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遠 子
一個青年網(wǎng)絡作家的肖像
文 _ 遠 子
一
2010年春節(jié)后返京的火車上,我看到他眉頭緊鎖,兩只眼睛在大約1000度的鏡片后面眨個不停,雙手在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上飛快地打著字。周圍的乘客偶爾會伸長脖子往他的電腦屏幕上瞅上幾眼,隨即又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別處。
兩個小時后,他合上電腦起身去車廂連接處抽了一根煙,回來后竟從行李箱里掏出另一臺筆記本電腦,繼續(xù)寫起來。他一言不發(fā),神情呆滯,像一個在鬧市中打坐的苦行僧。如此這般過了兩個小時,他才對著坐在對面的我自言自語般地吐出幾個字:“終于寫完一章了?!?/p>
“在寫小說嗎?”我放下手上的書。
“是啊,過年停了3天,不寫不行了?!彼附徊?,做起了手指操。
“不寫會怎樣?”我對“網(wǎng)絡作家”這個行當?shù)故呛苡信d趣。
“你不看網(wǎng)絡文章吧?”他看了看我手上的書,“《且聽風吟》,村上春樹的處女作,我很喜歡,里面提到一個叫哈特菲爾德的美國科幻作家,寫得跟真的一樣,我還特意跑到網(wǎng)上去查這個作者的生平,沒想到竟是虛構出來的?!?/p>
“網(wǎng)絡文章確實沒看過?!蔽矣行┘?,“你記憶力不錯啊,我剛看到那里,也以為是真的。你都寫些什么?”
“玄幻修真。”他笑著說,“我也想寫一本像《挪威的森林》那樣的小說來著。一來沒有那樣的文筆,二來寫起來也很辛苦。我現(xiàn)在寫的這種小說費力但不費神,設定好故事架構和人物形象,剩下的情節(jié)就自動排列組合起來了。偶爾也想抒情,但馬上會被網(wǎng)上的粉絲罵,說我凈寫些看不懂的東西湊字數(shù)。有時有急事不得不暫停更新,會被粉絲催得想跳樓?!?/p>
他語速極快,一個字尚未完全發(fā)聲,另一個字便追了上來。我們聊了一路,倒是緩解了不少路途中的苦悶。
下車時我們交換了手機號碼,他說了好幾遍他的名字我也沒聽清,人群熙熙攘攘,這讓我很煩躁,就順手存了一個“網(wǎng)絡作家”的名字到手機里。
二
那時我在一家圖書批發(fā)公司做兼職,每天工作4個小時,工作內(nèi)容分兩部分:一個是照著收貨單清點出版社發(fā)來的貨;另一個是照著出貨單將書打包裝箱,寄給書店。這工作費力,但不費神,尤其是裝箱的時候,還能隨著書名的指引神游四方。
一天下班后,突然接到“網(wǎng)絡作家”打來的電話?!熬W(wǎng)絡作家”四個大字出現(xiàn)在手機屏幕上時有一種莫名的喜感,我按了接聽鍵。
“最近怎么樣?”“還那樣,還沒找到正經(jīng)工作?!薄坝锌粘鰜沓灶D飯吧?!?/p>
我們約在了我公司附近的一個餐館里見面。
“其實你只要找一個可以上網(wǎng)的地方就成,為什么一定要來北京呢?”我問道?!拔乙膊幌雭戆。本┪飪r那么高,主要是女朋友在北京啊?!薄澳愫苡绣X啊,還有女朋友,她在北京做什么?”“我都不好意思說……裝置藝術,也做一點兒行為藝術?!薄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很高端啊。”
幾杯酒下肚后,他才向我說出他的難言之隱。他說他一個月靠粉絲打賞,也能掙個兩萬多塊錢,但是,這其中有一大半要給他女朋友去“玩藝術”,因此常常入不敷出。
“為什么要花這么多錢?”“買器材得花錢,最重要的是得去參加各種展覽,費用都是自己掏,還得請評論家寫文章……”“她就沒有一點兒收入嗎?”“目前還沒有。”
最后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倆彼此說了一通鼓勵的話就揮手告別了。我在馬路這邊等公交,他去馬路那邊坐地鐵,眼看著他都走到對面去了,又急匆匆地跑回來對我說:“我最近手頭有點緊,再加上想換換腦子,找點兒靈感。你要是發(fā)現(xiàn)有什么好的兼職機會,記得打電話告訴我啊?!?/p>
一個月收入兩萬的人居然讓一個月薪不足3000元的人幫他找兼職,說出去都沒人信。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看著他鏡片上忽隱忽現(xiàn)的霧氣,我竟一口答應了。
三
倉庫里正好缺人手,我便向組長推薦了他。一來二去,他成了我的同事。
他很喜歡書,看到心儀的,總是忍不住翻開看看目錄、讀讀序言,有時看到有趣的腰封還會高聲念出來。
“聽聽這個,《基度山伯爵》——法國版《越獄》,劉翔的減壓書。哈哈!”
“還有這個,《德語課》——一部余華借了舍不得還的不朽杰作,一本S.H.E隨身攜帶的好讀經(jīng)典?!?/p>
這種情形被組長看到了自然不高興,被批評幾回之后,他也收斂了不少,但有時還是會壓低聲音把書悄悄遞到我面前說:“快看快看!”
“我明天有事不來了。”他把眼睛都給笑沒了?!翱磥硎窍彩掳??!薄八闶前伞!彼至晳T性地做起了手指瑜伽,“女朋友明天在798藝術區(qū)有一個展覽,我得去看看?!薄拔铱梢匀??”我很想去見識一下裝置藝術,當然,主要是想見識一下他的女朋友。
四
我在798里兜兜轉轉了好久才找到那個展廳,老遠就看到他站在角落里吹一個粉紅色的氣球。
“你這是干嗎呢?”我問道。“這次展覽的主題叫‘房間的大象’,主要是探討人類的居住文化以及作為藝術載體的房間呈現(xiàn)多種生存意義的可能性。這個是我女朋友的作品,一個裝滿了氣球的房間,象征著房屋對人類的剝削與奴役……”他一手拿著氣球,一手指著旁邊用移動木架搭成的房子,滔滔不絕地說著。“打??!讓我自己來品味,好嗎?”我笑著說,“她人呢?”
“你在那兒干嗎呢?快過來看看這個顯示器,出問題了?!闭f著,氣球屋旁邊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忽然沖他喊道,那語氣聽上去像是在吩咐一個仆人。那房間的門口擺了4個顯示器,上面循環(huán)播放著從4個不同方位拍攝的錄像,畫面里有一個女人光著身子在氣球堆里蠕動??唇榻B文字說,這4個顯示器所展示的畫面才是這個作品的核心。
趁他修顯示器的時候,我去看了一下展廳里的其他作品。有一間房子前也擺了幾個顯示器,畫面上有一個人拿著鋤頭挖自己家的地板,據(jù)說這個舉動象征著對歷史真相的追問;有一間房子里面擺了一個時鐘,但那鐘表比正常時間慢了1個小時,作者試圖通過這種時間的錯位來探討空間帶給人的錯覺;還有一間“房子”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個作品名,叫作“誰此刻沒有房屋,就不必建造”,它是想通過制造“虛無的房子”來呼吁人們回歸自然……
我回頭看了看“網(wǎng)絡作家”,他站在離他女朋友大概兩米遠的地方,津津有味地聽著她跟幾個藝術家模樣的人談笑風生??瓷先?,她并沒有打算把她的男朋友介紹給他們認識,而她的男朋友也沒打算把我介紹給她認識。我自覺無趣,就悻悻離開了展廳。
五
“你覺得怎么樣?”次日在倉庫見面,他急切地問我?!坝悬c太深奧了,看不太懂。”我還以為他至少會問問我是什么時候走的?!安皇菃栒褂[,是問你我女朋友怎么樣?”“身材還不錯,長相挺普通的?!薄安挥X得她很有氣質(zhì)嗎?”“嗯,氣質(zhì)是有的?!彼軡M意地點了點頭。“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吧,她把你的錢都花光了,你……”“會好的,她正計劃參加今年的‘威尼斯雙年展’,說不定會一炮而紅?!薄澳堑没ú簧馘X吧?”“我們正在存錢?!?/p>
看著他那自信滿滿的樣子,我也不忍心多說什么,再說我確實不懂裝置藝術,反正總比我現(xiàn)在做的這工作有前途吧。
六
一天組長大發(fā)善心,要請我們吃飯,吃完飯還要去KTV唱歌。大家平時看著都挺木訥的,沒想到一個個都是“麥霸”,扯著嗓子唱著。只有“網(wǎng)絡作家”一個人縮在沙發(fā)的一角,一口接一口地喝啤酒。
唱完歌已經(jīng)快12點了,末班公交車也走了,只能打車回去,我身上錢沒帶夠,也不想花那錢,便拼命暗示“網(wǎng)絡作家”,希望能去他那兒住一晚。
“要不你今晚去我那兒湊合一下吧?”他終于開竅了?!澳苄袉??你女朋友不在嗎?”我怕自己謙虛過頭了,急忙又補充說,“我睡沙發(fā)也行的?!薄拔覀儧]有住在一起。我是擔心我那里太臟太亂,而且沒有沙發(fā)……”他支支吾吾地說。
雖然已做足了心理準備,但實際的情形還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住在一個不足10平方米的平房里,房間里潮濕得到處都可以擰出水來。墻上掛著一根接觸不良的日光燈管,忽明忽暗地閃著。他有兩張書桌,每張桌子上放一臺筆記本電腦,其中一臺的屏幕還裂成了三塊。
“這個屏幕搬家時不小心壓壞了?!彼忉屨f,“我拿它來寫連載。另一臺電腦專門用來寫自己想寫的東西。”“什么樣的東西?”他有點羞赧地說:“就是一些,一些比較嚴肅的小說?!?/p>
七
后來,我找了一份文案策劃的工作,他也辭掉了兼職,專心在家寫小說。為了存錢讓他女朋友去威尼斯,他又多開了兩個連載,這意味著他每天至少要更新3萬字。
沒過多久,他打電話告訴我他跟女朋友分手了。在我看來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對他而言卻是晴天霹靂。他約我出去喝酒,但那時正是我的“事業(yè)上升期”,我一天要寫好幾份策劃書,周末也經(jīng)常加班,便一再往后拖延,這一拖竟拖到了年底。年前他給我發(fā)短信說他已經(jīng)回老家了,過段時間會把新號碼發(fā)給我,但最終他也沒有發(fā)。就這樣,我們失去了聯(lián)系。
我總是回想起那晚我站在公交站等車,看著他弓著腰鉆進地鐵站的情景。那畫面讓我想起哈特菲爾德的小說《火星的井》的結尾,故事的主人公,那個厭倦了星際旅行的年輕人,最終決定鉆進火星的深井里,期待悄然死去……
圖/元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