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的光線透過窗簾浸入屋內(nèi),室內(nèi)的陳設影影綽綽地現(xiàn)出了它們不甚清晰的輪廓。
女人用一只胳膊肘撐住炕面,剛想把自己笨拙的身體支撐起來。身旁的男人一骨碌爬了起來,兩只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女人臃腫的腰身。還有一個星期女人就到預產(chǎn)期了,隆起的腹部像倒扣著的一口鍋。從七八個月開始,只要女人在夜里稍一動彈,男人便警覺地爬起來幫女人翻身。
女人沒有繼續(xù)躺下,而是支著兩條腿,費力地向后挪著屁股。男人急忙拿過枕頭倚在了女人的身后。
男人重新把赤裸的上身攤放在炕面上。
起來吧。女人一邊說,一邊抬起胳膊伸出五指把散亂的頭發(fā)在腦后扎成了馬尾。
我看還是算了吧。昨晚我和小五都說好了……男人輕聲說。
起來!女人把手邊的一團東西向男人撇了過去,聲音中夾帶了一絲命令的口吻。
男人嘆了口氣,慢慢騰騰地爬了起來,把女人撇過來的上衣展開,套在了身上。
女人兩只手撐著炕面,將身子向炕沿處挪去。
你躺著吧,我自己埋就行。男人甕聲甕氣地說,腳步拖沓地向門口走。
女人沒理會男人,繼續(xù)向炕沿處挪著身子。
男人返回身,哈腰從地上撈起兩只拖鞋,一邊一只,套在了女人的腳上。
扶我一把呀!女人的聲音中夾雜了一絲撒嬌的口氣。
男人伸出胳膊剛要扶女人起來,女人伸出雙臂摟住了男人的脖子,并在男人的耳朵旁親了一下。
兩個身影重疊成了一個。
傳來女人輕輕的竊笑聲,以及手掌拍在脊梁上的聲音。
女人的速度顯然比男人要慢了一個節(jié)拍。當女人一只手拄著后腰,一只手護著肚子踱到院中的老梨樹下時,男人已經(jīng)在吭哧吭哧地挖著坑了。
有霧。輕紗一般的霧靄氤氳彌漫著,把房舍、草垛、樹木都罩上了一層柔和的乳白色。
女人把目光轉向稻草垛下,那里臥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隨著月份的增大,男人把喂豬的任務從女人手里剝奪過去了,但是女人每天還是會去豬圈看望那幾頭從冬瓜大小一直飼養(yǎng)到如今膘肥體壯的家伙。三天前,女人從園子里扯了一把野菜踱到了豬圈前,幾個肥頭大耳的家伙對她的到來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熱情,紛紛從窩內(nèi)一躍而起沖到圈門口,沖著女人搖著尾巴哼唧著。女人發(fā)現(xiàn)平時總是沖在第一個的“黑花”扭捏著落在了后面。女人笑著說,今天這是怎么了黑花?怎么讓這幫家伙搶了先呢?女人偏心地把手里的野菜投向了黑花。另外幾個貪婪的家伙見狀忙調(diào)轉方向向后奔去。黑花對面前的野菜只是象征性地用鼻子聞了聞,隨后慢慢騰騰回到窩內(nèi),重新臥了下去。女人說,這個時候謙讓的美德可要不得哦,一會兒就沒你的份兒了。黑花瞇著眼睛望了女人一眼,復又閉上了。女人見黑花拱嘴上干巴巴的,一點也不濕潤,趕緊去叫男人。男人跳進豬圈,伸手在黑花身上摸了摸試了試,跳出豬圈騎上摩托去了鄉(xiāng)防疫站。接下來的兩天,男人早晚兩次舉著碩大銀亮的針管跳進豬圈。黑花開始對男人在它脖子處造成的刺痛還算有些反抗,用不甚高昂的叫聲吶喊抗拒著。每次,女人都趴在圈門口替黑花打氣,黑花,咱就是豬堅強!這點小病打不倒咱!昨天晚上,黑花只是閉著眼睛哼哼了兩聲,便伸直了四條腿。女人拍著圈門喊,站起來黑花!站起來??!你不是豬堅強嗎?你怎么這么不堅強???女人的聲音中夾雜了哭音。男人去找了小五。小五是村里的屠戶,每天早晨都要宰殺兩頭豬去鎮(zhèn)上集市上賣。男人從小五家回來后對女人說,早晨三四點鐘小五過來把黑花拉走,賣給鎮(zhèn)上灌香腸的。女人沒說話。臨睡前,男人在一個小本子上計算著黑花的成本,豬本錢,加上幾個月來吃的飼料,長到一百多斤總共花了多少本錢,賣給小五會收回來多少錢。啪地一聲,屋內(nèi)暗了下來。男人說你怎么把燈閉了?我還沒算完呢。黑暗中傳來女人的聲音:明早早點起來,把黑花埋了。女人側身躺在炕上,感到背后男人投射來的錐子似的目光。
霧靄的質(zhì)量在變薄,一個磨盤大小的坑的輪廓呈現(xiàn)在老梨樹下。男人停了下來,拄著鐵鍬把兒望著女人。
女人也望著男人。隨后以她固有的經(jīng)典形象向稻草垛踱去。
姑奶奶,行了行了,我來吧。男人把鐵鍬靠在樹干上,幾步趕上女人,向稻草垛走去。
女人重新踱回老梨樹下,望著男人吭哧吭哧把那團東西從遠處拖回來,扔進坑內(nèi)。接著,鐵鍬與泥土接觸,發(fā)出鏗鏘的聲音。
黑花,咱在這里好好睡覺好吧?女人喃喃地說。
這時,院門口傳來了敲鐵門的聲音。
一個黃色的身影從霧靄中竄了出來,昂著頭沖著院門處汪汪地叫了起來。
霞光金水一樣普照下來,滿院子耀人的眼。院子內(nèi)沸騰起來了。豬叫,羊咩,狗吠,像一曲大合唱。
行了行了別抗議了,馬上就給你們開飯。女人笑眉笑眼地說。
豬圈那邊安靜下來了,想必男人已經(jīng)給那些性急的家伙嘴里塞滿了食。
女人一手撐著后腰,一手提著半捆青草來到羊欄前。母羊的腹部圓滾滾的,乳房腫大。這兩天母羊就要產(chǎn)羔了。
女人把青草丟進羊欄內(nèi)。母羊翕動著鼻翼,很挑剔地用嘴捻起一棵青草,漫不經(jīng)心地嚼著。
喜羊羊,你怎么吃那么點兒?這個時候可不能減肥,你看看我,女人摸著自己的肚子,咱們兩個大肚婆比試比試好不好?
女人咯咯地笑了起來,引得一旁的黃狗討好地支起一雙前爪,沖女人不住地作揖。
鬧鬧,你著什么急?人家喜羊羊就要當媽了,理應當先吃,對不對?等著,馬上就給你開飯!
女人向屋內(nèi)走去。
一只土黃色的貓從屋內(nèi)抻著懶腰走了出來,看見女人“喵”地叫了一聲。
女人板起臉,大黃你看看,女人反手指著天上,這太陽都曬屁股了你才起來,能不能行了?瞧你這腰身,趕緊出去運動運動,減減肥!
大黃聽話似的竄到屋前的一棵棗樹下,沖著斑駁的樹干伸展開前爪,在上面撓了幾下,然后沿著樹干竄了上去。
這就對了嘛。要不然你這體形哪個女貓會喜歡你?
女人重新向屋內(nèi)走去。
和貓兒狗兒說話的工夫,鍋里的粥已經(jīng)煨熟了,濃濃的米香味兒直往女人的鼻孔內(nèi)鉆。
女人剛把粥盛在碗里,院門口的鐵門傳來了咣當一聲。不過這一次鬧鬧沒有沖來人高聲狂吠,而是發(fā)出了哼哼嘰嘰類似撒嬌的聲音。不用看就知道是公公回來吃早飯了。
公公在村西種了二畝地的西瓜,西瓜拳頭大小,公公就搬到瓜棚去住了。女人月份小的時候,公公忙著田間管理,女人常常挎著籃子把飯給公公送到瓜地去。如今女人月份大了身子也笨了,公公就回來吃。
回來啦爹,吃飯吧!女人扒著門框探出頭,脆生生地喊。
公公把一個臉盆大小的花皮西瓜放在鍋臺上,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一把臉說,明個兒西瓜開園!今個兒我挑了個瓜王,抱回來給我孫子嘗個鮮!
真是瓜王呢,這么大的個兒!女人嘴里不住地贊嘆著。
早飯很簡單,白米粥,花卷,菜是碧綠的腌辣椒腌黃瓜,外加一盤蔥花炒雞蛋。
男人和公公一樣,呼嚕呼嚕地轉著碗喝著粥,聲音很響。
女人坐在兩個男人對面,心里說,真不愧是爺倆,連吃飯都像!女人喜歡看爺倆吃飯時的樣子,好像香味能從唇齒間跑出來,再食欲不好的人也能被他們帶動起來。受了男人的感染,女人也轉著碗,聲音很響地喝起了粥。
公公放下了碗,對男人說,給去年來收瓜的那兩個人打個電話,告訴他們明個兒開園!
男人剛好放下了筷子,起身去屋里打電話。
女人邊喝粥邊聽著男人斷斷續(xù)續(xù)地打電話。
等男人從屋內(nèi)蔫頭巴腦地走出來,外屋的人已經(jīng)把通話的內(nèi)容基本搞清楚了。
公公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問,都這個價?不能漲個幾分?
男人垂下頭說,人家說這個時候瓜都下來了,滯銷,城里零售才賣三四毛錢一斤。
公公吧嗒旱煙的頻率加快了,力度也更深了。
女人知道,按照剛才電話里說的一毛錢的收購價,扣除承包的土地費用,加上種子化肥等開銷,公公種的這兩畝西瓜只賠不賺。
女人放下粥碗說,爹,您不用上火,又不是咱一家這個價,都這個樣。今年就這樣,明年咱換早熟品種,錯開這個時候。
公公從煙霧中抬起眼簾,啥早熟品種?
女人說,我在網(wǎng)上看見有一種名叫“黑美人”的西瓜新品種,瓜不大,卻高產(chǎn),風味也好,而且上市時間早,比咱現(xiàn)在種的普通花皮瓜早上市二十多天,價格也比花皮瓜高上一倍。
公公渾濁的眼睛一亮,有這樣的新品種?
女人點頭,說,我再上網(wǎng)搜搜,有空讓你兒子去考察考察。
公公的眉頭舒展開來,伸出腳在地上碾滅了煙頭,然后壓低聲音問:小五給了咱多少錢?
男人一怔,抬眼不知所措地望著女人。
女人把三只空碗摞在一起,說,爹,我們把黑花埋了。
埋……埋了?公公瞪大了眼睛。
女人把三雙筷子劃拉在一起拿在手里,在桌子上頓了一下,說,嗯,埋在老梨樹下面了。
公公愣怔了一會兒,背剪起雙手大步向外走去,同時把四個字重重地擲了回來:敗家玩意!
男人怔怔地望著女人。
女人把手里的抹布投了過去,還傻站著干啥?趕緊去吧,大家伙都在等著你這個龍頭呢。
男人醒過神兒來,那我去穿衣服了啊?
女人說,穿吧。
男人走進屋內(nèi)。不多時,一個頭扎紅巾一身白色褲褂腰扎紅綢的漢子走了出來。
女人的眼睛春水般亮了起來。
男人低頭環(huán)顧著渾身上下,忍不住自詡道:你爺們兒我今天是不是有點帥呆了?
女人撲哧一笑,用手撫摸著肚子說,兒子,你爸是不是有點臭美不害臊?
男人笑嘻嘻地轉身向外走去。
女人抱著一床被子從屋內(nèi)走出來。
今天是六月六。村里有“六月六,人曬衣裳龍曬袍,家家戶戶曬紅綠”的說法,就是把被子、衣服統(tǒng)統(tǒng)抱出去曬曬,見見陽光,俗稱“曬霉”。
在女人慢悠悠的來回走動中,院內(nèi)的墻頭上、籬笆上綻放開了大片花團錦簇的花朵。幾只蝴蝶以為是真的花朵呢,紛紛翩翩而來落在上面,發(fā)覺后又撲扇著翅膀飛走了。
大黃貼著女人的腿,大瞪著眼睛,仰著頭好奇地遙望著那些翩飛的蝴蝶。
女人抱著肚子咯咯地笑了起來,細長的眼睛成了兩彎月牙,大黃,你說是不是應該給它們配副眼鏡戴戴?
女人手里拿著一掛“大地紅”向院門口走去。
女人一只手撐著后腰,一只手用竹竿挑起“大地紅”,搭在黑漆的院門上。紅帶子似的鞭炮從上面垂下來,足有好幾米長。女人摸著肚子說,兒子,等你爸舞到咱家門口,咱就放!
院門敞開著,女人走出院門,眼睛向村街上巡視一番,不見她想象中的情景。女人踅回來,慢悠悠地往回走。經(jīng)過老梨樹時,女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了樹下隆起的土堆上。
女人嘆了口氣,向上房走去。
女人捧出一個竹簍,里面是花花綠綠的絲線。女人做姑娘時就有一手繡十字繡的手藝,小姐妹們經(jīng)常聚在一處飛針走線。結婚后,娘家村上一個姐妹從縣城一家十字繡店攬了代繡的活計,像她手里馬上就要完工的這幅滿繡“花好月圓”,她可以賺到三五十塊錢。女人坐在棗樹的陰涼下,加快了走針的速度。趁著還沒臨產(chǎn),她要把“黑花”的損失賺回來!
上一次娘家媽來家里串門,看見女人腆著肚子在一針一線地繡著十字繡,心疼得差點掉下淚來。娘家媽摩挲著女人的手說,你這眼瞅著就要生了,添丁進口,以后多一個人多不少開銷,還是讓他們爺倆兒出去打工吧。女人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她說,以前我沒過門兒我管不著,現(xiàn)在我是這個家的人了我就要管,我說啥也不會讓他們爺倆兒去打工,一家人在一起,這個家才叫個家。娘家媽懂得女兒的心,沒聲了。女人嫁給第一個丈夫是在臘月二十二,吃過正月十五的元宵,那個男人就帶著一身她的氣味一步一回頭地跟隨村里的打工大軍返城了。柳條兒返青時,女人去城里捧回了一個骨灰盒———她那還有些陌生的丈夫從二十層高的樓上墜落下來,用他短短二十幾年的生命換來了幾沓粉紅色的散發(fā)著油墨味兒的紙幣。以至于她后來一聞到新紙幣的油墨味兒就會不由自主地嘔吐起來。嫁給現(xiàn)在這個男人后,面對春節(jié)大包小包衣錦還鄉(xiāng)風光無限的鄉(xiāng)鄰,男人很自然地動了進城打工的念頭。女人堅決不同意。女人的不同意不是簡單的阻止,她極力尋找著迫使男人留下來留在自己身邊的強有力的措施。她極力發(fā)掘自身的魅力,使男人像魚兒離不開水貓兒見了魚一樣依戀她,離不開她。其次,她又找尋了一條比自身魅力更為重要的經(jīng)濟上的理由。村里大部分強壯勞力都去城里打工了,剩下的老弱病殘、孤兒寡母,對繁重的土地勞作是心有余而力不從心,她從那些人家手里承包了二十多畝地,又拿出自己的積蓄給男人購置了一些自動化和半自動化的農(nóng)機具,使得男人對承包的二十幾畝地的勞作游刃有余,輕松駕馭。雖說效益不是很可觀,但是,每天男人都可以出現(xiàn)在自己的視線中,一家人平平安安守在一起,女人很滿足。一次,女人在被窩里笑得稀里嘩啦的,男人攬過女人光潔的肩膀問她笑什么。女人說,二十多畝地,在過去你就是個地主!男人一個餓虎撲食把她壓在身下,說那你就是個地主婆!
漸漸地,白色的布面上清晰地呈現(xiàn)出幾支嬌艷的牡丹花,旁邊枝頭上臥著兩只交頸而眠的翠鳥,上面是一輪皎潔的月亮。好一幅花好月圓!
女人雙手展開豎在肚子前,兒子,看看媽繡得咋樣?手藝不錯吧?
一塊硬硬的東西頂在女人的肚子上,把圓鼓鼓的肚子頂出一個突兀的包。女人輕輕拍了一下那個隆起的包,又用小腳丫頂媽!不老實!
從爬滿眉豆花的籬笆那邊探出一顆腦袋,你這一天,不是和貓狗說話,就是和你兒子嘮嗑。我在這邊聽你整天樂呵呵的,咋就沒一點愁事呢。
女人一看,是西鄰二嫂。
女人起身走到籬笆旁,朗聲道,愁事家家有,看你怎么看。依我看,愁事就像早上的霧,你一笑,太陽就出來了,它就散了。霧散了,天兒也就放晴了。
二嫂的兒子小寶嘴里銜著手指,哼哼唧唧地走了過來,我要吃雪刀,媽,買個雪刀唄。
女人聞聽想笑。這個小寶剛過兩個生日,說話口齒還不是那么清晰,比如把冰激凌叫做冰激len,后面的字發(fā)的還是二聲的音。再比如,把雪糕說成雪刀。聽了實在叫人忍不住想笑。
我瞅你像個雪刀!二嫂推了小寶一把。
小寶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著兩條腿,撒潑似的哇哇大哭起來。
女人說,小寶不哭,等著嬸兒給你拿好東西去!比雪刀好吃一百倍!
小寶止住哭聲,一抽一抽地望著女人。
等著,嬸兒這就給你拿去!女人支撐著后腰,轉身向屋內(nèi)走去。
不一會兒,手里拎著一個白色的塑料袋走了出來。里面是半個紅瓤兒的西瓜。
女人來到籬笆墻邊,把西瓜遞給二嫂。
二嫂說,這……這可怎么好……
女人說,自個家瓜地的,給孩子吃吧。
小寶接過西瓜,歪歪扭扭地奔回到門口,一屁股坐在地上,迫不及待地啃了起來,小臉上弄得左一道兒右一道兒的,像個花臉的小貓。
放在往常,女人早就笑得彎下了腰。這一次,女人的笑容卻僵在了臉上。
坐在門口椅子上的二哥垂下頭,不住捶打著自己的右腿。
從家里出去打工時都是全頭全尾胳膊腿齊全,回來時不是少了這樣就是少了那樣,二哥身上的零部件倒是齊全,一條腿卻殘了,走路一瘸一拐的,重活兒一點也干不了。
女人忽然想起曬霉的事,高聲說,二嫂,你怎么沒把被褥抱出來曬曬?
二嫂拍了一把亂糟糟雞窩似的腦袋,說,看我忙得沒頭蒼蠅似的,把曬霉的事都給忘了。
女人說,趕緊抱出來曬曬,曬曬霉運!
二嫂說,對對對!抱出來曬曬,把霉運都給它曬跑了!
兩個女人母雞似的咯咯笑了起來。
隔著爬滿眉豆的籬笆,一粗一細,一嗔一憨,兩股笑聲絞在了一起,飄啊飄上了半空。
遠處傳來了鏗鏘的鑼鼓聲。
女人臉上一喜,舞稻草龍的來了!
二嫂說,我就愿意看你家爺們兒舞龍頭!那精神頭,還有那一招一式,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這話倒是不假。當初女人就是來村里親戚家串門,看了男人的一場舞稻草龍后,晚上男人就鉆到她的夢里來了。
女人滿臉自豪地笑了起來。
二嫂想起什么,問,鞭炮準備好了?
女人回身一指院門口,早讓我掛在大門上了,就等著舞到門口放呢。
二嫂大聲說,咱也不能落后!小寶他爹,你把過年留下的那掛鞭找出來,咱也去門口等著!
女人的步履明顯加快了。
女人來到院門口,村街上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想必都是被喧鬧的鑼鼓聲吸引出來的。有的拿著鞭炮正往大門上方掛,掛完了的就在離自家不遠的村街上互相聊著天,等著那個時刻的到來。
每逢六月六,村里都有舞稻草龍的習俗。幾個有經(jīng)驗的能工巧匠早在幾天前就聚集到村委會,按照龍的樣式用竹、篾以及稻草扎好了龍身。稻草龍需要手巧的人來扎,舞稻草龍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勝任的。這個時候男人就派上了用場。女人聽說公公年輕時就是舞稻草龍的好手,而且舞的是龍頭。龍頭不是什么人都能舞的,不僅需要力氣,還需要技術。龍頭是什么?龍頭就是龍的魂,是整條龍最重的部分,整條龍的威武、神韻以及精氣神都凝聚在龍頭上,重要性可想而知。男人十幾歲就跟在公公后面學著,一招一式章法套路無不通曉。這幾年公公上了年歲,舞不動了,男人自然頂替了公公的位置。去年,舞龍頭的就是男人,手持龍珠的是與他家一家之隔的秦五叔。
只聽見鑼鼓一陣緊似一陣的喧鬧聲,卻不見婉轉綿延的舞龍隊伍。女人知道,稻草龍的“請龍”儀式相當鄭重,由村里有聲望的老人把龍請出來后,再進行“點睛”,然后才能走上村街,挨家挨戶進行表演。
女人看見秦五嬸手里拉著孫女,正在指揮一個十來歲的小把戲爬上門垛兒,把一掛鞭炮掛在上面。小把戲猴子一樣爬了上去,秦五嬸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地指揮著小把戲把鞭炮掛端正。
掛完后,秦五嬸回身看見了從女人頭頂上方門垛上垂下來的“大地紅”說,喲,她嬸,你家這掛鞭可真夠長的!
那也沒五嬸家的長呀!女人道。女人知道,秦五嬸的這句話是引子,目的就是把她的這句話引出來。
秦五嬸的臉上流露出滿足的神情。
秦五嬸走了過來,問,看你身子這么兇,快到日子了吧?
女人說,還有一個星期預產(chǎn)期。
秦五嬸說,人都說懷小子懶,我懷大壯時身子就懶沓沓的,啥也不想干,整天就想躺著。懷英子時就不一樣,渾身飄輕,走起道來一陣風。我看你不懶,十有八九是個丫頭。
女人笑了。她知道,大壯媳婦給她生了個孫女,所以她不希望別人懷的是男孩。聽人說她兒媳婦被推出產(chǎn)房,她聽護士說是個女孩,響晴的臉上頓時飄來了一朵云。
女人順著秦五嬸說,姑娘好,姑娘是娘貼身的小棉襖。
秦五嬸說,誰說不是呢。就說我這寶貝孫女,秦五嬸一把抱起孫女,道兒還沒走穩(wěn)當呢,就知道惦記我這個奶奶,有啥好吃的頭一個顛顛地給我送來,親著呢。秦五嬸說完兀自哈哈地笑了起來。
這話倒是不假,女人有一次就看見孫女往秦五嬸的嘴里塞著餅干,秦五嬸的一張臉笑成了一朵老菊花。只是看見誰手里扯著兒子或者懷里抱著孫子,那朵云彩還是會飄上秦五嬸的臉。
我就稀罕姑娘!你看咱家英子,從心里往外知道心疼爹媽。這不,她爹今個兒身子不熨帖,說什么也不讓她爹去,大清早從鎮(zhèn)子上趕回來,搶著替她爹去耍了龍珠!
女人心里一震。過門兒前,男人向她坦白曾和英子談過一段戀愛。英子比男人小兩歲,基本算作青梅竹馬。秦五叔和公公因為共同的興趣也算投貼,只是秦五嬸不同意。秦五嬸的不同意是有理由的。婆婆活著時在炕上癱了四五年,家里僅有的一點家底都拿去給婆婆看病了,女人過門后還替家里還了欠外面的饑荒,哪個當媽的愿意把姑娘嫁到這樣一貧如洗的家庭?雖然知道英子只是在她之前的一段插曲,男人現(xiàn)在和英子早已是蘿卜是蘿卜,白菜是白菜,沒有一點關聯(lián)。但是聽到這個消息,女人的心里還是泛起了一股酸意。要知道,舞稻草龍這種古老的習俗,歷來講究的是珠不離龍,龍不離珠,珠環(huán)龍繞,龍隨珠舞。
猛聽得鼓聲喧天,一群人簇擁著一支隊伍由遠而近向這邊而來。舞稻草龍的隊伍行進到每家門口,都要停下來緊鑼密鼓地舞上一兩分鐘,預示著這一家龍鳳呈祥,諸事順意。而主家都要燃放鞭炮,以示回敬。
村街上聚滿了人。每家大門口都站著這家的主人,期待著那個神圣的時刻。女人扭頭向村西街望去。
公公背剪著雙手,從那邊走來了。早上,男人走后,女人出了家門,去村小賣店買了一條“紅梅”煙,然后去了村西的瓜地。公公見她來了,抬頭看了她一眼,沒吭聲仍舊埋頭干自己的活兒。女人低下頭掩口一笑,抬手把掛在瓜棚內(nèi)的藤條筐拿下來,把手里那條煙放了進去,隨后又把掛在旁邊的汗褂子摘了下來。走出瓜棚,女人脆生生地喊了一聲:爹,別忘了到時候回家接龍啊!
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后,隊伍從硝煙中閃現(xiàn)出來,向女人家而來。
只見英子手持龍珠在前面開道,男人高舉著龍頭緊隨其后,后面是長有九節(jié)的龍身,都是由稻草編成的,上面裝飾著一些彩飾。龍頭很逼真,寬闊的前額,遒勁的龍角,剛毅的龍須,口中含著一顆碩大的珠子。男人立在龍頭下,一身的白褲褂。英子手持龍珠,一身的紅褲褂,一白一紅,煞是醒目。
按照習俗,主家只有點燃了鞭炮,稻草龍的鼓點才能響起來。女人挺著肚子,邁步來到男人跟前,伸出手把男人腰間的紅綢解開了。
眼花繚亂間,一個碩大的蝴蝶結在男人的腰間繚繞生花開來。
男人抬起頭,目光暖暖地注視著女人。
女人微微一笑,扭頭沖站在大門口的公公喊了一嗓子:爹,接龍吧。
從門垛上垂下來的那條紅色的長龍跟著鼓點炸響開來。
英子手里轉動著龍珠,龍頭寸步不離追隨著龍珠,龍身隨著龍頭上下翻滾,搖頭擺尾。英子靈巧地轉動著龍珠戲耍著龍頭,龍頭時而騰起,時而向下俯沖。英子柳條一般的身姿一閃滑向了龍尾。龍頭掉轉方向緊追不舍,一個漂亮的“龍首穿襠”,眨眼間已閃身到了龍尾處。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陣喝彩聲。男人回過頭望著女人,一張得意的臉上滿是汗水。女人眼波流轉,沖男人粲然一笑。
秦五嬸有幾分自嘲地嘎嘎地笑了起來,說,告訴你一件大喜事,英子的喜日子定了,就在八月二十八!
如今英子在鎮(zhèn)上的一個服裝廠上班,不常回來。前不久,女人聽說英子處了一個鎮(zhèn)上的對象,誰知這么快就定下了喜日子。一直以來,英子對對象的標準很高,左挑右挑直到把自己挑到了二十七八,不是說這個個頭不夠高,就是說那個沒男子漢氣魄。有一次,女人問英子到底想找個什么樣的。英子給出了一個標準,身高要多高,長相要如何,脾氣秉性要什么樣的,女人一聽,簡直說的就是自己的男人。女人的心里時不時會泛起一絲危機感。如今聽秦五嬸這么一說,女人心中的石頭撲通一下落了地。
這可是大喜事,到時候我們兩口子帶著孩子頭一天就過去!女人頓了頓,說,我還要單獨送英子一份禮物!
秦五嬸連連笑著說,好!好!
女人想,到時候隨禮的份子錢只會比街坊四鄰多不會比他們少,并且她還要把那幅今天剛完工的花好月圓買下來,送給英子!
人們潮水般聚集在堤壩上。堤壩里面是一片河水,西天上,一大片火燒云燒得正旺,河水被染成了金紅色,人們的臉上都涂了胭脂似的被鍍得紅艷艷的,連在堤壩上撒歡兒的鬧鬧都變成了一只小金毛。
每年的這一天,稻草龍在村子內(nèi)舞上一圈后,最后的目的地都是這里。舞過的稻草龍要在這里燒掉,俗稱“送龍”。每家從家里帶來一把稻草,點燃后用力甩到稻草龍上方的半空中,甩得越高越好越吉祥。甩火把的差事公公自然讓給了男人。男人點燃稻草把,赤裸的胳膊上像竄起一只大老鼠,火把倏地上了天,仿佛投進了那片燃燒的火燒云中。
無數(shù)只火把落下來,落在稻草龍上?;鹈缣蛑静?,火焰越燃越高,一時間像天上地下同時著了火。
鬧鬧率先躥進了院子,接著又箭一般躥了回來,扯住了女人的褲腳。
男人呵斥著鬧鬧,嗨,干什么呢?我告訴你鬧鬧,如今她可是咱家熊貓級的……高級保護動物!
女人笑著伸出胳膊,男人趕忙扶住,說,看見沒?要重點保護的。
鬧鬧卻扯住女人的褲腳不松口。
女人低下頭,鬧鬧,出什么事了?
鬧鬧松開口,揚著脖子沖著羊欄那邊叫。男人猛然醒悟過來,喜羊羊要下羔子了!女人推開男人,趕緊去看看??!
男人撒腿向羊欄奔去。
女人用手撐著后腰,也加快了腳步。
喜羊羊渾身濕漉漉地躺在稻草上,支著兩條后腿,一蹬一蹬的,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下身露出一只粉紅色的蹄子。
女人喊:喜羊羊加油??!你的孩子就要出世了!
喜羊羊喘息著閉上了眼睛。停了半刻,猛地復又睜開,同時喉嚨里發(fā)出嗚地一聲大叫。撲通一聲,一團包著黏膜的東西落在了稻草上。
生了!女人高呼著。
喜羊羊扭回頭,一下一下舔著小羊羔身上的黏膜。
小羊羔試圖想站起來,兩只前蹄用力蹬著地面,剛趔趄著站了起來,撲通一下,又趴下了。
喜羊羊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小羊羔,喉嚨里發(fā)出咕隆咕隆的聲音。
女人握緊拳頭,聽!你媽媽在為你鼓勁加油,站起來呀!
小羊羔像聽明白了女人的鼓勵,經(jīng)歷了幾次摔倒后,終于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女人拍著巴掌,沖喜羊羊母子倆高高地豎起了大拇指,好樣的!
忽然,女人唉喲一聲弓下了腰。
男人回過頭,咋了?
女人捂著肚子笑著吸了口氣,你兒子也要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