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羊

那年，獵人是我家的常客，開著解放牌大卡車。

獵人從和豐縣采煤隊拉煤到克拉瑪依，到我家須拐一個極大的彎路，但獵人樂此不疲，他有時一個人來，有時帶著一大幫人，無論人多人少，獵人都是我家乃至整個連隊最受歡迎的客人。

獵人總是笑呵呵的，也極威風。獵人把大卡車往我家門前一停，呼啦一下圍上許多孩子，孩子們爭先恐后爬上車廂，立即有人撿到一只野兔，有人搶到兩只呱呱雞，還有人把一只斷了氣的老鷹抓到手。有時，兩個孩子同時搶一只野兔，一人拽一條腿，戰(zhàn)爭就在車廂里暴發(fā)。獵人從不勸架，他樂呵呵地笑著，看著孩子們爭來搶去，仿佛在看一部極有趣的電影。

一般情況下，我對那些為一只野兔，兩只呱呱雞打得不可開交的男孩嗤之以鼻，“有本事自己抓去呀，戈壁灘多的是?！蔽矣帽强壮鰵?，轉(zhuǎn)身走開。但有一次，兩個孩子打破了頭，鮮血開閘般地噴射出來，人人都在驚呼，現(xiàn)場亂成一團，我急著去找大人幫助，卻聽到一陣極大極刺耳的笑聲，我回頭一看，獵人齜著牙，滿臉的絡(luò)腮胡子一抖一抖的，跟電影里的土匪頭子座山雕一模一樣。我咬咬牙轉(zhuǎn)身離開，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也不明白是什么讓獵人笑得如此狂放，但從此對獵人再沒什么好感。后來，我看電影《斯巴達克斯》，競技場內(nèi)角斗士們相互殘殺，血流成河，包廂里貴族淑女們大聲吶喊，狂笑不止，突然就想到了獵人當時的表情和笑聲。

那年我九歲，是出了名的假小子，整天不著家，野孩子般地在戈壁刨食。春天拔沙蔥、挖野蔥，夏秋摘野石榴、野葡萄，冬天則跟著男孩子去雪地里套野兔，抓呱呱雞。當然，上樹掏鳥蛋，下河灘抓魚，跟男孩打架等等劣行都是家常便飯。另外，我有一個小跟屁蟲，無論我去哪里，做什么，七歲的小弟都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面，對我的話更是言聽計從，如果我說太陽是從西邊升起的，小弟準會指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肯定地說：“那是西方。”

可是，從夏天開始，小弟的眼里就只有獵人了。獵人沒來的時候，他還跟著我，跟著我也心不在焉，時不時地問：“姐，你說，叔什么時候來呀？”只要獵人的汽車往我家門口一停，小弟的心思就全在獵人身上了。在伙伴們面前，小弟也是張口“我叔”閉口“我叔”，好像獵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比毛主席還了不起呢。也難怪，小弟一句：“下次我叔來，不讓你們上他的車?！绷⒓淳陀腥擞懞眯〉?，連最心愛的彈弓、玻璃球也肯無條件送給小弟，只為獵人來后，能登上那輛臟乎乎的拉煤車。小弟因此很得意，對于獵人能來我家做客，而不是坐在隔壁慶慶家的八仙桌邊喝酒，也沒有蹲在后排房子狗蛋家墻根吃面，小弟心里充滿了自豪感。那曾經(jīng)屬于我的喜歡、殷勤和崇拜，那無條件的言聽計從、亦步亦趨，全都毫無保留地獻給了獵人。

小弟總愛在獵人腳邊打轉(zhuǎn)，獵人也非常喜歡他機靈，如果獵人能開恩派他一兩件活計，他就跑得飛快，邊跑邊向其他孩子炫耀“我叔要跟誰說話哩。”小弟最得意的一件事是他總能優(yōu)先登上駕駛室，這也是所有男孩子的共同夢想。獵人的駕駛室經(jīng)過了改裝，前擋風玻璃換上了扇能隨意開關(guān)的窗框，平時關(guān)著窗跑路，打獵時打開窗，槍直接從窗口伸出去，碰到獵物可以邊追邊打，及其便利。

獵人的駕駛室裝著槍呢，有時是一桿雙筒獵槍，有時是一桿小口徑步槍。獵人對槍的保管及其小心，駕駛室總是鎖著，輕易不讓人上去，特別是小孩子。在后來的一次閑聊中，獵人對我說：“我可小心了，每次停車后都要檢查一下槍，不敢在槍里裝子彈?！薄耙话闳宋铱刹桓医o玩槍，出了事誰負責？”“你弟最喜歡玩槍，有時我也讓他玩玩空槍?！毙〉馨训巧像{駛室，摸一下硬邦邦的槍桿，扣動一兩下扳機當做無上榮耀的事，小小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跟獵人一般小心謹慎，小弟十歲那年，伸手叩動了一桿小口徑步槍的扳機，槍主人沒有把子彈退出槍膛，“啪”地一聲槍響了，一個孩子應(yīng)聲倒下。這件事給我家?guī)砹司薮蟮臑?zāi)難。我在這里提起，是對獵人好習慣的褒獎。

現(xiàn)在回憶起來，少女時代，我對獵人的褒獎僅此一例。我對于獵人的到來，大多時間是冷眼旁觀，持不合作的態(tài)度。在小弟面前失寵是其一，不喜歡看著戈壁灘上的美麗動物倒下則是主因，而獵人到我家做客的目的是打獵，打黃羊。

我父親不打獵，但父親有一些朋友，就是我家的鄰居，他們是好獵手，他們用自制的獵槍，用鐵夾、用套子帶回獵物。家里的黃羊啦，野兔啦、呱呱雞啦，各種野味應(yīng)有盡有。為此，我母親非常羨慕，催促著父親也加入獵手的行列?？筛赣H偏偏不是那塊料，吃不得那份苦，又不喜歡打槍。獵人的到來，受到母親的熱情款待，我家一下子熱鬧起來，全連的獵手在我家進進出出，大聲喧嘩，婦女們忙著煮肉，烙一種很遠都能聞到香味的蔥油餅。我這般的孩子一方面看熱鬧，另一方面能蹭點吃的，就都擠著挨著圍在我家門口。

那時，沒有盜獵一說，打獵就是打獵，正大光明，大張旗鼓，人歡馬叫。戈壁灘跑得滿是狐貍黃羊野兔呱呱雞，有本事的吃肉，沒本事的干看。黃昏時分，獵人跳上卡車，卡車頂架著重型機槍，蘇聯(lián)進口探照燈。獵人站在車廂上試探照燈，強烈的燈光照亮了半邊天，一公里外的樹尖兒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和小弟站在車下仰望獵人，獵人站在車頂，好像站在月亮之上。獵人跳下卡車，嘻嘻哈哈逗小弟：“小家伙，知道這燈是干什么的？”小弟說不知道，他又一陣大笑，笑聲驚得大黃狗直往后退，然后一溜煙跑了。獵人說：“告訴你吧，小家伙，是打黃羊用的，瞧這燈多亮，燈光一照，黃羊就站著不動了，容易打！”說完又哈哈大笑。我從小弟的眼神里，看到了一個即將出征的戰(zhàn)斗英雄。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被一些吵鬧聲驚醒，客廳有一些人在吃飯喝酒，吵吵嚷嚷，我起身偷偷溜出家門。在后院，我看到了獵人，他蹲在地上，腳邊躺著一只黃羊，身后滿是黃羊的尸體，橫七豎八堆成了的山。

借著微明的光線，我看到了一把薄薄的尖刀，鋒利的刀刃從羊蹄內(nèi)側(cè)輕輕捅進去，一下子就挑到了羊肚皮……獵人動作十分嫻熟，刀子這么一捅一挑，再用手一撕，幾分鐘就有一整張羊皮攤在柴禾堆上。我沒有說話，借著蒙蒙的天色，我看見柴禾堆上晾曬了十幾張黃羊皮，獵人的腳下還躺著十幾只待剝的黃羊。我看見獵人手上的尖刀，閃著明晃晃的冷光，冷光映襯著血淋淋的鮮紅，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慢慢向后退去。

殺戮是滅絕性的，他們把黃羊的一家，從祖爺爺祖奶奶到重孫子孫女全部運到了我家后院。

我一個趔趄絆倒在地上，身子倒在一只黃羊軟綿的身體上，手按在冰冷的血跡滿滿的泥土中。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在五六公分之遠處，那是一雙清澈透明的眼睛，眼波滌蕩，無一絲一毫渣滓。它看著我，像嬰兒注視著母親。我的心為之一蕩，如清泉流過心田。我伸手去撫摸那雙眼睛，卻怕攪亂了一汪清泉，手在半空中停滯了片刻，又收了回來。

那是一只小黃羊的眼睛，它比一只成年貓大不了多少，它還活著，它躺在父親母親和兄弟姐妹的尸體之間，卻不知道它們再也不能跟自己一起奔跑。

我退到后院門邊，我看見我七歲的小弟立在墻根前，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小黃羊，他們在對視。

獵人聽到動靜，回過頭來，沖我們微笑，用他慣常的笑容，又舉起尖刀在空中晃了幾下，算是和我們打招呼。鮮血從刀刃下滑滴落，落在小黃羊的嘴角上，小黃羊伸出舌頭慢慢舔舐那新鮮的血液，好像久渴的人舔舐甘露。它肯定不知道，那鮮血從母親的身體里流出。

太陽出來了，明晃晃的刺眼，我看見小弟低下了頭，他的眼角閃爍著一些晶瑩的水光，像清晨的霜凍，接收到太陽的溫暖，化做點點露珠。我再回頭看小黃羊，那水光亦在小黃羊的眼睛里閃爍……

我沉默了一會兒，上前抱起小黃羊，跨過“黃羊山”，繞開獵人和他明晃晃的尖刀，一點也不理會獵人緊盯我的眼睛。

我抱著小黃羊，向著大戈壁走去，小黃羊溫順地躺在我懷里，就像昨夜溫順地躺在母親懷里一樣。小弟跟著我走出家門，又是那個崇拜姐姐的小跟屁蟲。他緊跑兩步，追上我，一手拽住我的衣角，一手撫摸著小黃羊。小弟說“姐，我們放小黃羊回家吧？”

可是，小黃羊的家在哪里？把它放在干戈壁上，怕它沒草吃沒水喝；把它放在距離人煙不遠的地方，怕又被人抓去。我們走了很遠很遠，在一片紅柳灘停下了腿步，我們決定把小黃羊放在紅柳灘，那里有一個泉眼，黃羊群經(jīng)常來喝水。

小黃羊撒開腿向紅柳灘深處跑去，頭也不回，紅柳花在它身后開成紅艷艷的一片。

狐貍

他的槍法很準，夏天的時候，他用槍往天上一指，成串的麻雀就從樹上掉下來，跟下餃子一樣。兔子們聽到他踢踢踏踏走在戈壁的聲音，就嚇得滿地拉屎，最后也逃不過他的一粒槍子。他從五歲開始跟著父親在戈壁灘上嚇唬兔子，看著它們把屎拉的滿地都是，他很開心，那時戈壁灘還真是滿地兔子屎，不僅有兔子屎、還有黃羊屎、狐貍屎，有時還能踩到狼屎。父親教他如何根據(jù)屎的走向辨別動物的走向，如何根據(jù)屎的新鮮度斷定動物的遠近，總之屎能幫助他們找著“肉”并把肉帶回家。”

那可不是吹牛，他的獵槍可是上過研究生的，那是鉆井隊出了名的，井隊隊長特意安排他管食堂，這也算是用人之長，他把鉆井工的伙食搞得跟中南海的國宴一樣豐盛，三天兩頭有野味：兔子、黃羊、呱呱雞，還有肥肥大大的戈壁鼠，凡是戈壁灘上跑的，身上有肉的東西，他都能搞到。

但有一次他失手了，本來，失手給狐貍也沒什么丟人的，他父親也曾經(jīng)失手給一只狐貍。要說他父親的槍法，應(yīng)該是在他之上的。小時候，他親眼見過父親的好槍法，父親拔槍的速度快極了，父親能一抬手撂倒突然竄出的任何動物，父親說打動物的眼睛絕不打動物的鼻子，父親能聽到子彈進入一兩百米之外動物身體里“噗”的聲音……父親說那是人槍合一，就像武俠小說中描寫的那樣，人即槍、槍即人。在他眼里父親是真正的高手，戈壁上動物，不管它是食草的還是食肉的，也不管它是長著翅膀飛的，還是兩條腿、四條腿跑的，不等他父親走近，聞著他父親身上的味就嚇得屁滾尿流，人們說他父親身上有一股殺氣，動物們遠遠地就能嗅到，他知道這叫做“聞風喪膽”?？墒?，在他十三歲那年冬天，親眼看著父親失手給了一只狐貍。

那是一只白狐，雪一樣的白狐，是大雪的精靈，是大山的精靈，也是大戈壁的精靈，即使在殺傷無數(shù)的獵人們眼里，白狐也是神秘的，這種神秘感不僅在于它的美麗令人眩目，還在于它的行蹤讓人琢磨不定。那年冬天，白狐成為大戈壁的一個傳說，它像一個美麗的狐仙，撩撥著遠近十幾名獵人的心，有人說在山上看見白狐，它站在左邊的山頂，一會兒它的身影又在右邊的山上顯現(xiàn)；有人說黃昏看見白狐，它向著西方一直走去，漸漸消失在夕陽余輝里；又有人說聽到白狐在月夜里叫，聲音凄涼，空靈婉轉(zhuǎn)，蕩氣回腸。許多人遠遠看到或聽到白狐，但誰也沒能真切地看清它的樣子，在大雪的庇護下，狐的白與大雪的白與天體宇宙的灰白渾然一體，如果沒有相當?shù)难哿歪鳙C經(jīng)驗，即便近在咫尺也不一定有幸見它一面。于是，便有人說“除了老趙，沒人能動得了白狐”，于是，白狐就有點像是他父親———老趙私有財產(chǎn)的意思，而偏偏他父親一次也沒遇到過白狐，這讓他父親郁悶之極，有一些欲擒不能的不甘心，又有一些英雄有力無處使的遺憾。

冬天，父親總在下雪天出獵，有時也帶著他。那天風不那么刺骨，雪也下得不大不小，像是天空垂下了鵝毛串成的雪簾，他和父親穿行在一扇沒有盡頭的巨大的雪簾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積雪。能見度很低，大約只有四五十米，白狐站在距離他們?nèi)氖走h的一塊大石頭上，望著大雪和雪中的大戈壁，像一位尊貴的女王俯視著她的國土。他有一點迷惑，世上竟有如此美麗的生物，雪白的皮毛，尖尖瘦瘦的臉頰，一雙眼睛卻是大戈壁的顏色，即便隔著重重雪簾，他也能看到白狐眼睛里放射的光彩。這道光彩像一副魔咒，深深地貼牢了他。他凝望著白狐，他希望白狐也能望他一眼，好讓他從內(nèi)心涌現(xiàn)的不可阻擋的喜愛之情有所回報?？砂缀贫疾磺扑?，或者根本不屑看他一眼，它只是望著遠方，莊重的、威嚴的，迫人心魂的，似一尊雪鑄的女王，等著臣民來接駕。

這時，他聽見父親推彈上堂的聲音，他突然有一種沖動，他想給白狐一個提示，告訴白狐危險來了，快跑！他張大了嘴，可是聲音被寒冷凍住了，被大雪淹沒了，或者根本就憋在嗓子眼里沒出來。槍聲響徹了雪原，他的耳膜一陣顫動，心也隨之暗淡。父親推彈上膛，瞄準，扣動扳機只是一瞬間的事，槍響了，白狐女王在石頭上晃了一下，隨即下墜，像一枚巨型的白雪絨球墜落，彼時，天地一片的白。

他和父親向白狐下墜的地方奔去，他的內(nèi)心有些異樣，他不能確定這異樣是什么，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腸子、肺和肝都被一根繩子使勁地扯著，卻感覺不到疼痛，這種撕裂感讓他分外的難受。他們跑到石頭邊，卻沒能找到白狐的尸體，他們圍著石頭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白狐影子都沒有，他們刨開積雪，石頭四周被刨了個遍，新下的雪又很快撫平了所有的痕跡。

他們站在石頭邊，茫然不知所措，又疑慮重重，沒有白狐在石頭上站過，沒有白狐在槍聲中倒下，沒有白狐的尸體躺在雪海里，沒有，什么都沒有。難道沒打中？他父親已有十幾年沒放過空槍了，何況只有三四十米的射程。難道看到的只是白狐的幻影？大雪天，沒有陽光的折射，海市蜃樓從哪里來？

白狐像幻影，被太陽這臺投影機投放在戈壁上，隨著一聲槍響，太陽“咔噠”一聲關(guān)閉了電源，幻影隨即被大雪掩埋。他父親不甘心，提著槍一連數(shù)日在戈壁上游蕩，直到春天白狐也沒出現(xiàn)。從此，他再沒從父親嘴里聽到“白狐”這二個字，但他知道父親心里的惦記；他也不甘心，白狐站在石頭上、白狐眼里放射著光彩，白狐墜落在雪原，他和父親站成了雪人……白狐消失的一幕幕，像電影膠片一樣在他心里滾動，像石頭一樣，壓抑著他，讓他艱于呼吸。

轉(zhuǎn)眼來到八十年代初，小小趙長成了大趙，又被人改口叫了“老趙”。還是那片戈壁灘，老趙再一次看著一只狐貍消失在他的眼皮底下，這次是一只紅狐，時間是冰雪消融，胡楊吐綠的初春。

那天，老趙端著一桿雙筒獵槍在一片胡楊林穿行，朋友老劉緊跟在后面。一對禿鷲在午后碧藍的天空中懶洋洋地盤旋，它們乘著初春地表升起的熱氣流飄浮而上，它們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出古怪叫聲響徹胡楊林和戈壁之間的上空。它們的翼下一百米的地方有一團火焰在跳躍，那團火紅一會在紅柳的上方露出一星點，一會跳到泛著鵝黃青綠的灌木空隙間，又一刻出現(xiàn)在一片尚未消融的冰雪上。

那是一只紅狐啊，火紅的皮毛被雪襯托出絕塵的色彩，身后蓬松的尾巴微微的上翹，似一束火苗跳躍。獵人立即圍追過去，老劉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獵槍就打，槍聲驚擾了紅狐，它竄出胡楊林，向著遠處的沙丘飛奔而去。獵人們飛身上了吉普車，他們一個開車，一個不停地放槍。紅狐受到追擊，卻跑得不緊不慢，還時不時地回頭望望吉普車，一次是在山坡上，一次隔著灌木，還有一次，吉普車陷進深溝，他們不得不下車墊石頭，紅狐竟也不跑了，它站在遠處望著他們，像是在等待，又像是故意引誘。老趙目測，紅狐距離他們兩百米，兩百米是紅狐的安全距離。

追逐進行了大約兩個小時。起初，他們大聲吆喝，盡情地表達歡喜，這歡喜不僅因為紅狐稀奇又珍貴，而且在他們看來紅狐已是囊中之物，他們已在估量紅狐的皮毛能賣多少錢。而后他們都緊閉了嘴巴，甚至誰也不看誰一眼。期間，老劉空放了幾槍并及時補充了子彈。他們看到紅狐爬上巨大的沙丘，消失在半人高的鈴鐺刺叢中。

撥開刺叢，老趙和紅狐撞了個臉對臉。紅狐的頭露出洞口，一雙棕黃色的眼睛望著他，那雙眼睛淡定沉靜又嫵媚迷人，還滿含笑意，是的，紅狐在笑，它斜俏的眼睛微微下彎，嘴唇上挑，恰似美少婦繾綣萬端的神態(tài)。

老趙陷入了被魅惑的瘋狂的境地，他定定地望著紅狐，一雙黃眼睛，瞬間與一雙黑眼睛疊加，一只紅狐在洞口看著他，一只白狐站在石頭上對他不屑一顧，紅狐嫵媚魅惑如美少婦，白狐尊貴莊重似女王。

老趙頹然后退，踉踉蹌蹌。他定了定心緒，舉起雙筒獵槍，扣動扳機。一聲槍響，沙包騰起一層沙霧，老趙隨即補了一槍，又一道沙霧騰起，沙粒在陽光下散落，閃著金色的光芒，好像是為紅狐舉行葬禮燃放禮花。

這時，后面的老劉說話了：“嘿！我要換大子彈，打它個龜孫的”。

撥開刺叢再看，原先平滑的洞口受到重創(chuàng)，裂開了大嘴，仿佛被什么東西扯開了，撕爛了。顯然，老趙的槍法是過硬的，憑著目測，隔著層層鈴鐺刺叢也準確地打爛了洞口。順著洞口望進去，是一個一米見寬的平臺，再摸洞壁，堅硬光滑。可是紅狐在哪里？洞內(nèi)空空，沒有紅狐，甚至一滴血跡也沒有看到。老趙心里“咯噔”一下，“難道又一次消失了？二十年前的故事再次上演？”

這當兒，正換子彈的老劉大喝一聲“跑了！”隨使槍響，緊接著是巨大的爆炸。老趙回頭看去，老劉的臉變成的灰黑色，紅色的血點成豆狀擁出，瞬間演化為柱狀，傾泄而下，老劉的臉如炸開了閘門的瀑布，流成了血河。彈包爆炸的突然又蹊蹺，老劉的臉被火藥燒灼得疼痛難忍，雙手捂臉蹲在地上。如果老劉不是手里有手彈，只能握拳托槍桿射擊，而是像平常一樣抓槍桿，爆炸定將他的五個手指齊齊切斷。

老趙站在沙丘一片狼藉之中，像颶風過后的幸存者一樣茫然。連打兩槍卻讓紅狐逃脫，是老趙所料不及的，更讓他不知所措。紅狐可能從另一個出口逃掉，可老趙拍打了每一寸洞壁，沒有出口。

那天夜里，老趙做了一個夢，夢里，一會白狐站在雪中的石頭上，一會紅狐從洞口探出頭，一會白狐的眼睛幻化成紅狐的眼睛，然后，兩只狐貍躍入深邃又高遠的太空，慢慢地消失。

老趙在黑夜里驚醒，擦去驚出的汗。他從窗口向外望去，兩顆星星正沖著他微笑，一顆幻化成白狐，一顆幻化成紅狐。

駱駝

在明澈又溫暖的夕照中，我看見了一頭駱駝，吸引我目光的不僅是它高聳的駝峰，還有一身飄逸的長毛。夕陽在駱駝的長毛上灑下微紅的光芒，黃昏因而有了一些生機勃勃的味道。

老趙繞著駱駝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他時而在駱駝面前站一小會，時而舉起相機咔嚓兩下，時而又若有所思地望望天，好像在尋找最佳角度，等待最佳光線。

駱駝自始至終沒望老趙一眼，它泰然自若，如處無人之地，時而低頭嚼幾棵駱駝刺，時而昂首仰望天空，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傍晚，風起，駱駝的長毛微微起伏，像麥浪滾動。

本來，在戈壁看到駱駝是一件極普通的事，無論是清晨還是黃昏，駱駝都自己吃草想心事，礙不著一個路人什么事，路人也都不怎么搭理駱駝，由著它們在戈壁灘走來走去。

老趙把相機遞給我：“看，這是什么？”

“獅子！你在哪拍到獅子？”我驚叫。

“獅子？哈！”老趙奪過相機快樂地走開，花白的短發(fā)在晚風中跳躍，好像戈壁里正猛力生長的野草。

我追了上去：“怎么回事？你哪拍到的獅子？”

老趙神秘一笑，開口講故事。

十幾年前，老趙在鉆井隊當司機，開一輛解放牌大卡車，往返于克拉瑪依鉆井處和和豐縣采煤隊之間拉煤。為了打獵方便，他給駕駛室動了一個手術(shù)，前擋風玻璃做了一扇可自由開關(guān)的窗，平常關(guān)著窗跑路，打獵時就把槍架在方向盤旁邊，槍口伸出窗外。

那陣子，老趙在采煤隊很受歡迎，他不用在食堂窗口排隊，想吃什么招呼一聲，食堂大師傅一準笑盈盈地端來。旅店服務(wù)員更是待他如親人，不僅端茶送水，丟在床頭的臟衣服也時常被人收去洗了。眾人的殷勤老趙欣然受之，他知道這要拜托戈壁灘的野兔、呱呱雞。老趙槍法準，拉煤的路上，往戈壁灘拐一圈，就能帶回幾只野味，誰碰上誰拿。

老趙喜歡夜里開車上戈壁灘，碰到黃羊，燈光一照，黃羊就站著不動了，隨便打；看到野兔，開車猛追，追到射程內(nèi)一槍撂倒。

那天黃昏，老趙追逐一只野兔，他撂倒了野兔，下車去撿。車燈照在野兔尸體上，旁邊是一叢茂密的灌木叢。他彎腰撿野兔，一抬頭卻驚在了那里。一頭雄獅端坐在灌木叢中，它長長的鬃毛在夜風中飄揚，和《動物世界》里的獅子一模一樣。雄獅微閉雙眼，好像在打瞌睡，對老趙的到來毫無察覺，甚至卡車的哐哐聲，槍的呯呯聲都沒能驚醒它。老趙大叫一聲，拔腿就逃。

恐懼是巨大的，他逃跑的速度跟拔槍的速度一樣快，他跳上汽車，發(fā)動，猛踩油門，逃離現(xiàn)場，只是一瞬間的事。

一小時后，他向旅店看門人講述獅子，那是他把車開進采煤隊，第一個向他打招呼的人。他心有余悸，牙齒扣得格格響，身體止不住地打顫，至于兩腳是不是真實地踩在地面上，他一點沒感覺到。老趙向看門人講述獅子，抓牢看門人的手，好像那手是一根救命稻草，他則在水深火熱里掙扎。

后來有人問他，當時你跑的有多快？汽車開到多少碼？他一概想不起來，逃跑時他大腦一片空白，眼睛不敢往灌木叢多看一眼，好像再看一眼，雄獅就會驚醒，一躍而起，把他從汽車上揪下去，撕個稀巴爛。

驚險而刺激的一瞬太過于短暫，當拉煤司機、旅社經(jīng)理、食堂大師傅們圍攏來，問他發(fā)生了什么時；當他喝下硬灌進嘴里的一碗熱水，身體有了一點暖意時；當他看清了所有人的面孔，頭腦有了一點點清醒時，他猶豫了，他閉緊了嘴巴，不再囔囔“大獅子，大獅子，大獅子要吃我……”

所有的人，無論是司機、看門人、還是食堂大師傅，沒人相信灌木叢中躲著一只獅子。于是大家轟轟隆隆跳上汽車，讓他開車，去找獅子。他們在戈壁灘跑了一夜，獅子毛都沒有找到一根，連藏獅子的那片灌木也沒了蹤影。回途中，大伙都有上當受騙的感覺，說老趙在戈壁上找不著路，說他在戈壁指不出一片灌木的位置，誰都不信，那片戈壁老趙每天都去，熟悉得很。

可是，他卻不是故意走錯路，他非常想找到那片灌木，以證實他看到了獅子，也為堵眾人的嘴，他知道，不用到天亮，他的英雄事跡，他在戈壁灘被嚇傻了的事情，就已傳遍采煤隊，進而傳到克拉瑪依他所在的鉆井隊?？墒?，無論他怎么努力，無論他在戈壁灘走多少個來回，獅子和灌木叢都沒找著。

不出所料，第二天，他和獅子的故事，在采煤隊傳得沸沸揚揚，又傳到鉆井隊，許多人來看他，問他問題，他一概不予理睬。他在發(fā)燒，身體滾燙，渾身虛汗。他一直做惡夢，一會許多黃羊排成隊來找他討命，一會一頭獅子在灌木叢中打瞌睡，一會獅子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吞掉他。他說“我是嚇破了膽”。

常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他胡言亂語了兩天，第三天喝一點稀粥，感覺力氣回來了。他開車去了戈壁灘，他找到了那片灌木叢，可哪里還有獅子的影子？難道是自己眼花了，可灌木叢又分明有大型動物趴過的痕跡，他一連幾天在戈壁轉(zhuǎn)悠，見人就問，卻一點線索沒問出來。

事情就這么擱下了，老趙戈壁夜遇雄獅的事跡漸漸被人們淡忘了。他也清楚地知道獅子生活在非洲大草原，在大戈壁看到獅子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當然，也有特例，比如剛好有個馬戲團在這一帶巡回演出，又剛好有一頭雄獅逃跑，到大戈壁尋求自由。十幾年后的一天，老趙在路上遇到一個馬戲團車隊，一只籠中雄獅沖他大吼一聲，嚇得他差一點把汽車開到路基下。

他跟著馬戲團走了好幾天，中了魔一般，他看著馬戲團在縣城停車扎帳，聽著獅子時不時地發(fā)出的吼聲，心里有說不出的恐慌，許多人在獅籠邊走來走去，大聲喧鬧，他卻一次也沒敢走近獅籠，甚至沒有走進馬戲團搭建的大帳篷看表演。

十幾年過去了，他放下獵槍，舉起相機拍照，他依然游走于戈壁灘，拍攝對象是野兔、黃羊，那些他從前獵殺的野生動物，偶爾也拍牛馬和駱駝。一天，他在戈壁遇到一只白色的長毛駝，起先，長毛駝在平地上行走，風撩起駱駝的長毛，飄逸極了。后來，駱駝走進了一個灌木叢，啃食灌木上的葉子，他緊跟著駱駝，不時地選擇角度拍攝，有一刻，他走到了駱駝的正面，舉起相機，剎那間，他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灌木叢中分明是一頭雄獅的臉。

謎底揭開了。

故事講到這里，我有點糊涂了，我說。“不可能！駱駝是長臉，獅子臉那么短，怎么看都不像?！?/p>

“是！按理駱駝和獅子并不像，但如果你能找到一個角度，讓駱駝的臉正對著你，在你的視野中駱駝的臉就變短，如果駱駝剛好有一頭長長的鬃毛，又有風把鬃毛吹起，就像這張相片，我找好了角度，拍下駱駝的臉，你不也以為是獅子嗎？”

我看看夕陽下的長毛駝，又看看相機里的相片，可不是嗎？被我叫做“獅子”的動物正是那只在夕陽下沉思的長毛駝。

換一個角度，能把長毛駝看成獅子，可見人眼是會騙人的。

選對了角度，能把長毛駝拍成獅子，可見相片也是會騙人的。

蓑羽鶴

我們聊天，站在盛夏濃密的樹陰下。清晨的風吹來陣陣涼爽，我感到無比愜意，微笑著看著講故事的人。他削瘦，高高的，身材挺拔，面容黑紅，是長期戶外漫游的模樣。

一開始，他說了一個拍攝狼的故事。拍攝到狼追逐黃羊的場景，對動物拍攝者來說無疑是驚喜，他情緒激昂，語速極快，聲音語言和肢體語言并用，向我展示了一副戈壁追逐、弱肉強食的圖畫。陽光透過斑駁的樹陰，恰好落在他的臉上，在他的眼里折射出一束晶瑩的光。

然后，他停頓了一會兒，望著我，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也望著他，微笑著，等待著。我具備一個好聽眾應(yīng)有的素質(zhì)，耐心、安靜、微笑。我不知道是什么帶走了他，讓他的情緒飛轉(zhuǎn)直下，順著他的眼神我看到屋檐下的一根蛛絲，細細長長的蛛絲牽引著他的思緒。

終于，他說“你知道蓑羽鶴嗎？你知道它是一種能飛躍珠穆朗瑪峰的鳥嗎？我跟蹤了它許多年，終于拍到了……”

“放下獵槍，我終日無所適從，身體漸漸出現(xiàn)一些狀況。朋友說：‘走，去戈壁灘拍動物！’朋友還說：‘誰不知道你，走進戈壁灘，你就活了?！€真被朋友說對了，拿起相機，走在天廣地闊的大戈壁、大草原、大沙漠，我就特別放松，特別開心，我覺得大自然的一切都那么美好，我愛上了野外攝影，跟蹤野生動物，拍攝野生動物，研究和熟識野生動物的習性成了我最愛的事，甚至，我把它們當做后半生的事業(yè)來做，能夠?qū)酆煤褪聵I(yè)結(jié)合在一起，用心去做，我覺得很開心也很幸福，而且心滿意足。”

“五年前，一只蓑羽鶴飛入我的視野。春天的傍晚，天邊燃燒著絢爛的晚霞，是攝影者喜愛的光線，我和朋友趴在福海邊拍野鴨，野鴨在我們頭上飛，有二三十只，有一些打算落在我們旁邊，又突然騰空而起，嘎嘎地飛叫開去，有一兩只飛在夕陽里，夕陽、晚霞、草甸、飛翔的野鴨構(gòu)成絕美的畫面，我非常興奮，噼噼啪啪按動快門。這時候，我們看到一只蓑羽鶴，在草甸子的那一邊，在距離我們四五十米的地方，它靜靜地臥在水面上，一動不動，很疲倦很勞累的樣子，我們想拍攝幾張蓑羽鶴的相片，慢慢向它靠近。可蓑羽鶴距離我們較遠，之間又隔著草甸子和曲曲折折、不知深淺的水灘，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們決定不打攪蓑羽鶴，遠遠拍了幾張它靜臥的片子，踏著夜色離開了?！?/p>

“第二天凌晨，因為惦記著蓑羽鶴，天不大亮我們就驅(qū)車來到那片草甸子，蓑羽鶴還在那里，還是那個姿勢靜臥著，一動不動，我們覺得不大對勁，就踏著泥濘，踩著春天的晨露，慢慢靠近蓑羽鶴，我們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它，而蓑羽鶴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它死了?！?/p>

“我們在蓑羽鶴的翅膀上發(fā)現(xiàn)了一處傷口，不是槍傷，我們猜想它受傷的原因，是在飛行過程中遭遇了狂風，還是被天敵金雕追逐而奮力搏斗？”

“蓑羽鶴受傷了，漸漸遠離了同伴，獨自停留在福海，又因為得不到醫(yī)治和缺少食物失去了生命。我的心情非常難過，也非常復雜，我甚至有些恨自己，如果昨天我們發(fā)現(xiàn)它受傷了，還可能救活它。而現(xiàn)在，只相隔幾個小時，一個鮮活的生命消失了，像枚羽毛飄浮飛入天堂。我默默地望著蓑羽鶴的尸體，它很小，只有六七十厘米長，兩手捧著只輕輕一握；它通體灰黑，頰的兩側(cè)蓬蓬松松垂下兩叢白色的長羽，猶如少女隨風輕擺的長發(fā)，又如新娘頭上潔白的長披。好一個典雅嫵媚的尤物。而此時，它卻如同一位舉止嫻雅、穩(wěn)重端莊的大家閨秀，累了，輕輕地閉上眼睛，安臥在草地上?！?/p>

“我們挖了一個坑，給蓑羽鶴建了一個小小的墳，這只因為受傷而沒有跟上隊伍的遷徙的鳥，長眠在福海這塊陌生的土地。然后，我們默默離開了，當時真有些魂不守舍，再也沒有心情拍攝?！?/p>

“我開始關(guān)注蓑羽鶴，一天，我在電視里看到紀錄片《我們的地球》，有一段詳盡展示了蓑雨鶴飛躍珠穆朗瑪峰的全過程，我興奮極了，我把這段視屏下載下來，反復地看，甚至我能背出解說詞‘有人稱喜馬拉雅山為鳥兒都飛不過的高山……’”

“我一遍一遍地觀看蓑羽鶴飛躍珠穆朗瑪峰的片段：臨近珠峰頂，漫天的蓑羽鶴，不斷上升飛翔，像斷了線的風箏，又像飄離大樹的枯葉，懸浮在浩瀚無際的天宇和茫茫雪域之間，無著無落。忽然，一股強大的氣流從山峰襲來，阻擋了它們的去路。它們只好原路返回，相擁在山腰稍作休息，等待時機。新的一天開始了，蓑羽鶴重新起飛，強大的氣流再一次襲來，蓑羽鶴再一次原路返回，第三天……第四天……在白雪茫茫的天地間，蓑羽鶴艱難地扇動翅膀，每次上升都令人心驚膽顫，它們不是在遷徙，而是不得不把攸關(guān)的生命，托付給高山峻嶺，是高山之神在召喚它們，使它們毫不畏懼地一直向前飛行?！?/p>

“終于有一天，蓑羽鶴飛過了珠峰。就在它們向下飛翔的時候，兩只金雕偷襲，把年輕的蓑羽鶴從鶴群中分開。蓑衣鶴逃脫一只金雕的追擊，卻被另一只抓住……可是鏡頭下的蓑羽鶴一直保持著整齊的隊形，毫不畏懼地向前飛行，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直至消失在喜馬拉雅山脈南麓的密林中……”

“這就是蓑羽鶴，記錄片里我看到一群不畏懼艱難，勇敢向上，飛躍珠穆朗瑪峰與金雕搏斗的蓑羽鶴，而在現(xiàn)實中，我卻不得不面對蓑羽鶴的死亡，我安葬了蓑羽鶴，也給自己設(shè)定了一個目標：我要拍攝蓑羽鶴，我要用我的鏡頭，記錄蓑羽鶴曼妙的身姿和飛翔的姿態(tài)。

“我換了家伙，買了六百毫米的頭，跟朋友學習拍鳥，我們背著家伙爬高山、涉草甸、走戈壁，我們追逐鳥的行蹤，我們拍攝各種各樣的鳥，每到一處，我都將蓑羽鶴掛在嘴邊，許多人都知道我在關(guān)注蓑羽鶴，蓑羽鶴經(jīng)過新疆的消息總能七拐八拐地傳到我的耳朵里。”

“四年前，也就是我安葬蓑羽鶴的第二年春天，一位攝友在青海湖鳥島拍到蓑羽鶴，打電話給我，我搭上火車就去了西寧，你知道，火車票很難買，我坐著硬座苦熬了二十多個小時才到西寧?？蛇€是去晚了，蓑羽鶴只是路過青海湖，在鳥島小歇，我雖然沒拍上蓑羽鶴，但我對蓑羽鶴的執(zhí)著在鳥網(wǎng)里出了名，從此，人們這樣介紹我‘這是克拉瑪依的老趙，就是那個到處找蓑羽鶴的’然后就有人問我‘拍到了嗎？蓑羽鶴幾月份來新疆？飛過新疆的路線？在哪里停留？’這些問題，有的我能回答，有的卻張口結(jié)舌，回答不出，這也促使我更加迷戀蓑羽鶴?！?/p>

“這四年，攝友們都說我跟蓑羽鶴干上了，而我老婆說我愛上了蓑羽鶴，我收集蓑羽鶴的圖片，研究蓑羽鶴的習性，四處尋找蓑羽鶴的行蹤。有人在阿勒泰紅山嘴看到了蓑羽鶴，我立即趕過去，等了三四天卻沒拍上；有人在烏魯木齊天池一帶拍到蓑羽鶴，我飛車過去也沒見到蓑羽鶴的影子……終于，我在福海，在第一次遇到蓑羽鶴不遠的地方拍到了一對，是孤單單的一對，我不知道它們?yōu)槭裁措x開鶴群，但它們是健康、善于飛翔的，我想，如果條件允許，有足夠的食物，蓑羽鶴會在福海生活很長一段時間，可能是整個夏季。秋天之前，它們一定能追上鶴群，并整裝待發(fā)和鶴群一起飛躍珠穆朗瑪峰。”

“后來，我又在福海二牧場、伊犁昭蘇發(fā)現(xiàn)了蓑羽鶴，這些地方水草豐美，很適合撫育小寶寶。一次，我在昭蘇大草原看到十幾只蓑羽鶴，有大有小，應(yīng)該是一個蓑羽鶴家族，我在它們附近等了好幾天，拍攝它們的生活，非常過癮?！?/p>

“我根據(jù)記錄和所有關(guān)于蓑羽鶴的信息畫了一張草圖，標注了蓑羽鶴在新疆可能飛過和歇息的地方，我發(fā)現(xiàn)它們最愿意停留的地方是阿勒泰福海、伊犁昭蘇和塔城裕民縣境內(nèi)的草原濕地，然后，每年四月十五日至五月五日之間，我就扛著‘炮’去這些地方。我相信，我能拍好新疆的蓑羽鶴。”

說到這里，講述者停頓了片刻，眼里的喜悅越來越明顯，好像火焰在燃燒，越燃越旺。他問我“你能想象出成百上千只蓑羽鶴在天空飛舞的場景嗎？那可真一場蓑羽鶴盛宴??！”

我沒見過蓑羽鶴，更無從品嘗成百上千只蓑羽鶴在天空中飛舞的視覺盛宴，但我被他的神情打動了，我想象著蓑羽鶴漫天飛舞的場景，好像那蓑羽鶴的盛宴已從他的眼里跳到了我的面前，在我的眼前拉開了帷幕。

很快，我的思緒又跟上了他的講述：“就是前兩個月的事，五月四日，我記得很清楚，在塔城裕民縣。正是山花盛開的季節(jié)，天氣是極好的，一朵朵白云在我們的頭頂高高地、緩緩地飄過，草原上開滿黃色的小花，綠的草、黃的花和遠山皚皚的白雪交織在一起，是一副絕妙的草原春景圖，我們拍了一會風景，慢慢地向山上走，風輕輕地吹過，我感覺無比的清涼，我翻過一道山梁，我看見兩只蓑羽鶴站在那里，一點沒錯，是蓑羽鶴，我心中的妙人兒，我夢里尋過千百回讓我癡迷的美人，就站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小小的身子，長長的腿，曼妙的身姿，你簡直不能想象，就那么可愛的一點點，每年要飛行幾萬公里，途徑新疆、青海、西藏，然后飛躍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瑪峰，到達印度?！?/p>

“我慢慢地走近我心中的美人，我來不及調(diào)整光圈和速度，端著相機‘啪啪啪’拍個不停，盡管我小心翼翼，但相機的聲音還是驚動了的蓑羽鶴，它們迅速地起飛，然后，我聽到嘩嘩啦啦拍動翅膀的聲音，那聲音震耳欲聾，瞬間在草地上旋起一股風，這風幾乎將我吹倒，‘啊！?。“。　殷@訝地張大嘴巴，‘蓑羽鶴！好多蓑羽鶴！幾百只，幾千只蓑羽鶴！’我大喊，我按動快門，嘴里不停地咕叨著‘天哪！蓑羽鶴！蓑羽鶴！天哪！’”

“成百上千只蓑羽鶴在我眼前飛起，密密匝匝像一朵灰色的云從地底升向天空，它們在陽光下翩翩起舞，它們在藍天碧草間自由飛翔，展現(xiàn)著各式各樣美妙的姿態(tài)，它們在空中發(fā)出尖利如號角的聲音，譜成一曲嘹亮的鶴之歌?！?/p>

“后面的攝友都趕到了，他們都端起了相機，拍攝這一場蓑羽鶴的盛宴，我想春天里，草原上的花開得如此絢爛，只為迎接這一場蓑羽鶴的盛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