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楊
“死磕已經(jīng)是我本人的需要了”
2014年8月22日念斌案第5次宣判。念斌的姐姐念建蘭在電話里喊了一聲“張律師”之后泣不成聲,這讓張燕生女士條件反射般地緊張起來。過去6年,每一次聽完對念斌的死刑判決,念建蘭都瘋了似的給她打電話,嚎哭聲令她如遭錘擊。又一次聽到宣判現(xiàn)場傳來的哭聲,張燕生幾乎亂了方寸,“又死刑了嗎?是不是又給判死刑了?”幾秒鐘后,她聽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回答:“念斌出來了,念斌回家了?!?/p>
2006年,福建省平潭縣村民念斌被懷疑投毒致死鄰家兩名兒童。此后8年,他歷經(jīng)10次審判,4次死刑立即執(zhí)行判決,終于在今年8月迎來無罪釋放的終審判決。
念斌案占據(jù)了律師張燕生20年職業(yè)生涯中寶貴的6年。這期間,她付出了難以量化的智慧、辛勞和情感,承受了一名中國刑辯律師可能遭受的所有憤怒、沮喪和絕望。最初,張燕生只為保全一個年輕人的性命而履行辯護義務,但到后來,這場戰(zhàn)斗的意義升級了,她把自己作為律師的職業(yè)榮譽當作籌碼加了進來,2012年后,由于念家無力支付律師費,她決定免費為念斌辯護,因為“死磕已經(jīng)是我本人的需要了”。
更重要的是,張燕生通過對已有定罪證據(jù)的分析和判斷,確信念斌無罪,因此“絕對不能容忍冤案”。2014年11月,3個月前宣告結束的念斌案忽然有了新動向—并不是辯護律師和當事人所期待的對違法、違紀的警察啟動追責的消息,相反,念斌被當做犯罪嫌疑人限制出境。念斌詢問才得知自己在9月1日—他獲得自由的第11天—已被福建警方重新列為犯罪嫌疑人,理由是發(fā)現(xiàn)了新的證據(jù),雖然具體不方便透露。張燕生對此震驚,但并不擔心,“只要他們(指福建公安)能秉公執(zhí)法?!钡搽y掩憤怒,“有誰相信他們‘找到了新證?這個行為除了‘泄憤還能有其他什么解釋呢?”
《人物》記者曾在采訪中問過張燕生,如果2014年8月22日,她接到的是念斌第5次死刑判決,會怎么樣?她回答說,自己還會接著往下打,毫無疑問??墒裁磿r候才算完?她不知道,唯一能確定的是,“不會停下來?!睂τ诳赡荛_啟的念斌案第二季,她也不打算回避。
對是非觀潔癖般的堅持可以從她童年時倔強的性格中找到源頭。10歲左右,她曾因父母把某個并非由她造成的錯誤安在她身上而離家出走。她無法接受這個不存在的“罪名”,在深夜沿著一條河流走出數(shù)公里才被家人追回。
“這一穴打過去,難以翻身”
回到念斌一案,張燕生的這種執(zhí)著具體表現(xiàn)在證據(jù)審查上,她認為,正是自己和其律師團在重新梳理證據(jù)中的重要發(fā)現(xiàn)促使法庭最終糾正了此案。
最后一次開庭前,張燕生用小四號字體梳理了一個長達數(shù)米的文檔,把案卷中每個偵查人員的每項行動都按照時間排列下來。于是,她發(fā)現(xiàn)了某核心辦案人員屢屢在同一個時段現(xiàn)身不同的工作現(xiàn)場,在看守所提審念斌的同時也在醫(yī)院訪問證人,同時也在采訪死者家人,最多的時候分身5處。
以同樣笨拙的方式,張燕生和她的同伴們發(fā)現(xiàn)了偵查錄像的問題。水壺被懷疑是念斌投毒的關鍵物證。檢方前后數(shù)次更改提檢水壺的時間,最終咬定在8月8日送檢。她從兩小時的錄像中揪出了其中一幀圖像,圖像顯示在念斌被帶到現(xiàn)場指認的8月10號,水壺仍在原地。這就是說,檢方并未將物證送檢卻出具了鑒定報告。
類似瑕疵比比皆是:通過對比字跡,張燕生又發(fā)現(xiàn)幾份鑒定報告中檢驗人員的姓名由他人代簽。通過一幀幀查看念斌的認罪錄像,律師們發(fā)現(xiàn)問詢的警察居然未卜先知。后來證明這段錄像被人為剪輯過,缺失1個多小時。
張燕生把刑辯律師研究案子比作考古。像考古學家與年代久遠的頭蓋骨跨時空對話一樣,律師進行的證據(jù)審查也是一場場曠日持久的對話?!拔颐看卧诮庾x這些東西,包括他們(指辦案公安)裝訂卷宗,為什么取舍,取舍掉這個,而拿掉那個,為什么掩蓋掉這個,而拿出另外一個東西,我跟他(指辦案公安負責人)有很多的對話,我一直在跟他對話?!蓖ㄟ^念斌案的證據(jù)審查,張燕生總結了兩條經(jīng)驗,“凡是違反邏輯的,必有問題”,以及,“絕對不要低估警察?!?/p>
將檢方證據(jù)鏈最終擊垮是一個待解的謎團。根據(jù)一組質(zhì)譜圖顯示,兩位兒童死者的血液、尿液、嘔吐物中都明確有氟乙酸鹽(fluoroacetate,鼠藥的成分),而胃中卻沒有。張燕生找到的北京專家指出這個問題蹊蹺,但未能給出解釋。
終審第一次庭審結束后,福建高院在大半年內(nèi)沒有任何動靜,判決遲遲不下。張燕生心里記掛著疑團,擔心法院借此維持死刑判決。焦灼僵持中,她和念建蘭決定去香港進一步求證未解之謎。他們找到了香港權威毒物鑒定專家莫景權,后者給出的調(diào)查結論決定了案件的最終走向。
香港專家莫景權的結論:“基于整體分析的結果, 由于現(xiàn)場 (如粉末、黃色液體, 以及用以煮食的水等等)以及嘔吐物中皆未有發(fā)現(xiàn)氟乙酸鹽, 本案件并沒有任何證據(jù)支持氟乙酸鹽曾被使用過。”但為何檢方在死者血液、尿液、嘔吐物這3個關鍵物證中檢驗出了這種化學物質(zhì)?香港專家對于謎團也作出解釋,結論是爆炸性的:血液、尿液、嘔吐物這3個證明死者死于氟乙酸鹽的最關鍵的物證檢驗中,血液和嘔吐物的質(zhì)譜圖竟是一圖兩用,兩張圖的檢驗數(shù)據(jù)完全一致,檢驗時間分秒不差,在尿液檢測中,檢驗人員用標準樣本替代了尿液實物做檢測。張燕生這才記起,此前一位北京的專家曾對這份尿液質(zhì)譜圖發(fā)出疑問,說這幾乎是一個標準圖,純凈得連雜質(zhì)都沒有,濃度也驚人地高。疑團解開了。
這一結論連同對質(zhì)譜圖的分析內(nèi)容被放入最終向法庭提交的辯護詞當中,成了念斌無罪的鐵證?!斑@是一個死穴,”張燕生說,“這一穴打過去,(他們)難以翻身。”已有的證據(jù)只能證明發(fā)生了一起中毒事件,由于并不存在氟乙酸鹽(鼠藥的成分),念斌用氟乙酸鹽投毒的指控自然無法成立。檢方的證據(jù)體系就此瓦解。
刑辯的絕境
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對福建高院作出的死刑判決未予核準,念斌獲得了一絲生機。然而,案件打回重審之后,福建中級人民法院罕見地又一次作出死刑判決。
那段時間是張燕生為念斌辯護6年以來最抑郁沮喪的時刻。中國法學會邀她講課,講“有效的刑事辯護”,她去了,但把演講的主題改為“刑辯的絕境”。一直以來,她相信憑借良好的職業(yè)道德、精湛的辯護技術、抽絲剝繭的辦案態(tài)度就能發(fā)現(xiàn)問題,成功辯護。念斌案中的重重障礙逼她正視了現(xiàn)實—即使不折不扣地履行了這些義務,依然不能左右案件毫厘。法院沒有獨立審判權,律師無法左右實質(zhì)上影響決定判決的背后力量。在那次演講中,她提及念斌案時憤怒之至,淚如雨下,說“刑事辯護實際進入了一種絕境之中”,“(律師)完全沒有用,就是一個擺設”。
律師的專業(yè)力量在巨大的司法慣性前微不足道,意識到這個后,張燕生把法庭上的戰(zhàn)斗擴大到了庭外。她決定加強辯護力量,技術派刑辯律師斯偉江在此時加入辯護,和張燕生共同擔當念斌的刑事辯護人。對于兩人的分工配合,張燕生打了個比方,“他是狙擊手,我是送彈藥的”。她通過深入的證據(jù)審查備好了炮彈,而后者在庭審中彈無虛發(fā)。更多的職業(yè)律師受其感召,成為張燕生的援軍,李肖霖、張磊、公孫雪作為附帶民事訴訟代理人也加入這場戰(zhàn)斗。
隨后,張燕生組織多次專家論證會討論案情和辯護思路,又通過組建念斌案律師團,將這個普通的地方刑事案件擠入公共議事日程。30多位律師先后響應,他們觀察、聲援此案,并提供專業(yè)上和道義上的支持。至此,念斌案獲得了全國性的輿論關注。
“其實真正促使法庭、法官能夠糾正這個案件的,最根本的是證據(jù)?!睆堁嗌f。2013年7月和2014年6月,念斌的辯護律師團在福建高院組織的最后兩次庭審中,發(fā)出了致命的攻勢,直接導致檢方證據(jù)鏈的全盤崩潰。2014年8月22日,念斌案第5次判決,結果是無罪釋放,歷經(jīng)8年,此案徹底翻轉?;貞浤莻€勝利的時刻,張燕生紅了眼眶,說自己沒有辦法以全然歡慶的姿態(tài)面對結果。8年來,自己的當事人在絕望中度日如年,身心俱損,父母含恨而終,已然家破人亡。“如果這是一場正常的案件,2008年的2月,念斌就該宣告無罪了,對吧?”
判決生效的當天,念斌的辯護律師團發(fā)表了3點聲明。第一點就感謝了福建高院、最高法院和國家平反冤案的大環(huán)境。這是律師們的共識,一方面,念斌在迎來無罪判決前還活著,本身就受益于國家司法大環(huán)境的點滴改善。2007年1月1日起,死刑復核權收歸最高法院,否則他應該已經(jīng)在4年前福建高院維持原判后被執(zhí)行了死刑。最高法未核準這一判決,為他“擋下了關鍵一刀”。2010年,最高法院發(fā)布相關規(guī)定,對排除非法證據(jù)等作了要求。2013年1月1日起新刑事訴訟法施行,又確立了強制出庭作證制度。這么一來,警察、證人、鑒定專家不得不出庭接受辯方律師的質(zhì)問?!熬斐鐾е履畋蟮拈_庭的那個,原來第一次認罪的錄像被我們弄出來翻掉了,他的鑒定人出庭就被我們問出來他的鑒定程序不合法……他的專家再出庭,發(fā)現(xiàn)他的專家的結論也靠不住?!彼箓ソ瓕Α度宋铩防e說。念斌在案件中每一個決定性環(huán)節(jié)都趕上了好運氣。
另一方面,辯護律師們希望鼓勵法官在公正的道路上走得更遠,因此愿意把功勞和榮譽首先歸于他們。雖然一個更自信的法院原本輪不到律師來鼓勵。律師們認為,福建高院在2013年7月和2014年6月組織的最后兩次庭審,基本履行了以審判而非偵查為中心的原則。這在重大刑事案件中具有典型意義,正因為法庭給控辯雙方充足的交鋒時間,律師們才有機會發(fā)揮作用。
至于念斌案能否作為典型給同類案件開路、示范,辯護律師們倒沒有不切實際的期待。在公檢法合力的流水線上,念斌只是一個例外。“(念斌)是被律師拼命地揪著、使勁地高喊,高喊這是個壞的,這是個壞的,做錯的,這個是不合格的產(chǎn)品,那么是在大聲呼喊當中,讓所有人都看見了這一個不合格的產(chǎn)品,被法官不得已把他拿了下來?!睆堁嗌f。
“你好高啊,怎么會高出這么多來”
作為一個成功范例,念斌案的翻轉很大程度上鼓舞了人心。張燕生和她的戰(zhàn)友們?yōu)槟切┤栽诼L訴訟中跋涉的人們,示范了持之以恒、鍥而不舍的精神價值,也讓人們對司法體系的自我糾錯功能抱有期待。與此同時,念斌案的翻轉給那些始終沒能迎來公正判決的人們?nèi)尤ヒ桓让静?,律師張燕生也被認定同樣有能力終結他們的冤屈。念斌無罪釋放后,她接到的辯護邀請爆發(fā)式地增長,甚至有人背著鋪蓋卷跑到她律所門前躺著,希望她能為自己申20年前的冤屈。這些都被張燕生拒絕了—她今年已經(jīng)60歲了,再沒有精力去應對另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zhàn)。
6年過去,張燕生到了考慮退休的年紀,雖然尚未確定離開時刻。念斌案結束后,她久久未能緩過勁兒來,除了長時間的滿負荷工作,還因為她對此案投入了極深的情感。長達6年的互相扶持,念斌姐弟跟張燕生產(chǎn)生了親人般的感情。在念建蘭眼中,張燕生充滿力量,人格高貴,不僅救了她弟弟的命,也救了她本人的。最絕望的時候,她曾考慮用極端手段實現(xiàn)心中的正義。張燕生耐心勸阻她,給她做心理輔導,“上訪之路只是墻上畫了一個門”、“相信這個世間是有真理的,是有法律的?!?/p>
念建蘭如今無條件地維護張燕生,“張律師任何人不能褻瀆(她),不能去說她,我無法容忍,你可以說我,怎么說都行,但是你不能(說她)。”當張燕生等在庭審中遭受攻擊,她氣憤到要求當庭解聘律師,以讓張燕生免于遭到身體上的暴力和言辭上的辱罵。
在念斌的回憶中,張燕生每次去看守所會見他,都不太談論案情,而是教他如何在戴著手銬腳鐐的情況下活動手腕,鍛煉肌肉,或者像鼓勵小孩子一樣對他緊緊攥著拳頭喊“加油”。臨走時還會跟他長時間、用力地握手。張燕生還曾親自飛去福建小心翼翼地跟念斌11歲的兒子解釋,他的父親是怎樣的人,遭遇了什么。為了向孩子表明父親并未拋棄他,她請自己家的保姆小張模仿念斌的字跡,寫信鼓勵孩子。她在情感上極大地卷入此案,有同行批評她,說作為律師不該把自己混同于當事人家屬。面對《人物》,張燕生只淡淡地回應道:“我覺得他們很難理解。”
今年9月,張燕生在北京組織了一場歡聚。到場的包括念斌姐弟,以及多位在念斌案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專家和律師。那一天,念斌當著眾人在張燕生面前重重地跪了下去。后者趕忙伸手去扶,兩人一時都紅了眼眶。
關于那次飯局,張燕生印象最深刻的卻是另外一件小事。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跟念斌講話時,需要昂著頭看他。而此前數(shù)不清的會面中,她并不需要這么做。她蒙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是第一次見到卸下手銬腳鐐,獲得了全部自由的念斌。她像母親打量孩子似的注視著他說,你好高啊,怎么會高出這么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