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9日晚上，2012年度“感動中國人物”頒獎晚會在中央電視臺演播大廳隆重舉行，當頒獎人將獎杯頒給一位身材瘦削、雙眼炯炯有神的老者時，臺下頓時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老人捧過獎杯舉過頭頂，在現場長時間揮舞。他就是旅臺老兵高秉涵。20年來，高秉涵無數次奔波于海峽兩岸，義務護送100多名旅臺游子的骨灰回大陸安葬，讓他們魂歸故土，圓夢“回家”。這一義舉感動了海峽兩岸千千萬萬中國人。

“娘”是游子心中永遠的痛

高秉涵1935年出生于山東省菏澤縣高孫莊村，父親高金錫是一名國民黨黨員，并且擔任本村村辦小學的校長；母親宋書玉是一名大家閨秀，隨丈夫任教；外祖父宋紹唐是清末最后一批公費留學生，曾任東昌府知府，后跟隨孫中山革命，是國民黨元老。

1948年，國共內戰(zhàn)正酣，硝煙甚至彌漫到菏澤高孫莊這個偏僻的小鄉(xiāng)村。這一年，高秉涵的父親高金錫在地方國共沖突中被殺。不久，兩個姐姐高秉潔、高秉浩也突然失蹤，后來才知道去了延安，參加了共產黨。宋書玉接連痛失親人，悲苦心情可想而知。13歲的高秉涵不斷勸慰母親，沒想到母親看到他，兀地又打了個激靈。原來，少不更事的高秉涵在父親的誘導下剛剛加入國民黨三民主義青年團，母親害怕他留在家中會落得和其父一樣的下場，便讓他去投奔設在南京的流亡學校。

高秉涵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那天母親和外婆送他離開家時的情景：母親在他包袱里放了20枚“袁大頭”和一張初中新生入學證明，然后送他到菏澤東關外上車。馬車的車身是塊木板，兩個車輪是汽車胎，車上一二十個同學都坐在自己行李的包袱上。九月石榴剛熟，外婆摘了一個塞在他手里，大石榴已經熟得裂開了口，他忍不住低頭吃了一口，正在這時，同學推他：“你媽喊你?！彼慌ゎ^，車已經拐過彎，母親再也看不到了，只是隱隱聽到她那撕心裂肺的哭泣聲。沒想到，母子這一別竟是永訣，高秉涵從此再未吃過石榴。

高秉涵在南京流亡學校度過短暫的時光后，隨著解放軍占領南京，他如同一條小尾巴似的緊緊跟著國民黨部隊南逃。鞋底磨破了，找塊破布將鞋幫綁一綁繼續(xù)往前走。腳底板上磨出了水泡，而后又磨出了血泡，最后全部磨破，但仍然要拼命地追趕部隊。有時，他甚至在夜里都睜著眼睛，不敢睡覺，生怕自己一旦睡著就會錯過不遠處隊伍的開拔時間。這個半大孩子在戰(zhàn)亂年代只身一人的逃亡之路可謂九死一生：在瓜洲，一場急性腎炎讓他和死神擦肩而過；在安徽，他親眼目睹了自己一度搭乘的軍用卡車墜落谷底……

最終，高秉涵用了6個月時間穿越6個省份，足足走了2000多里路，擠上了由廈門駛往臺灣的最后一班船。初到臺灣，雖然沒有了戰(zhàn)亂的驚恐，可對于一個舉目無親的孩子來說，生存仍是無比艱辛。當時到處都是難民，誰幫得了誰呢？沒有住的，他就露宿在火車站；沒有吃的，他就去垃圾場找。

后來，經好心人介紹，高秉涵成為一名火車站的小販；再后來，他偶然遇到了自己曾經的恩師、校長李學光，在她的鼓勵和支持下，在同鄉(xiāng)劉澤民夫婦的資助和關懷中，憑著母親給他的那張初中新生入學證明，高秉涵被臺灣夜校初中部錄取。經過6年半工半讀的艱苦歲月，他如愿地考取了臺灣國防管理學院法律系。1963年畢業(yè)后，他被派往金門駐軍任軍事法庭的法官。

像所有離家遠游的游子一樣，高秉涵在臺灣無時無刻不想念母親，想念故鄉(xiāng)。在臺灣最初那十幾年，高秉涵最怕過年，別人家家戶戶團聚，而他在每年大年初一的早晨，天不亮就一個人爬到山上去，對著大陸的方向痛哭一場，大聲喊著：“娘……娘……我想你……”

“我想我娘”這句話，1964年在金門也曾深深刺痛過高秉涵。一個姓鄭的士兵在值崗時抱著一只輪胎跳進金門海峽，想游回對岸廈門的家，沒想到游了一夜，海水回流，又被沖回金門。按照當時臺灣《陸海空軍刑法》第九十七條規(guī)定，高秉涵無可奈何地將他判處死刑。臨刑前，這名逃兵對高秉涵說：“我想我娘，在廈門我外出給半身不遂的母親買藥卻被抓來臺灣。希望早一點槍斃我，這樣我的靈魂就可以早一點回家了！”這名逃兵拜托高秉涵兩件事：一是希望有一天高秉涵能親自把他十幾年前買給他娘的藥交給他的母親，如果不能，就把藥裝進瓶子里，寫上“鄭賀氏”，放進海里，瓶子也許能夠順水漂到家鄉(xiāng)；二是有機會把他的骨灰壇送回廈門。高秉涵強忍淚水，點點頭答應了。

高秉涵拿著那藥回到家中，發(fā)現這些藥片幾乎已成粉末。這時，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家鄉(xiāng)和母親，忍不住放聲痛哭。

哭夠了，高秉涵朝天一拜：“好兄弟，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幫你完成。你活著不能回大陸，將來有機會我一定會帶上你的骨灰‘回家’！”

第一次回家心都要跳出來了

1973年，在臺灣已經結婚生子的高秉涵退出軍界，定居臺北，成為一名掛牌律師。事業(yè)的成功，家庭的幸福，絲毫沒有沖淡高秉涵對故鄉(xiāng)和母親的苦苦思念。他曾嘗試用各種方法聯(lián)系母親，但由于當時海峽兩岸處于隔絕狀態(tài)，職業(yè)習慣和曾經的經歷又使他不敢采取過于冒險的辦法，因而一直無法獲悉母親和故鄉(xiāng)的絲毫音訊。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唯恐故鄉(xiāng)留給他的僅有的記憶模糊，便拼命將家鄉(xiāng)的每一個片斷都寫進日記：“我家住小高莊的路南，院子里有棵石榴樹。對門是金鼎叔家，他們家的黑狗很兇……”

1979年，兩岸關系出現松動跡象，臺灣當局對希望與大陸恢復聯(lián)系之人的懲罰不再那么嚴厲了。于是，高秉涵借前往西班牙出席學術會議的機會，給遠在大陸的老家寫了封家書。離家30余載，他不知道老家還在不在，思忖良久，最終只好在收信地址欄寫下“山東菏澤西北35里地處高莊”，收信人是母親“宋書玉”。

他在家書中深情地寫道：“在這段漫長且似無止境的流浪歲月里，我之所以要艱苦奮斗地活下去，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再見娘一面……娘，我會活著回來，我也深信我一定會見到我健在的親娘，你一定要等我回來……娘，我渴望著你的回信！”會議上有大陸來的代表，高秉涵幾次想請他們轉交回去，但懼于當時臺灣當局要求遵守與大陸代表“不接觸、不招呼、不交往、不交談、不合作、不合照”的政策，他最終還是沒敢行動，滿懷遺憾地離開了西班牙。后來會議結束，為了安全起見，高秉涵繞道英國，先把這封信寄給在美國工作的同學袁玉杰，又由這位同學轉寄到大陸菏澤的老家。

1980年5月12日，高秉涵收到了老家來的回信，他拿著信欣喜若狂，像個孩子一樣……可打開信封讀完信之后，他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弟弟高秉濤在信中說：“自從你離開家以后，除夕晚上這一餐，媽媽幾乎沒吃過飯，餐桌上總是給你放一雙碗筷。媽媽去世后，在她枕頭底下有兩件東西，一個是你幼年的小照片，一個是你穿過的小棉襖……”唯一讓他欣慰的是，他的兩個姐姐都沒有死。當年，她們悄悄投奔了延安，并在他離家后不久跟隨共產黨的部隊回到母親身邊，如今都已經是共產黨的高級干部了。1982年，高秉涵約弟弟和兩位姐姐在香港見了一面，姐弟4人抱頭痛哭了好長時間……

1981年，曾有一位已經移民阿根廷的菏澤老鄉(xiāng)回鄉(xiāng)探親，路經臺灣，帶了一些家鄉(xiāng)的泥土和小吃。3公斤的土，分給100多位菏澤老鄉(xiāng)，只能一家一調羹。高秉涵怕小偷“不識貨”把“寶貝”偷走，就將半調羹土拿塑料布包起來鎖到保險箱里，另半調羹分7次沖水喝下。水是從他嘴里面進去了，但是一剎那又從他眼里出來了，喝進去的是水，流出來的卻是淚呀！流出的眼淚比喝進去的泥水還要多許多！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問：故鄉(xiāng)啊，我親愛的故鄉(xiāng)，我何時能再見你一面？

1987年10月15日，臺灣當局宣布允許臺灣居民到大陸探親，老兵們和旅臺鄉(xiāng)親聞訊無不歡呼雀躍、奔走相告。高秉涵也在第一時間遞上了赴大陸探親申請，但由于名額極為有限，他一次次把機會讓給了父母在大陸生死不明的鄉(xiāng)親。

1991年5月1日，高秉涵終于踏上夢寐以求的回鄉(xiāng)路。他轉經香港，乘飛機到鄭州，包了一輛面包車直奔菏澤。下了車他就痛哭起來，一直哭了很長時間。終于到了自己日思夜夢的村子，他卻不敢進去了，心都要跳出來了，這時的他才真正理解了古人“近鄉(xiāng)情更怯”的詩句。

這次探親，高秉涵不僅給父母上了墳，完成了自己多年來最大的一樁心愿，見到了姐弟等親屬，更令他驚喜的是，他童年最好的伙伴“糞叉子”還健在，并且一眼就認出了他。他摟住已經鬢發(fā)皆白的童年玩伴，說：“糞叉子，我不嫌你臭。”兩位老人悲喜交加……短短十幾天時間，是高秉涵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活著是因為“還沒有完成任務”

1995年初，200多名歷經戰(zhàn)火和磨難、從菏澤來到臺灣的游子組成了“菏澤旅臺同鄉(xiāng)會”。高秉涵因為在同鄉(xiāng)會里最年輕，又是律師和發(fā)起人，經濟條件也最好，就被推選為會長。自此，他將會里的每一名同鄉(xiāng)都視作父母、兄姐。他堅持每年清明或中秋陪著想要回家的同鄉(xiāng)一道返鄉(xiāng)。他答應過他們，只要還有一個人要回家，他就陪著他們一起回去，并且不讓他們負擔自己的任何費用。

高秉涵知道，對于那些大半生住在海島上的“外省人”來說，回家，就是天大的事。80多歲的侯愛芝老人是“菏澤旅臺同鄉(xiāng)會”中的一員，身患偏癱多年，語言能力也喪失了大半，終日坐在一把木椅上，老人只有兩個字說得最清晰：“回家?！绷硪晃缓蕽赏l(xiāng)是一位83歲的老兵，他患上了老年癡呆癥，無法出遠門，但兩岸通航后，卻總是念叨著要回老家看看。兒子用輪椅推著他來到機場，當看見即將啟程的老鄉(xiāng)們時，他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地叫起來：“回家了，我要回家了?！眱鹤油浦跈C場轉了幾圈，又把他抱上了返回臺北的汽車。老人一直幸福地望著窗外，他真的以為自己就要踏上歸途。

中國人有“葉落歸根”的習俗，不管生前漂泊多遠，總希望身后“魂歸故鄉(xiāng)”。高秉涵的心頭，多年來一直縈繞著那位被他判處死刑的鄭姓士兵的最后囑托。1987年，臺灣當局允許臺灣居民到大陸探親的第一年，他就先后兩次趕赴金門尋找那位士兵的墓地和骨灰，可惜因為時隔太久，都沒有找到，成為他今生的一大遺憾。面對大海，他暗暗發(fā)誓：“今后凡愿意死后歸葬大陸的同鄉(xiāng)，只要托付給我，一定不再讓他們在九泉下失望！”

“菏澤旅臺同鄉(xiāng)會”的大部分會員生前都有這一強烈愿望，并且不少人將這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高秉涵的身上，他甚至成為一些同鄉(xiāng)戶籍卡上的緊急聯(lián)絡人。有好幾次，他被緊急叫到醫(yī)院，彌留之際同鄉(xiāng)對他只有一個請求，讓他把自己的骨灰送回菏澤老家。高秉涵每次都說：“好！我一定辦到，你就放心吧！”說完，同鄉(xiāng)握住他的手吧嗒吧嗒地落淚，然后就“走”了。

1992年，當第一次送“老哥”吳春生的骨灰回到山東，看見吳春生的姐姐接過骨灰壇跪謝感恩時，高秉涵感覺自己不是在接受別人的感恩，而是完成了一趟感恩之旅。他在一篇文章中寫道：過去，他們牽著我的手，從家鄉(xiāng)逃到臺灣?，F在，我抱著他們的骨灰，從臺灣回到家鄉(xiāng)。這是回饋，更是感恩；這是義務，更是責任。

去世的老鄉(xiāng)越來越多，高秉涵背負的囑托也越來越重。自從1992年他帶著第一壇同鄉(xiāng)的骨灰回到山東至2012年底，已有100多壇。送回大陸的骨灰，很多在老家已經沒有直系親屬認領。一位在臺灣孤零零大半輩子的老兵臨終囑托高秉涵，一定要將自己的骨灰送回老家山東菏澤定陶縣王樓村，撒在“村西頭一華里處的一棵槐樹下，那塊地就是我的”?？僧敻弑瓘呐_灣來到定陶縣這個小小的村莊時，卻發(fā)現根本找不到他念叨了一輩子的老槐樹。歲月帶走了他的生命，也帶走了他夢中的槐樹。最終，他只得打開骨灰壇，將白色的骨灰撒向村西頭的一片玉米地：“老哥，你落葉歸根了，安息吧！”

對這個身高175厘米、體重卻只有44公斤的老人來說，把骨灰從臺北帶回山東是個極其艱難的過程。這些骨灰壇由青白色大理石制成，每一個都重達10公斤。每次臨近返鄉(xiāng)，他都要跑到花蓮、宜蘭等地的軍人公墓，將等待回鄉(xiāng)的骨灰壇接走。一年夏天，他從臺北趕去花蓮的軍人公墓辦理骨灰遷移手續(xù)，沒料想，臺風來得突然，傾盆大雨從天而降，下山的橋被洪水攔腰沖斷，他抱著冰冷的骨灰壇躲在空無一人的墓地，直到第二天才被直升機救出。

為了不出差錯，高秉涵一次最多只能往回帶4壇。這些被密封起來的骨灰壇常常被誤認有“藏毒的嫌疑”，高秉涵必須通過繁瑣復雜的安檢程序。因為害怕骨灰壇摔碎，他從來不敢托運。

近幾年，高秉涵送老兵骨灰回大陸的事經臺灣媒體報道后，很多素不相識的外省籍臺灣老兵也輾轉找到他，留下同樣的遺囑。不少人表示要替他分擔一些路費，他都堅決拒絕說：“我的錢夠用，如果要收你們的錢，我是不會做這件事的?！苯┠辏亦l(xiāng)親人盡逝，衾冷灶熄，但“回家”的意識依然深深烙印在高秉涵這個游子的內心深處。他對夫人說：“能背上臺灣老兵的骨灰回到他們的老家，點亮那些孤獨老兵亡魂回家的路，幫助他們完成最后的夙愿，這是我今生今世感到最心安理得的事情。我不能先走了，還有20多位老哥給我安排的任務沒有完成，只有長壽才能完成任務。”

2012年底，當高秉涵獲悉自己成為“感動中國人物”候選人時，曾打電話到央視核實，他對接線的編導說：“為什么提名我呢？我做的這些事太小，不要浪費你們的名額??！”

2013年2月19日“感動中國人物”頒獎晚會結束后，有記者問他當時在想什么，老人的回答十分質樸：“我想我娘?！庇謫査诂F場為何“將獎杯捧過頭頂長時間揮舞”，老人的回答更令人感動：“我是想讓母親‘看一看’。她在世時，我連為她端茶倒水的機會也沒有?，F在我獲得了這個榮譽，算是為家鄉(xiāng)盡孝，為國家盡忠。老娘若地下有知，一定會為我感到驕傲的，可以含笑九泉了！”

（責編：孫瑞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