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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族

        2013-12-31 00:00:00阿微木依蘿
        文學界·原創(chuàng)版 2013年11期

        走族

        我稱推著木板車、騎著自行車、擔著挑子步行的小販為“走族”。他們一般只賣單一的貨物,最多不超過三種。這些人和茶房的小二一樣,肩上一律搭一條白色毛巾,作為擦汗的汗巾子———無論男女,都有一條汗巾子。

        他們一年要穿破至少五雙鞋子,或者更多。如果是女人,常年不穿好看的衣服,頭發(fā)要么梳成辮子,或者高高扎起,要么,綰成一個圓形的鬏。當上走族的女人,她們的青春多半耗在街頭小巷和批發(fā)貨物的市場上,她們一生最好的贊美全都獻給貨物。那些貨物就如她們的孩子,如果下雨天,她們自己淋濕也無關(guān)系,一定會脫了雨衣給貨物穿上。

        一般情況下,走族男子的妻子也是走族,再有的時候,走族夫妻的孩子也是走族。他們代代相傳。走族的孩子很小就會算賬,他們還沒有上學已經(jīng)認識錢,而且會幫忙找錢和收錢。走族夫妻如果是擔挑子賣東西,如果孩子尚小,走族男子就很受罪了,他一個籮筐裝貨物,一個籮筐裝孩子;那孩子如果疲憊,一定會在熱鬧的街巷熟睡,那么,他得找一個紙箱,把他的孩子裝在紙箱里睡一會兒,貨物就臨時擺在那里,等到孩子睡醒再擔著貨物和孩子離去。

        在這樣的地方無法生出濃重的同情心,因為人人都是這么過的,滿大街都是走族———我曾暫住于成都,遇到過許多這樣的走族。我沒有同情他們,當時。

        我也曾是走族中的一員,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個月,卻在那一個月里,讓我過得沒有希望和抱負,也讓我對人生失去許多幻想。

        當然也有強打精神的時候,比如我的朋友,她推著自行車緩慢地走在街上,一邊喊著“賣核桃———新鮮的核桃!”一邊擦著汗和我說她的理想。

        她說,將來有一天,她要在成都熱鬧的街口開一家水果超市,把現(xiàn)在所有賣過的水果都聚在里面。

        那是個美麗的理想,也是個沒有根據(jù)的理想。至少我看著她狼狽的樣子,不太相信那個超市會出現(xiàn)在熱鬧的街口。但我要強打精神。

        人是為了理想而活的,哪怕是個渺茫的理想。

        我把遇到的一個一個的走族,都刻印在我的腦海,像記住我的每一個親人———

        賣梨的小紅

        我確定這一天不下雨,小紅不信,她固執(zhí)地丟一把紅雨傘裝進自行車的前兜里,還沖我做個鬼臉。

        “這么早去?”我望著她后座上馱著的梨。

        天還沒有完全亮開,我揉著眼睛,靠在門框上。

        小紅轉(zhuǎn)身回到屋里,給她生病的媽媽溫一碗飯在鍋里,還倒一杯水放在桌上,囑咐幾句,拿了秤桿和小馬扎出來,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早一點出門,等你趕到市場就沒有你的位子啦,”她瞪我一眼,催道:“快點綁你的貨?!?/p>

        我的貨不用綁,一直在自行車后座上沒卸下來,我只需往筐藍里加些東西就可以出門。

        “昨前天都沒有開張,看來要自己吃了?!蔽乙贿呇b核桃,一邊這樣埋怨。

        早晨的路只要不打瞌睡,真清靜,空氣也好,可惜我一邊騎車一邊打瞌睡。我像瞎子一樣憑感覺跟著小紅,她在前面哼著小調(diào),配合這個調(diào)子的是其他一些早起的人的自行車鈴聲。那些鈴聲一般都是沖我來的,它們的主人飛快地繞開去,再扭頭恨不得一巴掌抽死我的吼:“你個瓜娃子!不想活啦?”

        我忽地睜開眼,見那人眼如銅鈴,眉似張飛,兩腳叉在地上,一只手的食指有力地指著我———在吼完之后,那表情才緩慢地放下去。

        “只有這樣的路才是人走的嘛?!睂τ趧e人對我的吼聲已經(jīng)麻木的小紅,自顧自地贊美早晨清爽的路面,反正,她清楚那些人不會真的下車揍我。早起的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草市街的小市場空蕩蕩的,通過市場的門縫一眼看見它的冷清。看門的大爺在他的小寢室里泡開水。他是個少有瞌睡的老人,每天只要三四個小時就睡飽了。

        市場是暫時的空,就像一座舞臺是暫時的冷清,好戲還沒上演之前,所有的空和冷清都是為了熱鬧準備的。

        別人給錢的攤位不敢占,占也白占,人家來了還得讓開。撇開固定的攤位,剩下的那些小旮旯才是我們要搶占的位置。

        別輕看小旮旯,城里婦女買菜尤其喜愛小旮旯,她們看小旮旯就如看小鄉(xiāng)村,小鄉(xiāng)村雖小,菜蔬一定是最好。

        起碼我媽媽買菜是這樣的,專挑那些拿筐拿蘿、拿扁擔拖板車的,只要那些物體裝著白菜蘿卜和紅薯,她就仿佛看到那些菜蔬背后的土地,想象它們長在土地上的樣子。

        小紅深諳媽媽輩的心理。對于老江湖來說,不需要聽她與顧客油腔滑調(diào),只需要看她搶占的攤位———假如她有機會搶占。

        一般都是有機會搶占的。沒有機會創(chuàng)造機會。比如雞不叫就起床,騎二十里地,找個滿意的攤位。

        “打游擊的人你得快,去慢了沒你的份?!毙〖t對她的經(jīng)驗加以解釋。

        她稱流動擺攤的人都是“打游擊的”。她已經(jīng)埋伏在各個市場兩年了。

        此時,她已經(jīng)占到了一個最好的旮旯。小馬扎已經(jīng)搬來支在自行車旁邊,開始清閑地看看市場,想象著這一天的生意和熱鬧的場景。

        我也把攤子擺在她旁邊,看來看去,也只有這個旮旯最適合。

        “你去別的地方擺嘛,笨蛋,這里萬一生意不好,全都要泡湯!”小紅緊張兮兮地,眼睛四處搜尋適合擺攤的旮旯。

        哪還有適合我的攤位?我就覺得這地兒不錯,是個風水寶地。我已經(jīng)預感到生意火爆的場面了。

        攤子后面是公共廁所,免費的。廁所門口堆著踩得稀爛的菜葉和幾只發(fā)餿的桶子。

        市場打掃衛(wèi)生的女人拿著大掃把進來了,同時咣當當?shù)赝现话宴P子。

        “這些王八蛋菜鬼子,跑兩步也舍不得,總是丟總是丟,丟他媽個腦殼!”女人狠狠地鏟著菜葉往桶子里裝,裝一鏟子“綁當”敲一下桶邊,配合著她的罵聲,顯得很有威力。

        這個早晨的清靜,隨著綁當聲劃破了。天豁然開朗,市場里逐漸有小販拖著貨物進來。他們有自己的攤位,不緊不慢地打開攤子前的小門,走進去,先坐下來歇一歇。

        掃地的女人斜眼看向我們,目光移到車子后座的筐籃里,好像找什么東西,什么東西也沒找到,才放心而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

        小紅瞪她一眼,轉(zhuǎn)過頭輕聲說,“明明想看是不是賣白菜的,是的話,那些爛菜葉就賴給我們?!?/p>

        女人扛著大掃把走了。

        市場里一下子就擠滿了人,來了許多賣干貨的,什么當歸人參紅棗和枸杞,靠墻的地方,一男子拉開一張膠紙,在上面擺了一堆什么膏藥,墻邊站著一塊牌子:王神仙膏藥。

        市場管理人來了,她們拿著厚厚的一沓票據(jù),票據(jù)印著五角、一元和兩元。這是來收流動攤位的錢,一般只在上午收,下午差不多每個市場都是免費的。

        管理人走到各個攤子,看看賣的什么東西,以及貨物的多少,然后開出合適的價格。

        小紅交了一塊錢攤位費,我的核桃比她的梨貴,也多,交一塊五。

        小紅已經(jīng)賣掉五個梨,那位瘦太太拉著她漂亮的女兒,笑嘻嘻付給小紅三塊錢,并且謙和地說:“三毛錢就算了,下次還來買你的梨。”她跟著又接了一個電話———“啥?三缺一?馬上就來!”

        牽著女兒提著梨飛一樣的趕三缺一去。

        小紅不好意思硬要那三毛錢,只好被動地慷慨一回。但她聽那婦人說三缺一時很不高興,“買幾個梨摳門得要死,三毛錢也不放過,打麻將怪舍得,呸!”

        好一個“呸”,馬上呸出另一些買主。生意好的時候就是這樣,你喪著一張臭臉也有生意。我呢,已經(jīng)對二十幾個人說了近三十遍核桃的價錢,沒一個真心買主,盡是閑問價錢。我的微笑的臉,已經(jīng)失去彈性了,我一笑,它們酸麻的肌肉半點也不配合。

        我干脆繃緊臉。又一位問價的來了,“核桃多少錢一斤?”

        “二十!”我看也不看她。

        那人瞪我一眼,斜著把目光牽走。

        “喊你清早不要借秤,你不聽,現(xiàn)在曉得厲害了吧?”小紅打發(fā)了又一個買主,十分同情地望著我。

        早晨確實把秤借給一個老頭稱蒜。

        老江湖的小紅又給我普及一遍生意人的忌諱。這些忌諱帶著不可解的迷信色彩,在小紅的稱呼里,它們叫“規(guī)矩”。

        大部分規(guī)矩與早晨有關(guān)。比如,一早不借秤給外人(除了自己一伙的都是外人),除非自己的貨物已經(jīng)開張;還有,早上不換錢,早上不吵嘴,早上的第一個客人的生意要盡量做成;再有,早上起床穿衣,要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床邊,不要一蹦老高站在床上穿衣服。

        曬衣服也是有講究的,衣服在前,褲子在后,襪子又在褲子之后。

        睡覺也有規(guī)矩,晚上睡覺脫下來的衣服,可以放在枕頭下,褲子襪子之類不能放在床頭,偶然在床頭撞見,那就好比撞見鬼,要驚叫幾聲。如果女攤販結(jié)了婚,她的婆婆肯定會囑咐她,不要把褲子放床頭,不然男人掙不到錢,生意會不好。如果她放了,那就等著挨罵。

        擺攤的男人的頭,女人絕對不可拍打,包括他金貴的頭發(fā)。我隔壁那對夫妻,就因為女人拍了一巴掌男人的頭,她的婆婆橫眉豎眼就咒罵,“男人的頭是拍不得的!拍了要倒霉的!”

        男人的頭代表運氣,運氣好的時候,你一拍,沒(霉)了?!切├辖沁@樣解釋的。

        小紅講完這一串規(guī)矩,已經(jīng)過了晌午。早飯還沒吃。早上不能“出錢”,沒“進錢”咋能先“出錢”呢?所以餓到現(xiàn)在。

        賣油條的王婆婆領(lǐng)著她的孫子在市場門口的左側(cè)擺攤,她是推著三輪車四處賣油條的,沒有固定的攤位。我們已經(jīng)在很多個市場遇見,彼此逐漸熟悉。

        小紅跑去買了兩根油條,兩杯豆?jié){。

        王婆婆總是那樣心好,每次都要多拿兩根油條送我們。但我和小紅都不會接受了。我們實在害怕王婆婆的孫子。那家伙總在你拿著兩根油條準備離去時,仇恨地望著你吼:“又多拿!又多拿!羞羞!”他會狠狠地用兩根手指在臉上畫幾下。

        這次也只拿了兩根油條,并且小紅的臉還紅紅的。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下午,小紅的生意淡下來了,就像火熱的太陽,到這個時候打了陰坡。她的梨還剩半筐。我的核桃賣了五斤。終于賣了五斤。

        賣膏藥的男子坐在王神仙牌子下吃泡面。一輛裝著梨的板車,咯吱響著從他身前晃過———朝著我們的方向來了。

        小紅的生意對手來了。他們的眼光撞在一起,生出一股自然的敵對。

        板車嘎然而止,停在小紅的正對面了。賣梨的男子抽出一塊毛巾,擦著染灰的梨。

        經(jīng)過擦拭的梨仿佛剛從樹上摘下來,男攤主又在路邊扯一些樹葉撒在梨身上,梨子頓時上樹了,它們閃亮的光澤在下午淡白溫熱的陽光里充滿生命力。

        看來小紅不算最精明,真正的老江湖應該是他。他像個神奇的魔法師,雖然一臉的絡腮胡子,頭發(fā)也幾天不梳洗的狼狽模樣,但他打扮那些梨子的技巧,好似深情的男子給他的女人描眉,他的細心穿透他表面的粗糙。

        可這樣一個人,他也只是一個普通的流動攤主,甚至,我看見他細心之外的俗氣的眼神,也正望著小紅的梨子發(fā)恨。他只愛他的梨子。

        小紅的梨好像變丑了,仿佛生滿了斑點,過來問價的人低頭看看筐藍,很快又轉(zhuǎn)到板車那邊。

        小紅和板車主吵架了,怎么開的頭我并不清楚。等我從廁所出來,二人梨也不賣,只顧著罵架。

        男人罵架很少見,尤其能罵過女人的男人更少見。他的絡腮胡子上下彈動,那些亂七八糟古里古怪的話就冒出來了。

        他說:“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喜歡我的梨子,我喊他,他肯定會過來,如果他嫌我的梨子不好,我喊他,他不會過來,對不對?”

        “你少找那么多理由!那個人明明是來買我的梨子,你為什么要喊?你就是在搶我的買主?!毙〖t也不客氣。

        “咋能說搶呢?要說搶,也是你先搶了我的買主,”男人往四周招一下手,“你們不曉得,就剛才那買主,明明看準了我的梨子,他的腳都已經(jīng)向這邊拐了,她要不是喊他一聲,那個人就不會過去?!?/p>

        “是你先喊了我才喊?!毙〖t解釋道。

        “那個人買了沒有嘛?”有人忍不住問。

        “沒買。嚇跑啦?!蹦腥寺詭擂蔚卣f。

        四周逐漸圍了許多人。他們想繼續(xù)看熱鬧,但沒有熱鬧可看了,小紅和板車主看見這么多人圍著,有點不好意思,都收住嘴巴不說了。

        吵完架之后,兩個賣梨的人都沒有心思賣梨。僵持一會子,我和小紅又轉(zhuǎn)到另一個市場。

        草市街只剩下一個賣梨的人。

        梁家巷不是娘家巷,我總是想成“娘家巷”。我們從草市街轉(zhuǎn)到梁家巷已經(jīng)快要天黑了,天邊鋪滿鉛灰色的云,看來不會有雨。

        梁家巷離住的地方有多遠,已經(jīng)不能計算,小攤販從來不走直路,專走彎彎扭扭的巷子,越是密集得不能透氣的居民區(qū)越討小販喜歡。我和小紅就是這樣的人。把我們走的路一條條拉直,夠來回家鄉(xiāng)好幾趟。

        梁家巷到下午沒什么人買菜,倒馬桶的人怪多,好像這條巷子的人統(tǒng)一在傍晚倒馬桶,清早不倒;清早從這條街上走一趟,能聞著清新的香皂味。

        梁家巷和別的什么巷一樣,刷馬桶的盡是婦女,男人不用馬桶,也不刷馬桶。單身的漢子連看馬桶也會煩躁———這無所謂,所有的婦女都清楚,他們不用,不代表他們將來的女人不用,他女人不用,他孩子還不用嗎?

        (這一帶的居民房的廁所都修在外面,較遠。)

        婦女們刷干凈的馬桶一排地放在廁所門口,每個桶子身邊豎著一支刷把。那些穿著睡衣的女子,洗洗手,涮涮拖鞋,拿了自己的桶子,搖閃著回去了。

        下午到梁家巷,不是來賣東西,純粹是來看刷馬桶。偏生我又喜歡看人家刷馬桶。小紅每次提起來梁家巷,我總是顯得特別高興。刷馬桶的女人,她們的姿勢總讓我想起一些人———她們穿著淺花色旗袍,喊著“梁太太來啦?”,那邊也回一句,“鳳姨娘碰巧??!”———“宋二公子,你咋看人不轉(zhuǎn)眼睛呢?”那個身穿紅色衣服的女子站在深巷子的墻角,眉頭快要低去觸著地上的草花了———

        我簡直要瘋想到天邊去了。

        “三塊錢全部買了,哪有這樣賣梨的呢?不行!”小紅的聲音像從天上砸下來的,她對著眼前的男子不滿意地說話,一只手挽起紅衣袖,把最后幾個梨子拿起來,在男子的眼前晃了一晃———我朦朧里看到的她的樣子,落在過去是個深閨小姐,落在這里是個賣梨的。

        那男人揚長而去,小紅也不追一句:“宋二公子,你慢走?!?/p>

        那些刷馬桶的女人臨近天黑了,桌子就支到門口來了,這時路燈也亮了起來,白面綠底的麻將上桌了。這邊的人喊,“張氏,砌長城啦!”那邊廚房里包著飯的嘴巴吐出兩個字:“馬上!”

        小紅的麻將蟲子上來了,它們在她的眼睛里爬,翻滾,跳躍,慫恿。她說:“你看著攤子,我去看看熱鬧?!?/p>

        她哪里是看熱鬧,分明是等著排輪子。

        好幾個攤友都去排輪子了,這條街上只剩下貨物和馱著貨物的自行車,偶爾有那么兩個攤販守著攤子,眼睛也是瞄著麻將桌子,他們聽一聽麻將的聲音,耳朵就能得到放松,骨頭也好像得到放松了。白天斤斤計較夠了,到了麻將桌子上,雙袖挽起,眉開眼笑,有錢打錢,無錢打耍,只要有了麻將,就有了共同語言,再不熟悉的人坐上桌子三五圈后,家里祖孫幾代都攀扯清了。

        小紅終于排著輪子了,前面那位大爺腰桿痛,打了十二圈之后,才把位子讓給她。

        她現(xiàn)在完全投入了戰(zhàn)斗,當然,也投入到閑聊中。閑聊總是要找話來說的,小紅三句話不離本行,一只手往攤子一指,那些人點一點頭,順便揚起一只手,讓我把攤子推過去。

        我的核桃在麻將桌邊賣完了,并且,她們說了無數(shù)聲的謝謝之后,要我?guī)兔Π押颂仪盟闪朔旁谧雷由?,這樣,她們可以一邊打牌,一邊吃核桃。當然不是全部敲松了放在桌上任人吃,她們不會那樣大方。

        小紅因為贏了一點錢,把幾個賣剩下的梨送給了她的牌友。最后,她把位子讓給一個賣草果香料的小販,那人生怕別人搶了位子,趕忙用一只手把住桌子的邊緣,屁股一扭地坐到位子上,才來得及說聲“慢走”。

        回去的路上車子少了,走路的人多。小紅摸出電子表一看,八點五十,等于擺了半場夜市。

        “以前我爸活著的時候,他也在這里擺攤……如果他沒有病死,他還會……”小紅用手指著一棵樹,那樹下站著賣蘋果的婦人。她只說了半句話,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她騎著自行車走遠了。夜風卷起她的頭發(fā),像樹葉一樣胡亂翻動著?!翱禳c?!彼词终泻粑?,聲音有點沙啞。

        我想,她瘋狂的喜愛麻將,是為了緩解心中的苦悶吧。她沒有朋友。我也不是她的朋友。

        我站在燈下呆了幾秒鐘,想起她得了癌癥的媽媽正躺在病床上。

        咸魚巷

        咸魚巷窄得像一條彎彎的雞腸子。人多而又下雨的時候,傘永遠別想撐開。

        咸魚巷因賣咸魚而得名,但是到后來,堅持賣咸魚的人只剩下王婆婆,她的同行有的去賣菜,有的去賣豬肉了。

        那時王婆婆已快六十歲。她的名字在那個時候就不被大家知曉,所有的人都喊她“王婆婆”。她就像那些遠古的女人一樣,只有姓氏,沒有名字。這個姓,我也不確定是她的姓,還是她夫家的姓。

        王婆婆有一倆舊得連鈴鐺也不響的人力三輪車,她奇妙地在車頭拴了一個易拉罐作為車的喇叭。只要人多的地方,她咣當當撞幾下罐子,路就騰出來了。

        她的車上裝著各種咸魚,用大小不等的塑料袋子裝起來,只等到了咸魚巷,再把它們一個袋子一個袋子的打開,翻出來,整齊地擺在攤子上。

        攤子是沒有支架的平地攤,用油漆劃出位置。

        王婆婆的攤子四四方方,長一米五,寬一米五,她每天在這個體積內(nèi)擺上貨物,絕不超出劃好的線條。也就是說,她不會占左右兩邊攤友的便宜。當然,她也不允許別人占她的攤子。

        我最初擺攤在咸魚巷,正好擺在王婆婆的左邊,那天,她左邊的攤友沒有來。我十分討好地把線條空出一大半,我想分她一點地方,但是她看也不看,依然把咸魚疊起來一層一層擺在自己攤子內(nèi)。

        我賣的是干海帶。

        王婆婆應該沒有吃早飯,還不到中午,她已經(jīng)摸出一個饅頭在啃。

        下午沒有生意,王婆婆旁邊的攤子空出來了,那個攤主早早的收了攤。我趕忙跑去占住位置。

        “我以為你憨站在那里不會動哩,看你還是很精靈嘛?!边@是王婆婆第一次跟我說話,沒笑。

        她的牙齒落了幾顆,其中一顆是門牙,落了門牙的嘴說話關(guān)不住風,好比兩扇門缺了一扇,那風聲就從另一扇門里灌進來。她說的某些字,聽起來總是另一種音。

        咸魚巷的張氏,那是個快嘴女人,她的攤子恰好在王婆婆的右邊。她十分喜愛說話,叫她一天不說話,等于一天不讓她吃飯,心里總是慌的,臉色也是慌的,好像她有什么苦等著傾訴。

        偏生王婆婆悶得像個葫蘆。那邊興致好得要命的開了一個好話題,到王婆婆這里,被掐斷了。這等于大好的春天開了一朵鮮花,結(jié)果讓一個悶雷給打掉了。

        張氏逐漸和王婆婆疏遠了,雖說攤子就挨在一起。她也不說話,好像她從此以后就斷了說話的愛好一樣。

        王婆婆去了一趟廁所。張氏跟我訴苦:

        “你說她一天悶著不開腔,難道說幾句話有那么惱火么?老子有時候懷疑她會不會是啞巴———假如她和買主也不說話?!睆埵峡蓛粝挑~身上的灰塵,眼睛望著我。

        原來她并沒有什么特別悲哀的事情要訴,只是悶慌了,怪王婆婆不與她講話。

        “我上個月不注意擺多幾片魚在她的攤子上,其實也就是魚的尾巴支過去一點罷了,我的老天爺,她那個不高興喲,擰起魚尾巴就甩到我的攤子上來啦!你說哪有這樣的人呢!不就是一點小地方嗎?還占不得了嗎?幾十歲的人啦,還這么小氣,劃條線就是死規(guī)矩嗎?”張氏說得有點激動,把揩咸魚的帕子也甩到地上去了。她的人五十多歲了,她的脾氣也五十多歲了。

        “你咋不說話呢?小女子,你不要學那個悶豬嘴,我跟她說我的女兒病死了,我是哭得好傷心的呀,你曉得她啥反應不?她屁都不放一個!就沒有見過這種無良心的,難道人家死了姑娘不值得同情嗎?她的眼淚是石頭做的嗎?”張氏說得想哭了。但她還是控制了一下情緒,隨著來了一位買主,她就把眼淚化成笑容了。

        “是值得同情,我想———”我還沒有說出來,王婆婆上完廁所回來了。張氏向我悄聲道:“不要說了,她聽見……”

        張氏把方才賣來的錢塞進一個塑料袋,那是她的錢袋。隨著,她撿起帕子擺弄她的咸魚,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臉色一下子轉(zhuǎn)陰了。

        王婆婆始終不說話,不和我說,也不和張氏說,她甚至連看也不看張氏一眼。

        反正也是陌生的人,原來不認識她們,現(xiàn)在也不用認識了。下午收完攤子,我連“再見”也懶得跟她們說。

        冬天我搬家到咸魚巷,已經(jīng)快要過年了,咸魚巷的房租從七十漲到九十,比起我之前的房租還算便宜。我租的小單間,沒有廚房,也沒有廁所(廁所在外面,公用)。過道不是過道,所有的住戶在里面支著爐子煮飯。過道是公用的廚房。

        我沒有想到,王婆婆和我住在同一個院子。我和她在過道里撞見,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小小的驚喜,說了句“你也在這里住啊”,不等我回答,拿著桶子打水去了。

        她的房子是靠著樓房另建的偏房,房東喊它“小偏偏”。偏房原不打算出租,是準備放雜物的,王婆婆看它價錢便宜,租來了。

        偏房前后開門,后門是一小片荒地,王婆婆向房東討它來栽菜,原本荒地里撒滿的垃圾,王婆婆都細致地清理干凈了。

        也許那小荒地才是王婆婆要租偏房的原因———這是我和王婆婆逐漸熟悉之后,她帶我通過那道后門,見著她的菜園,她說話的喜氣讓我猜想到。

        王婆婆不是一個自來熟的人,但熟悉之后,待人極好,有什么新鮮瓜果必然會摘幾個送她的朋友。而她的性情十分古怪,也有不愛她的鄰居喊她“老怪物”。

        整個冬天王婆婆都不生爐子烤火,我說,“冷了呀,王婆婆你不冷么?”她穿著厚厚的棉褲的短腿往門外伸一伸,她坐在門里邊,她說:“怎么會冷呢?不冷的。我從年輕時候就不烤火,現(xiàn)在也不烤,我身體好得很?!彼职淹瓤s回去了。

        她的腿原本不怎么短,裹了厚厚一層棉褲,看上去好像短了許多。

        裹這樣厚的棉褲,她卻說不冷。

        王婆婆的車子壞了,鏈條斷了一扣。她舍不得去修。天還不亮,我起夜經(jīng)過偏房,看見她亮著十五瓦的燈泡,在那片不太明朗的燈下修著車子。

        她不舍得點瓦數(shù)高一些的燈。她的房間是那樣暗,沒有敷白灰,四面墻壁是灰色的水泥磚,那些磚縫里還掛著水滴一樣的堅硬的泥渣。王婆婆往墻壁上貼過一些報紙,貼不穩(wěn),墻壁上只剩下米湯的痕跡。她用米湯做膠水。

        她蹲在車子的一側(cè),她的影子被車子的影子壓住,只剩下一個頭影浮在地上。

        王婆婆很撿省,她的燈要在天黑盡了才開。如果不是趕著天亮前修好車子,她不會舍得亮燈。

        我突然想起奶奶,她也是不舍得點燈的人,如果沒有什么事情,她不開燈,她習慣摸黑;她的眼睛白天看不見亮,仿佛失明的太陽,而晚上卻看得見黑,黑是不發(fā)光的月亮,是她最為熟悉的,她在黑夜里走路和白天一個速度。

        王婆婆喜歡拴圍腰,修車的時候,更要拴圍腰。在城里拴圍腰的除了賣豬肉的,整個咸魚巷,閑著也拴圍腰的只有王婆婆。

        她的圍腰有一股咸魚味。不僅如此,她的頭發(fā)也有,衣服也有,差不多連鞋子也有。張氏還特別說:“同樣是賣咸魚的人,我身上就不會有那怪味。”她很驕傲地低著鼻子去聞一下自己的衣服。我記得她說話的每一個動作。

        我站在門口已經(jīng)多時了,王婆婆去拿筷子攪鏈條才看見我。

        “嚇死個人啦!半夜三更不睡覺站那里做啥?”她拍著胸脯,好像要喊魂。

        我走進小山洞一樣低矮的門。

        “我?guī)湍?。”我說。

        “算噠算噠,我已經(jīng)修好啦。”她站起來蹬一下車子。鏈條聲音咔拉拉響,是一種健康的響,取下來的廢棄的鏈子丟在墻角,像一截生病的發(fā)黑的骨頭。

        王婆婆去洗手了。她取下黑色的毛線帽子拍打著灰塵,露出一頂灰白的頭發(fā)。

        我生出一個古怪無聊的念頭,想看清楚王婆婆有多少白發(fā),有多少黑發(fā),我瞇著眼睛,好像近視眼一樣瞇著眼睛盯著她的頭發(fā)。沒有看清。她一閃,很快又戴上另一頂帽子。

        王婆婆把取下的那頂帽子掛在釘子上,反手捶了幾下腰,咳嗽幾聲?!盎厝ニ桑龠^一個鐘頭要擺攤了。”她說。

        奶奶以前也用這種口氣跟我說:“回去睡吧,清早還要上學?!?/p>

        王婆婆的臉變成了奶奶的臉,她仿佛從后山那個土堆子里又爬出來了,直伸伸站在我眼前,她的圍腰怎么不繡花呢?我又想跟她犟嘴:你怎么不繡桃花?看你繡的哪門子花,我一點也不喜歡。———我把眼睛一閉,再睜開,是王婆婆站在眼前。

        我要回去睡了。王婆婆還不睡,她把咸魚整理一遍,把灰塵一樣的碎末倒出來,裝進一只花瓷碗。

        “幫你關(guān)燈嗎?”

        “不,我自己關(guān)?!?/p>

        她把碎末拿到廚臺,倒進一只鹽巴袋子。她用它炒菜吃。

        “還不快去看,那邊干架啦!”咸魚巷賣豆腐的豆腐西施喊著我。她是個老豆腐西施了?!白呃沧呃?,是王婆婆和張氏干架,你不去嗎?嗯,難道你不去嗎?”豆腐西施拽著我問。

        要去的,非去不可的??墒牵趺淳透杉芰四??來不及多想。

        王婆婆揪著張氏的頭發(fā),張氏也揪著王婆婆的頭發(fā),我擠進去看見這個場面。

        “你個老怪物!你祖宗的———哎呀,放開老子的頭發(fā)!”張氏被揪住的腦袋在胸口處喊。她被王婆婆扯著頭發(fā)往下按。

        王婆婆呢,她的頭發(fā)是被張氏向后扯住的,這樣,她的腦袋就是仰著的,兩只眼睛就在頂面了,她的聲音也就從頂端砸下來:

        “老妖精!你自己的攤子不擺,天天弄幾條魚尾巴掃進我的攤子,是霸占嗎?是不是霸占!你還罵我祖宗,你沒有祖宗嗎?嗯?你罵我祖宗!”

        兩個人因為祖宗的事情扯得更兇,誰也不肯松手。原本稀松的頭發(fā),平時看著風也能吹走,這會子好結(jié)實,兩個人都猛足了力氣,也沒有將對方扯成尼姑。

        “老子的頭發(fā)反正也要掉的,你扯吧,你這個孫子養(yǎng)的!”

        “你才是孫子養(yǎng)的,你,你是姑娘生的。”張氏的頭又被按下去一點。

        “算了吧,兩個老疙瘩了,還那么大的火氣么?放啦放啦!”

        人們終于看不下去了。他們總算肯幫忙勸架了。我正使勁抱著王婆婆,不要她被張氏扭倒。我不知道這是勸架還是幫忙。

        市場管理員來了。過了一會子,110也來了。他們拿著一個小本子,記著張氏和王婆婆的話。

        “好啦,兩個都有錯,這事情就這樣了,不要再打了啊。你看,你們都這樣大年紀了,要互相幫助嘛?!本煺f。

        王婆婆捂著頭,張氏也捂著頭。張氏的眼睛還恨恨地看著我。

        市場管理員把她二人請去。我也跟著王婆婆去了。途中,王婆婆好像有點害怕,拉了拉我的袖子。

        “你們擺攤就擺攤,怎么擺著擺著就打架呢?這影響多不好呢,讓買主看笑話,你們自己也損失了,是不是?”管理員指一指外面的巷道,“看,滿地都是咸魚片,這不是浪費了嗎?還分得清是誰的不?”

        “分得清!”張氏和王婆婆同聲回答。

        “怎么分?”管理員忍不住想笑,但是感到這是一件嚴肅的事情,趕緊端了茶杯堵住嘴。他把笑容都喝下去了。

        “我數(shù)好的,有幾片,什么模樣,我都清楚?!蓖跗牌耪f。

        “我也數(shù)好的,有幾片,什么模樣,我也清楚。”張氏說。

        “好吧,那就去收拾爛攤子,不要再打了?!?/p>

        王婆婆蹲在巷道里撿魚片,張氏也蹲在那里,周圍的人都退開了。

        “這是我的?”王婆婆撿起一片干魚尾巴,因為魚頭不見了,她也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她好像是在和張氏說話。

        “錘子才是你的!我的!”張氏一把奪過去了。但是湊到眼前看一看,又放下了。她也不確定。

        這回王婆婆很平靜,她沒有發(fā)火。被搶空的左手又去摸起另一片長得熟悉的咸魚。

        兩個人把確定是自己的魚都撿起來了,不確定的就由它放在那里。她們固執(zhí)得那樣可笑,都不要不明身份的魚。

        那些魚被一個流浪漢笑呵呵撿跑了。

        王婆婆生病了。到了春天,所有樹上的葉子都發(fā)了芽,王婆婆卻在這個好時節(jié)生了病。

        沒有人照顧她。

        醫(yī)院的走廊里站著一個人,我一眼看出來是王婆婆。

        “風怪涼的,你怎么來啦?不要耽誤你做生意呀?!蓖跗牌诺吐暤蜌獾卣f。

        她不知道,我早就不擺攤了。咸魚巷的張氏也不擺攤了。她回了鄉(xiāng)下。她走的時候想來看一看王婆婆,但是沒有來。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想來看一看。

        “給你燉的湯?!蔽野研⊥脒f了過去。

        王婆婆顫抖著手。她把碗接去又放回桌子上。

        “儉省了一輩子,莫不是為了生一場病來的?一大把的錢,就這樣滑出去了?!彼槌鍪峙敛亮瞬裂劬?。

        “我最近眼睛總是看不清東西,那些咸魚,我看起來好像是活的,但有時候又好像不是魚,好像是泥巴,灰不溜秋的。你說怪是不怪?”

        “不怪,我奶奶以前也眼睛不好,但是過一陣子就好了。她說是被風吹壞的,把眼睛里的光吹反過去了,等哪天風再把光吹回來,眼睛就好了。不消放在心上?!蔽艺f。

        我說的是謊話。奶奶眼里的光一直沒有回來。

        王婆婆嘿嘿地笑,“你不要哄我啦,我曉得我的身體。老不中用啰,我曉得的。”

        看她喝完那碗湯我才拿了湯盒離開。她走到院門來送我,又轉(zhuǎn)身回去了。

        王婆婆生的什么病,沒有個具體,反正不是什么大毛病,但又周身疼痛,好像哪里都有病。

        這之后,我有一個月沒去看她。我忙著自己的事情。

        一天,我看見房東徑直推開王婆婆住的偏房,拿著掃把走了進去。

        “王婆婆呢?”

        “王婆婆回去半個月了。你不曉得么?”房東拍打著舊床上的灰,捂著鼻子說。接著又跑出門,將一床舊棉被扔在地上。

        “她女子接她回去了?!?/p>

        “她女子是撿來喂大的,對她不好,那女婿對她也不好,她生了氣跑出來打工,怎么又肯回去了呢?”鄰居劉四姐蹲在井邊洗衣服,她接了房東的話說。

        “不回去干啥!這樣老了,還干得動啥?啥也干不動!”房東搖了搖頭,“只有服老呀,無法的事情?!?/p>

        “她女子好像也不管她的?!?/p>

        “是不管,但是被王婆婆家族的人罵了一頓,只好管了。這次接回去也怕是撐不了多久,不過是接回去等死罷了。聽說出院的時候就軟綿綿的了,像軟棉花一樣的了。”房東望著那床扔出來的露著里子的破棉被。

        “錢也花光了?”

        “花光了?!孔膺€少收她一個月。”房東露出慈善的面容。

        王婆婆住院的時候,我還天真地想,她會再次回到咸魚巷。

        她沒有再回咸魚巷。

        王婆婆的菜園又變成垃圾堆了,住在二樓和三樓的人知道王婆婆不在了,那間房子從此空下來了,他們便毫無顧忌地站在頂上扔垃圾。每天的某個時候,都能聽見垃圾袋“啪啪”地響在菜地里。

        菜地又回到它最初的荒地模樣,好像王婆婆從來沒有來過這里,這里的一切還是它最初的樣子。

        咸魚巷再也沒有王婆婆去擺攤,哪怕姓王的,也沒遇見。

        但咸魚巷還是老樣子,下雨的時候,一把傘怎么也撐不開;還有張婆婆或李婆婆在里面擺攤。

        王婆婆的攤子被豆腐西施的媳婦租來賣活魚了。

        王婆婆大概真的死在鄉(xiāng)下了。

        一加一等于五

        八里莊有一條破舊的老巷子,它真是太舊了,舊得沒有春天和秋天,只有夏天和冬天。我這樣說有點奇怪,但真正住在這條巷子的人會清楚,這里的春天和秋天看不到一朵花開,也瞧不著一片葉落。這里沒有一棵樹,也沒有一盆花,只有夏天風來過巷子的痕跡———風從別的巷子帶來一些紙屑,或者,把這條巷子的紙屑帶到別處去。冬天,低矮的房屋被雪覆蓋了,使這條巷子看上去仿佛不存在,仿佛平地消失了,嘩嘩抽水的聲音才能告訴你它是存在的。這里的人都使用井水。

        這條巷子住著鄉(xiāng)下來謀生的人。他們的身份在這里是平等的,所以,老遠的地方,偶然走著一個人,便會有一群人與之招呼。他們相處得像親戚。

        這條巷子有四百米左右長。它的上下左右全是新建的房區(qū),那里的高樓站在老巷子的任何一處都能看見。新建的樓臺上栽了許多花草。想知道春天是不是來了,遠遠地站在老巷子把頭抬起來望一望新區(qū)樓臺上的花草就知道,當然,要避開仙人掌,那家伙一年四季都穿著刺叢叢的綠衣裳。

        我是住在這條巷子里的人。

        我初來這條巷子是冬天,那時候,穿著紅色的套頭衛(wèi)衣。衣服單薄得像蜻蜓的翅膀。

        這條巷子雖然舊撲撲的,但它該有的小店一樣不少。麻將館必不可少,然后是快餐鋪子,門頂橫著一塊布條招牌;再有賣菜的小鋪子,占著一間直走五步橫走五步便能走完的小房子,賣菜的人在門口支著一塊木板,上面擺著一些小菜。余下的小鋪子,有賣雜物的,有賣香煙的,有縫紉鋪,有替人做旗袍的,也有錄像館,一塊錢,或者兩塊錢,看一天或者半天,茶水免費。

        這條巷子總讓我想起武大郎賣炊餅的樣子。

        巷子的其中一家賣菜的與我比較熟悉。他們一家三口,男主人喜歡戴一頂氈帽,只要一到秋天,那頂氈帽就一直不離他的腦袋;女主人周年系著圍裙,頭發(fā)永遠高高綰起。夫婦還很年輕,小女兒七歲。七歲的小姑娘也會賣菜,單是稱東西慢一點,比如豆芽,她的動作總像是在地里慢慢地拔,小撮小撮地拔,生怕將豆芽尖子觸斷。她的媽媽不很高興,說她,“你不能快點嗎??。磕銛?shù)螞蟻是不是?”

        小姑娘更不高興,她撅著嘴:“我長大不是賣菜的?!?/p>

        就這一句話,把她媽媽回得沒有話說。

        我喜歡這條巷子,因為它的普通,使我感覺輕松。但我不是武大郎。我是武松。我經(jīng)常跟這條巷子的人說,我在老家打贏過三只老虎。他們問老虎什么樣子,我說老虎被我打得不成樣子。

        “你叫啥名字啦?”

        “我叫蘇美美。”

        我就是這樣認識蘇美美的。她也是聽完老虎故事還問老虎什么樣子的人。難道她真沒見過老虎嗎?

        蘇美美不識字,她是被賣到什么地方又跑出來,最后跟了一個大他八九歲的鄉(xiāng)下男人,住到這巷子里來。蘇美美二十九歲了,來自云南某個地方。

        二十九歲的蘇美美不漂亮,但是不難看,她的一頭長發(fā)很招人喜歡。尤其看人的眼神,總是顯得非常認真、仔細、巴心巴肝,并且,她一點也不能錯過你給她的任何話,包括一個單純的眼色。但是,她的心神不怎么集中,雖說那樣認真的看著你,卻無法記得住你所說的話,或者你要她必須記住的話。假如跟她閑聊,她跟不上話題,你已經(jīng)聊到北京了,她還在四川那個疙瘩溝張望。

        蘇美美的男人是個輕微的瘸子,走路總是一偏一偏的,他即使拿著一個水杯走路,也顯得那樣沉重。

        但他是善良的,巷子里沒有一個人輕看他。他們都親熱地喊他老余。

        老余并不老,他穿衣打扮卻真是太老了。他的一件單衣,一條泛白的褲子,聽說穿了快有十年。

        那年頭做的衣服質(zhì)量好得嚇人,在我剛記事的時候,我們鄉(xiāng)下的女人洗衣用棍子敲,在那一堆濕衣服上,敲出梆梆的聲響。

        老余穿著的衣服,看那樣子也是那一類敲不爛的衣裳。但是棍子敲不爛的東西,時間有本事把它搗毀,現(xiàn)在,那衣角的線頭都散開了,很快就要爛掉了。

        蘇美美說,你扔了吧,換件新的。老余不肯。

        老余是擔著挑子賣東西的,有時候賣水果,有時候賣干貨,比如當歸,枸杞子,或者白果。

        老余一年要穿多少鞋子呢?蘇美美豎著手指算了算,她說,十五只。

        怎么會少一只?因為另一只穿掉了,或者穿爛了,或者被耗子拖跑了,再買一雙湊在一起,穿一段時間和那一只一樣新舊,那么,三只鞋子便可以輪流穿。當然只有一只腳在輪流。

        蘇美美不識字,她從來也不戴表,老余給她買只電子表,她一直放在箱子里,偶爾拿出來看看,看不懂,又放回箱子去。

        她一天干什么呢?她不會算賬,不會賣東西,出去又怕走丟,她只有給老余煮飯。但是生意不好的時候,買不起米了,房租也要拖欠了,怎么辦呢?只有這個時候,蘇美美才會著急。她會一直坐在那間偏棚里,托著下巴想問題。

        她的問題在肚子餓了的時候就不想了。她拿著一只小盆到鄰家去借米。

        老余的腳到了寒涼的天氣就走不遠了,平時,他像一匹倔犟的馬,別人能走多遠,他就撐著走多遠。因為他是擔著挑子賣東西,意味著從早上出門,就要一直不停地走到晚上,直到挑子里的東西賣完。實在賣不完的,再挑著回來。

        老余有一次說,他走累了,那天,下著雨,他賣梨子。他走在一個叫什么延伸段的公路邊,把挑子放在路邊休息,當時沒有買主,結(jié)果城管來了,他們穿著好漂亮的衣服,一套的,褲子也好看。城管以為他在那里擺攤,他們不讓他擺,他說他沒擺,他只是走累了休息一下,城管哪里肯信,把挑子掀了一掀,梨子就那樣滾出去了。有好幾個梨子滾到路中間,又滾到車輪子底下,車子氣力也不費,把它們碾得粉碎。老余好大的脾氣,他說他那天的脾氣簡直就是雷公,等那幾個城管走了,他在后面放炸雷一樣地吼:我得罪你二大爺!

        蘇美美也知道老余的脾氣,有時候她把菜炒糊了,老余就端著碗站起來大聲說,不是吼,只是大聲說:炒的什么狗屎!

        蘇美美就那樣被吼了幾次,終于不肯把菜炒糊了。但她說老余還是對她很好的,不像以前那個人(之前買她的人),那個人簡直就是牲口,他那一家子沒有一個是人。

        巷子里一到晚上只亮著幾盞店鋪的燈,沒有路燈。這些夜晚亮燈的鋪子,有些是麻將館,有些是旗袍店,還有錄像館和雜貨鋪。還有一些零碎的燈光,是從巷子的一條又一條像開叉的分巷縫隙里穿出來的。這些細條的分巷,就像樹枝子,在主干的周圍伸展,或者隱藏。

        晚上還亮燈很久的是蘇美美和老余的房間。蘇美美要做手縫,她就在巷子的衣服鋪里拿一些衣服幫忙縫補暗角或藏線頭。對蘇美美的這個工作,老余真是煩透了。她掙的錢不夠交她耗去的電費。

        老余沒什么愛好,不抽煙,不喝酒,不打麻將,如果真要打,他只打五毛錢一把的??上迕X一把的沒有人玩。

        又過一個冬天,蘇美美要去擺攤賣貨了,因為老余的腳越來越不得力。但是她不會算賬是個難題。

        那是罩著霧的早晨,巷子里有幾條狗跑來跑去,除此之外,行人很少見。蘇美美來找我了,她要學算術(shù)。老余讓她來當我的學生。

        老余真是太看得起我,我在學校的數(shù)學考試每期都是第一名———倒著數(shù)。

        但是,教她算術(shù)還是沒有問題的。那時我剛剛從學校出來沒有多久,老師教的東西還記得一些。

        我把小學時候經(jīng)常背的乘法口訣默下來給她。她像得了武功秘籍那么高興,拿著看了又看,才遞回我手上:“呵呵,我認不得?!?/p>

        你認得就不用我教了。我一把搶過來,自己背起來了,不管她是不是在聽,是不是記得住。

        “一加一等于幾?”過了一個月,我這樣問蘇美美。

        “等于五。”她肯定地說。接著又不肯定了,又換了一個答案:“等于一。”

        “等于十!”我重重地說。

        “哦,我以為等于一,或者五……”她有點慚愧的樣子。

        蘇美美又拿著乘法口訣回去了。我給她換了一張新的。

        閑著的時候,我就去蘇美美的房間親自教她。教完了乘法口訣,又教她織毛衣,我只會織平針,于是只教她平針。她總是有力氣把毛線針挑得變形。

        老余真是個好家長,只要我們在研究乘法口訣或者毛線之類,他都非常自覺地端著茶杯出去了,一直慢悠悠地從巷子的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回來,再走一遍。時間差不多了,才回到房間,必然要笑呵呵問蘇美美:“學得怎么樣呢?嗯?是不是有些印象了呢?”

        蘇美美和老余的房間在冬天簡直是冷庫,地上冒著濕氣,鋪得不很齊整的小紅磚沒有一塊是干燥的。床就站在小房間靠墻壁的位置,為了不挨著墻,隔了一點距離,但是床上的被褥還是很有潮氣。蘇美美在房角放著一只煤爐子,有時煮著點什么東西,有時什么也不煮,只是亮著煤球。煤爐子旁邊放著一根小木凳,她坐在那里取暖。

        “夏天倒可以,涼快?!碧K美美說。老余也這么說。

        他們的房間過去是一口水井。蘇美美和老余來巷子時,找了好幾家房東沒有空房子,只好暫時住進這里。房租倒是便宜。因為房租便宜,老余和蘇美美再也不打算搬家。

        又過了一些時日,蘇美美照樣弄不清一加一等于幾。她也有她的道理,她說:“乘法口訣不是說一一得一嗎?那么一加一不是也應該得一嗎?怎么一個得一,一個又不得一了呢?不得一,那我算來算去也得五,你說,它不得五,也不得一,得的是什么呢?”

        得的是老余和她一起去賣東西了,她挑一擔子東西,老余挑一擔子東西,他們一起出門,一起回家。老余幫她算賬,順便教她算賬,教不會也教。

        “她的精神不大正常了。聽說被賣到那里氣瘋了一陣子,后來好些了,才被老余討來當婆娘?!?/p>

        “老余真可憐。他是個孤兒?!?/p>

        “老余不可憐。生個崽崽就不可憐了?!?/p>

        ———巷子里的人聊開了。

        那時春天,我一抬頭就看見新區(qū)高樓上開得紅艷艷的花。我想蘇美美早晚會算得清一加一等于幾的。不然她怎么擺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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