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6月20日凌晨,我的父親徐無聞先生平靜、安詳?shù)仉x開了他依依不舍的親人、師友、學生,終年62歲。那刻萬籟俱寂,我仿佛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從父親的軀體上飄起,那般輕盈,如此眷念,慢慢,慢慢走向窗口,無聲無息地融入靜謐的夜空……18年后,有許多東西淡去了,模糊了,但對父親的記憶卻像我人生道路上的粒粒珍珠,那樣明凈,那樣光潔……
在別人的眼里,父親是學者、書法家、篆刻家、教授;在我的眼里,他是至孝至仁的人子,至慈至嚴的人父。
從我3歲起,每年暑假父母都要帶我回老家成都,有時是他們參加高考閱卷,有時是專程看望爺爺奶奶。小時候老家的印象是模糊的,只覺得房子很高、很大,也很黑,很舊。到了晚上就點煤油燈,蚊子很多。父親對這個家卻十分熱愛,一進門放下行李就和爺爺奶奶有擺不完的龍門陣,給爺爺端洗臉水,接下來便鉆進黑黢黢的書房東翻西翻,找完東西就出門了。什么時候回來,不知道。有一年,奶奶想看溥儀的《我的前半生》,父親專門在西南師范大學(簡稱“西師”)的圖書館借來帶回成都。1970年,西師搬到忠縣,我家就在學校里,開門正對翠屏山,長江從門前滾滾流過,吃魚很方便。父親說:“老太爺很喜歡吃青鱔,說過多回,解放后就沒吃過。遇到有賣青鱔的,我要買來帶回成都。”后來果真買到了,母親將青鱔燉好,用大飯盒裝上,用豬油密封,父親乘船趕火車給爺爺送回成都。輾轉(zhuǎn)千里,為送一口吃的,赤子之心,令我終生難忘。
從上小學開始,父親規(guī)定我每天要寫兩篇毛筆字,先描紅再寫蒙格??晌业男』锇閭儧]有一個要寫毛筆字,經(jīng)常是他們在外面等得慌,我寫得更慌。記得小學二年級的一個周末下午,我和小朋友打完“游擊”,滿頭大汗,肩上斜挎著用樹枝做的“槍”回到家。父親叫住我:“立娃子,今天的大字寫了沒有?”我一聽就知道壞了,但那天或許玩得忘乎所以了,就斗膽回了一句:“我不想寫字了,小伙伴們都不寫?!备赣H耳背沒聽清,再問:“你說什么呢?”我大聲說:“我不寫字了,人家和我一起耍的都不寫字?!彼犌辶?,頓時火冒三丈,一把扯下我的“槍”,一頓暴打,邊打邊說:“人家的娃娃我管不了,你是我的娃娃,就要寫字。”槍打斷了,他也累了。我坐在地上抽泣,心里想,等我長大了,掙了錢還給你,我不當你的兒子了。后來有幾天我沒和父親說話,但字是天天要寫的。初練字時父親要給我畫紅圈,紅圈多時我很高興,時間長了也沒了興趣。
小學三年級,老師宣布寫鉛筆字得了90分才能用鋼筆,我是第一批用鋼筆的?;丶椅蚁蚋赣H報告,他拿出一支他用的“英雄”牌鋼筆給我,摸著我的頭說:“筆有點漏水,但細滑好用。那會兒要不是老子逼你寫字,這回還用不成鋼筆?!蔽蚁胂胍彩?,和我一起耍的伙伴到四年級還在寫鉛筆字。
1962年暑假我們回成都,需要先到重慶轉(zhuǎn)車,碰巧西師的王院長要去重慶開會,就叫父親搭他的車。那是我第一次坐小車,軍綠色的美式吉普,小巧漂亮,開得風快,跟我們平時坐的公共汽車有天壤之別,太洋盤了。事后我多次給伙伴們吹過,還在路上指給他們看過。一天,全家坐著吃晚飯,我突發(fā)異想說:“爸爸,要是你也有個小車就好了。”父親猛地將筷子往桌上一拍,一記耳光打在我臉上,當時我嚇得蒙了,不知父親為什么動這么大的怒。母親勸道:“娃娃小不懂事,你好好給他講嘛?!备赣H怒不可遏:“這么小就曉得享受,不好好念書,腦袋里盡裝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長大還得了!”那頓晚飯不歡而散。過了許多年,我才明白這記耳光的意義。
1966年夏天的一個早晨,粗暴的敲門聲和嘹亮的歌聲把我們一家從夢中驚醒,打開門看見一群戴紅袖章扎皮帶的男女學生高聲宣讀了所謂的“通告”,然后一擁而入進行抄家。父母看著這些上學期才教過的學生,突然之間變得如此兇神惡煞,他們沉默了,一言不發(fā),任隨這些學生翻箱倒柜,肆意踐踏。幾小時后,這伙暴徒從我家擔走了8大挑書,原本滿滿的8個書架只剩下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的著作和《魯迅全集》。其實我家很窮,全部財產(chǎn)就是兩口皮箱,一只裝衣服的大竹籃,連家具全也是租借學校的。20世紀60年代的知識分子清貧的程度是今天難以想象的。校園里是鋪天蓋地的大字報,隨處可見父親的名字打著紅叉。中文系他是主要批斗對象,西師他是重要陪斗對象,掛黑牌游街,擔大糞掃廁所,對人性、人格的踐踏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晚上回到家他沒有太多的話,煙抽得很多,在屋里來回走動,咬牙切齒,不時冒一句:“太黑了……太壞了。龜兒子的,黑心肺!”苦悶之極,他一度曾想了斷生命結(jié)束痛苦。后來我看父親寫的材料才知道他已經(jīng)走了這一步。1966年秋,他獨自來到嘉陵江邊,一步一步向江心走去,水沒過膝蓋淹過大腿,他回頭看見兩個戴紅領(lǐng)巾的娃娃路過,心中猛然一驚,意識到自殺是叛黨行為,家里兩個娃娃還小,自己死了娃娃要背一輩子黑鍋。于是從水中慢慢爬上岸,在蘆葦叢里躲到天黑才回家。那年父親才35歲。
1968年下半年的一天,父親喊我挑上籮筐,他背著背篼,對我說:“他們喊我去把抄家的東西揀回來,你和我一起去,看找得回來多少?!钡搅宋鲙熤形南邓诘娜虡牵灰姸逊e如山的書籍、字畫凌亂不堪,簡直無法下手。父親說:“不要緊,慢慢找,總要把我們的東西找回去?!边@里堆的是學校上百名教師家里抄出的東西,體量很大。他蹲在地上不停翻找,看到我們的東西就遞給我裝進筐里。找了兩天,也不過“時得一二遺八九”。
“文革”后期,父親參加了《漢語大字典》的編寫工作,長期住在四川省軍區(qū)招待所。一個周六的晚上我去看他,只見四人一間寢室,中間是幾張桌子拼成的一張大桌,桌上一片凌亂,全是翻開的書,一堆堆卡片、稿子,筆墨紙硯,水杯飯碗。床上被子沒疊,換下的衣服胡亂堆著。我簡單地整理了一下,他說:“不管他,我們出去買點吃的回來?!痹谡写T口我們買了鹵肉、花生、鍋盔,回去后,居然沒地方放。我看有張放洗臉盆的小桌,就迅速清理干凈鋪上報紙,擺上酒菜,還像模像樣。父親很高興:“嗨,我咋個就沒有想到呢?”那晚父子對飲到很晚,我回到住處已是凌晨三點??吹降囊磺凶屛倚乃?,父親的工作太辛苦了!
父親走后,我聽得最多的話:“哎,你父親走得太早了,可惜了!那么好的學問,字寫得那么好,要是活到現(xiàn)在……”
的確,我非常感謝這些發(fā)自內(nèi)心的語言和情感。父親匆匆離去,留下太多遺憾,留下太多未盡的事情。但即使1993年他不走,上蒼再假以10年、20年,他想做的事能做完嗎?從我奶奶口里聽到,徐家過去很窮,父親是個早產(chǎn)兒,生下來很小,身體不好,取名永年,字嘉齡,就是希望他健康長大,活得長久。早年爺爺為生計長年奔波在外,逢年過節(jié)才回來。除了帶錢回家,爺爺對家對父親照顧很少。那時家里吃了上頓沒下頓,即使有吃的也頓頓是南瓜,父親看見南瓜就哭,長大后一直不吃南瓜,吃傷了。生活的艱辛使他懂事很早,奶奶說:“你爸爸小時候讀書用功得很,冬天他抱個烘籠看書,烤得滿屋焦味他還不曉得,我到處找才看到他的褲腳烤糊了。有一回,他把烘籠提到床上看書,看睡著了,結(jié)果把棉絮燒個大洞,腳也燙傷了?!痹谖镔Y極度匱乏的條件下,讀書寫字成了父親的最愛,他的興趣產(chǎn)生于黑白間,思維飛翔在點畫中。他曾寫道:“幼時見民國官府機關(guān)名稱條形戳記,多作形體甚扁的楷字,直畫甚粗,橫畫甚細,字與字間密集。十余歲見大足寶頂山魏了翁書‘毗廬庵’三字,其結(jié)銜亦作此扁體,‘了翁’二字系親筆??傄善洳还?,非宋人所刻。后三十余年,見1972年第四期《文物》登載1966年山西靈石縣東綿山山腰,農(nóng)民采藥發(fā)現(xiàn)一銅罐,罐中貯宋建炎二年(1128年)官札五件,白麻紙,各件中官稱皆以木戳印刷,亦作扁體,尤以圖版八圖四一件中‘武□都統(tǒng)河東路軍馬差遣安撫使’戳記,甚與后世習見者相近。多年蓄疑,渙然冰釋矣。”可見父親從小就十分留心讀書中的疑問,勤于思考,經(jīng)久不忘。
父親少年時,從家里的書房走向更為廣闊的天地。暑假他在姨父張成孝(編者注:成都大邑唐場人,民國時期川軍中的一位儒將,官拜師長,家有良田千畝,酷愛收藏,齋號“世留堂”)家里看到了大量的名人字畫、碑帖拓片、文玩古董。在姨父家,世留堂的藏品可以隨意瀏覽、把玩。父親在這里樂不思蜀,極大地開闊了眼界。
遇見易忠箓先生(編者注:湖北潛江人,字均室,號稆園,齋號“靜耦軒”,早年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學識淵博,為近現(xiàn)代著名學者、印學家、收藏家)是父親學術(shù)生涯的一個轉(zhuǎn)折。易先生的靜耦軒是典型的學者收藏,藏有金石拓片、名家印章、印學史料、戲曲研究、字畫錢幣,簡直就是一片汪洋大海。易先生淵博的知識,嚴謹?shù)膶W風,精益求精的治學態(tài)度對父親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每次上門求教,先生都是循循善誘,不厭其煩地教導、啟迪,將自己的知識毫無保留地傳授給父親。師母還經(jīng)常留飯。先生的言傳身教讓父親明白了踏實做學問、清白做人頗不容易。在認識易先生前,父親對文史哲、書法篆刻、金石碑帖興趣濃厚,廣有涉獵,但多數(shù)時間處于自我摸索階段,知識面廣而不系統(tǒng)。認識先生后,先生的科學化、條理化、系統(tǒng)化使父親的學問有了質(zhì)的飛躍。這是他上大學前的基礎(chǔ)準備。我聽過不止一個人說:“沒有見過徐先生的,都以為他是清末民國初年的人,想不到他那么年輕?!?/p>
父親的腳步從歌商頌室,走向世留堂、石芝仙館、靜耦軒、清標閣,走近周虛白、周菊吾、李蟠、易均室、白敦仁、屈守元、楊明照、繆鉞、王利器……再后來是啟功、謝稚柳、沈尹默、方介堪、沙孟?!≈槐M的文獻資源,名家薈萃的良師團隊,中國豐厚的文化沉淀,以各種方式、各種渠道浸潤了父親的成長道路,以致1950年成都高考出現(xiàn)滿分作文,閱卷老師都知道是徐永年。對這段歷史他如是說:“讀中學時我的數(shù)理化都不及格,高考發(fā)榜了,不敢去看,拖到后來沒法,去看就從最后一名看起,一路往前二三十名都不是我,心都緊了,心想沒事了。壯起膽子再朝前看,結(jié)果赫然在目第一名徐永年,真是始料不及,喜出望外。我數(shù)學才得了5分。”我很奇怪,問:“為啥才得5分?”他笑了:“只要去考試了,就給5分?!?/p>
清點家里的古書,看到多種書上流暢秀挺的蠅頭小楷,如同一條條涓涓細流,穿越了父親生命的無數(shù)個夜晚,他用生命印證自己說過的一段話:“一個人想在歷史長河中留下一點痕跡,哪怕是像指甲殼劃過的,都要拼盡一生精力。你看古往今來那么多當皇帝的、當大官的,現(xiàn)在有幾個人記得、曉得?都是過眼云煙。只有社會真正需要你,你能夠解決別人解決不了的問題,為社會作出了貢獻,為歷史發(fā)展作出了貢獻時,社會、歷史才會記得你?!?/p>
從招收唐宋文學、書法篆刻研究生開始,是父親一生中很舒心、很愉快的時光。面對心愛的學生,他想做的事太多,想傳授的東西太多,緊迫感十分強烈。在指導研究生的歲月里,父親經(jīng)常放下碗筷,接待學生;翻身起床,奔向課堂,以致課間休息時竟然暈倒了,還是學生將他送到校醫(yī)院。他在病床上念念不忘:“我缺了研究生的課,我要給他們補上……”
無奈天不假年,父親留下了太多遺憾,我也留下了太多感傷,多少次夢里見到他老人家時,我想說:“這么多年,您太辛苦,兒子不懂事的地方太多太多,沒有盡到孝道的時候太多太多。如果有來世,我愿意再給您當兒子?!?/p>
令人欣慰的是,受過父親教誨的學子們,在文史哲、藝術(shù)及其他的領(lǐng)域里都取得了驕人的成績。他們在學習工作之余還不斷有緬懷、研究、整理父親的文章、著作問世。愿父親為人、治學和從藝的精神伴隨他們,在各自的人生征途上高歌猛進,攀登高峰。
(壓題圖:徐無聞先生)(責編:孫瑞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