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卓婭
畫心
楊卓婭
1
朱慧文第一次見到宋恩楷,是在一次講座上。
那個周日上午,講的是《紅樓夢》古典詩詞賞析,邀請的是上海一所大學的古典文學教授。預告上介紹,這位教授博覽群書,學貫中西,尤其在《紅樓夢》古典詩詞方面造詣頗深。
慧文聽得云里霧里,她的工作是檔案管理,平時也不愛好文學,記憶中僅有的《紅樓夢》印象,是歐陽奮強、陳曉旭版的古裝電視劇。聽講座的人稀稀拉拉的,講堂顯得很空曠。坐在她旁邊的男人倒聽得津津有味,或沉吟或微笑,還在本子上飛快地記著什么。教授切換了電子屏幕,他突然扭頭問慧文:第三點講什么?我沒來得及摘——
這是慧文第一次看到恩楷。他看起來很年輕,四十左右,戴一副黑邊眼鏡,一頭茂密烏黑的頭發(fā),襯得他的臉有點蒼白。他的神情就像一位好學上進的學生,剛剛漏掉老師講的一道重要題目。
慧文不禁莞爾,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因為根本不懂。專家講得激情四射,慧文還是泛起陣陣困意。她向身邊的男人瞄了一眼,只見他在本子上飛快地寫著什么?;畚脑倏匆谎?,心里就明白了,那些整整齊齊一排排像柴垛堆在那里的,肯定是詩。
慧文說:你在寫詩啊。男人抬起頭朝她笑了笑。不知怎么,慧文心里突然動了一下。這男人跟她平常見到的男人有點不一樣,怎么說呢,他的笑容特別干凈,尤其是眼神,有幾分孩子似的天真。
結(jié)束講座已中午了,不知什么時候天已下起了雨。很多人都沒帶傘,拿手包擋雨沖出去。聽課的人很快都走光了,慧文還在大廳里躊躇,她發(fā)現(xiàn)那個寫詩的男人也沒走,跟授課專家熱烈地討論著什么。
此處終非久留之地,慧文深吸一口氣跑進雨里。雨水有點急,一進去頭發(fā)就濕了。她趕緊撒腿飛跑起來,很快全身就淋濕了,慧文不得不跑到街邊的梧桐下躲雨。
事后慧文才知道,正是這個躲雨的細節(jié),讓詩人恩楷愛上了她。恩楷告訴慧文,她倚著粗礪的樹干,將濕漉漉的長發(fā)順到一邊,之后抬頭看天——也許是天,也許是別的什么??傊?,在見到她的瞬間,他被震懾住了。她的眼里,盈滿了像雨水那樣濕漉漉的東西,恩楷稱之為“憂傷”。是的,他從她眼里讀到了“憂傷”。那不叫憂愁,也不叫憂郁,就叫“憂傷”。憂愁是一種情緒,憂郁是一種狀態(tài),而憂傷則是一種情感。只有高貴的人才配憂傷,因為它是從靈魂深處流淌出來的音樂?,F(xiàn)在的女人也許會痛苦,會抓狂,就是不會憂傷。是庸常而浮躁的生活,讓她們忘記了憂傷。而慧文,就像一首經(jīng)典的古詩,瞬間擊中了他。幾乎就在滴答之間,他斷定自己愛上了慧文。
他站在離她幾米遠的地方,癡癡地看著她。她雖年過不惑,但依然保持著少女般苗條的身材。她的臉很白,頭發(fā)被雨水淋濕,溫婉地貼在一側(cè)的頸項,遠看過去就像是一幅人物畫像。詩人恩楷迷惑于自己的錯覺,他覺得她更像一名少女,甚至比少女更美。很多時候,少女的眼神是空洞的,直白的,成年女人因經(jīng)歷紛繁的人事,表面上看起來從容不迫,背后卻是閱盡世事的歷練和滄桑,這是青春少女無法比擬的。
詩人恩楷挾著筆記本,鼓起勇氣跑到慧文面前,克制著內(nèi)心的激動說:你也沒帶傘嗎?
慧文抬起眼,又見到了他的笑——那種孩子式的純潔而誠摯的笑。真是奇怪,明明是一個成年男人,笑容竟會如此干凈。他朝慧文點點頭跑了開去,當慧文還沒明白怎么回事時,他再次出現(xiàn)。
他的手上多了兩把傘,頭上撐一把,手里拿一把。他將剩下的那把也撐開,遞給慧文說:都濕透了,快回家吧。
慧文有些意外。這是一把花傘,白色的底子,傘邊兒星星點點地撒了一圈淡紫的碎花。很顯然,她受到了這個男人的關照。這種特殊待遇許多年不曾有了,女人一旦結(jié)婚生子,很多待遇都被自動取消。特別是年過不惑的女人,幾乎全社會都拿她當男人看。女人們呢,在外面轟轟烈烈干事業(yè),在家里又是大權在握一言九鼎,不知不覺中,被剝奪憐香惜玉權利終身!
傘像云一樣落在慧文頭上,雨沒了。從樹縫滴下的殘雨,滴卜滴卜地擊打著傘面,將她的心也滴得柔軟起來?;畚南耄瓉硭问沁@樣堅硬的東西,古人說滴水穿石,看來是真的了。
慧文真誠地道了聲謝謝。男人說:我叫劉恩楷?;畚挠终f了聲謝謝!
恩楷說:你已經(jīng)說過一遍了?;畚木托?。
他又說:你沒想說點別的嗎?
慧文說:你想讓我說什么?
這次輪到恩楷笑了?;畚恼娴南矚g他的笑容,親切,溫暖,像被雨洗過一樣干凈。
恩楷說:我叫劉恩楷!
慧文說:你已經(jīng)說過一遍了。
恩楷說:我在加強印象!
慧文說:你沒想說點別的嗎?
恩楷說:我愛你!
慧文禁不住大笑。在這樣的雨天,一個陌生男人站在街頭說愛她,讓她感覺整個世界就像氤氳的水霧那樣不真實。
但就為這句石破天驚的“我愛你”,他們終于交談起來。恩楷告訴慧文,他是事業(yè)單位的一名普通職工,工作之余喜歡寫點詩,尤其是古典詩詞,還出過一本詩集。他對慧文說他要送一本給她,請她指正。梧桐樹下的兩把傘,就像是兩朵云,共同撐起一片小小的天地。不經(jīng)意間,花傘跟黑傘走近了,很快又受驚似的躲開。從樹頂漏下的雨,稀稀朗朗地敲打著傘面,最終成了這對男女談話的背景。這一刻,街道上喧囂而匆忙的車流,在他們眼里成了世外的幻影。
慧文直起身,將傘撐得更高一點,將目光撂得更遠。
恩楷說:你在想什么?
慧文說:什么也沒想!
2
其實慧文在說謊。那一刻,她想起了妮妮。
小狗妮妮是在一個雨天死的。它是妹妹慧武的博美雜交生下的,抱過來時只有小貓咪那樣大,長大后竟出落得十分可愛。這是一只小型母犬,體形嬌小,一身純白短毛,眼睛滴溜溜轉(zhuǎn),乍一看還以為是只大號波斯貓呢。慧文愛極了妮妮,除了上班,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就是打理妮妮。
這天下雨,之前辦公室的李主任來過電話,說要找一份去年的舊文件,讓她早點過去。正要出門,妮妮過來了,抓呀撓的纏著慧文不讓走,嘴里還發(fā)出嗚嗚的聲音,表示不開心。
慧文蹲下來摸它軟綿綿的身體說:妮妮乖,媽咪去賺票票,賺了票票給妮妮買好吃的哦。妮妮豎起身體趴在慧文胸口,高興地搖起尾巴?;畚膶⑺У缴嘲l(fā),拍拍它的腦袋說:乖,媽咪走啦!
打開門,慧文才發(fā)現(xiàn)天下雨。天氣好,慧文都給妮妮送飯的,將食堂吃剩的肉骨頭收拾起來,送回家喂妮妮,順便跟她玩一會。雨天就懶得回了,怕妮妮餓肚子,她返回給妮妮放狗糧。剛放完,手機又響了,是催她的。妮妮這時又咽咽嗚嗚地過來,黏著她不讓走。
慧文當機立斷,化繁為簡地說:快回去,媽咪單位有事,妮妮自己玩!邊說邊開門,見妮妮還在那里哀怨地看著她,慧文心又不忍了,拍拍它毛茸茸的腦袋:妮妮乖,媽咪下了班就回。妮妮不聽話,媽咪可要生氣了。
這天妮妮還真不識趣,跳上去又叼住了她的褲腿?;畚纳藲猓冒蜷_妮妮強行關門。門頁合上的瞬間,妮妮突然像箭一樣沖上來。隨著一聲凄厲的慘叫,妮妮重重地跌在地板,濺起了一片血?;畚捏@呆了,這扇厚重的價格不菲的質(zhì)量絕對過關的防盜門,竟成了妮妮的奪命利器。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妮妮,這時像一塊變了形的橡皮!看到地面的鮮血以及混合在里面的不明液體,慧文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
那天,慧文坐在家門口,哭著給丈夫斌安打電話?;畚膶χ捦财怀陕?,斌安則顯得非常冷靜,等她描述完妮妮的慘死經(jīng)過后,他冷冷地說:既然死了,埋掉拉倒?;畚臑檎煞虻睦淠鴼鈶崳舐暢庳熕?,被他摁掉了手機。慧文再打,丈夫再摁,再打,再摁,第五次,丈夫終于接了,氣急敗壞地說:你還有完沒完?犯得著為一只狗找人吵架?!
第二個電話打給女兒,女兒溫順多了,畢竟自己一手養(yǎng)的,能理解做娘的痛。她耐著心聽了一會兒傾訴,很快也煩躁起來,果斷建議道:媽,既然已經(jīng)死了,你就面對現(xiàn)實,埋了吧。
慧文說:你說得輕巧,它可是你媽的心肝寶貝?。?/p>
女兒說:媽,你有沒搞錯,我才是你的心肝寶貝呀!我咋感覺在你心里我還不如一條狗!
慧文說:你別亂說,你不是我的心肝寶貝誰配呀!
女兒說:好啦好啦。就算您心愛的女兒犧牲了,我看您老人家也未必這樣傷心!您老節(jié)哀順變吧,我可要上課啦。說完,匆匆掛掉電話。
慧文看著手機屏幕,心里涌上了委屈。這個女兒,她為她付出了多少啊,從出生到離家去上大學,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她幾乎全撲在她身上。上幼兒園了,讀小學了,上初中了,高三沖刺了,慧文就像一張繃緊的弦,絲毫不放松。她像一只被人抽打的陀螺,在女兒這塊地盤旋轉(zhuǎn)不停。她曾暗暗盼望女兒早點上大學,讓她歇口氣,以后想干啥就干啥。事實上卻不是這樣。女兒上大學后,慧文這只陀螺卻失去了方向。本來,女兒的一日三餐鞋襪衣褲,包括上學接送忙得她夠嗆,現(xiàn)在一下子變得無所事事。
女兒離家后,慧文變成了真正的“哀家”。女兒在時,丈夫斌安還偶爾回家,一家三口吃頓飯和諧氣氛。女兒不在,他飯不吃家也懶得回了,夜夜弄得很遲,有時甚至凌晨回家?;畚纳^氣,也吵過,最后不了了之。那段時間,慧文身體出了問題,月經(jīng)不按時,晚上失眠,人漸漸消瘦下去。她以為自己更年期了,吃了些藥調(diào)補,不見好。慧武拉她去做美容、跳健身舞、打麻將,她東一榔頭西一棒地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最后都感覺沒意思,扔了,直到慧武抱了妮妮給她養(yǎng)。
慧文的第三個電話打給自己的親妹妹慧武?;畚涫莻€真正的寵物迷,妮妮就是在她的幫助下養(yǎng)大的?;畚渎犝f妮妮死了,非常吃驚。她知道這件事對姐姐的打擊非常大,放下電話就趕往案發(fā)現(xiàn)場。
慧文家的大門洞開著,妮妮橫死在門廳?;畚溱s到時,慧文還在那里哭泣??吹侥菽莸膽K狀,慧武也落下了眼淚。多漂亮乖巧的小狗啊,竟遭此不測之禍!收起眼淚,慧武開始著手處理后事。去超市買了鏟子和橡皮手套,清理血肉模糊的妮妮。妮妮最后被埋在慧文家的后院,那里有棵大樹,慧武將它埋在了樹底下。按照慧武的意思,該將妮妮葬到郊外荒山的。但慧文不肯,她舍不得妮妮離開。妮妮埋在院子里,她能天天看到。
詩人劉恩楷永遠也不會知道,他遇到慧文并愛上她的那一天,當她抬起頭來癡癡望天的那一刻,不只是為他擺一個憂傷的POSE,而是想起了一只狗。妮妮死后,慧文一直處于深深的自責中。那天妮妮纏她,一定有原因的,要么病了,要么是討厭下雨——下雨天,它哪兒也去不了。她用怎樣粗暴和決絕的方式對待它啊!每每想起這個,慧文就想哭。那天從講堂出來看到雨,她突然很想很想妮妮,她抬頭凝望著灰蒙蒙的雨天,心里說:妮妮,你在那邊還好嗎?
3
幾天后,慧文剛進辦公室,就見一個男人笑吟吟地出現(xiàn)在門口?;畚囊徽R上想起,講座上認識的那個。他果真來了,還帶來了他的書?;畚挠行@訝,她以為這種臨時的激情式的友誼,不過是逢場作戲,誰會往心里去?想不到他當了真。
他恭恭敬敬地將書遞給慧文:有空翻翻吧,這是我近幾年的習作。
慧文打開書,認真地說:很厚的一本呢,有很多萬字吧。
詩不在于字數(shù)多寡。恩楷笑著說。詩歌是體積最小的文學體裁,它是語言的濃縮和精華。一首好詩,必定用最少的字,表達出最深的情感,營造出最濃的意境。
慧文聽不懂這些,繼續(xù)低頭翻書。她看到扉頁上有他的一張照片,年輕朝氣,笑容燦爛,一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模樣。這笑容!慧文在那里停留了許久才往下看,簡介中寫著他的年齡、籍貫、就職單位等等??赐?,慧文不禁笑道:70后啊,難怪這么年輕!
他說:年輕算什么,我盼著一夜步入老年。
慧文說:我跟你正好相反,我希望青春永駐!
他說:你可能還想著死后能被做成木乃伊吧。
兩人都笑。慧文誠懇地說:謝謝你送我書,我不懂詩的,恐怕會讓你失望,明珠投暗了。
他爽朗地說:錯!這不叫明珠暗投,叫明珠明投!說完他放低聲音,表情詭異地說:你知道么?你自己就是一首詩!
好像為了明確他的說法,他又補上一句:這是一個男人眼中的詩!這首詩超凡脫俗無與倫比,不沾半絲煙火味!
慧文頭一次聽人家這樣說她,還是這樣年輕的男性“詩人”!她真有那么好?她真的是一首詩嗎?怎么從沒聽人說起?她的心澎湃著,羞澀著,慌亂中看到了昨天的那把傘。
她將傘還他,他有些惶急,結(jié)巴著說:一把傘嘛,別把物質(zhì)的東西看得太重了!
這句話聽起來隨意,里面有些責怪的意思了。慧文有些訕訕,也是的,一把傘嘛,搞得這樣鄭重,顯得她小氣了。
慧文一直將詩人送到電梯口,目送著他進了電梯,才松下一口氣?;氐睫k公室,重新拿起他的書細看。照片上的他,年輕,英氣,比慧文整整少了6歲呢。在自序里,他將詩比作情人,《紅樓夢》比作家人,酒比作知音。他說,一首詩,一部《紅樓夢》,一杯酒,是他人生的全部構成。有幸得擁它們,此生足矣。
丟開書,慧文給慧武打了個電話,約她晚上一起吃燕窩。
這也是慧文講座的收獲之一?;畚穆犞v座,可以說是純屬打發(fā)時間。家就在講堂附近,上下班也經(jīng)過的,慧文就是視而不見。女兒上大學后,慧文才注意到講座非常紅火,內(nèi)容除了傳統(tǒng)的國學,還延伸到文學、金融、文化等領域,有時也會講些實用的知識,比如職業(yè)女性如何巧妙處理工作與家庭關系、中年女性自我保健等。
這次北京來的婦女專家說,女人不僅要學會外在的修飾,還要學會內(nèi)調(diào)。這個內(nèi)調(diào)指兩方面,一是身體的調(diào)理,比如進補參茸、燕窩使自己更年輕健康,二是學知識懂禮儀,注重個人修為,從而讓自己更完美。專家還給這些女人出點子,讓她們充分利用自己的聰明才智突破婚姻瓶頸,拴住男人的心。
聽完講座,慧文就想在斌安身上做“試驗”。這些日子,她買了一大堆高級化妝品,白天晚上都抹得香香的滑滑的。她還大動干戈,將以前的衣褲鞋帽逐一清理,里里外外添置一新,大有一番舊貌換新顏的意思。
今天晚上,她決意要讓斌安“驚喜”一下。吃完燕窩,慧文馬不停蹄地奔向養(yǎng)生館,洗澡,按摩,做面膜,弄頭發(fā)?;氐郊依铮龑χR子穿上新買的睡衣,還化了個淡淡的妝。這件睡衣質(zhì)地很好,V形胸口開到乳根,使得乳溝赫然在目,兩只圓乳若隱若現(xiàn),顯得非常性感。
從9點起,她就給斌安發(fā)短信,讓他早點回家。平時除了家事,她很少跟斌安通話,更別說短信了。斌安略略有些驚訝,問她:有事?
她說:想你嘛??跉庥行┤鰦闪恕?/p>
斌安公事公辦地說:還在應酬,恐怕回家要遲。
慧文堅持說:早點回。
斌安有點不悅:我還有事,你早點睡。
慧文:我等你。
斌安:別等我。
慧文:你不來,我一個人睡不著。
斌安盯著手機沒了詞,他心里非常清楚,偌大的一個家,上下三層幾百平方米的一幢大別墅,空蕩蕩的就她一個人,別說她,就是他自己,有時候也覺得空落得慌。他這時在一家高檔歌廳里,朋友們正摟著包廂里的妹妹,扯著嗓門拼歌,他的身邊也坐著一名穿短裙的公主。
他寫完短信,擦掉,又寫,又擦掉,最后匆匆發(fā)了幾個字:我盡量早點回。
斌安回來已11點多了?;畚慕K于聽到了他的聲音,大門有力地碰上,他上樓梯了,進衛(wèi)生間了,然后小聲咳痰,放洗澡水……踢鈴咣啷地響了一陣,最后朝她房里走來。
這是他們夫妻每晚例行的一個儀式?;畚膹男∨吕?,被子一直蓋得很厚,結(jié)婚后,整個冬季幾乎都在斌安懷里取暖。斌安也因此養(yǎng)成了給她掖被子的習慣,每晚睡前,不管回家多遲,他都要將她散掉的被子攏緊,裹實,然后回自己房間睡覺。
此刻,慧文在被底下抱住自己,并非因為冷,而是熱。是的,這是一種因長久的等待而帶來的潮熱。斌安過來了,他走到床前,先看她有沒有睡著,然后替她拉上被子。他發(fā)現(xiàn)她今天的睡相很差,幾乎整個上身都暴露在外面。他因此將被子掖得比以往更緊,以免她半夜著涼。做完這些,他還俯身在她耳邊低語道:不早了,趕緊睡。他知道她其實并沒睡著。
慧文沮喪到了極點,眼睜睜地聽著他離開。浴室里傳來嘩嘩的水聲,他在洗澡了,他很快就要睡了……慧文不甘心一晚上的努力就此收尾,她毅然揭開被子。這條價格不菲的名牌睡衣,果然不負所望,隨著她的起床姿勢“嘩”地貼身上來,將她不年輕但依然苗條的身材襯得婀娜多姿。
斌安已沖好澡了,正用浴巾擦著身上的水珠?;畚倪M了衛(wèi)生間,故意打量鏡中的自己,不敢看斌安。確切地說,是不敢跟斌安對視。
斌安也沒看她,邊擦身邊說:這么遲了,還沒睡著啊。
她扭扭腰肢,擺出一副慵懶嬌憨的樣子說:睡不著嘛。
斌安有些吃驚。都深秋了,她還穿這么紙薄的睡衣!聲音聽上去懶洋洋的,整個人看上去卻神采奕奕容光煥發(fā)。他懷疑她病了,聽說有種叫“甲亢”的病就是這樣,得病的人能吃會喝,整天神采奕奕,精神亢奮,夜里卻睡不著。她的癥狀似乎非常吻合。
他順手將浴巾整個地包住她,像襁褓中的嬰兒那樣捂得嚴嚴實實,催促她說:快回床上,別受涼了。
慧文回頭看自己的丈夫——生命中最親近的人,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卻又如隔著萬水千山。他的擔憂是真切的,怕她感冒,怕她生病。他也許還愛著她,但他早已忘記她還是一個女人,她的心底還生長著一個女人的愛情和全部柔情。
她悲從中來,頭一低挨著浴巾哭了起來。斌安一下子慌了神,隔著浴巾將她抱了起來?;畚呐滤幼咚频?,反手抱住他,將他抱得緊緊的死死的,幾乎用全身箍住他。她像妮妮糾纏她那樣糾纏斌安,咬著他的耳朵一遍遍說:我睡不著。我睡不著。
慢慢睡會睡著的,我陪你一起睡,一定會睡著。斌安安慰著,將她抱到床上。他真的陪她一起睡,替她拿掉浴巾,蓋上被子,他再也沒想到要褪掉那件絲薄的睡衣,去應和她生命中熱切的呼喚。他隔著睡衣抱著她,輕輕地拍她的肩,一下,二下,三下……拍著拍著,手就掉了下去。
他睡著了。
4
第二天,慧文覺得頭重腳輕,耳鳴眼花,渾身不舒服。她覺得自己病了,要看醫(yī)生了。
她掛的是“睡眠障礙”科。她想她有很長時間沒睡過好覺了,生病的根源肯定是失眠。
慧文沒想到,跟她一樣睡不著的人還真多,男女老少都有,原因五花八門,有為錢的,擔心前途的,事業(yè)挫折的,兒女婚姻不順的。她這樣的人算是異數(shù)了,一個工作體面、家底殷實的中年女人,既不愁錢花,也有時間休閑,誰會想也睡不著呢?
失眠的人精神面貌都差不多,愁眉苦臉,容顏憔悴。說起失眠,他們都深惡痛絕,搖頭嘆息,彼此間紛紛交流各種對付失眠的偏方:熱水泡腳、閉眼數(shù)羊、喝紅酒、練氣功等等,有效者少之又少?;畚钠届o地看他們說話,表演,等輪到她的號時,這些人差不多都看光了。
一個50多歲的男醫(yī)生,親切地招呼她坐下,伸手給她把脈。他問了慧文的年齡,工作,丈夫的情況,女兒多大了,嘮叨得像個查戶口的?;畚挠悬c疲乏,沒心情跟他繞,直接切入主題,要求配安定片。
醫(yī)生沒理她的要求,問她晚上幾點睡,睡前都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慧文說,晚上就看看電視,過11點就上床了。奇怪的是一躺下,腦子就異常清醒,像放電影似的,怎么都睡不著。
你在想什么呢?醫(yī)生指示她將另一只手給他,換了個姿勢把脈。
慧文說:沒想什么。
腦子一片空白?
慧文想了想說:也不算空白。想法肯定很多,具體說不上,總之腦子很混。
這時你丈夫睡著了嗎?
他?
嗯,他睡著了還是陪你說話?
他……慧文沉吟著,不知怎么回答。
她看著醫(yī)生和善的眼睛,終于坦白說:他跟我分房睡。他打呼嚕,我睡不著,就分開睡了。
分房多長時間了?
慧文蹙起眉頭,認真回憶:從女兒上高中起——快六年了吧。
哦。你睡不著時,他就在隔壁?
他……慧文艱難地咽著口水。醫(yī)生覺察到了,站起身給她倒了一杯水?;畚恼f了聲謝謝,喝了兩口,清清嗓子繼續(xù)說:他……一般都不在。他經(jīng)常很晚回來,有時是凌晨,有時更晚……
他在外面干什么?
他是做生意的,自己辦公司,很忙,經(jīng)常在外面應酬。
這么晚回來,你不生氣?
慧文雙手痙攣地捏著紙杯,杯中的水隨著手的力道不斷變換著形狀。
醫(yī)生體貼入微地說:你可以將你的心事對我說——什么都可以!
毫無防備的,慧文突然哭了:醫(yī)生,我覺得我很孤獨……我老了,沒有人來愛我,關心我……我很痛苦……我渴望有人來愛我……可是我已老了,不會再有人來愛我了。想起漫長的幾十年時間,我整夜整夜睡不著,我覺得要崩潰了……
慧文一口氣說完,突然覺得心頭輕了許多,就像鯁在喉嚨的一枚刺,終于撥了出來,一下子舒坦了。
醫(yī)生拉了幾張紙巾給慧文,慧文不好意思地洇干臉上的淚漬,一迭聲說:不好意思,我失態(tài)了。
醫(yī)生淡定地說:沒事,說出來就好,說出來就沒事了。
慧文央求說:你給我多配點安眠藥,我需要好好睡一覺!
醫(yī)生說:藥物只是輔助作用,內(nèi)在的調(diào)整還得靠自己。只有放下包袱,去掉心理癥結(jié),肯定會獲得良好睡眠。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睡不著的人,你看新生兒,一天到晚都在沉睡,為什么?因為他無憂無慮……
慧文走出診室時,對醫(yī)生的處方寄予了厚望。對于一個失眠的人來說,能有什么比甜蜜而深沉的睡眠更寶貴呢。
轉(zhuǎn)天早晨,慧文又遇到了恩楷。這次是“巧遇”,慧文快到單位,遠遠地見到過來一個男人,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他。
早。他說。
真巧啊?;畚恼f。
嗯,我上班路過。我走路上班的,剛好經(jīng)過,以后會經(jīng)常遇到你。他說。
慧文不置可否,目不斜視地往里走,走過大廳,邁進電梯,按下了樓層。在電梯合上的瞬間,她突然發(fā)現(xiàn)他就外面。原來他一路跟著她,只是她沒搭理他,所以他才無聲無息。他在那里凝視著她,眼里蓄滿了失望,臉上一片落寞。
這天上午,慧文老是走神。腦海里不時浮現(xiàn)出他的臉,那是多年輕多無辜的一張臉啊,像個孩子似的,現(xiàn)在因為她的冷漠而受傷。慧文覺得自己粗暴無禮了。她又翻開他的書看,照片上,他依然笑得燦爛無邪,完全是一個大男孩的神情?;畚挠X得有必要向他解釋一下,找出他留下的電話打了過去。
令她驚訝的是,他第一句竟是:你看過詩集嗎?
慧文實話實說:沒全看,主要是不太懂。
他笑了,似乎沒她想象的那樣生氣:懂與不懂,都一樣。讀詩的最高境界是:不可言傳,只可意會!你若能領會一二,也不錯了。
慧文真誠地說:挺好的,你的詩寫得挺好!
他驚喜地說:真的???
慧文由衷地說:真的,我感覺不錯!
他大受鼓舞,開心地說:我以后寫了詩第一個就給你看,好嗎?
慧文說:別,我說過我不懂詩的!
他又笑:像你這樣的女人,最適合讀詩了。現(xiàn)在,請你翻到第199頁好嗎?
慧文翻到詩集的最后一頁。原來那里夾著他的一張名片,姓名、工作、電話、QQ等一應俱全。名片背后,寫著他的一句話:請加我QQ好嗎?
慧文加恩楷,他的頭像很快出現(xiàn)在好友欄里,網(wǎng)名是“自由呼吸”。
慧文玩笑說:你感覺自己不自由嗎?
對話框里很快出現(xiàn)他的話:心如鵬飛,身如蜉蝣。寄生塵埃,隨波逐流。
很快,又發(fā)過來幾行字:生不自由,死不自由,愛不自由,活不自由。
慧文問:照你的說法,怎樣才算自由呢?
他說:做喜歡的事,愛所愛的人,住想住的地方,過想過的生活!
你還沒達到這樣的境界嗎?
他發(fā)來一個“NO!”他說他不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他不喜歡這個擁擠而喧囂的城市。他很愛寫詩,但他的妻子不許他寫。她認為一個男人老是跟這些風花雪月的文字打交道,只會更沉溺、更消極。
她認為你該做點什么呢?
她認為我應該……追求事業(yè)上的成功,比如個人仕途、投資理財之類的東西。
你為什么不做?
我不喜歡這些,我就愛寫詩!詩才是我的畢生追求!莊子說,生有涯而知無涯。我要將有限的生命投入到自己喜歡的事中去!
令慧文驚奇的是,他們居然聊得很好,就像認識多年的朋友,有說不完的話,還經(jīng)常擦出碰撞的火花!那種心領神會的笑,有時連生活一輩子的伴侶都沒有,她跟他卻時而遇到。
慧文告訴他,自己家庭情況跟他非常相似。他的愛人是一家單位的二把手,她丈夫則自己辦公司,是個不大不小的老板,
同病相憐!
兩人幾乎同時收到了對方發(fā)來的四個字,看完,又是一陣笑。
這一天,恩楷對她說了很多。他說,他活成了“1”,阿拉伯數(shù)字里的“1”。一首詩,一本《紅樓夢》,一杯酒,孤獨一生……這幾年,他跟周邊的人越來越格格不入,跟這個家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他不喜歡酒店、歌廳,不喜歡交際應酬,除了上班就宅在家里看書寫作,他們說他有抑郁癥!
你有嗎?慧文說。
你看我有嗎?
慧文的腦海閃過他孩子氣的燦爛的笑,說:你沒有。
就讓他們認為我有吧,我無所謂!他不屑地說。
這天,慧文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似乎沒跟恩楷說多少話,就到午飯時間了。兩人互道再見,約好下午再說。飯后慧文上線瀏覽,就見他早等在那里了?;畚膯査粤孙垱],他說他已飽了。問吃什么飽的,他說:你。
這次,慧文從心底感到開心。她是那種婉約淑靜的女性,說話輕輕的,笑容柔柔的,表情淡淡的。這種淡如山上的清泉,喝第一口時幾乎無味,再喝下去,清甜就出來了。也像深谷里的幽蘭,初看沒有牡丹那樣讓人眼前一亮,再次細看,那份動人的韻味就出來了。
她坦然接受贊美,默認成為他的秀色大餐。她覺得這種虛擬的沒有實質(zhì)內(nèi)容的打情罵俏,可以有,對正常生活絲毫無損。只要掌握好分寸,她可以擁有這份快樂和滿足。
5
似乎是一夜之間,慧文變了。她自己沒意識到,但大家都覺得明顯不同了。她現(xiàn)在神采奕奕,精力充沛,妝容更精致了,走路節(jié)奏更快了,為一件芝麻大的事也會開懷大笑。
每天走進辦公室,慧文的第一樣事就是打開電腦,然后拖著鼠標,像吃早餐那樣將恩楷的留言逐句逐字嚼碎,吞下,吃飽,然后心滿意足地做手頭工作。
第一個覺得她反常的是同辦公室的寶菊,寶菊是文書,管單位文件和各類刊物的收發(fā)。這天上午,她盯著慧文看了很長時間,然后意味深長地問:你都在跟誰聊天?
慧文嚇了一跳,趕緊放下鼠標,起身倒了一杯水,端在手里喝著。她知道寶菊懷疑她,她可不能讓她平白懷疑。她一向以貞靜賢淑示人,這大半生都過了,可別臨老落下什么話柄!
寶菊繼續(xù)說:網(wǎng)上的事,你千萬別信,都是假的。現(xiàn)在的男人都很壞,很花,要是倒退到舊社會,他們都會娶三房四妾。像我們這樣的中年女人,壞男人是看不上的,他們要的是年輕女人!要是有男人說喜歡你,千萬別信!肯定是別有用心,在說瞎話!
她知道寶菊在觀察她的反應,心里有點虛,假裝上洗手間,離開了辦公室。
她在洗手間洗了很長時間的手,自來水嘩嘩地流淌,就像她的青春,收都收不住。她抬眼看鏡中的自己,四十多歲了,不年輕了。恩楷那些贊美她的話,都是假的嗎?他為什么要騙她?在她身上,除了逐漸衰老的軀體,就是殘剩的一點激情。如果說他對她有所企圖,她還真的想不出能拿什么給他!
剛吃完中飯,慧武心急火燎打來電話,帶著哭腔叫慧文過去?;畚膯柺裁词?,慧武在電話里只是哭,說話也語無倫次,一會說你過來就知道了,一會又嚷嚷不想活了!
放下電話,慧文就往外跑。去的是一家星級賓館,慧武在她的寶馬車里等她。一見慧文,她的眼睛立即紅了??吹贸鲆芽捱^幾回了,臉上的妝化得一塌糊涂。沒等慧文細問,她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罵起來。
原來是妹夫林旭光變心,有外遇了!
慧武從LV包里拿出相機,對慧文說:這對狗男女今天約好在這里開房,等下我要他們好看!
慧文心下明白了,慧武叫她來捉奸!妹夫林旭光的臉浮上慧文的腦海里,她半信半疑,勸慧武要冷靜。慧武嗚的一聲哭起來,邊哭邊說:你讓我如何冷靜!通話記錄、QQ聊天、手機短信,鐵證如山啊!
慧文吃驚不小:這些你是怎么搞到的?
慧武說:有錢哪樣搞不到?現(xiàn)在有高科技,要搞到這些都小兒科了!
慧文心里感慨萬分。男人啊,有錢就變心!林旭光當初追慧武時,還是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當時家人都不同意,嫌他是外地人,讀的又是三流大學,還是營銷專業(yè)。但慧武死活要嫁他,為了他,一哭二鬧三上吊輪番上演?;畚溥€真沒看走眼,林旭光白手起家從一無所有到坐擁萬貫家財,靠的是超前的眼光和過人的膽魄。他從炒房賺取第一桶金,到現(xiàn)在已擁有10多套街面房,6家連鎖超市。開的是奔馳,住的別墅,吃穿用都是奢侈品。如果說他現(xiàn)在外面真有女人,至少說明爸媽的眼光還是準的:商人重利不重情。但是這么多年大家都處得挺好的,何況眼下他至少還是慧武的丈夫——她的妹夫,真要直面,那種場面她該如何面對!
她抓住慧武的手說:你要三思??!
慧武正在氣頭上,將慧文的話當成了退縮,叫著說:你到底還是不是我親姐?手肘斷了往里拐,你盡幫著外人說話??!
慧文鎮(zhèn)定地說:我問你,你還要不要這個家?
慧武說:他都不要了,我還要它干嗎?
慧文說:你怎么知道他不要?
慧武說:他都跟那個臭女人一起了,他還要這個家?
慧文說:在拿到證據(jù)前,這都屬于猜測!
慧武說:他在那邊跟狐貍精上床,你在這里跟我講大道!我今天非要當場抓住他,給他們顏色看看!!
慧文急切起來:就算真有這事,這層紙糊著也就糊著,真撕破,你的婚姻也好不了。以后就算不離婚,這個場景也得折磨你一輩子!你自己要想清楚,想清楚了再做也不遲!
慧武說:一想起他跟那個臭女人一起,我就惡心!我不會原諒他??!我要離婚?。。?/p>
離了婚孩子怎么辦?
孩子歸我,我不會給他孩子!他這樣的人不配做父親!
好,他有了女人,你跟他離婚,將他讓給另外一個女人,將他最渴望的人身自由還給他,讓他如愿以償?shù)馗莻€女人在一起。不僅如此,你還替他養(yǎng)孩子,讓他活得更自由更愜意,或許他有興趣了再生個小孩,從此徹底忘記你們!你這樣做,到底是傻呢還是聰明?!
慧武聽了悲痛欲絕,抱著慧文痛哭失聲??蘖艘粫?,她又恢復狂熱,對慧文說:現(xiàn)在他們就在這家賓館,他們約好去608鬼混!我咽不下這口氣,我要讓他們死!
慧武強拉慧文下車,這時有個保安過來,說這里不能停車?;畚鋸陌锾统鲆化B錢甩在那人身上,說夠了嗎這些錢夠停車了嗎?保安呆若木雞,半晌才吐出兩個字“傻B”。
進了賓館大堂,慧武直奔電梯。來到6樓走廊,慧文就不想再前進了,姐妹倆推推攘攘的扭成一團,有個女清潔工推著衛(wèi)生車過來,神色淡定地掃她們幾眼。她按住608的門鈴,高聲說:你好,我是服務員!見沒反應,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
慧武尖叫一聲闖進房間,里面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她的表情既決絕又悲壯,那名中年女工對這種事早已見怪不怪,板著臉冷冷地說:對不起,608客人已經(jīng)退房,有事請咨詢前臺!
這天晚上,慧武一口飯也沒吃,除了哭就是罵,不是罵林旭光,就是罵那個狐貍精。慧武最愛的博美和波斯貓,先后過來探望主人,都被慧武無情地趕走,可見她的心傷到家了?;畚呐慊畚渥谒腋畸愄没实目蛷d里,客廳外面是院子,院子外面是綠化帶,枯黃的樹葉飄舞在秋風中,就像此刻慧文的情緒。
慧文相信,慧武還是愛林旭光的,一個已經(jīng)沒有愛的女人,是不會為對方的背叛痛哭的。痛哭不僅表示痛,還表示不舍,更表示痛極后的無奈!正所謂愛之深,恨之切!深愛過的夫妻一旦反目,那份仇恨尤其刻骨銘心!
慧文想,要是林旭光還像當初那樣窮,慧武跟他是不是還像以前那樣恩愛呢。當初家人反對時,曾將慧武關起來。林旭光為了慧武揚言要自殺,而慧武,竟然為了他從三樓跳下來……這樣的愛,算是真愛吧,如果這樣都不算,那什么才是真愛呢?但是,真愛就像秋天的果子,要么熟得從枝頭掉下來,要么風干成標本。它的最好結(jié)果是,落在地上,化進泥里,從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離!
6
因為慧武,慧文心情有點灰。這天上線,她將恩楷QQ刪了,重新申請新QQ才肯聊天。即使她跟恩楷沒什么,她可不想留下什么“證據(jù)”!林旭光就是前車之鑒!
自從“有”了恩楷,慧文與斌安的關系越來越淡了。以前,慧文一直活在斌安的氣息里,斌安深夜回家了,洗澡了,過來給她掖被子了……天亮了,斌安起床了,穿衣了,洗漱了——這些聲音像是不斷重復的老歌,熨帖著慧文的寂寞。每晚睡之前,她都會為斌安準備洗澡用品,鋪好床鋪,拿好第二天換穿的衣褲。幾十年了,斌安對她產(chǎn)生了依賴,有時慧文忘了拿,第二天準會聽到他扯著嗓門叫:襪子呢,我的衣服呢?她想,她還是愛他的,只是他的愛已被時光磨損。即使是再深的愛,也禁不住時間的摧殘。有時候,我們的敵人不是別人,也不是自己,而是時間。在時間面前,人人平等,愛情更一樣,不管是誰的愛情。
現(xiàn)在,新的愛情像潮水般撲面而來,她快樂得快窒息了。白天,基本上都跟恩楷泡在網(wǎng)上。晚上,慧文又回“想”恩楷,想他的笑,他的神情,他說過的話,一幕一幕循環(huán)播放。因為“想”,慧文經(jīng)常走神。前幾天,替斌安拿錯了襪子,放了一只黑一只灰的。后來斌安大動肝火,說慧文連個襪子都拿不好。慧文也生了氣,賭氣不理他。
這幾天,慧文有空就跑慧武那邊,做他們夫妻的和事佬。照慧文的意思,只要林旭光浪子回頭知錯能改,慧武睜眼閉眼算了。哪個男人不犯一次錯,何況是林旭光這樣的有錢男人?慧武卻不依不饒,當她將一疊“證據(jù)”甩到林旭光面前時,他們?nèi)俗谝患也桊^的包廂里。
你中計了。林旭光面不改色地說。他順手拿起“證據(jù)”,非常用心地翻看,不一會就笑了。
你看,前天凌晨的短信,“我”還在蘇州,第二天就去開房。這個時間節(jié)點明顯不對,從蘇州返回,就是坐飛機也來不及。
慧武和慧文交換了一下眼色??吹贸?,慧武的憤怒在動搖,但她很快又說:就算這是個漏洞,那別的內(nèi)容呢,全是假的?那些肉麻惡心得叫人嘔吐的短信,還有那些通話記錄,也都是假的?
當然是假!林旭光不緊不慢地說。非常清楚,既然這些東東能從你手里換錢,當然會有人送貨上門——就算是手頭沒貨,造也要造出來!說實話,憑這一疊紙,就能從你手里換一大筆錢,就是我也會做。你應該知道,這個社會只要是有利潤的地方,就會有人造假。何況這個造假比身份造假、學歷造假、食品造假容易得多……那些騙子,就是專門來騙你們這些女人的錢。
他一把撕掉那些“證據(jù)”,又點著打火機去燒?;畚浣兄?,被他攔下了。他說:你別激動,這樣的造假資料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你要什么樣的內(nèi)容我就給你什么樣的內(nèi)容!我說到做到!
林旭光說著時,不時朝慧文微笑?;畚拇蛐牡着宸?,這個男人真是不一般,在這樣“證據(jù)”確鑿的情形下,還能臨危不懼坦然自若,條理分明地為自己辯護,難怪他會賺到那么多錢,也難怪女人會喜歡他。包括慧武,當初為了嫁他,甚至不惜殉情。
對于這場審判,慧文早拿定主意,既不站在林旭光這邊,也不純粹袒護慧武。看多了身邊多對夫妻的分分合合,慧文早就學會了淡定。不知什么時候起,她覺得拒絕承認錯的男人已是好男人了,退一萬步說,如果今天林旭光主動承認錯誤,慧武怎么辦?跟他離婚?還是忍辱負重傷痛一輩子?拒不承認錯誤,是考慮到了對方的感受,是還珍惜夫妻情緣,是挽留這個家……
從慧武那邊回來,慧文立即上QQ。有了新QQ,恩楷說話就更大膽了,他的留言又是洪水般?;畚募毤毜乜?,心底涌動著細細的暖流。恩楷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恩楷說,沒有慧文,整座城市都是空的!恩楷說,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他愛她,卻沒有她的訊息!慧文臉紅心跳,像是活在幻覺里。她眩暈了,幸福了,陶醉在愛情的狂喜里……
恩楷說:我愛你!慧文撒著嬌說不可以,恩楷問為什么?她說如果上天借她10年光陰,讓她重回10年前,她才可以。
恩楷叫起來:年齡是個什么東西?在我眼里,你是沒有年齡的。你就是你,我愛的是你,不關你的年齡!
她反問恩楷:你瘋了嗎?
恩楷說:我沒瘋,我是清醒的。我愛你!如果你不同意,我會一直等你,一年不行十年,十年不行五十年,五十年不行一百年!
慧文就“呸”他,吐這個“呸”時,她美目流盼,面若桃花。幸虧在網(wǎng)上,恩楷看不到,但他肯定也能想象她此時的情狀,追回了一句:害羞了?
慧文說:哪個害羞了?傻子才害羞!
恩楷說:你就是傻子!我也是傻子!
慧文就癡在那里。她承認自己是傻子,簡直傻得不得了,這般年紀了,居然少女似的跟他打情罵俏。她承認她喜歡他的,她喜歡他的笑,他波濤般的激情,還有他的年輕。然而他們又算什么?不清不白,既不像朋友又不是情人,整天黏糊著,彼此在心里想著,這不是傻又是什么?
她突然生了氣,不理他了。他急了,接連問怎么啦?想像他焦急萬分的情狀,她就消了氣,笑了。戀愛中的人就是這樣的吧,愛情是這樣的神奇,它讓人哭也讓人笑,讓人快樂也讓人煩惱,它在讓人甜蜜的同時也付出眼淚。到目前為止,慧文品嘗到的全是開心和快樂。
桌上的座機突然響起,把她和寶菊同時嚇一跳,她搶著去接,果然是恩楷。
見她不搭理,他就急了,問她怎么不說話了?
慧文擔怕寶菊起疑心,很快掛掉電話。寶菊還是覺察到了,敏感地說:誰呀!讓你這么緊張?
慧文說:以前認識的一個朋友。
寶菊說:搞得這么神秘,好像見不得人似的!
慧文笑了,笑得很夸張,連寶菊都覺出她的假。笑完,拿起杯倒掉里面的茶,寶菊看到,這茶明明是剛徹上的,分明是她亂了。
為這事,慧文惱恩楷。她向恩楷約法三章,以后不準打她座機,也不打手機,否則永遠不理他!
第二天上班,她在單位樓下又“碰”到恩楷。恩楷遞給她一個盒子,慧文一看,是給她買的新手機。
恩楷說,這里面有一張新的手機卡,以后他就打這個號,這是他倆的專線!他的眼里燃著火,渾身散發(fā)出異樣的神采,顯得更加英俊挺拔,精神抖擻。望著他的背影,慧文心里悲喜交集。這個男人說愛她!這場愛來得這樣猛烈這樣突然,讓她感覺夢境般的不真實。
7
有了新專線,他們從網(wǎng)上轉(zhuǎn)移到現(xiàn)實。網(wǎng)聊跟通話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網(wǎng)聊玩的文字游戲,而通話能聽到對方的聲音,甚至能感知他的動作變化,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的具體存在。
下班后,他又來電了。這時寶菊已下班,慧文就放開膽子暢聊,直聊到天黑?;畚哪弥謾C走到窗邊,看到街燈漸次亮起,月亮升在當空,感嘆說:你那邊能看到月亮嗎?我這邊的好圓!
恩楷說:我不喜歡城里的月亮,它太吵太暗,海邊的月亮才又皎潔又好看。
慧文說:怎么個好看?
恩楷說:像你一樣好看!
一刻鐘后,他來到慧文樓下,說要帶她去海邊看月亮?;畚目此浦惠v自行車,不禁掩嘴而笑。恩楷明白慧文笑里所指,將自行車往她面前一放,朗聲說:上天給我們兩條腿,是用來走路的,你不走,腿就廢了。上天給我們一個腦袋,是用來思考的,你不思考,腦袋廢了。上天給我們一年四季,是讓我們欣賞美景的,你不欣賞,美景就廢了!
慧文戲謔說:上天送你一輪明月,是讓你觀賞的,你不觀賞,明月就浪費了。
恩楷說:對!皎潔的月亮,代表了最純潔的愛。如果我們不去,愛情就溜走了!
在他的堅持下,慧文答應去海邊。但保持著高度警惕,沒敢堂而皇之坐他的車穿街過巷,只答應在城外的路口等待。到了郊外,天更黑了,那邊又沒有路燈,蒼茫的月亮下,四周灰蒙蒙一片。當慧文看到月光下隱現(xiàn)的一條鄉(xiāng)村公路時,心里豁然敞亮。今天晚上,他們將沿著這條路一直走,直到他們要去的海邊。
恩楷很快飛車到達,他像個小青年似的一腳支地,將車子穩(wěn)穩(wěn)地停在她面前,動作既瀟灑又利落,還不忘吹了個口哨。令慧文驚訝的是,他居然在籠頭上新裝了一盞車燈。他得意地笑著,調(diào)整燈柱以保證照到前方路面,之后做了個標準的邀請姿勢。
慧文上了車,第一次跟恩楷離得這么近,讓她既羞怯又不安。好在天是黑的,況且恩楷又在前頭,就算她面無神色也看不到。
一路風馳電掣向海邊急疾。沒了城市高層建筑的遮擋,天上的月亮似乎圓了,也更亮了。風從耳邊呼呼飛過,慧文想起少女時代,曾無數(shù)次幻想,拉著他的手去海邊……他們跑過遍地金黃的油菜花地,跑過長長的海塘壩,奔向沙灘……二十幾年的光陰轉(zhuǎn)瞬即逝,她的夢依稀還在……
這時恩楷慢下車速,停住了。要她抱住他,在他的再三“請求”下,慧文終于鼓起勇氣伸出了手。在靠向他的瞬間,她聽到了他胸膛深處的轟鳴,它們像奔騰的萬馬將他熱量傳遞給她。慧文閉上了眼睛,他的脊背像弓那樣繃緊,腰腹間似乎有使不完的力。年輕真好!健康真好!慧文貪婪地聞著恩楷身上的氣息,田野里植物吐納的氣息,終于放開自己,緊緊地擁抱了面前的男人。這一刻,她不想去管任何人任何事,她只想做一個純粹的女人,跟一個男人去看一回短暫人生中的華麗月光!
這次的海邊漫步,給慧文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海邊空無一人,只有海風低低地徘徊,除了海浪發(fā)出的轟鳴聲,天地間一片寂靜。他們依偎著坐在沙灘上,看著遠處飄渺的燈光。恩楷抓了把沙子放進慧文手心,讓沙子一點點地從指縫間滑落。恩楷說:流沙?;畚囊舱f:流沙。時光是冷的,流沙卻是暖的,盡管是一樣失去。
恩楷捉住慧文的手,將它埋進沙里。他隔著粗礪的沙粒撫摩她,沙是硬的,她卻是柔軟的。他在堅硬的抵觸下追尋她的溫存。因為阻隔,他們分外珍惜此刻的擁有。
他們牽著手在月光下漫步,恍惚間,慧文感覺又回到了少女時代。時光就像指縫間的沙子,流得快不見了,也將她與斌安的愛情埋掉。斌安將愛留在時光里,現(xiàn)在她攜著自己的愛情夢想一路狂奔……
回到家,慧文還沉浸在海邊的情景里。她站在家里的露臺,再次仰頭望月。夜空萬里無云,點點疏星將圓月襯得皎潔無比。月光的清輝像清水一樣直瀉下來,將她心底的彷徨變成柔情,變成吶喊。她忍不住給恩楷發(fā)短信:你那里的月亮,圓么?
他很快回復:月圓,心亦圓!
很快又發(fā)來一條:海邊的明月,此刻還在嗎?
慧文說:在,永在!
8
周六,慧文在聽講座時遇到一名初中老師。老師姓金,教他們歷史,可能他早忘記慧文了,慧文還記得他。因為教到“楚漢之爭”時,他完全站在項羽立場,大罵劉邦是流氓、地痞,給慧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慧文問金老師退休后都在干什么,令她大跌眼鏡的是,他居然說在開婚介所。
我的百合婚介在這里挺有名的,你不知道啊?!金老師失望地說。
慧文有些不好意思,好在老師是善解人意的,自己糾正說:看我這嘴,老糊涂了!你們這些有家室的人哪會關注婚介所啊,來婚介所的,不是嫁娶就是重組。我亂說話,你別介意啊!
慧文就想到了寶菊,離婚多年一直獨居,眼看都快退休了,也該找個伴了?;畚恼f:有沒有五六十歲,身體健康、條件好點的老男人?
金老師說:有啊,是誰要找?親戚還是朋友?
慧文說:一個同事。也是要好的朋友。
金老熱情地說:你帶她來吧,也順便來婚介所看看。我的婚介所信譽不錯的,政府都連續(xù)三次評我“十佳紅娘”了。
慧文當下打?qū)毦针娫?,騙她說看中一件大衣,想讓她出來參謀參謀,給拿個主意。
寶菊毫不懷疑地說:好,我馬上來。
寶菊趕到百合婚介所時,慧文已跟金老師聊了半小時了。百合婚介所雖在一條小巷,門面也不起眼,但里面的擺設還有模有樣的。墻上掛滿配對成功者的錦旗,櫥柜里放著政府獎給的“十佳紅娘”獎杯。金老師說,到目前為止,他已成功為160對男女牽線,他想在有生之年達到一個整數(shù)——200對,這樣他的人生就圓滿了。
寶菊到達后,金老師大吃一驚。寶菊也很吃驚,服裝店怎么變成了婚介所!金老師吃驚的是寶菊的年齡和長相,慧文事先沒說明寶菊的年齡,金老師心理上沒防備,他沒料到寶菊會這么老相。50出頭的人,看起來咋像60多歲呀。
金老師雖有了畏難情緒,還是照顧慧文的面子,從抽屜里拿出一本講義夾,要為寶菊作婚介登記。
沒想到寶菊一口回絕。我不是來找人的。寶菊傲氣地說。
金老師堅持說:你先登個記吧。
不找人登什么記?寶菊說。
慧文趕緊打圓場,說不管怎樣,登個記總沒錯。但寶菊堅持拒絕,她驕傲地對金老師說:除非你讓我知道,有適合我的好男人!
金老師拿出另一本講義夾扔給寶菊,說你自己看吧。說完他馬上改變主意,從寶菊手里拿回講義夾說:你不用看了,這里沒合適你的人。
金老師說:到目前為止,在我這里登記的女人有1576人,35歲以下本科以上的大齡剩女就有1000名,光是護士和小學教師就有好幾百。她們雖說年紀不大,也就30歲左右,但對男人的年齡已放寬到45歲,有的甚至50歲都能接受?,F(xiàn)在的男人對女人很挑剔,40歲男要找28歲以下,50歲的要38歲下,連60歲以上的老頭子都不要45歲以上的女人,你說還有什么人適合你?!
寶菊臉色相當難看,她憤憤地站了起來,朝金老師大吼一聲:我不找還不行嗎?!我啥時說過要找人了?
金老師說:你不找最好!說實話,時代不同了,現(xiàn)在不是男人找女人,而是女人找男人了。條件好的男人,今日離婚,明日一早門前就會擠滿女人。事實就是這樣!離婚的男人就是香餑餑,身邊可以不斷有女人;而一個離婚的女人,情況只會越來越差,到最后落個孤單一人!這個社會就是這樣,很殘酷,我們也沒辦法!
慧文趕緊拉寶菊離開婚介所,走出很遠了,寶菊還氣憤填膺,叫囂著說:這個死老頭,敢笑我沒人要!
慧文說:不是這樣的,他只是擺事實講道理而已。他搞婚介多年了,了解這塊市場,對我們實話實說。
男人真不是東西!寶菊罵道。
慧文趕緊附和,說男人真不是東西,男人都很壞!還順帶說了妹妹慧武的事。
寶菊說:離了?
慧文說:還沒。
寶菊說:別離,就算沒感情,拖也拖死他!告訴你妹,要堅守陣地,陣地不能丟,丟了陣地,那才叫真正失敗。只要陣地在,這個仗就有得打,他要想完勝,沒那么容易,畢竟有孩子!像我這樣輕易交出陣地的人,最傻!交出陣地后,只有眼睜睜地看他們在城頭插大王旗,從此半步近不得身。我現(xiàn)在后悔離婚,不是舍不得他,而是這么爽氣就放過他,痛快了那個狐貍精!你想想,一個苦心經(jīng)營了十幾年的家,說散就散了,好了那狐貍精坐享果實,一想起這個,我就夜夜睡不著。
這是慧文第一次聽寶菊說自己的離婚。一直以來,她都以為是她高傲地放手,丟掉他,將他掃地出門,想不到她也受傷至深!傷敵一千,自傷八百,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沒有真正的勝利者,只有傷痕累累的男人和女人!
金老師的一課,讓慧文觸目驚心?,F(xiàn)在的婚姻市場完全是男人的買方市場,對男人來說,想要得到一個女性真是太容易了,容易得他們都懶得結(jié)婚?,F(xiàn)在的女孩呢,為了滿足物質(zhì)條件,寧可嫁給有錢的大叔大爺,也不愿跟年輕的窮光蛋一起打拼。這樣導致男人們選偶的眼光越來越朝下,能娶多年輕就娶多年輕。說實話,要是斌安扔掉她,還會有誰要她呢?
恩楷!慧文的心怦怦歡跳起來。是的,只有恩楷!在年輕女孩橫行天下的今天,至少恩楷是個例外。
9
第二次約會是在咖啡館。慧文到時,恩楷已在了,伏在茶幾上寫詩。
慧文進來時,恩楷微微一笑,說:你來得正好,我剛作好一首詩,就等著你來一起下酒。
慧文說:只怕是歪詩,敗了酒興。
恩楷說:詩不佳,好在人佳。美酒佳人,夫復何求!?
這家咖啡館的地址有點偏,但很安靜。包廂不大,布置格局卻很溫馨,只是光線太過朦朧?;畚拿摰敉馓?,面對著他坐下。在這么近的距離內(nèi)相對,兩人都覺得有些突然?;畚钠鹕硐胍_燈,被他拉住了。
腹有明燈,光亮自泄。何須開燈?他說。
慧文就勢落進他的懷里,這一刻,倒不需要燈,因為害羞??吹剿o張的模樣,他搖著頭笑了:嗯,不可愛,一點也不可愛!他說。沙灘那晚的你哪兒去了?快找她回來!
這里不是沙灘。慧文喘著氣說。
他叩了個響指,語氣堅定地說:我有辦法將這里變成沙灘!
他變魔術似的拿出一瓶紅酒,動手開了起來。看來他平常喝過的酒不少,開酒的動作十分嫻熟。酒開后,一股陳年的酒香飄逸開來。恩楷將它們分別倒進兩只杯子,將其中的一只遞給慧文。
他晃著杯中的酒液,輕輕地說:你看,美麗的公主在沉睡,這時候,王子來了。只要王子輕輕一吻,公主就醒了……這就是愛情的力量!現(xiàn)在,愛情就是面前的這杯酒,喝了它,你就會充滿力量!
愛是令人亢奮的,讓人快樂,令人神往?;畚臎]有猶豫就端起了酒杯,她相信喝了酒,一切都會有了——沙灘,海浪,皎潔的明月……她期待杯中的酒讓她和愛情一起沉醉……
那個晚上,他倆酒喝掉不少,吃得都很少?;畚谋緛砭屏烤蜏\,幾杯下肚,身體就發(fā)燙了。酒讓她變得大膽,她借著酒勁細看恩楷。恩楷是好看的,年輕的臉棱角分明,充滿英氣,行動舉止都顯出年輕男人的利落和勁道。酒讓他的臉不再蒼白,也讓他變得神采飛揚。她看到他將那張寫著詩的紙撕碎,揉軟,放進了嘴里。
我拿詩下酒了!他豪邁地說。
慧文忙去扒他的嘴,反被他捉住,放在嘴里一并吮著。一股熱流從指尖瞬間抵達心底,心被充上電,轟的一聲跳躍起來。她覺得人軟了,渾身沒有力氣了,真的就像躺在沙灘上,頭上頂著皎潔的月亮。她好像也聽到了潮汐音,從恩楷的胸膛噴薄而出洶涌而來……
后來,慧文醉了。她聽到恩楷說:抱著我……她就抱住他。酒勁從每個毛孔往外奔涌,她忘記自己在哪里,她只是覺得開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做什么,又不勝酒力倒下去。她笑著看恩楷,恩楷也笑著看她。她聽到恩楷在背一首詩,誰的呢?不管是誰,反正是恩楷背給她的。恩楷深情地吟誦: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慧文覺得自己真的成了一朵蓮花,美麗,嬌羞,不勝風力……
后來,他們換了個地方——賓館里的一個房間。一進門,她就將自己扔進床。好大的一張床啊,大得可以裝下整個沙灘?;畚目┛┬χ鴿L在床上,將自己滾成一團棉,裹在被褥里。她已很長時間沒睡過好覺了,真想好好睡一覺。這床很大很柔軟,足夠令她沉沉地睡上一覺。
這期間,她間或醒過幾回。她聽到恩楷咬著她的耳垂說:我愛你!他的表白隨著呼吸像海浪那樣撲涌而來,讓她覺得熱,讓她沉向海底。她無可阻擋地在水中掙扎起伏,她想要躍出海面,她想要飛。她真的飛起來了,大床也飛起來了,就像她小時坐過的船,顛簸,搖晃。她從船頭飛上云端,聽到恩楷在下面追趕她,呼喚她。她應和著他的呼喚,等他趕到面前時就死死地抓住他。她想她不會輕易放手,她愛他,不會讓愛從身邊逃走。她和他相擁著飛翔,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天空中閃爍著晶亮的絲線,一朵朵碩大的粉云在她身下爭相綻放,她開心得尖叫起來……
這天晚上,慧文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幸好到家時斌安還沒回來。等到?jīng)_完澡,酒意已消掉不少。腦子清醒了,人卻覺得累,很想馬上睡,又怕斌安發(fā)覺異樣,于是像往常那樣假寐。
身體疲累,思緒卻在萬馬奔騰。與恩楷的一幕驚濤駭浪般地涌來,她驚惶了,羞愧了,下意識地抱住了自己。他終于看見了她的身體,他后悔了嗎?他還年輕,她卻已經(jīng)老了。她曾經(jīng)年輕過,豐乳肥臀,曲線玲瓏,可惜那時他們不曾相識。
斌安回來時,慧文已經(jīng)睡著了。斌安的聲音像利箭那樣刺進耳膜,她就完全醒了。斌安上樓梯,進浴室,洗漱,然后過來了,他要給她掖被子了……她閉緊眼睛,在被里攥緊了拳頭。斌安的呼吸颶風般地拂過,令人驚駭?shù)氖掳l(fā)生了,他竟然沒有馬上離開!他站在床前,仿佛在猶豫該不該開口。逃不過了,逃不過了,她戰(zhàn)栗著睜開眼睛,看到斌安板著臉說:你太大意了!
鑰匙就掛在門上,還好,被我看到了。要是被小偷拿走,后果不堪設想!斌安繼續(xù)指責她。
他放下鑰匙,又給她掖了掖被子,出了房間。
臥室復歸于黑暗,她的眼睛卻睜得很大。周圍是死一樣寂靜,只聽到自己狂亂的心跳。你太大意了!斌安的話讓她感覺陣陣寒意,又慶幸他并未深究下去。外面終于傳來斌安的呼嚕聲,慧文像一只彈簧那樣松弛下來,打開身體后,這才驚覺四肢八骨都感疼痛,像是剛經(jīng)歷了一場馬拉松比賽。
這天晚上,慧文睡得很死,就像真的死了一回。天快亮時,做了個夢,夢見恩楷吻她,吻她的臉,她的眼睛,耳朵,吻遍全身……她陶醉在溫存的纏綿里,這時突然聽到斌安叫她。她嚇得一縮,跌進了冰冷的海水……當她驚駭?shù)乇犻_眼睛時,看到斌安拿著兩只色彩鮮艷的女襪,大聲問她: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這樣的低級錯誤都會出現(xiàn)!
她在心底暗叫了一聲天。她已很久沒給他準備衣襪了,昨晚不知怎么又放了,放的卻是女兒的一雙紅襪!
10
早上上班,慧文見單位大廳鬧哄哄的全是人,一個胖女人正揪著督查辦的小潘不放。小潘是個老姑娘,30歲了,是個標準的大齡剩女。這妮子長得一般,打扮倒挺時尚,只是性格有點陰,平常不太愛說話,成天沉著一張臉?;畚臎]想到,像小潘這樣文靜的姑娘也攤上了事,成了人家打擊的小三。
胖女人穿得珠光寶氣,面相卻很兇,瘋了似的撕扯小潘,腳踹、手抓、牙咬,全身上下能用的全用上了。小潘捂著臉躲避,無奈胖女人攻勢凌厲,小潘被打得無處藏身。頭發(fā)散了,衣服破了,臉上也抓破了幾處,像打了叉子似的掛著血,看起來駭人。
這時正是上班高峰,同事們陸續(xù)到單位。女同事看到這一幕,嚇得躲到一邊,男同事看著不落忍,進去拉架,被胖女人幾腳踹出來。胖女人叫囂道:你們都給我滾開,這是我跟小婊子的事,誰拉我跟誰急!除非你們頭兒跟我說話?。?/p>
頭兒正好去北京考察,顯然沒法來。小潘被胖女人揪著頭發(fā),泣不成聲。大家亂成一團,有人說報警吧,只有報警才能解決。于是有個同事掏出手機撥打110。
正混亂之際,單位門衛(wèi)李忠大步過來。李忠是個退伍軍人,長得人高馬大的,他撥開圍觀的眾人,一把抓住胖女人的手,瞪眼喝道:青天白日的你還有沒有王法?共產(chǎn)黨的地盤容你這般撒潑?路歸路理歸理,有啥事公安法院講去!別給我在這里逞能!
胖女人被李忠的氣勢震懾住,扭了扭肥頸,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痰。她的小眼珠一瞄到小潘,氣又來了,跳腳罵道:你這狐貍精、騷貨!淫婦!爛婊子!你給我小心點,夜路走多了總要撞見鬼,下次讓我撞見有你好看??!
李忠推了推披頭散發(fā)的小潘,低聲說:還不快上去!小潘在李忠的護衛(wèi)下走出人群,捂著臉一路哭著跑上了樓。
慧文走進辦公室,就見來了好幾個女同事,出納大紋、行政科的金晶、機要科的林心恒,都在爭搶著說小潘的新聞。大家興奮得臉都紅了,又怕小潘聽到,盡量壓低聲音。見慧文進來,她們心照不宣地笑。大紋壓低聲音問慧文:怎樣?那小妖精在辦公室嗎?
大紋用“小妖精”稱呼小潘,慧文聽起來有點別扭。小潘這姑娘挺老實的,做事認真,對同事也挺好,平時大家相處得不錯。大紋這么說她,明顯的幸災樂禍了。慧文想,無論從個性和外表,都看不出小潘身上有“妖精”的形跡。但生活就是這樣,越認為不可能的事,往往就越有可能發(fā)生。這次的事件恰恰證明,小潘就是潛伏至深的一名“妖精”!
大紋鄙夷地說:慧文,你覺得意外吧,看不出來吧,她也做那事!我就說嘛,30歲的女人了,放著正經(jīng)男人不嫁,肯定有問題,原來早做了人家的小三!
慧文笑著搖頭,打開電腦。這時金晶說:現(xiàn)在的女孩啊,真不要臉,為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啥都肯做!哪像我們,傻得要命!
大紋取笑金晶:那倒是,要是我們金大美人肯解褲帶,我看哪個男人不投降?浪費資源喲!
金晶笑咯咯笑得花枝亂顫,佯裝去打大紋:你個碎嘴巴大嘴丫,我金晶是那種人嗎?你將我看成啥樣子呵!
大紋說:你是啥樣子,你自己還不清楚!?
我當然清楚啦!金晶驕傲地挺起胸脯說:不是我拔高自己,要是女人都像我這樣,天下太平!話說回來,男人都犯賤,他們就喜歡去撩撥那些沒正經(jīng)的小妖精!
大家同仇敵愾,一陣嘆氣,罵不要臉的小妖精,罵男人犯賤,為自己備受冷落的更年期生活而叫屈。話鋒回轉(zhuǎn)到小潘身上,她們又昂揚了,又興高采烈了,心底滋滋生出天下貞潔烈婦,舍我其誰的豪邁!那些小妖精、蕩婦、潘金蓮、爛女人,她們當然是蔑視的,要是叫她們遇上,踩在腳底踏上一萬記!
在這次大起底中,慧文才知道小潘搭(她們用了“搭”字)上的是一名針織廠的老板,胖女人是他的正妻。小潘從二十幾歲開始認識老板,搭了六七年,搭出感情來了,索性不嫁人了,一心跟他。這事被他老婆知道了,大搞黑社會之風,四處跟蹤追殺小潘。
林心恒說:看來小潘日子難過了。
大紋說:我真奇怪,那老板到底喜歡小潘啥呢?
是啊,喜歡小潘什么呢?論貌,小潘不算漂亮;論才,小潘也一般。
這時坐在辦公桌前的寶菊說:年輕嘛!
大家的眼光刷地看向?qū)毦铡T谶@事上,寶菊最有發(fā)言權了。寶菊離婚十年,當初插足她婚姻的第三者,整整小寶菊十二歲!
男人都喜歡年輕漂亮,沒有一個男人抵得過這個誘惑。女人可以不很漂亮,但一定要年輕!年輕女人能激發(fā)男人的激情,激起他們憐香惜玉的情懷。寶菊冷靜地分析說。
大家彼此對看幾眼,噤了聲。這幾個女人,論身材樣貌,年輕時也算得上數(shù)的,不會輸給現(xiàn)在的各路妖精。但是,她們都輸給了時間。年至不惑的她們,皮肉松了,毛發(fā)枯了,身材臃腫了,臉上不可抑制地長出皺紋和斑點,這些都讓她們沮喪和絕望。
林心恒恨聲罵道:壞男人!賤男人!
這次,誰也沒笑,大家都笑不出來。
大紋接上罵:壞女人!賤女人!
大家終于松開緊繃的臉,笑了,笑得稀里嘩啦。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好笑,只是覺得要笑,還笑著打鬧對方,辦公室里頓時鬧成一片。
慧文悄悄走出辦公室。辦公室門窗緊閉,她覺得很悶,喘不過氣。她走到長廊盡頭,推開橫窗吸了一陣新鮮空氣,折身去洗手間。
她在洗手間碰到小潘。小潘已將自己收拾過了,梳了頭,洗了臉,只是臉上淤青了幾塊,眉目間依稀還有淚痕。
令慧文驚訝的是,剛才還瑟瑟發(fā)抖任人宰割的小潘,此時已恢復了平素那種冷靜自若的神情,見了慧文,還叫了聲“慧姐”?;畚囊粫r不知說什么好,本來她想安慰她幾句的,小潘的表情告訴她,她的安慰是多余的。她的腦海跳出大紋、金晶她們摳的字眼——“不要臉”“年輕”。是的,“不要臉”和“年輕”好像就是她們的特征。即使剛剛被人打過罵過,即使臉還淤青著,她們卻已經(jīng)無所謂。也許她們是有所謂的,只是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如果這事發(fā)生在慧文身上,慧文相信就是裝也裝不出!
慧文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小潘。寶菊說得對,她們真的年輕,她們的青春就寫在那里,肌膚柔軟而富有彈性,身材苗條而不失豐滿,發(fā)膚光潔,眼睛明亮,連呼出的口氣都有股淡淡的清香。
慧文掃一眼鏡中的自己,不忍再看。她相信恩楷是愛她的,除了愛,他還能在她這里得到什么?除了愛,她還能給他什么?
11
不久,寶菊就告訴慧文,說小潘要調(diào)走了。寶菊說,那個胖女人不是好吃的芋艿頭,三番五次找頭兒,拿小潘跟她丈夫的事惡心他,要求嚴懲小潘。頭兒被糾纏不過,做小潘思想工作,讓她換個工作環(huán)境。
慧文嘆息說:小潘日子不好過了。
寶菊說:當初做這事,就該知道結(jié)果的。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門背后拉屎,總有被抓的一天。
慧文不禁看向?qū)毦铡K谋砬榕c往日無異,話里卻非常有深意,明明白白沖她來的。難道她聽到了什么?
慧文拉開抽屜,將新手機關了。又在QQ上給恩楷留言,讓他別來單位找她,也不要打電話,空了她會跟他細說。
寶菊說了一上午的大道。寶菊說:現(xiàn)在有高科技了,要想找婚外情證據(jù)相當容易。手機通話、短信、網(wǎng)絡聊天啥的,對我們來說很深奧,對搞這行的來說,就像捅破一張紙那樣容易!
慧文干笑一聲說:搞婚外情的人有那么傻嗎?手機號、QQ經(jīng)常更換,誰也不知道是誰!
寶菊冷笑:你天真了,你以為這樣就能瞞天過海?只要你做過,他們都能查得到!
慧文心里震動,臉上卻依然無動于衷。她是那種天生喜怒不外露的人,恩楷愛的,正是她那種波瀾不驚的從容。所謂人淡如菊,就是慧文這樣的吧,不然恩楷怎會這樣愛她呢。
但今天,慧文不淡定了。她越咀嚼寶菊的話,越覺得后怕。如果真像她說的,他們能從IP地址查到訊息,那么就算換QQ、換手機卡,只要在同一臺電腦或手機使用,同樣會留下痕跡。她慶幸恩楷給她買的新手機,這個是無記名的,應該沒問題。有問題的是,她的新QQ,還有恩楷的開房,會不會留下了痕跡?
慧文在揪心中過了一上午,吃過中飯,趁寶菊回家,她趕緊上網(wǎng)登錄QQ。點開后,恩楷的留言已將對話框塞滿:你在哪里?怎么不上線?發(fā)生什么事了!后面有很多的我想你,我愛你!
慧文看到后面幾句,頭就炸了,趕緊跳上去申明:別亂說了!
恩楷不解:為什么?
慧文急急說:你別問了,也別說了。有空我會跟你解釋,這里不能說話了!
恩楷一連貼出幾個問號和感嘆號,慧文只得用新手機打他電話。她簡單說了小潘的變故,寶菊跟她說的話,他倆交往中可能留下的后患。慧文這邊嘩嘩說,恩楷卻聽得一頭霧水。
慧文索性對他重申要求,一、以后不準再在QQ、短信里說有感情色彩的話;二、馬上將QQ聊天記錄、手機短信包括通話記錄,全部刪除。
她自己先動手,拉出手機里的已發(fā)信息和收件箱,選了全部刪除。再拉出新老QQ里的聊天記錄,也點了全都刪除。想了想,又打開手機,將里面的通話記錄也全部刪除!
做完這些,她對著電腦屏幕發(fā)呆。這時新手機提示有短信,拿起一看,是恩楷的:我在樓下!
慧文又氣又惱,才剛剛囑咐過他就來了。她還是去樓下迎他,恩楷見到慧文就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慧文沒好氣地說:不是跟你講過不要找我的嘛!
她帶頭在前面大步走,恩楷在后面跟。他們來到這座樓的最高一層,這里是辦公區(qū)的附屬用房,平常少有人來。在一排的儲存室、多功能活動室、值班室中,慧文的檔案室就在其中的一間。
慧文打開檔案室,等恩楷進去后,關上了門。
出事了。她沉著臉說。
恩楷說:出了什么事?
慧文將小潘的事復述了一遍,說了高科技的無孔不入和可怕,還說了寶菊對她的懷疑。并說她已將他倆的QQ聊天、手機短信及通話記錄都刪除了,她要恩楷也這樣做,然后停止交往。
恩楷說:不交往是不可能的!
慧文說:為什么?
恩楷說:因為我們已經(jīng)在路上!
恩楷說,既然已經(jīng)出發(fā),既然都在路上,就不可能回頭!就算是回頭,也回不到原來的那個起點!
慧文說:那你想干什么?
恩楷說:一直走下去!
慧文倒吸了一口冷氣。檔案室常年不見陽光,空氣混濁,散發(fā)著一股刺鼻的霉味。她靠一張條桌站著,身后是一排排的檔案柜,放滿了經(jīng)年積存的檔案,昏暗的光線模糊了它們陳舊的表情。
慧文覺得快要窒息了,這種暗無天日的壓抑,讓她感覺在地獄里。恩楷跟她僅隔半尺之遙,她覺得他居高臨下地逼視她,用目光來捕捉她,讓她無處遁身?;\罩在慧文面前的霉味淡了,恩楷的氣息越來越濃,它們趕走了那些霉味,將慧文的呼吸侵占?;畚挠致牭蕉骺靥爬锢藵惴康霓Z鳴了,這些轟鳴越響,他的呼吸也越急促,直至將她完全淹沒……
不行?;畚膾暝f。
我愛你,沒有什么不行!
慧文還是堅持說:不行!
恩楷不管了,他蠻橫地侵占慧文,抱住她往后面的條桌倒去。霉味消失了,黑暗也消失了,慧文心里像閃電那樣突然亮堂。當恩楷覆蓋她時,她勇敢地迎了上去。她覺得自己被揉碎了,碎成花那樣一瓣一瓣。這些花瓣飛舞著,快樂著,一路高歌?;畚闹狼懊婷髅魇且粭l不歸路,但是她不管了,她已被愛吞噬,她投降了,臣服了,變成了一塊吸飽水的海綿,沉甸甸地任由恩楷汲取。所有的恐懼和不安都在這一刻黯然消退,只剩下愛的急迫和狂喜。慧文在心里對自己說:什么高科技,什么證據(jù),都讓它們見鬼去!
12
清晨,慧文還在家里洗漱,恩楷來了電話?;畚囊豢葱木吞?,這一大早的肯定不會有好事。她趕緊按下拒聽,用新手機撥回去,恩楷的第一句話就是:她全知道了!
慧文心里尖叫一聲,雖然準確無誤,她還是不死心地追問一句:誰?她?!
恩楷說:是的!
牙膏的泡沫還在嘴上,慧文看到自己大張著嘴,不斷往下淌著白水,就像是一個女鬼。
恩楷說,她查了他的手機和QQ,確定他外面有了女人。她沒吵沒鬧,但要跟他離婚。
她查到我是誰了?
還不知道,你的QQ和手機都是不記名的,她沒查到。
慧文暗松一口氣:你打算怎么辦?
恩楷說:我要離婚!
慧文說:為什么?
恩楷說:我愛你!
慧文說:你瘋了嗎?這個時候還說這話!
恩楷說:我沒瘋,我早就想離婚了!
慧文說:離婚后怎么辦?
恩楷說:我要和你結(jié)婚!
慧文像被重重地擊了一錘頭,高叫說:不可能?!
恩楷說:為什么不可能?為什么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
慧文冷笑說:相愛的人都能在一起,這世界就沒有悲劇了!
恩楷說:為什么你我是悲劇?
慧文說:沒有為什么,你我注定是悲?。?/p>
慧文頭昏耳鳴,眼前一黑坐倒在馬桶上。她捂著臉哭了起來,淚水流到嘴巴,混著泡沫,抹一把,不像是淚,而是雪水。她知道他瘋了,失去理智了。她不知道他會這樣,也不知道有今天的結(jié)果,更從沒想過要跟他在一起!她拿起毛巾擦掉淚水,漸漸冷靜下來。他瘋了,可她沒瘋。她不能和這個瘋子一起瘋,她要和他一刀兩斷!
她神經(jīng)質(zhì)地再次撥通他電話,對著話筒咬牙切齒地說:從今天起,我們斷絕一切關系!
恩楷說:不可能!
慧文說:不可能也要可能!
恩楷說:我做不到!
慧文說:做不到也要做!
恩楷說:要我做到,除非我死!
慧文悶聲吼了出來:那你就去死!
掛掉電話,慧文茫然四顧。浴室里籠罩著死一樣的寂靜,里面的擺設顯得那樣陌生,那樣觸目驚心。她感到絕望,手腳發(fā)冷全身無力,不停地顫抖,費了比往常多一倍的時間才將自己收拾完,出門上班去。
入冬了,人們穿上了厚厚的冬衣,街道兩邊的樹已掛上了寒霜。走進陽光地,慧文一陣眩暈。整個世界都在晃動,慧文也跟著晃動。她扶住樹干站了一會,睜眼時,發(fā)現(xiàn)行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她。他們的目光都含著陰險的揣度,難道早就將她看穿?
慧文憎恨這種赤裸裸的鄙視,她渴望來場急雨,將這個世界澆成落湯雞。她現(xiàn)在才知道,雨,是她命運的不祥之兆,妮妮在一個雨天死去,恩楷在一個雨天走進她的生活。這一切都緣于雨,雨是天空的眼淚,也給慧文的生活帶來無邊的痛悔。
盡管努力鎮(zhèn)定,寶菊還是發(fā)現(xiàn)了她有異樣,關切地問她怎么了?慧文勉強笑了一下,說感冒了。
感冒了哭啥?眼皮都腫著呢。寶菊說。
我哭了嗎?慧文說著拿手去擦眼睛,一擦,淚水又紛紛而下。
寶菊走到她身邊說:到底怎么啦?
她再也沒忍住,任由淚水滾滾。淚水落到打開的抽屜里,那里面有工作證、電話本,還有一本黨章,此刻都變得濕淋淋。她想,如果能將以前的生活哭回,她寧愿一直哭下去??上郎蠜]有后悔藥,就算她哭到死,也無法回到過去!
恩楷這天都沒來電話,讓慧文安心不少。這天她幾乎在恐懼中度過,怕恩楷找她,怕那女人查出她,惴惴不安直到下班時間,才松下一口氣。
等單位的人都走光了,她最后一個出門。單位有電梯,她選擇走樓梯。她現(xiàn)在喜歡僻靜的角落,到了底樓,她要先確定外面確實沒有可懷疑之人,才邁步走出大廳。
沒想到,恩楷就等在門外。
他的情況看起來更糟糕,幾天不見,人瘦掉不少,頭發(fā)很長,胡子拉碴的,眉眼之間全是焦灼。他一見慧文就迎上去,急切地說:嫁給我好嗎?
又是晴天霹靂!慧文眼冒金星,慌得連話都說不出。半晌,才吐血似的吐出幾個字:她查到我了?知道我了?!
還不知道你,她在查。是我提出要跟她離婚的!恩楷說。
慧文抬手擦掉額上的冷汗,木然說:你不能離婚!
恩楷說:我要離,離了跟你結(jié)婚!
慧文甩掉他的手,冷冷說: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恩楷叫道,難道你不愛我嗎?難道你在騙我嗎?
他捉住慧文的肩膀用力搖撼,直搖得慧文淚水四濺,嗚咽著補了一句:不可能的!
我要你!恩楷大叫,我要跟心愛的人在一起!為什么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為什么?告訴我為什么?
慧文無語凝噎,唯有淚千行。她無法回答他的追問,只是一遍遍重復:不可能,不可能的……
恩楷像一頭發(fā)狂的野獸,頭發(fā)倒豎,兩眼怒睜,高聲嚷著:跟我走,我們離開這里,一起去成都!
我們可以去鄉(xiāng)下,砍柴,種菜,做飯,看日落日出,過我們的平凡生活。為什么不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慧文,嫁給我吧!我請求你做一個為愛奔跑的女人!你一定要為自己的生命做一次不顧一切的奔跑!
天漸漸黑下來,商鋪里的燈煌煌地亮了,吸引著行人的眼。有個賣碟片的小販推著手推車,懶洋洋地從他們面前經(jīng)過,音響里大聲地放著電影《畫皮》的主題曲,慧文一個字一個字地聽清楚了——看不穿,是你失落的魂魄;猜不透,是你瞳孔的顏色。一陣風,一場夢,愛如生命般莫測。你的心,到底被什么蠱惑……
這時她已經(jīng)知道,這場游戲,已經(jīng)無法由她掌控。恩楷于她,就像天崩地陷那樣無法挽回。如果說,他們的愛是一只風箏,起初想飛的是她,而現(xiàn)在,是他拿著那根操縱高度的繩。
13
與慧武和好后,林旭光很高興,擺宴請一大家子。酒席訂在一家高檔飯店,林旭光顯得很隆重,親自去接老岳母赴宴。慧武又容光煥發(fā)了,扮得花枝招展的,連10歲的兒子也被扮成了華麗的小紳士。
慧武怕老母親不肯來,讓慧文先去探口風。老太太73歲了,身體還很硬朗,平常很注意保健,打保健球做健身操啥的,反正一樣都不落下。慧文爸很早就病沒了,當時很多人勸她再走一家,甚至做女兒的也希望她有個老伴,但老太太一直堅持守寡。
慧武夫妻鬧矛盾,老太太早有耳聞。慧文一進門,她就說:你來干啥呀,他們早來過電話了。
慧文忐忑地說:你去還是不去呀。
老太太說:去,怎么不去!我是太上皇呢!
慧文笑了,這些日子以來很少笑了。老太太放下報紙,架起鼻梁上的老花鏡,細細觀察女兒說:你咋啦?瘦掉這許多?也黑了。
慧文故意摸摸臉說:我瘦了?還行吧。
老太太狡黠地說:你是我女兒,你逃不出我法眼。我曉得你有心事,或許是攤上事了。
慧文連忙否認:沒有,真沒有啊。只是最近睡眠不太好。
老太太搖著頭,又拿起茶幾上的報紙,但沒看幾行,就放下了,自言自語說:先是愁阿武,現(xiàn)在看,你也不行——都不叫人省心啊……
慧文打開電視,調(diào)到一個醫(yī)藥頻道——這是老太太喜歡看的。老太太拿走她的遙控器,關掉電視說:別忙活了,坐下來跟我好好說話。
她再次扶起眼鏡打量慧文,搖著頭說:不對,我看你神色不對。
慧文勉強笑道:疑神疑鬼,我哪兒不對了?
老太太感慨說:我老了,現(xiàn)在也不太出門,外面的世界也還是知道一點?,F(xiàn)在社會很亂,小青年們動不動就鬧離婚,你們兩姐妹年紀都不小了,做事要仔細,不能隨便。阿武是個直筒子,火性大,辦事毛糙。你呢,性子軟,心事重,但耐心得過了頭,只怕是面子光了心里頭吃苦。你們兩個啊,我還真放不下……
慧文胸口泛上陣陣酸水。白發(fā)蒼蒼的母親,還得為中年女兒操心,她覺得無顏以對。如果她跟恩楷的事暴露了,她會怎么想?或者她真的跟恩楷離開這里遠走高飛,她又會怎樣?她會不會受不了沉重打擊一病不起?慧文不敢多想,只是緊緊地抓住母親的手。
老太太像是洞穿她似的,無限憐惜地撫平她耳旁的毛發(fā),心痛地說:不管遇到啥事,都要想開。想開了,就吃得下飯,睡得著覺。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頂著呢,沒有過不去的坎……
以前我生你們兩個,受了不少氣。別人都笑我沒用,生不出兒子,現(xiàn)在你看,我享了女兒的福。我要是能活到80歲,還有你們兩姐妹在身邊,我就心滿意足了……
慧文插嘴說:媽,你該找個老伴的……
老太太說:要是真找了,你們兩姐妹哪有這么舒服。家里頭擱著后爹,多少有點忌諱,不是你們想著這么隨便的,畢竟不是親爹……我說你們,不要動不動就離婚……男人難免會做錯事,能睜眼閉眼的就過去。家還是這個家,他們走一段錯路,終究還會回來……
這時手機提示音響了,她看了,是恩楷的。
他問她:在哪?
慧文苦笑,回復:媽媽家。
他很快發(fā)來第二個:我有事要跟你說……
慧文又心慌了,抖著手問:什么事?!
恩楷說:我要當面跟你說!
出了媽媽家,慧文立即給斌安打電話,讓他別來接她,奇怪的是斌安非要堅持跟她一起赴宴?;畚臒o奈,只得又給恩楷打電話,說沒空見他了,讓他別來找她。
恩楷不肯:除非你答應我,跟我走。
口氣有點賴皮了,但慧文還是耐著性子:這是不現(xiàn)實,也是不可能的!
恩楷說:主動權就操縱在你自己手里!
慧文說:如果我不負責任一走了之,就會背負一生罵名。我不能做一個自私自利的女人,也不想一輩子生活在陰影里!
恩楷說:你想得那么多,唯獨沒想的就是你自己!為什么不替你自己想一想?為什么不做一回你自己?為什么不能為你自己活一次?!
慧文無言以對。他也許是對的,但是“活著”真的身不由己。就連恩楷自己,不也追求“自由呼吸”嗎?人從一生下來就沒有自由的,就像人生下來必須死掉一樣。他愛她,就算她也愛他,但這個社會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這個世界很大,大得他們無法想象。這個世界也很小,小得放不下他們的愛。僅僅是目光和唾沫,足以將他倆的愛掩埋!
斌安按時來接。還沒到下班時間,慧文在同事羨慕的目光中坐上斌安的路虎。在他們眼里,慧文是幸運的,夫妻和睦,家庭幸福,既有錢又有閑,過著富裕的生活?;畚囊仓浪麄兘?jīng)常在背后議論她,但這種議論只會增加她的優(yōu)越感?;畚牟荒苋萑痰氖?,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出現(xiàn)了瑕疵。這種瑕疵以一種顛覆的姿勢讓她寢食難安,猶如驚弓之鳥。
這頓大餐,大家吃得都很開心?;畚浜土中窆飧愕孟窠Y(jié)婚似的,大秀恩愛。斌安也給足了慧文面子,當著岳母和小姨子的面頻頻給慧文夾菜。這天晚上他心情不錯,喝了不少酒,離席時又堅持不讓林旭光送,非得跟慧文一起散步回家。
對慧文來說,這是寶貴的機會。他們已很長時間沒一起散步了,要不是恩楷,她肯定會非常開心。以前戀愛時,她無數(shù)次地挽過斌安的手。她現(xiàn)在也渴望能挽著他的手,慢慢走,一起走向歲月深處,走向天老地荒……但是,時間已改變了一切,即使她將他的手挽得鐵緊,也早已物是人非。
半路上,女兒來電話,說生活費沒了,讓慧文去存。
慧文說:怎么不發(fā)短信?不是說過發(fā)短信的嗎?
女兒說:早發(fā)了,你一個也不回!
慧文知道自己疏忽了,歉意地說:媽媽大意了,明天就去存。
女兒估計是手頭緊了,叮囑說:媽媽,你千萬別忘記,明天一定存進。
聽她口氣這么急,慧文故意逗她:媽忘記了還有爸呢,你也可以勞動勞動你爸。
女兒毫不遲疑地說:媽是財政大臣,爸不行。沒聽說嘛,寧可要討飯的媽不要做官的爸。
慧文說:要是你媽不在了呢,你還不得去找爸?
女兒驚訝地說:老媽,你怎會不在呢?你不會下毒手拋棄親生女兒吧。
慧文說:這孩子,都說些什么話!媽的意思是,假如生活中沒有媽,你也該獨立處理好自己的事。
女兒說:放心吧,俺的生活中不會沒有媽。只要俺在,俺老媽就會在,俺太了解俺老媽的性格了,這個我可是很有把握的喲!
慧文將手機拿給斌安,讓他跟女兒說話。斌安可沒慧文那樣隨意了,問了些學習上的事,又囑咐她學習期間暫時不考慮找對象。
女兒說:知道啦老爸,繞來繞去的就這倆事,來點創(chuàng)意好不好呀……
正說著,一輛高唱流行歌的摩托車急馳而來?;畚臎]反應過來,斌安眼明手快,一把將她拽到一邊。燈光明滅中,慧文看到了斌安的不安。兩人繼續(xù)前行,一路無語。之后,斌安拉住她的手放進衣袋,用食指輕輕撓她的掌心。
快到家時,斌安突然說:不管怎樣,我們一家三口才是最親的親人,我們?nèi)齻€人才是永遠的一家人,這個是無論如何改變不了的。
慧文不知道他為什么說這些,但是她懂,他是說給她的,也說給他自己聽。不管怎樣,他們也還是夫妻,這個也是改變不了的。
14
慧文現(xiàn)在很害怕上班。她患了上班過敏癥,一到單位就想起小潘,一想起小潘就害怕,一害怕更睡不著。小潘是單身,可以是生活的主角,想怎么演都行。她不行,她的角色已定死,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女,不能隨意更改角色。
她拖延著上班時間,有時故意繞遠路走半小時的路去單位??斓綍r,心跳莫名其妙地快了,腳步亂了,手心也出汗了,像是知道有人要偷襲她。直到進電梯,她才松下一口氣。她在電梯里做深呼吸,以此來平復蕪雜的情緒,像平常那樣進辦公室。
剛進門,新手機提示音響了?;畚闹朗嵌骺?,按捺不動。提示音響了又響,慧文將它設成靜音,也不行,恩楷還是打,屏幕亮了又亮,慧文耐心地等它亮完,一把關了它。
恩楷不死心,又打她老手機?;畚闹蓝悴贿^了,只得躲到?jīng)]人處回電話給他。
恩楷接連問:不是說有事要告訴嗎,為什么不接電話?為什么關機?
慧文說:我不想知道你的事!
恩楷說:你必須知道,因為這也是你的事!
慧文驚叫說:她已經(jīng)全知道了?!
恩楷輕蔑地說:不關她的事,是你我的事!
慧文說:你我已經(jīng)分手,沒有任何事了!
恩楷說:有!我要和你一起,我們?nèi)コ啥?!離開這里!
慧文說:這就是你要說的事嗎?
恩楷說:對!我已經(jīng)決定了。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內(nèi),你必須告訴我答案!
慧文說:不用三天,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不行!
手機里一片死寂。長久的沉默之后,恩楷長長嘆了一口氣:在回答之前,你問過我嗎?你問過我愛你嗎?你問過自己愛我嗎?
慧文說:我不會問,在我的心里,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
不!恩楷大叫一聲,震得慧文耳膜嗡嗡作響。
他突然失了控,嗚咽起來,嘶啞著聲音苦苦哀求:慧文,你到底要怎樣才肯跟我在一起?你明明知道,我不能沒有你。就算是死,我也要跟你在一起!在我的心里,我們永遠不會分手!你不能拋下我,你也拋不掉我,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我一樣會找到你!
天崩了,腳下的地也陷了,慧文感覺自己筆直地墜下去,直墜到萬丈深淵。這個深淵里只有她和恩楷,他們糾纏著吵鬧著,跟地面的世界越來越遠……
慧文知道再說什么也沒用了,黯然掛掉電話。
渾身燒灼般難受,心跳,出冷汗,喘不過氣,好像隨時都要倒下?;畚闹雷约嚎觳恍辛耍纳钜严穹袧L的油湯,她現(xiàn)在走在刀尖上,隨時都會摔下來。她已很危險了,再下去就要出大事了!不管她怎樣躲避,恩楷總會“找”到她。
慧文痛苦不堪,打電話給慧武?;畚湔f精油開背對睡眠有好處,讓慧文試試。慧武開車來接慧文,見慧文容顏憔悴,也很吃驚。
慧文問林旭光最近怎樣,慧武不屑地說:這么一折騰,現(xiàn)在倒安靜多了。
慧文說:好好過日子,好好珍惜。
慧武噗嗤一聲笑了:好像我在糟蹋誰似的。
慧文長嘆一聲說:滿足吧?,F(xiàn)在回過頭來看看,假設當時林旭光主動向你承認他在外面有女人,然后提出跟你離婚,不但離婚,還要跟那個女人私奔,不但私奔,還跟那個女人結(jié)婚生子,那時你說你該咋辦?
慧武惡狠狠地說:我會殺了他?!
慧文驚得呼吸都快停止了:你不會!你會害怕!男人發(fā)起瘋來很可怕!
慧武說:正因為他發(fā)瘋,我才要他死!只有死才能消滅他的瘋狂??!
接下來姐妹倆都心事重重,一個心不在焉,一個愁腸百結(jié)。車頭掛了個避邪的玉佩,隨著車身的顛簸晃啊晃,晃得慧文頭都痛了,她突然激憤地拍著車門叫慧武停車。
慧武慢下車速靠邊停住,慧文又說:掉頭掉頭,送我去醫(yī)院,我上次配的舒樂安定吃完了。
慧武說:舒樂安定社區(qū)也有配的,我認識一家社區(qū)的醫(yī)生。于是掉頭去社區(qū)門診。
這家社區(qū)醫(yī)生給慧文開了三天的量,說不能多開了。
慧武說:黃醫(yī)生,我可是你的老病號,你還不相信我啊。多配些吧,省得隔三差五的麻煩。
那醫(yī)生跟慧武非常熟,無奈地笑笑,撕掉已開好的處方,重新開了一張一百片的,交給慧武說:不要一次性服啊。
慧武也玩笑說:放心,絕對不會!生活美好著呢,哪能不珍惜。
慧武將安定交給慧文時,也玩笑說:姐,不能一把吞啊。
慧文緊張地說:你別亂開玩笑!
慧武說:難說,想不開的時候也是有的。比如我,當初怎么都想不開,林旭光會背叛我,跟那小妖精攪在一起,我想不通啊?,F(xiàn)在我想開了,只要活得開心,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林旭光賺了那么多錢,我要不吃不穿,好了那小妖精享受一肚啊。
慧文說:能想通就好。人沒有十全十美的,不是這個欠,就是那個缺。你現(xiàn)在這樣的結(jié)局算好了。
慧武反問:你的結(jié)局呢,不好嗎?
慧文愣住。她的結(jié)局好嗎?不知道,到現(xiàn)在為止她還不知道自己的結(jié)局。
姐妹倆在養(yǎng)生館舒舒服服地做SPA。養(yǎng)生館很安靜,燈光很柔和,背景音樂若隱若現(xiàn),充滿了夢幻感。美容師的手指像彈琴那樣在慧文身上按壓,在淡淡的精油的熏香里,慧文昏昏欲睡。
她囈語般地問慧武:要是林旭光現(xiàn)在還是一名窮光蛋,你會跟他回老家嗎?你會睡他們家的土炕,穿他們家的粗布,跟他們家的豬、雞做朋友,赤腳走在塵土飛揚的黃泥路上嗎?你會習慣長年不洗澡,每天只吃炒辣椒,終生不走出大山嗎?
慧武也迷糊了:什么假設不假設,生活是現(xiàn)實的,來不得半點假設。嘮嘮叨叨的說那么多廢話干嗎!
慧文想,慧武說得對。她的心可以跟恩楷去成都,但在實際生活中卻不行。因為成都的鄉(xiāng)下沒有SPA,沒有綿軟的大床,沒有干凈的飯店,沒有她喜歡的香奈兒!
她后來睡著了,還做了夢,夢見自己在田野上奔跑,拉著恩楷的手,咯咯笑著跑向遠處。突然前面出現(xiàn)了一條蛇,慧文驚得大叫起來。這時恩楷不見了,蛇像個頂天立地的巨人站在她前面,大聲喝斥她回去?;畚恼f:我要去海邊!蛇說:不能去!慧文問為什么?!蛇突然邪笑一聲彈出巨尾,慧文頓覺眼前一黑,向著萬劫不復的深淵飛墜!
醒來的慧文,心有余悸。她想,夢中的蛇其實就是她自己。她可以有一千個理由不去成都,但只要一個理由就可以說服自己,那就是,她已經(jīng)無法離開現(xiàn)在的生活,現(xiàn)在的自己!
15
兩天后,慧文約恩楷出來。
天黑后他來了,衣衫凌亂,模樣大變,胡子都跟頭發(fā)一樣長了,看起來異常怪異。他的表情更復雜,既像是欣喜又像是絕望,如同經(jīng)歷了長久的期盼,最后等來的是末日來臨。
慧文領他走進拐角的一條偏巷,他第一句就說:你決定了?
慧文平靜地說:我們出去坐一坐吧,理一下思路。
他目光閃現(xiàn)出驚喜:去哪里?這是他們“事發(fā)”后的首次相約,他們已很久沒在一起了。
慧文說:去海邊。
他飽含著滿懷的感激,上前輕擁了她一下。
你得聽我的?;畚恼f,我們不能一起走,你打車,我也打車,到了那邊也別打電話,就等在上次呆過的地方。
他很聽話,弓著背走了,像落葉那樣走得無聲無息。他現(xiàn)在看起來又瘦又老,與以前那個身材挺拔的他判若兩人。夜的燈影很快吞沒了他,慧文心中說不出的痛。
走出小巷,起風了。冬天的夜晚已經(jīng)很冷了,氣象預報說,要下雪了?;畚慕辛艘惠v車,直奔海邊。一路上,慧文都垂著眼皮不說話。那個司機也像啞巴似的,上車,下車,收錢,都在無聲無息中進行。
到了那邊,恩楷已經(jīng)在了。
慧文瑟瑟發(fā)抖說:冷。
他用自己為她擋風:有我在,不冷。
他在黑暗中找她的手,想去溫暖她,發(fā)現(xiàn)她戴著厚厚的皮手套。于是去找她的唇,想將自己體內(nèi)的熱量輸送給她。
那晚,天空沒有明月,也不見星星。海浪疼痛般地在遠處低吟,沙灘像沉睡般的空寂。只有從遠處村落飄過來的燈光,將海面涂得一閃一亮。
他們在沙灘上靜坐,抱著取暖?;畚南肫鹚麄兊牡谝淮渭s會,那時候月亮多圓多亮啊,那一晚他們才剛剛開始,還不知道什么樣的路在等他們?,F(xiàn)在答案已經(jīng)揭曉,他們都回不去了!
慧文放開恩楷,從包里拿出一瓶紅酒,對恩楷說:喝酒吧,喝了酒就不冷了。
恩楷驚喜她居然帶酒,贊嘆說:慧文,我愛你!你真是一個充滿詩意的女人!
慧文倒了一紙杯遞給恩楷。恩楷俯在她耳邊說:你也喝吧,我喜歡你喝酒的樣子,你喝酒的樣子很美!
慧文也倒上一點,裝出喝的樣子說:今晚我們喝個夠。
恩楷說:不,喝之前,你要先告訴我答案!
慧文沉默。半晌才說:你喝光這杯酒,我就告訴你!
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定定地看著她。
慧文含淚說:我愿意跟你一起走!
他被巨大的幸福擊中,狂熱地吻她,以此來回報她深情的決定。這個業(yè)已瘋狂的男人,一遍遍地說:我愛你!我愛你!他每表白完一次,就飲一杯慧文倒出的酒?;畚脑诤诎抵携偪竦亓髦鴾I,她知道此刻她的眼睛肯定是血紅的,就像瓶中的紅酒那樣令人恐懼。有那么一瞬間,她想拿走他的酒,告訴他她愛他,她愿意跟他走,去成都,去北京,去哪里都行,只要跟他在一起……但是她的家,她的生活,她所呼吸的當下,交織成排山倒海般的巨浪,將她徹底淹沒!
恩楷醉了,他掬了一把沙放到慧文掌心。因為皮手套的重重阻隔,慧文再也感覺不到它的暖,相反感到徹骨的寒冷。
恩楷說,他已托朋友找好地方了,到了那邊,他們先去找他,他會幫他們租好房子,等安定下來,他再出去找工作。
慧文說:那我呢?
他笑道:你不用工作,你在家里等我!
說完,他打了個飽嗝,突然安靜下來。酒力在他體內(nèi)發(fā)作,他的臉火燙火燙?;畚牡臏I下雨般落在他的臉上,但依舊澆不滅他火一般的深情,他囈語般地說:我愛你!
這是慧文最后一次聽恩楷說愛她。他的內(nèi)心涌動著愛的洪流,身體卻沒有了力氣。他大著舌頭,含糊不清地說:我愛你!
慧文說:然后呢?
然后,我們安靜地生活……一起慢慢變老……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們一起死,一起埋在那里……
慧文泣不成聲,哭著去抱他:你愿意跟我一起死嗎?
他說:我愿意!
她說:你愿意為我死嗎?
他又說:我愿意!
說完這句話,他就像一個長途奔波的旅人,疲倦至極地睡了過去?;畚墓蛑鴮⒍骺г趹牙?,向著黑暗的海面哀哀哭泣。海浪的低吟越來越遠,越來越輕,像是怕打擾了他的睡眠……
她要走了。起身之前,她將恩楷的身體放平,將空酒瓶丟在他腳下。今天晚上,她也許會徹夜難眠,也許會沉沉地睡上一覺。恩楷他,卻將從此長睡不起,也有可能被后半夜的浪拖進海里……也許就在明天,人們發(fā)現(xiàn)他在紅酒中摻了大量的安眠藥。大家會說,他患抑郁癥多年,一直活得郁郁寡歡,想不到最后竟用這種方式了結(jié)自己!
慧文踉踉蹌蹌地離開沙灘,踏上了去城里的公路。下雪了,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它很細,很輕,飄飄灑灑漫天而降,完全沒有隆冬時節(jié)的嚴寒殺氣?;畚难銎鹉?,讓雪花落到她的臉頰、睫毛、耳朵,化為柔柔綿綿的雪水。她像饑渴的人那樣舔著雪水,努力讓自己忘記身后的恩楷!有好幾次,她都想跑回他身邊,去喚醒他!但是她已無法回頭!她拼命搖頭,像要將心底所有的猶豫全部搖落。幾分鐘后,慧文再次擦干淚水,咬牙邁開了雙腿。她對自己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漫天的飛雪中,不知誰家放著愁腸百轉(zhuǎn)的古老越劇,有兩句清晰地落進慧文耳里——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原載《象山港》2013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