙頭,房間里沒有任何值得幻想的東西。可空氣中還有橡膠摩擦過后的味道。就算他們毀滅了一切證據,我都能嗅得到。

        去年八月送林林離開,我回到房間,幾乎能把我和她在房間每一天的活動獨自模擬完成。每個物體的位置,破皮的膝蓋,被她經手后的洗漱用品,打翻的茶杯,林林在房間里來回踱步的腳印都能從布滿灰塵的地面發(fā)現(xiàn)。林林壓在身上的被單隱約印出她在床上最后一個姿勢。當時我打算兩年都不移動這些被她挪動過的物品。

        最后一次檢查房間,依舊沒能發(fā)現(xiàn)學生妹的遺漏和疏忽??諝庵新劜坏窖任叮也荒芟肫鸷芫靡郧霸谶b遠的城市旅館里聞到了血腥味。房間里,衛(wèi)生紙少了一半,學生妹帶走了林林留下的《百年孤獨》。

        裴敏打來電話。今天又得找老頭談判。

        老頭預料到我們的到來,他把電壺插頭拔掉,灌滿開水瓶,給自己沖杯牛奶。做這些事,他看也沒看我和裴敏。等他喝了半杯牛奶表情最輕松的時候,我開始說話。

        “老爹,拆遷的事你就干脆說了吧,我們這樣兩頭跑也很累,耽誤你時間也不好。一句話,可不可以。”我誠懇地說。

        “什么?才來三四回就軟了?你還真是差,再說了,就算不談拆遷的事,你就不來看我了?”老頭瞇著眼睛看我們。

        我連忙說:“不不不不不,沒這個事,我以前還不是一樣來看你嗎?正好這個事只有你老能解決,就算你說不可以,以后我還是一樣要來看你老的?!?/p>

        “話說得甜。你來看我,是你媽吩咐的吧。”

        “是的?!?/p>

        “你還比較老實。拆遷的事我想過了,我也不能拖團風發(fā)展繁榮的后腿是不是?”老頭把牛奶喝完,問我們要了支煙微微顫顫點著,“拆遷的事等下再談,我給你看點照片吧,我看我找不到比現(xiàn)在更好的機會給人看了?!?/p>

        不等我回答,老頭叼著煙去一個漆黑的小柜子里拿裝照片的小鐵盒子。裴敏高興地點了支煙,在那里發(fā)短信。老頭的動作敏捷,生龍活虎,精神抖擻。他從小柜子的深處拿出一個我從未見過的老式相冊,一路小跑到我旁邊坐下,吸了一大口煙。打開相冊。

        照片比以前給我看到的都要舊一些,照片保存得很好,一些小小的黑白照片。老頭拿著相冊慢慢往后翻,他的年輕時代的半身相,一寸,兩寸,幾個年輕人的合影,青年人太勇文質彬彬。在第三頁我看到了年輕時代的母親,梳著大辮子,笑瞇瞇地站在照相館常有的布景假山前。照片上的顏色像是畫上去的。老頭感嘆地說:“啊,瞧這個女孩?!?/p>

        往后翻,還是母親年輕時候的照片,這回沒有背景,是和三四個女孩子一起照的半身相。母親在這幾個人當中顯得格外美麗,特別是她的大眼睛,使另外幾個人成為陪襯,成為專門拉來點綴母親的人。相冊每一面都只放了一張照片,用膠水粘在正中間。我已經不怎么想看下去了。每看一張照片老頭就感慨幾句,他的感慨中間經常因找不到合適的措辭而停頓,想了老半天才想出一個詞,在嘴里轉了好幾個彎再說來。endprint

        后面還有好幾張母親的照片,從日期上來看,每幾個月就有一兩張。翻到相冊中間,就是太勇和母親的合影了。太勇老頭在照片里顯得比母親大一點,兩人在長江邊上的合照,遠處是輪渡,一些人在碼頭上等船。江水就在他們腳邊,而兩人笑盈盈地一點都沒在意。母親看上去比前幾張照片要黑一些,可能是經過勞動的關系?!氨纫郧昂诹诵┦遣皇?,我覺得這樣更健康,比她剛下放來時要健康多了。這個姑娘的鼻子有點塌,要是挺一點就最好了。”老頭伸手去摸那張照片,我趕緊翻下一張。

        都是老頭和母親的合影,這些照片我一張都沒看過。母親在照片總是笑著的,那個時代照相都要笑。兩人在長江邊、電影院前、老百貨商店、還在那尊團風相當有名的大炮前照過。“在那個年代能跑出去照這么多照片不容易啊,你別看我們在笑,其實照完了就得跑,照之前還得東張西望?!弊詈笠粡埶麄兊暮嫌笆窃谝慌爬戏孔用媲?,母親和太勇手牽著手站在兩扇門前。他們手牽得很緊。

        “這是我和她最后一張合影,在我家門前。那真是快樂的時光啊?!崩项^似乎也迫不及待地想翻過這一頁,我以為他會關上相冊。裴敏剛還坐在沙發(fā)靠背上看照片,這時候已經起身溜達到其他什么地方去了。

        下一張是母親和我父親的合影,我家的相冊里也有這一張,母親和父親親熱地頭挨頭笑在一起。我小時候就看過這張照片,很小的時候。還有他們結婚時候的照片,在照片上寫著一行有關結婚的很顯眼的字,日期。剩下的都是母親和父親的合影,我都看過。老頭一言不發(fā)地翻著照片,速度很快。他一邊翻一邊喘著粗氣,那根他夾在指間的煙冒著最后幾絲青煙。最后一張是我給母親拍的單人照,那是母親照的最后一張照片。是老頭這本相冊中唯一看得出蒼老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她喜歡你父親哪一點,五大三粗,像頭熊一樣粗魯愚蠢,我就知道會離,我就知道。婊子養(yǎng)的。真是婊子養(yǎng)的?!狈阶詈笠粡?,老頭兇狠地氣急敗壞地對我咆哮。他把煙頭狠狠地按滅在兩根指頭中間,他看著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它們,嘴里不停咒罵。他死死盯著我的眼睛,我清晰地看見他的鼻孔在放大,收縮,顫動,五官模糊。裴敏沖了杯牛奶遞到老頭手中,給我來了支煙。太勇老頭在沙發(fā)上喘氣休憩喝牛奶。

        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道這么久怎么過的。老頭若無其事地喝牛奶,把嘴咂得脆響?!拔译m說話,憂愁仍不得消解;我雖停住不說,憂愁就離開我嗎?”老頭把杯子輕輕擱在茶幾上,他拍拍我的肩說:“小子!這么小就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長大了怎么辦啊。來,我們輕松一下,給你們放我私藏的好東西。”

        他又跑到那個小黑柜里摸索,裴敏這時才看了我一眼。老頭翻出一盤光碟,塞進機器里,居然和我珍藏的那盤一模一樣。他坐回沙發(fā)按了按遙控,演出開始。這些畫面里每一個姿勢每一聲喊叫我都能背誦出來,只聽聲音都知道畫面內容。陪著饒有興致的老頭看了一會。裴敏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架起腳擋住褲襠,掏出一支煙慢慢享受。老頭偶爾會說,你看這個婊子,水幾多啊。又或者說,這個女的真他媽經典,根本不是在演戲,她非常投入。女人在男人的身體邊上試探,忽然男人把手伸到女人下身里去,女人皺起眉頭手動了動像要阻止男人。她吸了口涼氣又說了句外語。應該是說疼,輕一點這類話。

        他忽然關掉碟機側過身問我:像不像?

        我說,像,很像我女朋友。

        他忽然關掉碟機對裴敏說:“談談拆遷的事吧,我要十五萬?!?/p>

        裴敏二話沒說,掏出手機邊撥號邊往外走。過了幾分鐘他走進來對老頭說:“十五萬應該沒問題,明天會有人來和你談,談好了我們就辦這個手續(xù)?!崩项^說:“那好撒,你們是還看一會兒碟子還是現(xiàn)在去忙?”

        我們站起身飛快地走出門口,老頭手里抱著那本舊相冊對我們可憐巴巴地說:“常來逛逛啊?!?/p>

        我小聲說:“逛你媽的逼?!?/p>

        在一路的沉默過后,我們走到普濟大道上。即將分手前我對裴敏說:“呼,好啦完滿解決。再沒我的事了撒。”

        裴敏拍了拍我的肩,對我說:“你要是有機會,走出團風到別的地方發(fā)展吧。你這個人不簡單,穩(wěn)得住。一旦超市拆遷,你們經理就等于說是團風唯一一家超市了,他肯定會解雇人的,而且會減少人工。你肯定是第一個被刷掉的人。這個事你們經理和我講過了?!?/p>

        我點點頭表示這個事我已經想到了。

        裴敏說:那你好好搞撒。在團風,有什么事來找我。他揮手叫了輛摩托車,一路狂飆去,他兩眼通紅充滿血絲,一夜沒睡地干著?,F(xiàn)在一定回去睡覺去了。

        路過團風中學我才想起來,今天是高考的日子。很多家長都在學校門口張望,學生妹的媽媽也在其中,她焦急地等待她女兒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考驗的結束。她提著重重的菜籃子,最上面是一大塊肉,鮮紅鮮紅的,還往下滴著血水。

        十五

        慢慢走近電影院,這條荒蕪的小街。很多人在夜里躲在電影院臺階旁拉野屎,稍微走近一點就聞得到在熱氣中擴張的屎味。電影院旁邊的錄像廳門口掛著“今日放映”的招牌,紅油漆書寫的艷情片名讓人心動,讓這荒蕪有了一絲熱情。推開電影院的小門,依舊聽不到演員們排練時的對話。以前在太平間院子里排練,很遠就能聽到那個男演員在拿腔拿調地說:“唉,基泰戎,你為什么收容我?為什么不把我捉來殺了,免得我在人們面前暴露我的身世?波呂博斯啊,科任托斯啊,還有你這被稱為我祖先的古老的家啊,你們把我撫養(yǎng)成人,皮膚多么好看,下面卻有毒瘡在潰爛啊!我現(xiàn)在被發(fā)現(xiàn)是個卑賤的人,是卑賤的人所生?!?/p>

        電影院什么聲音都沒有,走進去,所有的演員都坐在舞臺上,背靠背,或獨自一人選個地方坐著看劇本。為了適應場地,大家卷了鋪蓋到電影院來睡。晚上掛在墻上的大電扇呼呼地朝舞臺上吹。偶爾誰家的小孩來了,躲在幕布里等別人找。小孩藏了很久也沒誰掀開幕布看他一眼,他失望地離開。大家都難以進入角色,老顧想了許多辦法,比如讓演員在臺上閉著眼睛說臺詞做動作,但只要是兩個人的對話一開始,聲音和身體都開始變形,膽怯溢于言表。走出電影院的演員們又活躍得讓人心花怒放,就算是分道揚鑣前的一百來米路程,都有演員用劇本臺詞弄出些笑話。大家親密無間,互相道別分手。老顧問我對這種反差有什么辦法,我說有,不演。endprint

        老顧說:“不演?錢我都交了,錢倒不是問題,這幾個月大家的心血都白白浪費了?”

        我說:“別急,可能時候還沒到?!?/p>

        老顧說:“高考馬上就結束了,雙搶也馬上搞完了,現(xiàn)在不搞什么時候搞?要趁熱打鐵。”他跑到臺上把所有的演員都喊起來。老顧打著哈哈說:“大家這段時間都太辛苦了撒,又要忙自己的生活又要忙著排練。今天我請大家吃飯。到貴賓樓?!?/p>

        貴賓樓的包廂外面,老顧對我說:“等會兒開始喝酒,什么好聽你說什么,再肉麻也說?!?/p>

        我問:“有用嗎?”

        老顧說:“不知道,試試吧。記住,把這些家伙都他媽當領導,把他們麻翻了喝翻了就行?!?/p>

        我們提了兩瓶五糧液兩瓶紅酒進包廂,等服務員把酒都斟滿,沒等老顧發(fā)現(xiàn),一個演員站起來說:“來,我們敬老顧一杯,沒有他,就沒有這出話劇。我們大家敬他一杯?!?/p>

        老顧樂呵呵地喝下去了。大家很快把酒倒?jié)M又敬我,以老顧為首開始夸我演技到位臺詞標準入戲又快等等,我們一起連喝了三杯。接著開始毫不吝嗇地互相夸獎,最受用的話,最好聽的話,那幾個女演員眼睛全他媽瞇成了一條縫。最開始大家還有點拘謹,等到一杯杯酒灌進肚子里,大家暢所欲言,酣暢淋漓地說著肺腑之言。我們高唱一條大河波浪寬,國際歌,昨日像那東流水。

        最后,老顧把酒杯舉過頭頂說:“我替我那位死去的病人,這個劇本的作者感激大家。是你們使作者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是你們完成了他的夙愿,是你們喚醒了沉睡的高山,是你們成就了團風的藝術使這個地方變得不那么庸俗。歷史會記住你們,歷史將銘記這一時刻。讓我們舉杯,為我們即將創(chuàng)造的輝煌,為了藝術,為了所有為此獻身的人們,干杯。”

        好幾個人都哭了,若不是老顧和我出去吐過兩次,估計我們也會哭。我鼻子酸酸地看著一個演員抱著老顧說:“是你給了我新的生命。哥,沒有你就沒有我。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今天。”老顧深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率先走出去。在貴賓樓下,大家說著醉話。一個演員說:“兄弟姐妹們,你說我們是不是團風唯一的藝術家?”大家齊齊地說:“是?!绷硪粋€演員大聲說:“我們是團風唯一清醒的人,大家說對不對?”大家齊齊地說:“對?!边@時一個家長模樣的人走過來憂心忡忡地說:“對不起,你們能小聲點嗎?我女兒明天考試,想好好休息一下。大家?guī)蛡€忙,小聲點好不好?”老顧拍拍家長的肩膀說:“沒問題。”

        依次把喝多了的人送回他們家,我和老顧一人抱了半個西瓜邊走邊吃。團風天色將晚,高考的緣故,街上都很安靜,能聽得到附近農田里的拖拉機很小聲地工作,還有幾個高考家長和農民吵架的聲音,他們想讓農民們晚幾天翻地。幾個頑劣的考生正在等燒烤,燒烤店老板一邊扇蒲扇一邊勸著說:“吃完趕快回去復習,考完過來好好吃?!?/p>

        “你在想什么?想你媳婦?”老顧問。

        “我想把劇本倒數第二幕改成那個男人被一群痞子圍住打了一頓,躺在醫(yī)院里奄奄一息,沒有他期待的鮮花、水果和漂亮護士。也沒有一個女人去看他,包括他的母親?!?/p>

        老顧嘴里噴著西瓜汁沖著我喊:“你這個想法真是太經典了,不錯不錯,這樣主題體現(xiàn)得更具體了。不錯不錯,我怎么沒想到呢?”

        我說:“那,老顧,你說我們演的這個是喜劇還是悲劇?!?/p>

        老顧想了想,說:“這個可以改,應該是說我們應該演一出悲劇還是一出喜劇?!?/p>

        我說:“對,我就是這個意思,那是悲劇還是喜劇呢?”

        老顧說:“你讓我考慮一下吧?!?/p>

        我說好,把西瓜皮丟在一個考生腳邊,他滑倒了,周圍的人不停地笑。老顧提議去他家參觀他最近雜物室的收藏,他禮貌地問我有沒有興趣,因為上次我去后,被他留下的一塊奇怪器官弄惡心了。他說這次我肯定感興趣,我說那就去吧。

        打開老顧家雜物室的門,打開一個黑色塑料袋;里面有一大團帶血的衛(wèi)生紙,一條白色的血跡斑斑的內褲。他把內褲單手捧在手里指著一塊淺顏色的污漬對我說:“顏色很干凈吧,這女孩還是很淫的,我拿來的時候還是濕的,現(xiàn)在硬邦邦的。”

        我問:“這是誰的呢?”

        老顧驚訝地說:“你他媽不是吧。這就是你的學生妹的啊?!?/p>

        我大罵:“我操你媽老顧!”

        老顧問:“你為什么要操她呢?”

        我說:“你他媽又進我房間!我說怎么什么都找不到呢,他媽的原來在這?!?/p>

        那天,我們在老顧的雜物室呆了很久。

        十六

        那次在貴賓樓喝的酒起了相當大的作用,再次回到舞臺上,大家的興致空前高漲,換了個人似的,恢復到在太平間時的狀態(tài)。第一次從頭到尾把話劇排演了一次,除去許多細節(jié)不如意之外,整體的表現(xiàn)讓我們震驚。誰也沒料到我們這么有表演天賦。在臺上演戲的人很投入,舉手投足都像模像樣,演得十分到位。每個人物都表現(xiàn)得活靈活現(xiàn),仿佛并不是在演戲,而是真實發(fā)生的一件事。八金和老顧是僅有的觀眾。整部話劇結束后,他起立鼓掌的時間長達三分鐘。他說,這是他看過的最好的一部話劇,簡直是澎湃。

        “這部話劇肯定有很多人喜歡,我敢打包票?!?/p>

        “也就是說,場地費可以等演完后付咯?”老顧問。

        “絕對沒有問題。我要提個意見,你這個結尾差了點,似乎少點東西,就差那么一點點東西就能把人徹底鎮(zhèn)了。是什么說不清楚,你得好好想想,這個很關鍵?!?/p>

        老顧和我對望了一眼后對八金說:“你放心,結尾的問題會解決的,我們還在討論。”

        八金走后我們齊聲歡呼。

        老頭的應允使我的工作變得可有可無。假如團風只有一家超市,吉祥物就沒多大意義了。高考結束的那天,我去上班,經理連看都沒看我一眼,任憑我穿起熊皮在超市門口逛蕩。天氣很熱,我站上十分鐘就流了一身的汗。我脫掉熊皮打算去超市里吹吹空調,經理就指派我去搬貨。那樣的話,我更愿意呆在熊皮里喝冰鎮(zhèn)汽水。上個月的工資比以前少了一百塊,降溫費才五十塊,還不夠我買汽水喝。幾個員工都替我打抱不平,他們的工資也降了五十塊,他們天天替我不平衡,慫恿我去找經理對質?!皬娮樱闾蝗菀琢?,他不能這樣對你?!彼麄冋f。我知道他們想干些什么。在電話里,我對林林說工資的事,她很平淡地說:“不行就換一份咯。工作是這樣的?!蔽姨岢龅剿某鞘腥スぷ?,她就沉默,然后把話題撇開,讓我猜她今天內褲的顏色。endprint

        很快,對面的平房已經準備拆遷了,所有的小店都關上鐵閘門,把貨卸走。房東女兒叫了輛小貨車把電話和家具搬走,她戀戀不舍地回頭看了又看,蹲在她那家店門口哭了好長時間。她搬走的時候是黃昏,團風街上最熱鬧的時候。許多在她那打過電話的人都問她:“要搬啦,舍不得吧?”她只在那里哭,不回答別人。貨車開動前,她跑到我們超市來,對著我拳打腳踢了好幾陣子。穿著熊皮,一點都不疼。

        等拆完平房,對面超市就要關張大吉。經理有些擔心對面會大甩賣,這才想起我來,他要求我每天至少有三個小時在超市門口表演,無論做什么,最重要是在這幾天吸引顧客上門。他特意在所有員工面前發(fā)給我降溫費一百塊,并補助兩箱汽水。

        于是在傍晚,天氣稍微涼爽了些,我會自覺鉆進熊皮,毆打每個路人。每當有人走近我,我就開始揮舞著熊掌向他撲去,在他臉上身上拳打腳踢。通常揮動第一拳的時候可以看到他們很驚恐的表情,當看清楚我是那頭卡通熊和柔軟的熊掌摸在他們臉上,他們放心了,把驚恐的表情放大,變得逼真。這個新花招團風人很喜歡,許多人故意靠近我,期待我去揍他。對這樣的人我一般懶得理他,只去找那些不注意我的人。打了三四天,大家全知道了,我只好選些不順眼的家伙揍。他們走過我身邊,說:打我呀打我呀。我去撿條棍子放在手中揮舞,他們就不敢過來。這件事被經理制止了。

        我毆打每一個路人,他們樂呵呵的。最讓我氣憤的是那個踢我屁股的家伙這些天來得很勤快,幾乎每天在我防不勝防的時候給我一腳。他的腳法精準,直中我的屁股,讓我撲倒在地。

        我用盡了力氣去毆打他們,他們笑嘻嘻地看著我,裝出很疼的樣子,或慘叫。我用盡氣力打他們。

        十七

        話劇的宣傳沒有房地產廣告那么巨大的招牌,宣傳單上的內容很簡單,只有上演話劇的時間和簡單的劇情介紹:“兩個男人和許多女人之間發(fā)生的纏綿悱惻的感情故事……”票價是每人兩塊五,要是拿宣傳單去買票則只需要兩塊錢。在宣傳單的最底下寫著一行小字:團風人自己的話劇,支持團風人自己的藝術。每一張印刷好了的宣傳單由我們自己粘貼在團風大大小小的角落。電線桿上,墻壁上,和治性病的廣告擺在一起。演員們的朋友開的店門口也會有宣傳單貼著,有的交給店老板,每個進來光顧的人都要發(fā)上一張。每天在炸油條的老三那兒也可以找到宣傳單,用來包油條。這一招是老顧想起來的,他說吃油條的人沒準就會看。

        最好的宣傳是我。每天鉆進熊皮,我手里就捏著一大疊宣傳單,見一個人就發(fā)一張。但凡是我發(fā)到的人,都會好奇地看上一眼。經理說我這樣是誤導群眾,以為這是超市發(fā)的減價宣傳單。我當沒聽到他說的話。他在員工大會上批評了我的做法,并揚言要扣我工資。所有的員工都面露喜色,他們早就看不慣我一個人拿兩份工資。

        所有接到我發(fā)的宣傳單的人看完單子后都會問我:話劇是什么東西?我就揍他一拳,他就哈哈大笑著離開,手里捏著宣傳單并不丟掉。因為紙質的問題,在許多廁所我都發(fā)現(xiàn)了擦過屁股的宣傳單。老顧說這也沒什么不好,上廁所那么無聊,假如來了興趣看看單子也算起了效果。也有常來打我和被我打的講義氣的家伙說:你推薦的東西,我一定去,不就是兩塊錢嗎。

        關于看話劇,我和裴敏打了個電話,希望他到時候帶點兄弟去看話劇。他幽默地說到時候一定帶一兩百個兄弟壯旺我的場。他在電話那邊哈哈大笑,其間夾雜著學生妹咯咯的笑。自高考結束,學生妹和裴敏更是出雙入對,整個團風街都知道這件事了。他們再不需要我的房間隱瞞,大大咧咧地出現(xiàn)在各大小賓館旅社。她變得比以前開朗了許多,經??梢钥吹剿谧限卑l(fā)廊里和男男女女開懷大笑。在街上,如果她看見我,會靦腆地一笑,向我招招手。她媽媽找裴敏鬧過一次后再沒干什么,每天都還在菜市場賣菜,最近天熱,每天傍晚她會拖一車西瓜擺到團風街頭。許多小混混都去學生妹的媽媽那里買西瓜吃,一塊或者半個都賣,童叟無欺的價格。我每次回家,都會去買半個西瓜用塑料調羹舀著吃。

        房地產廣告的招牌巨大,在那一片被推土機推倒的廢墟中。廣告詞是“建設團風新氣象,團風明天會更好”,每個字都有半個人高。然后是一幢很高的大樓房,旁邊車水馬龍,夜晚的燈光繁華閃爍。一樓有商場、超市和快餐冷飲部,二樓是服裝柜臺,三四樓是電子游戲機室、網吧溜冰場等等。政府對這幢樓也充滿了期待,許多次我在對面看到一些領導模樣的人在廣告牌下高瞻遠矚地談論。許多團風人都在興致勃勃地談論這幢樓,特別是一些年輕人,常在宵夜攤上憧憬著商業(yè)大樓的建成。他們一邊喝酒吃菜,一邊看著手表說怎么還沒建好呢?也有人詛咒這幢樓房,是那些普濟路上的小業(yè)主們。一旦商業(yè)大樓建成了,這些小規(guī)模的網吧、游戲機室和服裝店的生意都會受到影響。他們在夜里咒罵,白天對著那堆廢墟吐口水。但這無濟于事,那巨大廣告牌的繁華是很難以阻擋的,每個小業(yè)主們看到那廣告牌都會敗下陣來。

        現(xiàn)在,巨大的廣告牌下面只是一片廢墟。幾個撿垃圾的野人常在里面尋找著能賣錢的東西,要不就是一些下崗的女人白天在那兒敲掉每塊磚的水泥塊,乒乒乓乓的敲打聲絡繹不絕。百里平超市也要拆了,他們并沒有搞大甩賣,很安靜地用貨車一車車把東西運走。據說等新的商業(yè)大樓做好了,他們就搬進新大樓里開超市。對于這個消息,經理很平靜,每天端著茶杯到處巡視摸女人屁股。

        十八

        農忙差不多結束,從我的那扇窗望出去,綠油油的秧苗被風帶倒,歪歪斜斜。那些繁忙的農婦很少在田間勞作了,她們更多的是穿梭在糧站和廚房之間。男人們開著拖拉機載著收獲和女人小孩上團風,又從超市里買出不少便宜貨。她們經過我身邊,我若上前摸她們的胸,她們就嘻嘻地笑,并不動怒。天悶熱得很,偶爾起風也感覺不到。本來的梅雨季節(jié)無限期地被天氣預報推遲,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在熊皮里還比較舒暢。房東女兒自打關張后就消失在團風街上,據說是鄉(xiāng)下相親去了。她是因蓋商業(yè)大樓第一個失蹤的人,后來還失蹤了許多人。房東女兒和其他失蹤的人不同的是,她后來又出現(xiàn)了,而更多的人則徹底消失。

        隨著高考的結束,混混在街頭漸漸熱鬧起來,晚上經??吹礁髀飞裣烧碱I著各個宵夜攤低聲討論。他們在密謀如何奪取商業(yè)大樓這個大工程。不止是裴敏窺視這塊肥肉,連過氣的大哥、剛在團風街上混的小青年,都在打探消息拉攏人手。宵夜攤的混混經常起身提著一瓶啤酒到另一個宵夜攤上去碰杯喝酒,有時候會笑瞇瞇地回來,有時候氣呼呼地離開。等到百里平超市關張,混混們基本上都找到自己的歸屬分成了四個幫派。每次包工程都會打群架,至于群架的規(guī)模則由工程的大小決定。商業(yè)大樓作為團風目前最大的工程投資,自然最具吸引力。endprint

        第一支施工隊開到的當天夜里,就發(fā)生了一場小規(guī)模的械斗。但這次并沒有傷到人,只把機器弄壞了許多部。此后平靜了一兩天。大家心照不宣地知道,只有擺平了另外幫派的介入,才能正式施工。

        似乎是一個混混弄倒了啤酒瓶繼而宣布了械斗的開始。在白天不緊不慢的拆遷過程中,夜里的團風顯得相當不太平。團風人都把豬死死地關在豬圈里,不讓它們在深夜到街頭亂逛。

        在夜里行走在團風街上的人很危險,會有人抓住領口用手電筒照一照,要是熟人就放走;若是陌生人就盤問是跟哪邊的。時常可以聽到空曠的大街上有人在喊:“站到,給老子站到?!逼【破科扑榈穆曇?,磚頭落地的聲音,人的腳步聲,三三兩兩響起。偶爾也會發(fā)生一群人亂七八糟的腳步聲向某個方向開去。搖搖晃晃的慘叫聲層出不窮。

        白天卻平靜,整個大街都像被人洗劫過。天熱,許多店面在下午都關上店門,除了商業(yè)大樓那塊地下面有人叮叮當當地削著磚頭上的殘余水泥。大家都在等待,等待來臨。團風如臨大敵,只要路邊有三個人走在一起,其他人都會繞得遠遠的。若是看大街上有人吵架或只是大聲說話,人們要不就站在很遠的地方等著吵架結束繼續(xù)行路,舍得掏錢的喊輛摩托車飛快地坐上離開。團風的小巷已無人問津,盡管岔進小路會更快地到達目的地。可那些幽靜的角落實在是危險。

        團風的西瓜刀已經脫銷了,偶爾西瓜販子在街邊破口大罵:“是哪個婊子養(yǎng)的把老子的西瓜刀拿走了?”這時就會有個人走過來冷冷地問:“你罵誰?”

        先是西瓜刀、鐵鏈、鋼管等小武器,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了鐵锨、鋤頭和鐮刀也零星地出現(xiàn)在隊伍中,才意識除了不務正業(yè)的家伙外,農民兄弟也有責任參加這次戰(zhàn)斗。于是團風白天出現(xiàn)了到處請客吃飯的局面,在各大小餐館都能看到年輕小伙子在向一兩個團風周邊村里的村長書記敬酒的情況。

        其實誰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開始了械斗。醫(yī)院忙得一團糟,醫(yī)生護士亂作一團,他們的臉上喜洋洋的。因為有人住院就有更多的收入,平時門可羅雀的地方現(xiàn)在擠滿了呻吟的男人。有時候可以看到一群人抬著一個滿身是血的家伙沖進來,所有的人臉上都淌著淚大喊著:“醫(yī)生!醫(yī)生快來,操你媽快來?!睙o論醫(yī)生到得多么快,他們都大呼小叫,揚言要是醫(yī)生治不好這個病人他們就砸掉醫(yī)院。醫(yī)生們對這一切威脅早已習以為常,他們指揮著混混把傷者用擔架抬到臨時由掛號處改成急診室的小房間。在急診室很有可能會碰到仇家,兩邊的人一邊流眼淚一邊怒目而視??上Т蠹叶紱]有動手。我認識的一對雙胞胎很有意思,他們分別加入兩個團伙。可惜他們沒有像電影中那樣對毆,在打斗中遇見了相同的面孔首先是愣了一下如同照見了鏡子,然后揮舞著鐵鏈找其他人對打。他們兩個打架很占便宜,因為總會被對手認為是自己人而失去打倒對手的最好機會。起初雙胞胎總沒有受傷,總是得意洋洋地雙雙對對出沒在宵夜攤上喝酒。后來兩邊人馬都知道這兩個家伙的斗毆形式,一打架先放倒這兩位相貌相同的人。在醫(yī)院中,雙胞胎的媽媽哭著說:“婊子養(yǎng)的,人家兒子一傷只傷一個,我一傷傷一對?!?/p>

        所有的事情發(fā)生得相當隱秘,我只在醫(yī)院和老顧的嘴中聽說這些事情,自己卻還是沒親眼看見過任何一場斗毆。聽著病房里痛苦的刀傷患者輕聲喊著“媽媽,我好痛”這樣的話,我有點熱血沸騰,期待在這場工地爭奪戰(zhàn)結束前看到我想看到的一切。我要老顧留意,假如裴敏躺進醫(yī)院,一定要通知我。

        房東女兒的電話亭關門,我只好去更遠的地方打電話。這個電話亭里的老板是個男人,每天只會低著頭看報紙,再沒有對著講電話的人投來的一瞥報以微笑了。林林現(xiàn)在每次電話都問我是不是有話要問她,我說沒有。她好像很失望,在電話里沉默,我就去猜她今天的內褲是什么顏色。

        今天她穿的是黑色的內褲?!澳憧矗矣植聦α?。我總是能猜對很多事。”

        “那是因為你敏感,但你太敏感了。怎么連這種事都猜得對呢?真討厭?!彼陔娫捓锶鰦傻穆曇粽婧寐?,“對了,和我講下團風的情況嘛,據說傷了不少人,肯定特別過癮,場面是不是特別宏偉,幾百個人拿著刀亂砍那種?”

        我仔細想了一會,問:“我好像沒有告訴你團風這次包工程的事吧,也沒提什么拿刀砍人是不是?”

        她也在電話里仔細想了一會,說:“不對,肯定是你告訴我的。否則我怎么會知道呢?肯定是你說的嘛?!?/p>

        我想了一會兒,肯定地說:“一定不會是我說的,上次我們談的是SM和魚網襪的事,上上次談的是女人好色的問題……沒有說起過團風的事?!?/p>

        她想了一會兒,以更加肯定的語氣說:“不,就是你說的。是你不記得了,就是你和我說的,只提了一句,我想問但又忘記了。我們不總是這樣嗎?想說一句話,一下子就不知道是什么了?!?/p>

        我說:“是啊是啊,確實是這樣的。我好多次想和你說點什么,都是話要出口就忘記了。比如上次,我想和你說……”

        愉快地掛掉電話,我還是能清楚地知道,有關團風目前的局面,我一個字都沒和林林談起。

        離開電話機,付掉兩小時的電話費,疲憊地走出電話亭。夜已深,我沒有選普濟大道回家,老顧告誡過我,有幾個路人平白無故地在那條路上被人斬傷。沿著一條不起眼的路回家是不錯的選擇。

        離開混混出沒的場所前,我還是被至少四把刀架住了脖子。一個漆黑的聲音說:“你這么晚跑出來做什么,老三,搜他的身。”接著有人打開了手電筒照在我臉上,我企圖避開光去看看這些人中有沒有熟悉的面孔。那個聲音嚴肅地說:“別動。”

        老三搜身的時候我想到我被砍了幾刀,不致命不殘疾的幾刀,皮外傷,在醫(yī)院躺著。我在強光的照射下看到了醫(yī)院、鮮花、水果和哭聲,還有我盡量享受這一切以及身體那微不足道的劇烈疼痛的快樂。

        老三搜完了,他報告說我身上沒有武器。那個聲音說:“武器可能放在游戲機室了,你個雞巴快說,你這么晚跑出來做什么?是不是想查老子躲在哪的?你是哪邊的人?”

        “我是在那邊打電話的人撒,不信你去問那個老板。我哪邊都不是,我冇出來混撒老大?!蔽医忉尅ndprint

        “大你媽,老大是你叫的?嘿,你冇出來混很了不起?你的意思是要是你出來混就很是那回事?”那個人把刀架得更緊了,就快要進入我的脖子。

        “不是撒不是撒,我差得很我曉得。你們是團風的嗎?還是從別的地方來的?要是團風本地的應該知道我是個老實人啊。”

        “放屁,老子在團風從沒見過你。少他媽裝自己是最露臉的人。說實話你才有活路?!蹦侨颂吡宋乙荒_,讓我傾斜得差點撞進那冰冷的刀刃上去。

        “是真的撒老大,可能我的臉你們沒見過,我做的事你們可能曉得?!?/p>

        “啪”的一聲,我被打了一耳光?!翱煺f,老子沒什么耐性。什么雞巴臉不臉的?!?/p>

        “123超市門口裝那頭熊的人就是我啊。”我急忙說。

        那人拿手電筒在我臉上晃了幾晃很高興地說:“哈哈,他媽的是你哦。我說哪個王八蛋現(xiàn)在還能踩西瓜皮滑倒呢。哈哈,原來你就是那頭熊?。 ?/p>

        “是哈是哈,我就是那頭熊撒?!笔蛛娡彩樟似饋?,那人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和他的兄弟們消失在黑夜中。我則帶著沒有疼痛的滿身刀傷奔逃進黑暗中。

        十九

        一邊在拆遷一邊夜里在打架,成了團風茶余飯后最常見的閑聊。他們談論誰家的孩子躺在醫(yī)院,被砍多少刀。每個受傷的人和談論者之間多少都有些關系,或朋友或同學或鄰居。后來槍聲與在這次事故中消失的人成了談資,最真實的一次有關“槍”的出面,是說有人從另外的城市(就是林林所在的城市)拖來一車混混幫忙。車剛到團風境內就被人截住。截車的人只有四個,三個人拿著日本長刀,一個人拿著傳說中的來復槍。據說當時開了一槍,打碎了司機面前的玻璃。然后拿日本長刀的人去車上抓人,其他兩個拿刀的人一人守一邊車窗,拿來復槍的人在車前監(jiān)視。就這樣許多外地混混挨了打。那整整一車人都跪在地上,雙手舉過頭頂,地上丟滿了西瓜刀、鋼管。最后那輛車在兩輛摩托車的監(jiān)視下離開了團風。

        這件事讓團風人振奮。他們不停談論這件事的策劃者裴敏,說他為團風做出了貢獻,抵擋了入侵者。“他媽的,外馬子也想跑到團風來撒野?!比藗兏吲d地說。

        槍戰(zhàn)隨后變得頻繁,在夜里零星的槍聲讓人想到了戰(zhàn)爭年代。大家早早地關上了店門,宵夜攤上也只剩下幾個膽大的還開著??烧l也不敢在這里多作逗留,這兒太暴露。許多人在械斗和槍戰(zhàn)中消失,大家猜測他們是死了還是到外地躲避追捕。醫(yī)院里還沒收到任何槍傷患者,老顧說很有可能有些小診所收留了他們。有一次在房東女兒家的陽臺乘涼,我和房東女兒目睹了遠處一場械斗前的談判。在公路邊的一塊空地上,路燈下圍繞著將近上百人,螻蟻大小,都帶著鐵锨、鋤頭等長武器。在公路的另一邊蹲著許多抽煙的人。他們用刀在臺階上磕出響聲。不知道里面有沒有裴敏。我期待他們戰(zhàn)斗,我熱血沸騰。很可惜他們沒打起來,幾個頭目最后從黑暗中走出來,揮揮手,大家就散了。很快,這條公路空曠起來,遙遠的我,都覺得孤單。

        舞臺越來越顯得安靜,每天演員呆在這兒。和它的蕭條相比,醫(yī)院是最忙的單位。離演出不到三天時間了,大家的演出已經純熟,八金連著三天都看了彩排,除了對結尾仍有微詞外,他熱情的鼓掌讓我們安心。演員們擔心的是到演出那天有沒有更多的人來,不過光十來個演員的家屬和朋友就占了兩三排位置,一塊五一張票,很劃算。老顧聲稱醫(yī)院里許多同事也會來捧場,大家堆在一起算了算,估計一定來的人有兩百多個,這和電影院能坐下的人數相差很遠。

        “沒事。我們要對團風人有信心。要知道,這是文化古老的一個小城,大家血脈里流淌的有藝術成分。何況票價這么便宜,少吃根冰棒就來了?!崩项櫧o大家打氣。

        演員們也不是太擔心,有人說來得人少更好,那樣不怯場。但看得出,大家都期待更多的人來。我也如此。房東女兒不知道會不會準時到,我很早就告訴她了。我把八金發(fā)給每個人的五張贈票塞了四張給我房間后面的農婦,她們一家一定會來的。最后一張我想給學生妹,可這段時間一直找不到她。

        把所有需要的道具搬進電影院,我和老顧在路邊啃著西瓜。我知道老顧和我一樣,在想著話劇的結尾。

        “你說悲劇好還是喜劇好呢?”老顧問。

        “悲劇吧,悲劇好?!蔽艺f。

        “不行不行,悲劇不好?!崩项櫿f。

        “那,隨便吧。我想用不著這么嚴肅?!?/p>

        “我花了三年時間寫這個劇本,怎么能不嚴肅?”老顧生氣地說。

        “操,你不是說這是個死了的病人留下的遺作嗎?”我把西瓜皮狠狠地摔在地上。

        “原來是他的遺作,可我慢慢改慢慢改,最后發(fā)現(xiàn)他的東西什么都沒剩下,劇本就是我重新寫的一樣。”老顧呵呵賠著笑。

        我站起身把他打了一頓,打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個人踩到西瓜皮上摔倒了。他疼得齜牙咧嘴,在原地不停揉著屁股,周圍忽然聚集起許多人,在放聲大笑。

        我和老顧對看了幾眼,老顧把西瓜皮認真地丟在地上,對我說:“我們演悲劇吧?!?/p>

        我點著頭,說:“嗯?!?/p>

        二十

        演出開始。觀眾的數量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居然達到了一半的上座率。首先是裴敏帶了五十多個人進電影院,他丟了兩百塊給售票員,沖我笑了笑,學生妹依偎在他身邊,沒有看我。學生妹的穿著和高考前完全不同,再也不能用“樸素”來形容她。她涂了睫毛液,睫毛像掃帚一樣又厚又濃,但很好看,眼睛愈發(fā)顯得大了。她的頭發(fā)也燙得很漂亮,還在上面扎了個蝴蝶結,走動的時候蝴蝶就像要飛起來。她被一群人簇擁著走向電影院,小混混在后面感慨說:“他媽的,這地方好久沒來啦,最后一次好像是小學五年級暑假組織看《小兵張嘎》吧?!币蝗喝藢W著電影里的腔調大叫“嘎子哥嘎子哥”往里擁著,學生妹笑得很開心。她的笑又一次讓我想到林林。

        所有的演員都蹲在售票窗旁邊,迎接他們的親人,也等著觀眾買票,入場。當他們的親朋好友大批到來,他們就引領著這些人到電影院。最后售票處只剩下我和老顧兩個人,那戶的農婦一家沒能來,她家漢子在械斗中被打成重傷,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躺著,老顧替我送了一籃子水果去。老顧說病房里擺滿了鮮花站滿了人,大家都圍著受傷的男人說話,有人還帶了撲克在病床前打得非常開心。endprint

        老顧說:“進去換裝吧,演出就要開始了?!蔽页諘绲慕值揽戳艘谎郏只仡^看看電影院門口,看是否有人在看我。

        看到電影院前的話劇宣傳牌,不知什么時候換了劇本名字,現(xiàn)在一個巨大的《熊》字觸目驚心,下面寫著一行字:繼《世上只有媽媽好》后又一部感人肺腑的演出,請觀眾自帶手帕以免弄臟衣袖……

        看得我很想破口大罵,話在嘴邊還沒出口,一個穿制服的走到我面前冷冷地說:“你罵誰?”

        換服裝時,一個演員揭開幕布的一角往外看了一眼,嚇得小聲驚叫起來:“他媽的,居然來了這么多人哦?!绷硪粋€演員說:“嗯,剛剛我數過了,大概坐了一半還多,這說明團風人還是很有藝術細胞的撒?!笨吹贸龃蠹叶己芗?,穿衣服化妝的手在微微顫抖。有個人連眉毛都畫歪了,他要擦,大家不讓他擦,說這樣很好,更滑稽。

        老顧開始最后一次訓話:“大家記住,就把這當作平時排練那樣去演就行了,不要緊張。說錯臺詞就說錯,忘詞兒了就隨便說點什么,但一定不要在臺上發(fā)呆。我們要對得起死去的作者,對得起他的嘔心瀝血。相信我,也相信你們自己,你們是最好的?!?/p>

        說完話,他依次和演員們握手,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仿佛是生離死別。趁著這個機會,更多的演員揭開幕布去看。因為用力過大幕布掀開太多,被臺下的人看到,發(fā)出一陣極大的哄笑。

        “我操,不行不行不行,我不敢演,我一看到我媽在臺下我就發(fā)慌?!币粋€演員說。

        “日哦,我也是。我媽還沖著我笑,笑個鳥哇。早知道不讓她來看就好了。她在臺下我根本沒辦法演啊?!绷硪粋€說。

        大家七嘴八舌,都說自己的母親在臺下自己不敢演。

        老顧大喝一聲:“操你媽!”他的聲音極大,我敢說整個電影院的人都聽到了。因為臺下的轟鳴聲忽然安靜,然后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他們當演出正式開始了。幕布也不知被誰緩緩拉開。在角落老顧用兇狠低沉的聲音吼著:“那就把舞臺當作太平間,你媽死了你媽也死了你媽也死了,你們的媽媽全都死了。這幕戲就當是獻給你死去的媽媽?把這出悲劇演好獻給自己死去的母親,就這樣,上臺上臺?!?/p>

        話音剛落,幕布全被打開,我被推到舞臺中央,滿身是光。我花了幾秒,從強光中尋找學生妹。在最后一排,她和裴敏坐在一起。那最后一排只有她和裴敏兩人。我茫然地看了他們一眼,說臺詞:很可惜,我活著的地方是這樣的……

        演出很順利地進行,演員之間相當合拍。大家控制著自己的表現(xiàn)欲,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臺詞的語氣都恰到好處。傷心人的苦楚,一個偉大心靈痛苦的章節(jié),是熱情奔放乃至粗獷還是明白易懂、風神雋永的、諷刺性的俏皮的東西,大家都表現(xiàn)得相當傳神。大家都變成了飾演的那個角色,一個有生命的角色,仿佛不是經過排練,而是一切都從本心深處流露出來的。顯然,大家都被吸引被感動。沒我戲的那一幕,我們躲在后臺偷看觀眾反應,大家間或地大呼小叫,呵呵地笑,或對扮演被人憎恨的角色小聲起哄。他們已經被這部劇戲迷住,很多人在中途已經開始抹眼淚,為女人悲慘的命運。就連最后面幾排的混混們,也專心看起戲來,當女孩跪倒在臺上哭泣,他們沉默著,摸出一支煙,點上。

        已是最后一幕戲,我在后臺等著出場。學生妹半個身子撲在裴敏懷里,他們一邊看戲一邊擁抱,纏綿得讓我心疼。我一直沒有把我演話劇的事告訴林林,今天演出前給她打了個電話,她說她買了票和朋友去看電影,我不知道她和朋友是不是也坐在最后一排。這時,我看見裴敏的手伸進學生妹的衣服中間,學生妹一邊裝著認真看話劇,一邊輕輕擺動身體。我看得很清楚,把幕布抓得緊緊的。再使點勁幕布就會被我扯下來。又過了幾分鐘,裴敏的另一只手伸到學生妹的兩腿之間,可我什么都看不見了。只看到學生妹換了個坐姿。耳邊響著其他演員們的臺詞聲,我必須一邊看一邊時刻提醒自己,不能因為這個耽擱了上臺時間,這是最后一幕戲。我回頭對老顧說:“到我之前打我一下?!?/p>

        老顧一個眼睛露在幕布下面往外看,他說:“嗯,嗯,喊你喊你?!?/p>

        裴敏摸了一會兒,瞇著眼,煙斜叼在嘴角。有點受不了了。他低頭對學生妹說了句什么,學生妹四周看了看,嘟著嘴回了一句。裴敏湊到學生妹耳邊用舌頭舔了一下學生妹的臉頰,學生妹還是搖頭。裴敏臉色變了變,又笑起來去對學生妹說話。學生妹又四周看了看,她特意向舞臺瞥了時間頗長的一眼,我看見她的大眼睛,濃濃的眉毛,鼻子還是有點塌。然后她蹲了下去。

        她蹲了下去,我看得見她頭上的蝴蝶結晃動了一下,飛到裴敏的兩腿之間。裴敏仰起了頭,表情輕松愉快,兩腿明顯比剛剛張得更開。我閉上眼,蝴蝶結開始上下飛舞,輕輕飛舞,輕輕搖動。這畫面久久不肯消散,這陣痛像刀子一樣剮我的心。耳邊響起一陣巨大的轟鳴,我知道,這預示著我馬上就要上場了。

        我轉過臉對老顧說:“我可以不上臺嗎?我們現(xiàn)在把最后一點戲改一下吧?!?/p>

        老顧冷著臉對我說:“不行?!?/p>

        我說:“你也看到了吧,我不想上去,真的不想上臺,我他媽要回家,我想給我媽打個電話?!?/p>

        演員在臺上已經開始說那句臺詞了,他說完,我就要上臺了。

        老顧冷冷地說:“熊哥,你現(xiàn)在哪都去不了。去把戲演完?!彼莺莸赝屏宋乙幌?,因為沒推動,他有些意外。他遞給我一個兇狠的眼神。

        我沖到臺上。

        我沖到臺上大喝一聲:“放開那個女孩!”我把臉轉過去,看著裴敏和俯在裴敏兩腿之間的學生妹。那冰涼的刀刃,在脊背的刀刃終于開始絞動,終于開始有一絲疼痛。女孩的哭聲開始傳開了。演員大聲問:“你他媽在說什么?有種再說一次?”

        我茫然地把視線轉到臺上,沒有按劇本重復臺詞。他沖向我揮了一拳大罵:“去你媽的,就你也他媽想多管閑事?”

        沒有如排練中那樣靈巧地假裝挨揍,而是死死地接下了這一拳并倒在地上。他和他的同伴沖上來就對我一頓毒打,這些家伙太投入了,忘記這只是在演戲。他們就像真的在打一個人一般在揍我,幾秒鐘下來我就疼得大喊大叫了。按劇本,剩下來的戲我就只剩下死死地躺在地上了。之后的事情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endprint

        可能有那么幾秒暈眩,我說最后一句臺詞的時候,蝴蝶有沒有停止飛舞,她有沒有抬起頭看我一眼?接下來舞臺上發(fā)生什么,我一概不論,身上太疼了。我在地上扭來扭去,最后受不了翻了個身,發(fā)現(xiàn)老顧已經挨完打躺在我身邊了。也就是說,站在臺上的演員再說幾句話,再有幾句獨白,這幕話劇馬上就要結束。

        我閉起眼等待這場悲劇的結束。我用手碰了一下老顧,他估計也疼得要命。

        我問他:“嘿,你知不知道我在超市門口演熊的時候,誰在背后踢我把我弄翻的?”

        老顧睜開一只眼說:“少來了,開什么鳥玩笑。”

        我說:“哥,我是真想知道,我都被打成這樣了還開什么玩笑,你告訴我吧?!?/p>

        老顧說:“你真不知道是誰從背后踢了你一腳?”

        “真不知道?!蔽艺f。

        “怎么可能呢?!崩项櫿f

        我躺在地上偷偷伸出腳踢了他一下:“操,是誰,快說啊!”

        “不就是你嗎?每次把那頭熊踢一個狗吃屎?!?/p>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這時候,話劇徹底結束了。臺下響起巨大的掌聲,掌聲大到我們害怕,大到出乎我們所有人的意料。我和老顧躺在地上,享受著這些掌聲。讓我們不解的是,在掌聲之中是同樣巨大甚至是歇斯底里的笑聲。我們側起腦袋看著觀眾席,所有的人都在起立鼓掌,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狂放、熱情、肆意的各種各樣的笑聲。有的人已經笑得半跪在地上捂著肚子上氣不接下氣了。更多的人是一邊笑一邊鼓掌,很多人還在笑聲中叫出一聲“好”來。掌聲持續(xù)五分多鐘后消失,可笑聲還在滿場飛奔不肯消散。

        “老顧,我們算演出成功了嗎?”我看了看老顧,他閉上了眼。

        “算吧,他們這么熱情地用掌聲鼓勵我們?!彼麊蕷獾卣f。

        “那,我們這他媽演的是悲劇嗎?”

        “對他們來說,應該是喜劇。對我們,”他痛苦地張開眼睛,流下了話劇結束后第一滴感動的眼淚,也是我第一次看他哭,“對我們,就真是悲劇了?!?/p>

        “那我們也算是演出成功了?!?/p>

        我們從地上爬起來和大家一起對著觀眾鞠躬。臺下的人又熱情地鼓起掌來,這回笑聲更大。演員們則有時間評價誰的媽媽笑的聲音更大。在全都起立的人群中,我看不到學生妹,她是否離場。

        我們謝了三次幕,他們還在笑。最后我們超市經理出現(xiàn)在臺上,他拿著麥克風大聲宣布:“凡是有電影票的觀眾此刻持票到超市去都享有八折優(yōu)惠。”觀眾們馬上離場,一片鬧哄哄的局面,全在往電影院外面擠。

        超市優(yōu)惠活動持續(xù)了一個多月,并沒有停止的跡象。大家興高采烈地采購,偶爾低聲說起話劇,放聲大笑。團風一片喜洋洋的局面。話劇在十月份會再次在團風電影院上演,有人說八到十個星期就行了,我們一致認為國慶節(jié)上演更符合團風的形式。演員就地解散,等到稻子長出穗來再聚集。在超市的工作依舊繁忙,優(yōu)惠的商品價格幾乎每小時都要調整一次,八月如火,鉆進熊皮的滋味也越來越難受。商業(yè)大樓的那塊牌子已經拆下來丟在路邊,很多人開始從上面踏過。由于搶奪工程太兇,幾乎每天都有習以為常的打斗,承包商放棄了投資。現(xiàn)在建筑工人們正在砌墻,要把房子建得和拆遷前一模一樣,連小店的業(yè)主也要一模一樣。

        現(xiàn)在穿越弄堂,田野,流水,看到無精打采的農婦在田里慢慢忙活,玉米的紅纓已經長出很長,再過不久就可以吃到鮮嫩的玉米。我從小賣部拎出三袋牛奶,我在公共汽車站牌下看到那個打傘的女人。我從她身后經過,看著她的半個背影,一雙白皙曲線優(yōu)美的小腿和米黃色的裙子。八月烈日當空的午后,粉塵,熱氣流凝固的白色馬路,我向她走去。這回我要看看她的正面,無論她的長相與我想的是否一樣,我將不會再有任何反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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