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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調

        2013-12-31 00:00:00南在南方
        文學界·原創(chuàng)版 2013年12期

        1

        歹人一般地扛起喬晨進臥室時,馬大佑看見,女兒小冬房間的窗簾飄了一下。飄得有點怪,干冷干冷的春夜。他要放下喬晨去看,喬晨攀著他的脖子說,透點氣好呀。又說,夜深了呀。

        事情完時,馬大佑還想著關窗,不料飛快地睡了過去。醒來時,太陽剛好照在臥室的窗簾上。純色的窗簾看上去像是有點水腫。他又想起昨天小冬房間的窗簾的一飄,一晃,打開手機上網(wǎng),看昨天的天氣:風力一級。

        風力一級是個什么概念?就是點一根煙,煙氣不歪,用行業(yè)的話說,這樣的風吹不動風向標。

        他靠在床頭,鼻子抽了幾抽,他聞到豆?jié){和煎雞蛋的味道。不用看,就知道喬晨在做早餐。

        從臥房出來,他心里想著去刷牙的,可腳一偏,跨進小冬的房間。雖說兩個房門錯開,大體還是相對的。小冬念高二,寄宿,周六下午回來住一宿。小冬想養(yǎng)一只貓,他和喬晨不同意,沒時間,上班的上班,念書的念書,沒人陪著,貓會急死的。有天逛街,小冬看見布上印著小貓抓蝴蝶,高興壞了,央著她媽買幾米回來給她做了窗簾,那個感覺像很多貓呆在窗戶上。

        他看著窗簾,窗簾的貓看著他,它們的眼睛都是藍的。他拉了一下窗簾,滑開已關上的窗。鳥聲一下?lián)淞诉M來,他看著不遠的樹林,葉子剛有點新綠,樹枝看上去依然灰撲撲的,樹上還有一個黑的鳥巢,等葉子長起來,就會藏起來。

        然后,他的腦袋向窗外伸了一下,這般,他看見了空調外機,這個早晨一下子就懸疑起來。

        第一個感覺像腦袋讓木棍給敲了一下,他伸手捂了一下腦袋。然后他聽見喬晨喊他起床吃飯。他從小冬房間出來才應了聲,像是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事。

        他心里已經(jīng)是開水了,卻一聲不吭。胡亂吃了幾口早餐去了單位,因為一件小事暴跳如雷,不知誰把拆包裝的快遞箱子扔在他的辦公桌后面。他一聲怒吼,老子在外頭拼死拼活,回來座位成了垃圾堆!

        這讓大伙兒著實吃驚,馬大佑一向是個溫文爾雅的人。楊易一迭聲過來說,實在不好意思,昨天沒來得及收拾……馬大佑不依不饒,這下米社長出面勸他,又說雜志社得剎住歪風,一會來一個送快遞的點名,一會又來個送快遞的點名,是單位還是集貿市場?烏煙瘴氣成何體統(tǒng)?

        馬大佑也就罷了聲。半小時后,辦公室的人就把通知貼在電梯口,宣布即日起,工作時間嚴禁網(wǎng)購,違者罰款若干,屢教不改者如何如何。

        枯坐一會,米社長通知開會,這是老例。馬大佑匯報工作之前,適度表達了他對楊易的歉意,說目前零售市場不是不容樂觀,而是相當嚴峻,以前是退貨不斷,現(xiàn)在人家零售商連退貨的機會都不給你,為啥?因為退貨得花時間,人家干脆不進貨了,這不怪人家無情,都是經(jīng)濟動物,沒利可圖,誰干?沒人干!他說,雖然這樣,零售這一塊骨頭還得啃,畢竟前期投入那么多,就像弄了一大塊肉煮著,肉讓他們吃了個美,總得給長點膘吧?大客戶方面,這次談成一家……

        米社長照例熱烈地表揚了他,說他勞苦功高,雜志社沒有散攤子,很大程度歸功于他,他一匹跑不死的馬!米社長環(huán)視左右,語氣降調說,有誰知道馬經(jīng)理陪客戶喝酒,半夜在賓館痛哭?一般來說,吃香喝辣是個好事,你讓他連續(xù)十來天去吃去喝看看?吐得膽汁汪汪的看看?

        米社長的表揚總是這么幾句,馬大佑沒覺得不好。米社長比他大十歲。他大學畢業(yè)時正逢雜志社招聘,米社長一眼相中了他,盡管那時米社長還是副的,不過說話管用,他得以留在省城,進了有編制的事業(yè)單位,這有點夢幻。一年之后,他和大學女友勞燕分飛,又是米社長介紹喬晨給他認識,兩人一見傾心,相愛之后,才知道喬晨是米社長的遠親。

        原本,米社長于他有知遇之恩,再加上又成了親戚,他不能不成為米社長的左膀右臂,他干過編輯干過廣告,現(xiàn)在他干發(fā)行,像是一塊磚,米社長搬著去哪就去哪,并且用不了多久就把坑給填上,還懂得收斂。米社長一點都不擔心他功高震主,該給他的,米社長一點都不含糊。想讓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這樣的事兒米社長不干。

        開完會,米社長請他吃午飯,本來不想喝酒,經(jīng)不住米社長勸,喝了幾杯,吃完飯說了一句有點頭暈,米社長就讓司機小齊送他回去休息,又跟小齊說后備箱里的那兩條煙給馬經(jīng)理帶上樓吧,又說有瓶好香水也給馬經(jīng)理帶上樓吧,小齊爽快地應著。車到樓下,小齊拿來煙,他拿了一條,另外一條讓小齊抽,香水也要送給小齊。給你女朋友吧。小齊不接,說這是法國香水嘛。兩人推讓,結果香水瓶子掉地上,彈了一下沒碎,第二下卻碎了。他說,趕緊聞聞,不然可惜啦,兩人哈哈大笑。這事兒讓小齊講得惟妙惟肖,聽說的人都說馬經(jīng)理有魏晉風度,嘿,真瀟灑!

        坐在客廳里,他的眼睛慢鏡頭一樣的,什么也沒有看,也像是什么都看見了,直到眼前有些虛。伸手抹一下眼睛,手背是濕的,越抹越多,他去了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瞅了一下鏡子,他看見自己的臉繃得很緊,于是松開了咬合著的牙齒。

        他去了陽臺,下午的陽臺大多是安靜的,大多掛著笨笨的衣物,也像是靜止的,不像夏天,衣袂飄飄。

        點了一支煙,猛抽幾口,他猛地甩頭瞅隔壁陳左家的陽臺,不料和方娜對了個正著。他讓眼光柔了一點,并讓臉上有點笑意。方娜也沖他笑了一下,忙著掛衣服,伸著好看的腰身。他心里罵了一句,陳左,他媽的。

        掛完衣服,方娜說,好久沒看著你啦。他說,出不完的差啊。方娜笑笑轉身進房了。

        他家的空調和陳左家的空調,兄弟一樣的并排釘在墻上。

        等煙吸完,他回到臥室。臥室里有宿夜的氣息,他剛開窗透氣,卻又飛快關上。打了床頭燈,壁燈,看著床單,床單肅靜沉默,像是從來沒有興風作浪似的。這樣想,他捶了幾下床單,發(fā)泄不滿。

        這一捶打,一根微黃的頭發(fā)閃了一下。他捉了過來,舉在燈下看,然后放在床頭抽屜的筆記本里,他看書逢著好言好語要抄下來,這習慣從他中學開始的。

        他們一家三口都是清一色的黑發(fā)。這根頭發(fā),讓他面前出了畫面。事實上,早晨把頭探出窗外,他面前就有了畫面,當時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要違法犯罪。這根頭發(fā),反倒讓他冷靜了些,他需要時間。他和喬晨并不是兩個人,而是一個連鎖店,別的連鎖反應可以不管,可一想到小冬,他不能不管,小冬明年要高考。

        他決定先不撕破臉,裝作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可他得給她敲警鐘,得給她講講故事,當然不能像《天方夜譚》那樣講,他得講不同的故事,影射她,或者喚醒他。本來他想講《西廂記》里紅娘搭在墻頭的梯子,轉念一想,覺得過于明顯,于是從書架上找出《世說新語》,這本書他時常看,喜歡書里的那一群人,真叫風度。

        這個下午恍惚飛快,遠處高樓的燈映在窗簾上。他想喬晨快回來了,這才打開窗戶,拿一本雜志當扇子扇了起來,扇了半個小時,其實也是徒勞的。喬晨一回來就喊起來,密士特馬,你又在家里抽煙?

        喬晨表達不滿會叫他密士特馬,密士特是英語先生的音譯。高興時就叫,馬子,偶爾也會喊他死人,死豬,或者官人。

        平常喬晨這樣說時,他會像犯了錯的小學生低著頭等待老師發(fā)落。這回,他瞅著她說,抽了兩支。喬晨說,下次別了呀。

        喬晨說話喜歡說“呀”。這腔調平時他是喜歡的。一呀,語氣就婉轉了,讓他總有捏她兩把的沖動??蛇@次,他有抽她嘴巴的沖動,自然,也只是一個心理活動。

        語氣是件有意思的事情。他在一本書看到三個男人的喜好,書上說郁達夫寫文章喜歡“啊啊”,郭沫若喜歡“喲”,吳稚暉喜歡“呸呸呸”。喬晨不是名人,喜歡說呀,不是裝嫩,有點像不經(jīng)事的女孩剛剛經(jīng)了點事兒??蓜偛潘谎剑X得她無病呻吟。

        喬晨說,樓下誰把香水給灑了,老遠就聞著香香的呀。他說,是她米家姑父送給她的,他不小心掉在地上。喬晨格格笑,吃肉不如喝湯,喝湯不如聞香,挺好的呀。喬晨這態(tài)度也是他喜歡的,一點也不市儈。按丈母娘的說法,這姑娘沒心!

        喬晨轉身進了廚房,淘米,然后將切成薄片的槽頭肉放在電飯煲里蒸著,槽頭肉是他的至愛,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那么喜歡吃,后來他在書上看見晉元帝也好這一口,別人都吃不上,管槽頭肉叫禁臠,他覺得挺有意思。

        他靠在廚房門上,看著喬晨忙,忽然他就想講那個故事,本想著晚上再講的,因為剛剛說起香水,他覺得這時講更切題。

        他說,講個故事給你聽。喬晨說,好呀。

        他說,西晉時,有個人叫賈充,他有四個女兒,兩個有名,一個叫賈南風,一個叫賈午。賈南風嫁了晉惠帝。老賈本來就是個牛人,女兒當了皇后,更牛了,好多人都投奔他,里頭有個人叫韓壽,據(jù)說長得帥呆了。賈午從窗口一看,就放不下了,癡了一般,沒事就韓壽韓壽的念叨,她有個丫環(huán)。小姐的丫環(huán),都是人精。見小姐這般,就知道咋回事了。于是找到韓壽,說小姐喜歡上他啦,又說小姐長得如花似玉。韓壽一聽動心了,要是能給賈大人當女婿,這得少奮斗多少年???就跟丫環(huán)說了時間,他想跟小姐約會。深宅大院的怎么進去?這韓壽好身手,蹬蹬蹬,上了墻,落在院子里,幽會上了,神不知鬼不覺的。只是后來,賈充聞著韓壽身上的香氣,他很熟悉。這外國進貢皇上的,皇上只賞了他和另外一個人。這小子怎么會這味兒?這當?shù)蠹s明白了,可府中院墻那高,這小子是怎么進去的呢?于是就假裝府中失竊,派人檢查院墻,不一會兒,就聽人匯報說,院墻東北角像是有人爬過。賈充把丫環(huán)找來問了,意料之中的事情,于是就把女兒許給了韓壽。后來,韓壽偷香成了典故,成了風流的代名詞。

        喬晨一邊在水盆里洗青菜,一邊笑說,這有點像偵探小說呀,后來的張生和崔鶯鶯是不是學他們的呀?

        他的眼睛扣動扳機一樣地看著喬晨。他走過去,她的手讓翠綠的菜葉子映著,好看。

        他從水里撈起喬晨的手,死死地捏住。她說,干什么呀?他不說話,呼吸漸漸急促,然后,又不容分說……

        開始時,喬晨是歡迎的,可是在后來,她感覺到了異常,他的手抓在她的胸前,就像要從干海綿里擰出水那樣扭曲著擰巴著,她說了疼,可他并沒有放下,反而加了力,瘋子一樣。

        喬晨沒有像往日那樣收拾自己,同時也收拾一下他,她干凈利索把洗菜盆子舉起來,從他頭上澆了下來,那菜葉歇在他的頭上,肩上。她覺著還不夠,又用碗接水澆了他幾下。

        他等她澆完水汪汪地笑了,憨豆先生的表情,說,你看我頭上都綠啦!

        喬晨愣了一下,還是讓他逗笑了,接著又是捶又是踹的。這次他躲了,伸出一根手指做蘭花狀指著說,走光啦。她低頭一看,索性解了上衣扣子,要讓他看,他擰過的地方有些暗紅,有些烏青。

        喬晨說,像瘋狗一樣的,你這是怎么了呀?

        喬晨一呀,他鼓蕩著的恨意暫時消了,一下就柔起來。他摟了摟她說,下回不了,一定不了。

        2

        周六下午。林一棵電話里問,在哪?馬大佑說,在家。林一棵就罵,知道不,你成重色輕友升級版了都,回來也不吱個聲,演春宮戲也得喘口氣吧?馬大佑說,誰像你上個五樓,喘得像春宮戲。又說,待會兒我去接兩個姑娘。

        林一棵說,接回來,直接來吃飯,喬晨不忙的話,提前點兒來拌涼菜。馬大佑說那帶瓶酒來?林一棵說不用了,又問啥酒?他說了,林一棵說,那還是拿來吧,好酒可能好喝些!

        馬大佑從酒柜里拿出一瓶酒說,待會兒帶著去一棵那兒,他說你拌涼菜拿手,我去接小冬林白去了。喬晨抱著酒盒跟著他走,他說不用急著去的。喬晨說,我接兩個姑娘去呀。

        坐上車,喬晨舉著雙手,這樣子逗得馬大佑笑起來,喬晨系不好安全帶,又不肯坐在后排,理由是坐后排容易讓司機覺得自己就是個開車的。他欠著身子給她系好,她抱抱他的腦袋。

        喬晨說,一棵李苗兩口子真不錯,小冬差不多都是他們接回來的。馬大佑說,一棵那是一流人。喬晨說,一流人呀?他說,這話是楚國的公子皙說的,他說一流人可以托付妻子,二流人可以讓他捎話,三流人可以托付錢財。喬晨笑著問,你是幾流人呀?他說,我是四流人。喬晨白他一眼,又呸了他一下。

        車窗外高大的樹,匆匆的人群,新綠的春光,如果不是冷不丁揪心,春光無疑是好的。

        時間剛剛好,小冬和林白剛剛走出校門,看見他們,兩個女孩兒笑起來,依然是款款的步子,小冬喊爸爸媽媽,林白喊叔叔阿姨。然后坐在后排,繼續(xù)著沒有說完的話題。過了一會兒,小冬從鏡子里看見爸爸正瞅她,笑著招了一下手,他也笑起來。

        他停車的當兒,兩個姑娘沖上樓,涼菜盤已經(jīng)上桌了,林白剛要伸手,卻看見陳左從書房里踱出來,立刻收了手。陳左笑說,吃啊!林白說,陳伯伯來啦。陳左說,混吃混喝能不來嘛。林白又說,您待會給我們唱個歌吧。陳左笑著說,你也知道我喝酒喜歡唱歌?

        正說話呢,馬大佑和喬晨進門了。看見陳左,馬大佑微微怔了一下,陳左說,我在一棵這兒當迎賓咧。喬晨說,那你得穿個旗袍才好看呀。馬大佑問,夫人沒來啊。陳左說,在卜笛賣唱呢。馬大佑說,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你家夫人的嗓子真好。喬晨歪著腦袋說,你聽過?馬大佑說,卜笛那么大的名聲,駐唱的歌手都不是浪得虛名啊。這幾句話讓陳左受用,手卻擺著。林一棵從廚房里出來說,這可以叫名師出高徒。也可以這樣說,要得會跟師傅……猛地收住“睡”字,畢竟家里還有兩個孩子。

        李苗喊喬晨來拌槽頭肉,你拌的才對你家那口子的味兒!馬大佑直說,太細心了。

        不大一會兒,喬晨拌好了,準備吃飯,桌是長形方桌,陳左和馬大佑推讓著不肯上座,他們都是林一棵家里的常客,可每次都要推讓一番。馬大佑跟林一棵是大學四年的室友,陳左跟林一棵文化館的同事,同了近二十年。林白和小冬又跟著陳左學吉他。每次,林一棵提議陳左上首坐,畢竟年長。

        林一棵打開馬大佑帶來的酒,直說這酒他愛喝,為啥愛喝?打個嗝都是香的!林一棵和陳左都是飲者,馬大佑也能喝,只是喝,說不出來酒是好還是差。陳左夸他有李白之風,但得酒中趣,勿與醒者言。不像他,喝點酒愛唱歌,有時還,還打老婆……

        酒是好東西,幾杯下肚,可愛也好,可憎也好,本來面目就出來了。林一棵心細,將那盤鹵槽頭肉換到馬大佑面前。馬大佑夾了一片放在嘴里做陶然狀說,好東西啊,再喝一杯酒說,不喝酒對不住禁臠啊。

        陳左說,這不是豬脖子肉嘛,怎么叫禁臠?馬大佑瞇了他一眼說,以前沒個好東西,晉元帝就好這一口,于是,進宮的槽頭肉都讓他吃了,別個誰敢吃?叫禁臠。后來,就成心肝寶貝的代名詞。武則天喜歡張昌宗,有天她的心腹上官婉兒跟小張說笑,武皇醋意大發(fā),一刀刺在婉兒的額頭上,罵道:敢近我禁臠者,罪當處死。

        馬大佑的聲音忽然高亢,近乎怒吼,嚇人一跳。喬晨說,大佑同志,這肉都是你的,沒有跟你搶呀。李苗笑說,你們這些文化人啊,我得敬一杯。

        沒多大工夫,一瓶酒見了底。林一棵故意說,陳左咱們吃飯吧?陳左瞪他一眼說,廢話,給老子上酒,并且,我不喜歡把酒喝雜了。林一棵笑說,大佑只帶了一瓶啊。陳左說,少廢話,你書柜里下面有瓶一樣的咧,我踩好點了的。這話惹得一桌子笑起來。

        接下來,三個男人談論各自喜歡的飲者。馬大佑說,竹林七賢個個都是酒徒,我喜歡兩個,一個是劉伶,他喝酒有些花招,也狂。他喝病了,老婆把酒具都給砸了,好生勸他身子要緊。他要老婆趕緊準備酒菜,他要向神鬼通告一聲,老婆歡天喜地,結果,他說:“天生劉伶,以酒為名……婦人之言,慎不可聽!”等老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大醉。有時喝多了,赤身裸體,別人以為不好,他說:“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什么叫裈中?就是在他褲襠里!

        另外一個人是阮籍,都說酒能亂性,阮先生把持得住。酒鋪老板娘年輕也善飲,他買酒和老板娘對飲,喝著喝著,兩個人都醉了,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老板暗中觀察,這一男一女沒有多余動作,于是也就由著他倆了。

        陳左說,他只喜歡李白,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爽氣。

        林一棵說他最喜歡陶淵明兩句: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說到抱琴,林白說,陳伯伯彈一個吧?陳左一甩頭,已經(jīng)沒有多少頭發(fā),但留得很長,竟然也甩起來了。馬大佑出了一下神,陳左的頭發(fā)有些花白,卻不黃。這讓他驚怪了一下。

        陳左說拿吉他來,錚錚撥了,是甲殼蟲樂隊的《Yesterday》,他說,林白小冬你們唱吧。

        林白和小冬就唱起來:Yesterday,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

        兩個女孩唱完,大人們沉寂了一下,有點像牛反芻。陳左喊一句,鼓掌啊!大人好像還是沒醒過來,兩個女孩自個鼓起掌來。林白說,陳伯伯,你唱一個啦!

        陳左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唱:父親曾經(jīng)形容草原的清香/讓他在天涯海角/也從不能相忘/母親總愛描摹那大河浩蕩/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遙遠的家鄉(xiāng)/如今終于見到這遼闊大地/站在芬芳的草原上/我淚落如雨……

        他唱得本來就飽滿,到這一句,無論如何唱不下去了,眼淚跟著下來了,可能想忍,又沒忍住,居然哭了。

        林一棵喊著馬大佑幫忙把陳左扶到沙發(fā)上躺下,酒到這份上喝不下去了。喬晨幫李苗收拾完桌子,和小冬回家了。陳左讓馬大佑留下來,等陳左稍稍酒醒,扶送回家。

        陳左睡得很沉,凌晨方娜從卜笛回來時,還沒醒。方娜不高興,沉著臉,罵陳左喝死拉倒。陳左忽地從沙發(fā)上彈起來指著方娜的鼻子說,滾!復又躺下,鼾聲如雷。他起死回生的樣子讓方娜笑起來,央著說,太晚了,還是弄回家吧。林一棵馬大佑一邊一個,架麻袋似的送了回去。

        下樓時,林一棵說,以前覺著水紅不是個善茬,這方娜也好不到哪去。馬大佑嘴張了兩張,卻沒說什么。下得樓來,兩個同時打個呵欠,都說早點歇著。

        馬大佑和陳左雖是一墻之隔,卻是兩個門棟。十年前,他決定學習蜣螂,小名兒屎克螂,它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滾一個大糞球,這是它的房子,有了房子,它才有配偶權,配完了,就死掉。有一次,他看動物世界看著它了,就記住了,他想,他也是一只屎克螂。結婚頭幾年,他住在岳母家,后來小冬出世了,白天哭,晚上也哭,雖說岳父岳母不煩,他還是跟喬晨租了房子搬出來,至少讓老人睡上清靜一下,再然后,他決定向蟲子學習,正好林一棵也準備買房,相約著住一起,說少年同學老來伴嘛。

        3

        送小冬返?;貋恚侣劼?lián)播剛開始。這回馬大佑沒坐在電視機前面盯著,坐在陽臺上抽煙,陽臺是他的抽煙區(qū)。喬晨說,不看,換臺了呀。馬大佑說,聽著哪。喬晨也到陽臺上,坐在搖椅上晃,晃了一會兒說,小冬在學校彈吉他獲了二等獎。他看了一眼她說,還不是鄰居教導有方唄!她伸了脖子望了一下隔壁陽臺悄悄說,小冬說林白很迷陳左呀。他又看她一眼說,瞎說吧,有啥好迷的?。克f,女孩兒的心思嘛誰說得明白呀,我也這樣問小冬,小冬聽林白說,就是覺著老帥老帥了,像是渾身都有曲調。他再看她一眼說,你覺著呢?

        喬晨說,挺正常的呀,我小時看一賣棉花糖的老頭兒,也覺得帥壞了,想著長大嫁給他就好了,天天一大朵棉花糖。他看著快要抽完的煙把兒,突然問,信不信紙能包住火?她白他一眼說,不信。他隨手抓過來一張報紙疊起來,然后包住煙頭,一點一點地包,然后慢慢打開,煙頭在哪里?他說,煙頭窒息死了!她接過來看了說,還真的能包住火呀。他說,這個要看紙的厚薄,也要看火的大小。

        喬晨呵呵樂了說,我跟你說個好玩的,科室來了新人,主任帶她,前天有個人乳腺增生,她給檢查,主任寫病歷,主任問她,哪個方位增生,新人愣了一下說,九點鐘方向!

        他笑說,這孩子美劇看多了!她也樂不可支,又說,來了一個女的取環(huán),醫(yī)生問她是感覺不舒服還是怎么的?女的說,沒用了。醫(yī)生說,B超顯示正常著啊。女的一拍桌子,嚇得醫(yī)生一哆嗦。醫(yī)生小心地說,有話好好說。女的怒吼:讓你取你就取,廢什么話,我都絕經(jīng)一年了!他又笑,她嘆一口氣說,女人真不經(jīng)事兒。他伸手,放在她的膝蓋上??蛷d的光映著她的臉,溫和好看。突然又收回手,他的心再一次被扯起來。

        雖然,紅杏出墻那是給春天好看,喬晨為什么呢?還有,一想到攤牌,想著從此之后就成了陌路,馬大佑的心就一下揪起來,喉嚨發(fā)干接著還要哇哇吐幾口,小冬怎么辦?還有,他舍不得她,就像一個盤子碰了小豁口,直接扔掉的總是少數(shù),況且兩人在一起都十七八年了,就像是排骨燉藕,雖說排骨還是排骨,藕還是藕,但都入了味。每次看著她,都有點船入港老還鄉(xiāng)的感覺。他甚至想到祖父祖母的墓碑上刻著喬晨的名字,鑿掉嗎?在他老家,喬晨的美譽度超過他。從他第一次領她回家,贊美就開始了。喬晨有入鄉(xiāng)隨俗的本事。盡管吊腳樓似的毛廁讓她著急,柴火灶做的飯菜她吃不慣,甚至親戚的熱情也讓她不安,可她總是笑臉。這般,她在他的老家成了媳婦的標桿。他爹說,哎呀,大佑,這硬是燒了高香!

        馬大佑像草叢里的兔子,一半身子在張望,一半身子還在草叢里,心里一會兒勇猛一會兒又膽怯,他不知道拿自己怎么辦。過了一會兒,他小小得意了一下,他覺得用紙包火是個隱喻。

        一會兒覺得自個是菩薩心腸,一會兒又恨意難平。這天下午,馬大佑蹲在五金板材店前的馬路牙子上,小師傅正在電焊防盜網(wǎng)。他等小師傅焊完問,會做空調架子不?小師傅說,小意思,指著一個架子讓他看,夸自己如何做工精細。

        馬大佑問,安在墻上結不結實啊?小師傅說,咋不結實?上膨脹螺絲嘛……他笑笑走了,走時買了一把扳手。

        馬大佑趴在自家陽臺上看著空調外機,看得面目很生動時,陳左也出現(xiàn)在陽臺上。

        馬大佑說,天還是冷。陳左笑說,天氣預報說要回暖了。又說,有時間喝酒吧?我有幾瓶好酒哪。馬大佑說,我就是老出差。陳左說,總有時間的嘛。又說,小冬已經(jīng)彈得很好了。馬大佑說,你費心了。

        又扯了幾句,馬大佑轉身回到客廳,喬晨笑說,還家長里短上了呀?馬大佑說,約著喝酒呢。喬晨說,你們男人怎么不是酒就是色呀?馬大佑說,都愛好這個嘛。喬晨吃吃地笑,馬大佑就說她笑得荒淫。喬晨走過來,一把捉住他,他呆若木雞,立刻老實了。

        那把扳手,馬大佑藏在陽臺上的舊皮箱里,同時咬了一下牙。同時,他恨物業(yè)公司堅決不讓居民裝防盜網(wǎng),說不好看。

        周末,他出差去廣州,周一好辦事。一般來說,他出差前夜,喬晨要糾纏一回,管這事兒叫折舊。他說,能不能讓我歇會兒?喬晨說,才不,就是要讓你想做壞事也沒力氣呀。他說她很傻很天真,一點也不懂科學,男人都是自負盈虧的。她越發(fā)做些小貓小狗的樣子,其實心里還是一只啄木鳥,一門心思想把樹啄空。

        清晨,馬大佑說,我走了。然后就是一成不變的幾句話,記得把門窗關好,煤氣關好,下個周末小冬回來,給她弄點好吃的,別忘了煮白菜丸子湯。

        喬晨說,等一下我呀。她正在刷牙。

        片刻之后,喬晨出來,抱南瓜似地抱著他的腦袋。后來親了一下他,清涼的嘴唇,似乎有點西瓜霜的味道。他的回應潦草。他說,還得趕火車哪,拍拍她的臉,笑瞇瞇地走了。小冬穿著睡衣跑出來,咦呀一聲說,爸爸,再見。他站定說,再見。

        出門之后,馬大佑搓了一把臉。這次出差像逃跑。這兩星期,他像演員,像特務。他想,如果他不突然班師回朝,也許就不會發(fā)現(xiàn)破綻,那樣會不會好些呢?

        半個月前他出差回來,傍晚接到了喬晨的電話,喬晨發(fā)嗲說,飯吃不香咧……他故意說,還要一兩天才能回來。說這話時,他臉上有些壞笑,他想著要奇兵天降,像歹徒那樣,弄她個措手不及。

        到家門口都后半夜了,他把鑰匙輕輕插進鎖孔,門反鎖著,他想,喬晨還真聽話。他按門鈴。一遍又一遍,門不開。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喬晨半夢半醒地說,有人按門鈴,要不要報警?他哈哈大笑,是我回來啦,傻瓜。

        沒有他想象中的飛奔而來,漫長的一分鐘之后,門才開。當時他并沒有覺得異常,喬晨捧著熱毛巾站在門口,看上去很清新,像出鍋的饅頭。他還笑了說,怎么弄得這么正式?她用毛巾擦他的臉,邊擦邊擦說,披頭散發(fā)不好看呀,你不是說再好看的人睡著了都有些蠢相的嗎……

        他扛起她朝臥室去,她撲騰著說,洗洗呀。他不說話,也不放她下來。

        就在進臥室門的那一剎那,他看見女兒小冬房間的窗簾在輕微地晃蕩。他說,小冬窗戶沒關哪。她一手環(huán)著他的脖子,一手關上了臥室的門說,透著氣好呀。

        他是第二天早晨發(fā)現(xiàn)的異常,昨晚那動蕩的窗簾讓他不踏實。有個故事說,老僧問和尚們是什么讓那一面旗動了?一個說是風動,一個說是心動。老僧贊美了最后一種說法,老僧講究的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于他來說,那個簾子動了,他的心也動了。他進小冬房間,推開窗,他并不指望看到什么,可他看見了空調外機,這不要緊,因為自從裝了空調,外機一直就在那里的。要緊的是,他看見了別的,很久沒有下雪也沒下雨,外機有些灰塵?;覊m上有幾個腳印,無一例外的腳尖朝里,看上去并不明顯,但對于他來說,已經(jīng)觸目驚心了。

        陳左家里總有歌聲琴聲傳出。一年前,女兒小冬報了陳左的周末培訓班,因為林白在學,況且小冬覺得女孩子抱個木吉他挺有味道的,又說學門手藝,回頭上大學,好出風頭。

        喬晨領著小冬去找陳左,陳左說什么也不肯收錢,原因只有一個,沒收林一棵的錢。

        喬晨回家跟他說這理由真奇怪呀。他說,有啥奇怪的,這是個人情。人情不要理由。有天小冬嫌下樓上樓跑著累,要是在陽臺上搭個橋就好了,他還表場小冬說,這個主意不錯……

        如果不是太趕時間,馬大佑愿意坐火車,他喜歡在火車上睡覺,輕微的晃蕩感,速度感,讓他飛快睡去,不分白天,還是晚上。

        雖然心事重重,但他還是飛快入夢,夢里他的左手變成了鍵盤,右手變成了屏幕,左手打字,顯示在右手,字體是黑的,過一會兒還冒煙,又像是烙上的。這情景讓他有點害怕,不過他在夢里勸自己說,這是在做夢。他在夢里笑著,這夢是個復式的……

        汽車的燈前面的雨織布一般,黑黑的水和閃光的炕,他就在那時想起一個女人,她就住在這個城里,那時她臉上幾顆青春痘正在努力潰敗,那時在某棵樹下等過她,穿過城市的某一條街道,找一把長點兒的椅子。

        就在那時,他想起了一個女人,想起一把好乳,想起了朝上一下朝下一下,朝左一下朝右一下,尹麗川說那是釘釘子,不是做愛。想起了一個枕頭,兩個頭擺在一起,這樣想著挺沒勁,于是就想戴望舒,想撐著一把油紙傘結著怨愁的姑娘,抹去了一分鐘之前的心里的流氓。

        廣場上一個女子老式挎包一樣挎在肩上,她說老公住店不?他笑了說,還得趕路呢。她說,萍水相逢都是緣分,不如……她省略了不如后面的,接了一句:十分鐘就夠了。她嘴里有木糖醇或者綠箭的味道,廣告上說這東西很清新。

        跟她說,十分鐘時間要用來走過廣場,排在人群的后面,把一包方便面放在X光機上。然后沖過去在沒有落地之前抓起來,也許警察會查身份證,身份證在上衣口袋里,得站在大廳里看從哪個候車室進站。得把火車票交給一個人,讓他剪一個口子。跑過通道,下到地道,接近火車。找到鋪位放下行李,在心里說,我穿過你的城市,是藍色的月光弄濕了衣裳……

        他在異樣中醒來,沒有睜開眼睛。然后,他感覺到了濕。確切地說,他夢遺了。喬晨前不久說,夢遺是青年人的事,中年男人可憐呀,就算春夢,也修身養(yǎng)性。

        如果往常,他要給喬晨發(fā)短信的,可現(xiàn)在他沒這個心情。從背包里摸出一條內褲,揣在褲子口袋里,去衛(wèi)生間換下濕的,丟在池里,又撒泡尿沖下去。

        4

        陳左被方娜拉著下樓打羽毛球,老男人對于年輕女子總是遷就,就像他嘴上不停地說好累好累,方娜撅個嘴巴,他也就起身了。

        沒有球網(wǎng),陳左撿個枝條放著當中線,不為輸贏,只為誰來撿球,開始打時,兩人挺講究的,只是兩盤之后,兩人小孩兒似的,拖著球拍站著不動,陳左說方娜二次擊球,方娜說他勁兒使得太大,差點讓她摔了。正斗嘴,喬晨走了過來說,練哪?方娜說,喬醫(yī)生,打一盤?說著把拍子遞了過來。

        喬晨說,我打不好呀。方娜笑著說,打著玩唄,他又不是林丹。這般,喬晨脫了薄羽絨服接過拍子。方娜說,我當裁判。

        喬晨開始有些生疏,幾拍之后好像感覺上來了,高高躍起,死扣陳左。陳左好像讓她調動起來,左撲右擋,總算招架住了。一盤打下來,滿頭大汗,直喊著歲月不饒人。把拍子交給方娜,兩女人打得和風細雨,球落地了,爭著撿。

        打了一會兒,喬晨手機響了,李苗說在小區(qū)門口等她,她們約著逛街。喬晨把拍子給了坐在長椅上的陳左,跑著去小區(qū)門口,黑發(fā)飄起來。

        方娜舉著拍子在他眼前晃,他回過神。方娜說,真有禮貌,眼晴還會送人呢。陳左看著她笑,眼睛瞇一條縫,一副陶醉壞了的樣子。

        方娜不高興了,哼了一聲,轉身回家,陳左跟著也回了。方娜絞著手坐在沙發(fā)上使小性子,陳左拉她的手,拉一下,她甩一下。娜,怎么啦這是?陳左的聲音溫和,方娜的眼淚下來了,咬著嘴唇越發(fā)楚楚可憐。陳左去倒了熱水,打濕毛巾來抹,眼淚卻越抹越多。方娜抓著他的衣服說,心里忽然難過,早上看見一把丟在垃圾桶的小提琴,讓賣早點的漢子給捉了出來,揚起來朝地上摔,琴弓一下就斷成兩截,弦還響了一聲,他再用木錘砸成一截一截的,把它們塞到爐子里面,我就那樣看著,一把小提琴成了灰。

        陳左也嘆息一聲說,誰會這么狠心咧,舊琴可以掛在墻上啊……

        方娜猛地站起來說,我得走了,沖進衛(wèi)生間,三分鐘后,煥然一新地出來。陳左要開車送她,她堅持打的,又說,如果不太累,散場時來接一下就行。

        方娜的難過一半是因為小提琴,一半?yún)s是煩心。本來嫁人就是一咬牙一硬挺的事情,她牙咬了腰也挺了,婚紗照從照相館取回來了,靠在客廳里還沒上墻,過幾天去照登記照,接下來就是到民政局領本兒,她想要辦個婚禮,可陳左說不辦,新潮一把,選個地方度蜜月,國外都行。這讓她不開心,她還是想辦,這男人女人不辦婚禮有點像偷偷摸摸,還有,有人看著結了婚,多少也能起個監(jiān)督作用。

        方娜談過多次戀愛,被人追,追過人,被人甩,也甩過人。她喜歡戀愛的感覺,卻少結婚的勇敢,直到遇到陳左。

        進城十年,城市洗掉了她身上的村莊底色,她只是從小喜歡唱歌,壓根兒沒有想到有一天唱歌能當飯吃,她最初到縣城,只是想學裁縫,然后回到鎮(zhèn)上,開個鋪子,父親母親趕集時能歇個腳,只是她沒回到鎮(zhèn)上,從縣城到省城,回鎮(zhèn)上像是一個陳年的夢,那個夢里有個沉默寡言的同村男子,叫郝西川……

        陳左給她的感覺很新,像一個文藝青年,雖然他已經(jīng)中年,不像很多男人看著她時,眼里總有或稀或稠的欲望,好像在測算離床的距離。他不同,他看著她時,像個園丁,繁花一片,他只是看護。只是到后來,她才明白,無心插柳柳成蔭,可能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吧?他們見面,喝酒,聊天,他聽她唱小曲,甚至還約著上了一回廬山,親昵的舉動算是拉了手,后來她實在忍不住問他,你離婚兩年啦,還想不想成家?他說,這用問?她問,你看我咋樣?他說,我都快老頭了。她說,你看我咋樣?他說,你得問問你爸你媽,我不能跟楊振寧博士比。她說,我的事情我定。他說,那我允許你隨時反悔,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我不會恨水的。

        方娜罵了一句粗話,然后親了他的嘴,雖然他剛剛吐掉口香糖,但嘴里那種氣味讓她遲疑了一下,后來她回家時才明白,那種氣味非常像樹林里落下來的葉子淋了一回雨,有點腐。

        在上床這件事上,他不急切,有點像陶淵明說的: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這調調讓她著迷。不過,該來的總會來的。

        玉蘭開了一樹的花朵,有點像大團大團的衛(wèi)生紙,青灰的樹干還沒褪去春寒,看上去冷冷的。那是個稍稍有點灰的中午,她記得。

        當時,她站在窗前看著那樹花。他抱住了她,順手拉上了窗簾。他說,一起看個電影吧。她說,好啊。

        他蹲在碟機前面,寬肩,胖腰。她也蹲了下來,手搭在在他的肩上。他看了她一眼說,你可真好看。她沒有接他的話,電影開始了:

        筆尖忽緊忽慢,蒼老的女聲獨白,接著就是藍天白云,和一條淺黃的河流,青澀女子和成年男子在那里相遇了,年輕的杜拉斯和她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相遇了。她穿白色長裙,他穿灰白的西服。相遇得波瀾不驚……

        《情人》開始了,方娜在網(wǎng)上看了兩回,不過,她沒做聲。

        兩個人坐在汽車里,中間隔了些距離,中國男子的手指慢慢游移,像是某種昆蟲伸著長大的觸角,一點,一點的,他捉住她的手指,此時,音樂響起,像湖水沖刷堤岸,起來了再落下去,再起來……

        長鏡頭里的西貢港,湄公河,濕熱的街道,來來往往叫賣的人,男子領著女子回家,他說:“我害怕,我害怕會愛上你?!彼f:“我寧愿你不愛我,我想做你和其他女人做的事。”她神情堅定……他伏在她的身上,她緊皺的雙眉……

        熟稔的情節(jié)依然讓方娜呼吸急促,陳左的呼吸也深重,她感覺他的手有些許的痙攣。

        那時,方娜在他的懷里了,解她的棉裙,然后是內衣,手法嫻熟。方娜喊了一聲,他問她怎么了。她說一句。他說,頭一回是這樣的。她笑了起來說,那可是被雷劈死的幾率啊。陳左一點兒也沒受打擊,反而更加自如了。

        后來,方娜無數(shù)次想起那個午后發(fā)生的事情,有一些不甘心,想著還讓這個老男人給掌控了?電影只是個道具。她是這樣說的,你還挺懂情趣的。他謙虛了一回,彼此彼此。然后把手伸進她的懷里說,你那里有一只蝴蝶。

        那是一只紋在右胸口的蝴蝶,看上去色彩鮮艷,其實蝴蝶身子是一個突起的傷痕,她想如果陳左問,也許她會告訴他怎么回事,也許不會。

        他說,唱一個吧。方娜低低唱了:一對蛤蟆水面飄,公蛤蟆摟住母哈蟆的腰,母蛤蟆摟公蛤蟆的頸,看得小乖姐淚淋淋,想當蛤蟆不當人……

        他將大腿拍得啪啪響說,萬物生長,各得其所啊。蛤蟆啊,我們哪,一樣的。又說,我跟你做個保證吧,我保證你是我最后一個女人。方娜說,你想我保證不?他說,不用,真的不用。

        4

        馬大佑躺在賓館里看天花板,聲音來自隔壁,應該是床靠背在撞墻。他吐一個大煙圈兒,再吐一個小的,小的可以扶搖而上從大煙圈中間穿過去,這是他這幾年出差無聊時練出來的本事。

        隔壁的撞墻聲終于歇下來,房頭柜上的電話響了,不用接就知道怎么回事,似乎床頭的電話只有這個作用了。他還是接了,一個女子說先生要不要服務?他說,對不起。女子說,長夜漫漫,一個人不好睡的。他說,對不起。女子說,萍水相逢,別說對不起呀,不過是綠葉對根的情意。他忽然笑了起來說,我是個農民啊。女子說,農民好呀,干凈。他放聲笑了說,你挺會說話的,不過,對不起,你找錯人了,我來廣州治病的。女子說,怎么了啊?他壓低聲音說,陽痿。電話那邊兒沒了聲音,接著傳來盲音。

        馬大佑將話筒輕輕扣上,心里討厭了一回自己,近來他時不時要討厭一回自己,不是孔老師說的那種,吾一日三省吾身,就是純討厭。這在之前是不可能的,他那么熱愛自己,包括下了很大決心要割的包皮,到底還是沒割。

        割包皮是喬晨的主意,一個婦科醫(yī)生總是有她的道理,其實,道理他都懂的,那玩意兒基本沒啥用處,并且藏污納垢。喬晨說,是個非常非常簡單的手術,甚至不用上醫(yī)院,在家里她都能做。開始他抗拒,可喬晨有耐心,除了做他的思想工作之外,還喜歡給他消毒,本來已經(jīng)千鈞一發(fā)了,由她用大號棉簽蘸了消毒水擦拭一通,那個勁兒就過去了。他不滿,她也不滿。最后,他同意在家里割,麻藥注射了一半,他伸手拔出針頭,一臉眼淚,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他說,這一割對不住老家的山川風物,它們都好的咧,他卻割了。又說,對不住列祖列宗,他們都好好的呢,他卻割了。自此之后,他堅持每天洗澡。喬晨再也不提這事,也不再給他消毒,他心里挺感激的。

        其實不割包皮,他說的對不住都是虛話,最隱密的想法卻是城鄉(xiāng)斗爭,憑啥農村就得屈服于城市?

        當年米社長介紹喬晨給他時,那感覺像天下掉下來個林妹妹,這么好的姑娘怎么會到他身邊?他倒是留了個心眼,怕喬晨有什么隱疾。喬晨挺正常的,除了有輕微的潔癖,比如坐公交車時,不輕易坐下來,她反感別人坐時留下的體溫。平時,自自然然的,頭發(fā)齊肩,冬天披著,夏天扎得高高的,這樣涼快一點。喜歡平跟的鞋子,不想讓腳受罪。喜歡棉質的東西,甚至棉花糖。

        在他看來,喬晨有文藝的潛質,只是沒有表現(xiàn)出來,比如喜歡張愛玲,恨胡蘭成。胡蘭成寫他和張愛玲的生活,問張兩人一起的感覺怎樣,張說,你像一只小鹿在溪里吃水。這話她喜歡,覺得顧盼生姿,見情見性。他問如魚飲水呢?她學魚瞪大眼睛說,如魚飲水,鼓著眼睛,只是飲呀飲呀,討厭極了!

        他似乎想不到喬晨的壞處,甚至出墻,他的恨也像是輕飄飄的,這讓他難過。他想起今天酒桌上聽到的一個段子,拿出手機一字一字地輸入:

        有個男人找到心理醫(yī)生訴苦,說他回家之前給妻子打了電報說了具體時間,結果回家時發(fā)現(xiàn)妻子和別的男人在床上,三天之后,那封電報才送上門。心理醫(yī)生就罵,電報局他媽的辦事效率太低了!

        片刻之后他收到喬晨的回復,哈哈,這段子好玩兒。過了一會兒又發(fā)來一條說,啥時回,下水道像是堵住了呀。他回說,提前三天給你發(fā)電報。她回說,我等著呀。

        他咬了一下牙,他不覺得這是調情,他覺得喬晨心理素質太好了,真會做戲。他想起陽臺上的那把沉甸甸的扳手……

        喬晨打來電話說,小冬的語文老師要求家長給青春期的孩子寫一封信,你出差了,我就寫了,沒想到老師覺得寫得太好了,打印出來貼在報欄里,當然一起貼的那一封家長給男生的信。

        他說,趕緊發(fā)到我的郵箱里。喬晨說,已經(jīng)發(fā)了呀。他登陸郵箱看,寫得深情而大膽,有兩段他覺得很好:

        初潮,你以為流血會死,那只是排卵的結果,在此之前,遇到精子,會懷孕的。性,遲早都會面對,要有底線,十八歲之前嘗試,那是找死。要有安全措施,懷孕是要當媽的。如果不是,就是愚蠢,身體是自己的。

        戀愛中的男子最好,好得像媽媽,一門心思地為女子著想。天晴,他想著會不會曬著你;天黑,會不會嚇著你;天涼,會不會凍著你;下雨,會不會淋著你。但結婚后,男人會回到常態(tài),不要因為這個怪他以前的那么好是手段。初戀,初吻發(fā)生一個人身上,并且到死都在一起,要感恩。如果沒有,也不要遺憾,總是有原因的。

        他回撥她的電話,贊揚這兩段文字至情至性,她等他贊美夠了,才笑著說,小冬老師把這兩段刪了呀。

        他總算睡著了,做了一個夢。陳左踩翻了空調,落在一樓小院里的狗窩上,壓死了那只大狗,自己也死了。警車來了,好像警笛不響,警方經(jīng)過調查得出結論,陳左意外墜樓身亡……

        然后像是倒帶,陳左跨出窗戶,踩在空調外機上,啊的一聲,喬晨瘋了一樣撲進了那個房間,趴在窗戶上,將手遞給正抓住管線的搖搖欲墜的陳左,陳左一用力,她半截身子懸了出去,這時,他抱住了喬晨,那情形很像猴子撈月亮……

        他就醒了,夢里的事情歷歷在目,他不覺得奇怪,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罷了。

        這次出差還算順利,第十天就回來了,到站剛好八點,他沒有等到深夜,雖然他有這個念頭。

        他打電話說,我剛下火車。喬晨說,好呀,煮的湯還是熱的哪。車到小區(qū)門口中,喬晨已經(jīng)站在那里了,從他手里接過行李箱,挽了他的手臂,手上有親昵的小動作。他低頭看她,笑,她抿著嘴,也笑。

        他們遇見提著小提琴出門的陳左。陳左說,回啦?馬大佑點頭說,回了。走了兩步,馬大佑扭過頭說,出去啊?陳左說,啊,出去。

        回到家,喬晨給浴缸放水。他似乎沒能力拒絕她的溫軟??伤忠淮巫屗蘖耍Я怂募?。他跟她保證,下次不了。喬晨說,你到底怎么了?他不停道歉,喬晨止住了哭泣,伸手捂了一下他的嘴說,好了,人是動物變的,這樣想,就好點兒。

        他到底還是講那個故事,他拿起那本雜志,他說這個故事挺嚇人的。喬晨來了興趣,講我聽聽呀,我就喜歡聽恐怖的,她靠在他身上。

        從前,歐洲一個地方有個城堡……

        講著,講著,他感覺喬晨的身子輕輕晃了一下,笑容也僵在臉上。喬晨說,這是個很殘忍的故事。他說,可不是嘛,為什么伯爵妻子不做聲,花匠也不做聲呢?

        喬晨說,可能他們怕吧,伯爵都是有寶劍的。又說,你為啥要講這么個故事,這讓人怎么睡呀?他說,我摟你睡。

        他倒是飛快地睡著了,喬晨翻去覆去睡不著。她的心里起了疑問,他為啥最近老是要講故事呢?

        第二天早上,馬大佑站在小冬的窗口,這一次又讓他傻了。兩雙鞋子放在空調上,鞋尖朝墻。

        他的胸口起伏得厲害,難道是他的幻覺?等心跳平穩(wěn)時他問喬晨,怎么把鞋子曬在這里?喬晨說,太陽最先曬這兒呀。

        他忽然笑了,笑得蹲在地上,喬晨怔怔地看著他。他笑得躺在地板上,還抽搐著笑,不過幅度不大,接近笑的尾聲。

        終于,他坐起來,一本正經(jīng)說,我稱帝了!喬晨撇嘴說,好呀,回頭你要么朕,要么是寡人,要么孤。我就臣妾了。圣上有如吩咐?

        他說,傳朕口諭,三宮點燈。喬晨沖他一咧牙說,你敢!

        他站在陽臺上抽煙,慈眉慈目地看墻上的空調,正好看見方娜也探著頭,把一塊熏得黑乎乎的臘肉掛在陽臺的欄桿上。他說,正宗啊。方娜說,老家的東西,能不正宗?

        正說話,陳左也出來了,陳左說,哪天煮好了,請你們來吃個美的。

        馬大佑說,你們夫唱婦隨的,三月不知肉味都行嘛。陳左呵呵笑,肉還是要吃的。

        5

        說不上來夫唱婦隨,方娜認識陳左,的確因為唱歌。

        那時她剛唱完《青藏高原》,他朝她招手,她走了過來。他說她發(fā)聲的部位不太準確,他說她的吉他音準也不大對勁兒,他說你再這樣唱下去會把嗓子撕壞。說著接過她的吉他,撥弄了一會兒說,弦高了,得把弦枕弦橋磨一下。她知道她遇到了一個行家。

        男人和女人用不了多久就會像老友。他請她來家里,炒幾樣小菜,高腳杯里總會盛上酒,有時紅,有時白,相對而坐,甚至拉著琴唱一些酸曲。

        她唱:山歌不唱冷啾啾,芝麻不打不出油,芝麻打油換菜籽,菜籽打油姐搽頭,郎不風流姐風流。

        她唱:冷風繞繞天要晴,畫眉叫叫要出林,鯉魚搖搖擺脖子,姑娘妖妖要嫁人。

        她唱:十八大姐找碎郎,夜夜睡醒抱上床,睡到半夜要摸奶,拍頭拍腦幾巴掌,又當妻來又當娘。

        她唱時,他用筷子敲著碟子,不久,他就學會了,時不時就唱幾句,或者取上吉他邊彈邊唱……

        他很懂女人的心思,為什么不肯辦一場婚禮?方娜想不明白。

        他夾一條小魚喂她,她擺了一下頭說自己來。那條魚還在嘴邊,于是就吃,一寸一寸地,他就那樣舉著,等她吃完,用筷子分她的嘴巴,直分得她心軟?;槎Y的事,她又放在心里了,有點像呼吸不暢,不由自主地嘆息一下。

        方娜沒想到,陳左的前妻水紅約她。在此之前,她用了好長時間來判斷他和水紅有沒有死灰復燃的可能,雖說男女之事大多是一本爛賬,可是她還是決定弄個頭緒好些,她得出的結論是死灰燃不了。

        如同陳左所說的,他之所以成為前夫,是因為水紅和別人好上了。給了他非常環(huán)保的帽子,當然別人也努力配合了。這句話他說得挺幽默的,可他的臉卻鐵青著,分明氣急敗壞。一想起這個,他就咒罵水紅,用詞下流。但他和兒子陳昌卻處得很好,離婚時陳昌跟水紅,也說不上來跟,在外地念研究生。暑假回來來他這里,他喝酒,給陳昌倒一杯,陳昌不喝。他兩眼一瞪說,男人怎能不喝酒?于是,陳昌就喝,喝得滿臉通紅。他說,這才是我的兒子,關公就像你一樣。我小時也是讓你爺爺這樣教育著喝酒的,多好的一個老頭啊。說著就朝著墻上瞅著,那里掛著他父母的遺像,兩個慈眉善目的老人。陳昌第一次見方娜也好玩,他問陳左,我是叫姐姐呢還是叫阿姨?陳左笑著讓他自己看著辦。他說還是叫阿姨吧……

        有一回方娜挽著陳左逛街,遇見了水紅,水紅看上去精致,只不過大部分是都是化妝品的功勞。就像是北方的樹,有點年輪的,差不多都有著粗糙的樹皮。

        陳左一丈多遠就跟水紅打了招呼,好像格外熱情,當然,主要是顯擺,方娜多年輕啊多好看啊。

        有一陣子方娜覺得他們像過蜜月,一有時間就膩在一起,方娜受寵的同時也泛酸水,那個感覺就像是于他在做單元復習題,不過,這話她放在心里,她一點兒也不想敗他的興。

        水紅約她。她愣了一下問有什么事?水紅笑了說,就是聊聊天。她答應了。

        去咖啡館的路上,方娜跟陳左打電話說,水紅不會告訴我你最愛喝橙汁,穿四十三碼鞋,睡覺喜歡一夜都開著燈,又或者腸胃不好得吃奧美拉唑?

        陳左要她別去,說水紅沒安好心,肯定會打擾他們的生活。

        方娜說,你怎么就不把人家想好一些呢,不是說一夜夫妻百夜恩嘛。陳左說,她本來就很壞很賤的。

        方娜說,再有一百米就會見到她啦,別緊張,和離異人士戀愛差不多都有這一出的。陳左突然發(fā)火了,要她立刻回來。這更讓她好奇了,她偏要去。

        水紅注視著她一點一點走近,招了招手,服務生就端上來一杯南山咖啡。

        水紅怎么知道她喜歡這個牌子的咖啡?方娜吃了一驚,她覺得這杯咖啡里充滿了故事。水紅說得直接,聽陳左說你喜歡這個牌子的咖啡。

        方娜沒有接話,微微笑了一下。

        水紅說,緣分哪,我們同過一個男人,這男人怎么就這么好的運氣呢?我們這前仆后繼的。方娜淡淡地接了一句,嗯。

        水紅說,陳左不錯啊。方娜說,嗯。

        水紅說,男人也就那么回事,狗樣的,給根骨頭跟著就走。方娜看著水紅,有點不安。

        水紅從包里拿出一張照片給方娜看,落日里木蘭山,水紅臂彎里是一件她熟悉的棉襖,一個人影兒在她腳邊了。水紅說,這個影子是陳左的。又說,你看照片上的日期,看呀。

        木蘭山在郊區(qū),方娜瞄了一眼照片的日期,盤算了一下,原來就在兩個星期之前。

        雖說水紅循序漸進,可依然像一把小刀捅了自己一下,方娜不知道怎么說,只是喝完那杯咖啡,不忘說一聲謝謝。然后又說,啥時我得找你新老公談談啦。

        方娜站起來要走時,陳左趕過來了,方娜沒理他,他也沒理水紅。

        水紅坐在那里,像在從水里吹泡泡那樣笑了起來,哈哈嘿,哈哈嘿。

        方娜抬手抽陳左一個耳光,陳左走過去給了水紅一個耳光。水紅站起來想打方娜,讓陳左隔開了,不然就有點像擊鼓傳花。

        陳左的理由很簡單,他之所以要吃回頭草,是因為他要把那頂綠帽子還回去,他說那個感覺非常好,因為他總算是睡了別人的老婆!他說,那事他只做了一次。他甚至開導她,就當是沒離婚之前做了一次吧,以后不干了就是了。

        方娜一言不發(fā)將毛巾牙刷裝起來,挎上吉他回她的住處了,沒哭,也沒喝酒,硬挺在床上。每次她難過都要想一陣子郝西川。

        她想,要是一門心思跟著郝西川會怎樣呢?她也知道這樣想沒有意思,可喜歡這樣想,至少有兩個孩子,至少在村里起了二層樓……郝西川也在省城,現(xiàn)在成了大工,雖然累,可錢多,聽說工錢開得也利落,不像以前每到年底都像是個討飯的,蹲在老板門口要錢。

        她打郝西川的電話,郝西川說他在五十三層樓上咧,長江看得清清楚楚。她說,你啥時歇工?郝西川說,大雨才歇。她說,你歇一天吧。郝西川說,做活兒的命。她說,你是個人嘛又不是機器,你歇一天嘛。他說,你有事?她說,衛(wèi)生間透水。郝西川說,行。

        郝西川來來了,穿了一身干干凈凈的衣服,看上去挺精神的,站在那里不動,問她要不要換鞋。她說,換什么鞋呢?他說,怕你罵不講究。

        她一下就紅了臉,當年跟著他去縣城學裁縫,錢又不夠,先在車站商場當售貨員,租了一間小房子,其實就是水泥地,房東涂了一層紅漆,她很喜歡,每次他來,她都他要換鞋的。

        郝西川去進衛(wèi)生間看了看,出來就嘿嘿著說,哄我的???她說,歇會兒吧,錢是能掙完的?他在小沙發(fā)上坐下,她煮好肉棕子。他一氣吃了六個,還要吃。她擋著他,說還有好菜咧。

        兩人坐著,郝西川說有點熱,方娜說,你天天曬太陽,還怕熱。郝西川說,不知道啊,就是有點熱。方娜開空調,找不到遙控器,他跟著找。冒出一句,怎么還是沒有一點男人味兒?她問為啥。他說,沒有男人鞋子,床上只一個枕頭。她說,你還挺會看嘛,是不是特別同情我???他說,有一點吧,報紙說像你這樣的叫剩女。她笑了,剩女跟剩菜樣的。他說,沒餿,熱熱還是能吃的。她又笑了。

        郝西川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只手表遞給她。她說,表?他說,嗯。她突然想來,那年她想要一塊表的。他答應給她買,可一直沒買。她說,你還記著。他說,記著。

        兩人都不曉得說啥了,方娜開了電視讓他看,自己去了廚房。不大一會兒,菜就做好了,紅燒肉,醬牛肉,白灼蝦,腌魚塊,咸鴨蛋,外加一盤上海青,一盤煎得微黃的豆腐片。他說,這么多菜招待我一個人哪?方娜說,還有我呀。拿出一瓶酒要他聞聞。他說,谷酒?老家人喝老家酒,好得很。

        郝西川半瓶下肚,話多了起來。說那時把她從村里領到縣城,天天心里都想著一件事,得把她睡了,睡成煮熟的鴨子飛不了。可她一點兒也不給他機會,有點機會,她一眼睛掃過來,他的骨頭都酥了,動彈不得。那時候工友笑話他,說他連個女人都搞不定,說多了,他覺得挺沒面子的。有一回晚上就沒回去,在西關錄像廳看了一晚上錄像,第二天一大早回到工棚,無比驕傲跟那幫龜孫兒說,昨天晚上把事辦了。工友就問怎么辦的?這個簡單,錄像里頭都有,我按那個說,大家伙兒都信了。從那之后,沒人再說那話了……

        郝西川說,她走的那天晚上脫了衣服讓他搞,他是氣昏了頭。她一走,他悔死了,一年多連邊兒都沒挨上,太冤大頭了……

        方娜說,那你當時為啥不攔著我?你不是力氣大嗎?你打我一頓說不定就準用。

        郝西川說,我打你干啥?要打也是打那個拐你跑的,哎,打不過。那個人呢?

        方娜說,狗日的不見了……他在車站商場里買東西,付了錢之后他將一管潤唇膏給我,說是我的嘴唇太干,我不要,他說,姑娘,你真好看。說完就走了,第二天他又來了,這回說我的手漂亮,這樣的手放在超市里數(shù)些毛錢太可惜了。我從來沒有聽人這樣夸過,也可能是那陣子我看瓊瑤的書看多了,其實他給那個唇膏時我對他就有好感的。我就問他,我的這樣的手應該放在那里呢?你猜他來了一句什么,說應該放在他的手心里。我的臉一下紅到耳根了。他說他住上源飯店。他說他要帶我去省城,省城大得沒有邊,那才是個世界,他只等我一天。

        我思前想后那天晚上跟你說了,你沒攔我,我想著讓你得手……你又不,還罵我。第二天我去上源飯店找他,你知道的,就是以前的政府招待所。我跟著他到了省城,他幫著交了學費,讓我上電腦學校,他說漂亮的手指應該做些漂亮的事情。那時真蠢,傻到懷孕三個月都不曉得,還是他發(fā)現(xiàn)的,他要我去醫(yī)院,我想跟他生個娃。

        郝西川說,你那時鐵了心的,那早上我在車站跟那個人打了一架,人家會打架些,把我打趴下了,你在車上沒下來……你可真賤。

        方娜說,我是真賤。結果人家早都結婚了,我讓他離婚。他說他不能離婚。我大喊大叫說他是騙子,他說,男女睡覺是個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能是騙子?我氣瘋了,拿一把水果刀,比劃著要死給他看,結果沒能掌握好,那刀捅著了自己的胸口……他把我弄到了醫(yī)院,辦完住院手續(xù),就不見了……

        郝西川說,你可真賤。她說,是賤。她解衣服,他站起來說,干嘛?她說,就是讓你看看刀捅的地方。

        那里畫著一只蝴蝶,她說,你摸摸?他慢慢吞地走過來,伸手摸,他說有個肉瘤。

        在他收手時,她拉住了,她把他的手朝下放了一些,慢慢地,他的手上有了動作,癡迷而粗糙。

        她說,你想咋就咋。

        他忽然收手,拉下她的衣服。她貼著他胸前,他不摟不抱,他的手舉著,他說,我想×啊,可我有媳婦了,有娃了。這話讓方娜笑得蹲在地上,郝西川,你個狗日的!

        她坐下,他也坐下,又倒了半杯酒。她說,今天我生日。他說,我不記得你的生日了,不然給你買個蛋糕。又說,過了今天,你滿三十了,人過三十無少年。

        陳左提著蛋糕自己開門進來,兩個男人立馬相互盯著。方娜介紹他倆認識。郝西川將半杯喝完就走了,心跳得厲害,他想,好險啊,幸虧管住了老二,不然,老大脫不了皮的!

        方娜想了一個星期,她讓自己理解陳左,結果真理解了。陳左提議去照了登記照,說過幾天就去領證。

        她說,我想辦個婚禮。陳左說,那我們就辦吧。她說,水紅不會來砸場子吧?他想了想說,她再瘋狂,畢竟她又結婚了,一人同時踏進兩條河里的事,料她不會干。

        6

        桃花開了,落了,沒多久樹上小小的桃露出來了,春天很短,轉眼就是夏天。

        馬大佑還是出差,回來,再出差。心里的陰憂散了,他依舊知冷知熱,沒事時,他總在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不然,如何收場,喬晨如何看他,親戚朋友如何看他?定然是小瞧他,在城里混了二十來年,雞腸小肚,小人之心。他慶幸他的隱忍,改變了事情的走向,有首老詩寫: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春帷不揭,一定是比揭開了好吧?

        只是,喬晨有點憂郁,偶爾自言自語一句,這是怎么了呀?他問她什么,她搖搖頭說,沒什么呀。他說,是不是有什么事?她說,能有什么事呢?他說,是不是太累了?她說,不是。他說,那是怎么了呢?她笑笑說,就是覺得沒啥意思。一晃就老了,含苞待放才多久呀,一晃就要更年期了。他說,都夏天了,怎么傷起春來了?她說,不知道呀,可能低潮期吧。

        這天,喬晨說周六想和幾個同事去郊區(qū)農場摘櫻桃,住一晚上。他說,好啊,拍幾張照片回來,美女摘櫻桃無疑是好看的。還有啊,要是能在小冬去學校之前回來,讓她也吃點……喬晨說,我也是這樣跟小冬說的呀。

        周六早上,喬晨背個小旅行包出門。像他平時出差那樣說,記得關好窗子,關好煤氣,給小冬煮白菜丸子湯。他笑,她也笑。

        下午,他去接小冬林白,兩個姑娘喊熱,他買了兩盒雪糕,小冬小狗一樣地舔,他說那樣子不好看。小冬不依,一定要他也吃一口,他說爸爸今天沒刷牙呢。小冬趕緊要了回去,樣子可愛極了。接回來,又去林一棵家里吃飯,這次沒別人,幾樣小菜,喝啤酒。正喝著,喬晨來電話說剛陳左打電話說,咱家陽臺上的水管破了,水嘩嘩地朝下流。

        他放下酒杯跑回家,林一棵也跟著來了,他在門口關了水管開關,去陽臺上看,原來水龍頭銹掉了。從工具箱找出來一個換上,又把陽臺上洗拖把的陶盆挪開,抽出下水的管子,不多大一會兒,陽臺上的水流完了。林一棵拉他下樓,繼續(xù)喝酒,兩個姑娘已經(jīng)吃完飯,坐在那里看湖南臺,傻乎乎地樂著。他們有時被她們的笑聲吸引,跟著也樂一下。

        李苗說,喬晨怎么想著去摘櫻桃呢?馬大佑說,聽說櫻桃園老板結婚五年還沒孩子,跑到喬晨她們醫(yī)院治,沒費多大勁兒就給懷上了,高興呀!請她們去,管飽管帶!李苗說,明天喬晨一回家,就打電話來啊,我們也來吃個新鮮。馬大佑說,明天在我家吃飯,家里還有點好東西。林一棵說,要是鹽水鴨就算了啊,我見不得那個東西。馬大佑說,不跟你說是啥,你饞著,到時才開胃!

        吃喝,說笑,一晃十點了,馬大佑和小冬回家,小冬直喊著熱,這沒到六月怎么可以這么熱?又說,媽媽不在家,咱們開空調好不好?他說開啊開啊。喬晨始終堅持夏至以后才開空調,她的觀點是空調除了不正常的冷,一點好處也沒有。

        小冬洗漱時,他打開小冬房間的空調。他把躺椅放在陽臺上,又將開水瓶茶杯拿去,躺下來,搖著大蒲扇,他覺得這樣挺舒服。

        小冬走過來說,爸,我去睡了,明早我要睡到自然醒。他說,保證不催你起床。他有點困意,將手機調到凌晨兩點,他要看歐冠決賽,盡管他相信拜仁會勝多特蒙德。不過,他還是想看看這個過程。他沒睡多久,熱醒了,出了一身臭汗,沖洗一翻,開了客廳的空調,躺在沙發(fā)上,這里離電視機近。

        如他所愿,拜仁贏了,捧杯時的笑臉,讓他有點傷感,其實,多特蒙德差一點就染指冠軍杯了。

        樹林里的鳥已經(jīng)開始鳴叫,天光初露。他推開陽臺的門點了一支煙,接著他聽見打火機響,原來,方娜也站在陽臺上。

        他說,也在看球???方娜說,啊。他隨意地說,這女同志愛看球……好啊。他本想說就不會說自己是足球寡婦的。方娜打個呵欠說,誰知道呢?

        抽完一支煙,他回客廳躺下一會兒又睡著了,結果是小冬叫醒他,看了看表,上午十點了。小冬買回了豆?jié){油條,他問要不要煎個雞蛋?小冬說,這兩樣就行。又說,我媽沒接電話啊。他說,可能沒聽著吧。

        吃了早餐,小冬說要寫一會兒作業(yè),十一點跟林白一塊去學吉他。好像沒過多大一會兒,門鈴響了。林白說,今天學不成了,方娜阿姨說林伯伯不在家。小冬說,上來啊,咱倆彈唄。

        這時,林白聽見不遠處方娜:啊———

        那一聲啊,像從十樓掉來的一塊玻璃,集中精力而后四分五裂,把接下來那句“死人了”給蓋住了。

        方娜這一聲喊,喊得很多人從四面跑向小區(qū)西北角那個不大的車庫,然后約好了似地后退一步。

        車庫門已卷上去,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車門開著,一個男的趴在地上,手里有一串鑰匙,其中一片指著前面,他身后有個女的,也趴在地上。兩個人一動也不動。車里有一筐櫻桃,看上去紅光滿面。

        有人立即打電話報警。

        在警察沒來之前,馬大佑的手機響了,他把別的菜準備好了,正洗一棵白菜,他準備用它來煮肉丸子。這個湯菜,小冬百吃不厭。

        馬大佑把水淋淋的手交叉放在腋窩擦了擦,接著就聽見林一棵驚慌失措的聲音說,快下樓,出事了。你少說廢話!快下樓,出大事了。

        馬大佑聽出了問題嚴重性,來不及解圍裙就奪門而出,接著,小冬也跟著他跑下了樓。

        那時樓下已炸開了鍋,馬大佑朝著車庫沖了過去,分開人群,到了車庫前,什么都看見了,那刻他的腦子像進了水,喬晨和陳左!

        他回頭時,看見小冬呆呆站在那里,傻在那里。這時,正哭著的方娜突然向馬大佑撲了過來,頓時他的臉上就是四道血印子。不過,他沒有遲疑,準確無誤地給了方娜一個響亮的耳光。

        小冬突然驚醒過來,沖進車庫想要把媽媽拉起來,他也沖了進去……正在這時警察來了,飛快在車庫外面拉了警戒帶子,讓他們離開。

        馬大佑拉著小冬站在警戒線外,林白摟著小冬哭,李苗一把攬過兩個女孩,嚅動著嘴唇,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小冬的臉像張白紙,一直咬著嘴唇,沒哭,李苗想把她帶遠一點,小冬繃直身子,她說,我等我媽。

        馬大佑說,不管怎么,她都是你媽。知道吧,都是你媽。

        那時,馬大佑冷靜得有些可怕,他沒來得及想自己的困境,只是一心想安慰小冬,可因為沒有經(jīng)驗,又顯得很笨拙,不停地重復著,不管怎樣,都是你媽。

        這時一輛采訪車開了過來,于是人群散開了一些,記者每問一個問題,立刻就有七嘴八舌的回答。

        這時,一個警察喊馬大佑的名字,要他去一趟保安室,警察在那里臨時辦公。在那里,他再次看見方娜,她好像緩過勁了,跳起來罵他,罵他是個王八蛋,管不住自己的老婆……

        馬大佑的眼睛噴射著怒火,拳頭也握得緊緊的,就在要發(fā)作的那刻忽然收住。他用盡量平和的語氣說,對不起。

        問明身份之后,警察問了馬大佑一些問題,然后告訴他,初步判斷兩個死者死于一氧化碳中毒,油箱里沒剩一滴汽油,這樣的事情最近幾年時有發(fā)生,車庫封閉,又開著空調……汽車是深夜開回來的,小區(qū)有監(jiān)控錄像。當然,這是初步判斷。警察說,很不幸,人已經(jīng)死了,你們這些家屬別出什么亂……可能想說亂子的,臨時換成意外。

        馬大佑點點頭,方娜點點頭,警察也點點頭。問話就這樣結束了。

        警車開走了,陳左和喬晨被殯儀館的車拉走了。人們目送著警車開走,久久沒有散去,三三兩兩地聚在小廣場上,談論死者喬晨和陳左,都在一個小區(qū),多少都有些印象,人們聚在一起像是開追思會,樓道里碰到過,商場里碰到過,有一句兩句交談,或者聽見吵架聲,或者聽過曲子,或者香水襲人……人們試著朝香艷的方面說,卻沒有細節(jié)。

        陳左前妻水紅趕來時,差不多已近尾聲了。她的哭聲,再次掀起了一個小高潮。

        這個下午據(jù)居民回憶,是有小區(qū)以來,最轟動的一個下午,小區(qū)里一個男居民和一個女居民,衣冠楚楚地趴在車庫里死了,男居民只要再爬一點點,手中的鑰匙就能夠著鎖……

        7

        第三天中午,馬大佑就得到了警方通知。

        馬大佑幾乎和方娜同一時間到的,這樣警方當著兩家人的面說檢測結果,說初次判斷是準確的,排除了別的可能,二人的確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方娜說,那他們有沒有發(fā)生關系?馬大佑惡狠狠地盯著她。警察說,沒有調查這些無關的事情。

        馬大佑著手辦死亡證,然后再去殯儀館。方娜也在做同樣的事情。

        按喬晨父母的想法,盡早讓喬晨入土為安,女兒意外的死,讓他們難過得無所適從。

        馬大佑卻不這樣想,他要給喬晨辦一個體面的葬禮,人有兩件大事,一生,一死,總是要有一個儀式有一個起落,還有,他和喬晨結婚只是領了證,沒有舉行婚禮,后來一想起來就遺憾,現(xiàn)在喬晨沒了,再不辦個葬禮,他覺得太對不起她。

        這一席話說得喬晨父母老淚縱橫,喬晨的哥哥握住馬大佑的手使勁地搖,他想要夸他的,脫口而出的卻是罵,你他媽馬大佑,你他媽的真是條漢子!不管怎么個死法,人都是要死的,赤條條地來……

        喬晨哥哥在大學教書,有著很好的口才,他還要口若懸河,卻被小冬打斷了,小冬說,我媽說過樹葬……

        第四天,喬晨的同事,同學,朋友,來到了告別廳。當然,還有馬大佑的同事,同學,朋友。

        醫(yī)院領導致完悼詞之后,馬大佑走近話筒,他緩緩地說:躺在這里的是我的妻子,人的一生,其實就是一場持續(xù)的葬禮,只是我們都盼著這個過程能夠長久一些。很不幸,喬晨的生命因為偶然原因停止了,我們每個人都失去了她,我的岳父岳母失去了女兒,我失去了妻子,我女兒失去了母親,你們失去了一個朋友,一個同事,一個鄰居。她曾經(jīng)如花似玉,曾經(jīng)熱情奔放,曾經(jīng)兢兢業(yè)業(yè),曾經(jīng)孜孜不倦,現(xiàn)在,她放下了這一切。我看過一篇文章,一個女子的丈夫和兒子都死了,安葬了他們后,她回家里,從鍋里舀湯旁若無人地喝了起來,別人問她不傷心嗎?她說她怎能不傷心,可是湯里放了鹽的啊……我們都要好好活著,因為湯里有鹽。

        他號啕大哭,自從這事發(fā)生后,他第一次釋放了自己。

        喬晨的一個同事要他節(jié)哀,說那天去郊區(qū)摘櫻桃她也去了,坐陳老師的車去的,櫻桃園的老板是陳老師的侄子。不知道喬晨為什么當天晚上要回……

        一棵紅楓樹下,一塊平整的石頭,一塊刻有喬晨生卒年月的金屬牌子,喬晨在此長眠。

        離開墓園時,小冬忽然跑了回去,取下發(fā)卡掛在樹上,突然抱住那棵樹,哭得死去活來,馬大佑沒有勸,攔著別人去勸,他們都站在不遠處,任由她哭,她喊。

        事件上了早報的大黑標題導讀,其實只是一個短消息,大意是,某小區(qū)一男一女死在車庫里,生前他們是鄰居,男子為某區(qū)文化館知名藝術家,女子系某醫(yī)院副主任醫(yī)師。警方稱,這是一起意外的一氧化碳中毒事件。為此,記者采訪了專家,講了一些在汽車或者車庫休憩的注意事項,開空調時宜開車窗,車庫門不宜緊閉,云云。

        這年頭人的腦子是不是都進水了?什么事都要整成花邊新聞。錢解放把報紙扔給對桌的林一棵。又說,回頭別說學著寫遺書的話啊,那回陳左說學寫遺書,多不好的兆頭。林一棵說,陳左那是說笑的,唉……

        這間辦公室門上貼了一張紙,組長辦公室,坐了三個組長,陳左是聲樂組組長,錢解放是書畫組組長,林一棵是文創(chuàng)組組長。本來他們都有單獨的辦公室,后來文化館辦個各式各樣的培訓班,就給騰了出來,他們也沒有怨言,有班辦就有錢發(fā),有錢發(fā)還報怨什么呢?人常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三個男人也是一臺戲。

        三個男人中,錢解放年長,寫得一手好字,畫梅也是一絕。愛酒如命,常常大醉,罵人或者寫字,最出彩的一回將下巴蘸了墨,把腦袋當筆使,在紙上寫下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時傳為趣談,下巴也因此烏青,墨水深入毛孔了。

        陳左次之,吹拉彈唱無所不能,再加上又是一表人才,走到哪里都有點引入注目。

        林一棵最小,算是文化館的筆桿子,寫小劇本寫解說詞寫相聲寫小品,策劃大大小小的文藝活動。

        這兩天,林一棵到單位點個卯,就回去陪馬大佑,就是陪著坐在家里,馬大佑不說話,他說話就顯多余。

        馬大佑覺得自己成了一團泥,他想癱軟在那里,可是不行,他得把自己塑成鋼板,不能垮下來。他瞞著小冬去找了她的班主任,說了不幸,請她保密的同時關照小冬。小冬反倒安慰他,你要好好的啊爸,咱家只剩咱倆了。

        他不去想喬晨為什么會和陳左在一起,這沒有意義。不去想喬晨和陳左到底是什么關系,這也沒有意義。只是,他的眼前再次出現(xiàn)那個春夜,那窗簾一飄,一晃……

        他想把家里收拾一下,可又怕小冬難過,索性什么也沒收拾,喬晨的鞋子依然在鞋柜里,牙刷依然在杯子里,他只是把臥室收拾了,把喬晨的衣服,還有小物什收在一起,在抽屜里看見一張紙,喬晨的筆跡:如果你在一望無際的沙漠中迷路,沒有一滴水喝,當你發(fā)現(xiàn)了一粒糖果,你會舔它嗎?一定會舔吧!甜甜的、甜甜的……可是,你能忍受之后的干渴嗎?那時候,他讓我無法抵制的就是這種欲望。

        這是一句似曾相識的話,他雙手抱著腦袋想,終于想起來了,這句話出自日本電影《欲望》。當時,他和喬晨一起看的光碟。影片的開頭就是一個黑黑的魚頭,被筷子不停撥弄,看上去很感性也很挑逗,當時他們都感覺到了……

        他突然想起《欲望》里的另一段話,去床頭抽屜里找筆記本,是三島由紀夫寫的:草坪邊緣長著一些樹,大多是楓樹,從中可以窺見后山的柴扉。雖然時值盛夏,楓樹卻已紅了,從綠樹叢中燃起火焰。幾塊園石悠然點綴著綠地,石旁開花的紅瞿麥一副楚楚可憐的情態(tài)。左面一角有一眼轱轆古井。草坪中間的一深綠色瓷凳,一看就知被太陽曬得滾燙,怕是一坐上去就會灼焦。后山頂上的青空,夏云聳起明晃晃的肩。這是一座別無奇巧的庭院,顯得優(yōu)雅、明快而開闊,唯有數(shù)念珠般的蟬聲在這里回響。此后再不聞任何聲音,一派寂寥。園里一無所有。本多想,自己是來到既無記憶又別無他物的地方。庭院沐浴著夏日無盡的陽光,悄無聲息……

        悄無聲息,如同宿命。那根黃頭發(fā)還在,只是一根頭發(fā)而已。頭發(fā)總會脫落的,只要留意,幾乎到處都有陌生頭發(fā)。

        8

        陽臺上的門開著,隔壁的爭吵,聲聲入耳。陳左的前妻水紅在罵,涉及到房子、錢,涉及到孩子的撫養(yǎng)費問題,大概就是陳左遺產(chǎn)。爭吵的焦點是結婚證,水紅的聲音一遍比一遍高,那你把結婚證給我看看?方娜的聲音小些,老就是一句話,我憑什么給你看,那你告我就是了!她說完這句,水紅都要跟一句,你占著房子不走,這是犯法。

        馬大佑看一眼林一棵說,陳左跟方娜沒結婚?林一棵說,聽說要結,不知道領證了沒有。馬大佑說,你有她的電話沒?林一棵掏出手機看,說有。

        馬大佑說,我有個朋友是個律師。林一棵說,你想幫她?馬大佑說,忽然覺得她跟我一樣的……

        等那邊吵架完全停下來,馬大佑打方娜的電話說,我是馬大佑,你要是需要律師,我有個朋友是律師。方娜遲疑了一下說,對不起,吵到你了。方娜說,我不是一定想要這個房子,就是氣憤。方娜又說,我跟陳左沒結婚,哪來的結婚證?

        這出乎馬大佑的意外,如果沒結婚,那么陳左的東西都不應該是她的。不過,他沒說。兩人都覺得沒話說了。

        林一棵接過電話,要方娜去把陳左的辦公桌收拾一下,抽屆里還有些東西。辦公室來了另外一個人。

        方娜說,我去收拾合適不?林一棵說,收拾一下吧,沒人收拾也不好看。

        馬大佑怔在那里,一星期之前,她抓他的臉,他抽她的嘴巴,可現(xiàn)在他們似乎都心平氣和了。他模擬她的處境,他想,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們都好不到哪里去。

        方娜還是去了文化館,她想她得去收拾一下吧,任人翻閱或者丟棄,有點像鞭尸,這也讓她難受。

        她沒有開抽屜的鑰匙,林一棵立刻去找個鎖匠過來,鎖匠用了一根細鐵絲,沒怎么折騰,就打開了三個抽屜。

        第一個抽屜放著一個本子和水筆,林一棵認得那是他們開會用的,另外就是一些表格,寫滿了名字,是他輔導過的學生,每個學生名字后面都備注,注明家長的姓名和職位,陳左從來都是個有心人。

        第二個抽屆放了幾封信,賀卡,私人印章,印泥,幾張照片,幾盒煙,好多CD唱片。

        第三個抽屜放著幾只小小的盒子,裝的水晶手鏈,還有一瓶香水,靠最里面放著幾只安全套。

        方娜請林一棵和錢解放做證人,將這些物品都記在一張紙上。要錢解放簽個名,錢解放問她為什么,她說,怕回頭扯皮。又說,我跟陳左還沒拿證兒。

        錢解放說,那一回陳左請我們吃飯,不說是結了嗎?方娜說,沒辦結婚證。

        錢解放突然叫了起來,要方娜在抽屜里找,說去年陳左當著他們一本正經(jīng)說他過生日那天突然心血來潮寫了個遺書,讓他們都記著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有東西留給他們的。他們當時都罵他活不得耐煩了,盡說瘋話。林一棵也想起來,陳左是這樣說過,他催方娜快找,說不定他真寫了呢。

        方娜愣在那里,兩手下垂,一動也不動。

        林一棵催了她兩遍見她沒動,于是就幫著找。把抽屜翻了遍,凡是有字的紙,都看了一遍,就是沒有遺書。

        方娜認真把那些物件收攏,把筆遞給錢解放。錢解放在抽屜物品清單上寫上名字,然后遞給林一棵。他們都想安慰安慰方娜,可是找不到合適的話。方娜笑著說,沒事啊,回頭沒事一起喝喝酒吧,然后提著袋子走了,她知道他們在后面看著她,于是讓腳步有了一點彈性。

        方娜收到法院傳票,水紅作為兒子陳昌的代理人狀告方娜,要求依法繼承陳左所有遺產(chǎn)。

        方娜看著那張傳票,有點兒慌。她知道這官司打起來她肯定輸,她看過繼承法的,可是就這樣成了被告,她好像一下也接受不了。

        她想起馬大佑說有朋友當律師,于是打馬大佑的電話。馬大佑約了朋友吳明過來。

        事實上,吳明也愛莫能助,就像陳左和水紅有離婚協(xié)議,兩套房子,一人一套房子,存了十萬塊給兒子念書,但這不影響兒子作為他的繼承人。律師說,除非陳左有遺囑,在遺囑里他明確說明這房子歸她才行。

        方娜立刻從抽屜里拿出一封信,應該算是一封情書吧,其中有這樣的字句,我什么都是你的。吳明搖搖頭。她又拿出結婚登記照,吳明依然搖頭,沒蓋鋼印,沒有法律效力。吳明建議她找原告撤訴,這官司沒法打……

        馬大佑他們走后,方娜在家里胡亂翻騰了一陣子,當然,有用的東西也沒翻著,想想也是,陳左才四十九歲,犯不著寫什么遺囑的。

        方娜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了,然后,跟水紅打電話說準備走了,房子啊車子啊,什么都不要,她跟陳左是沒打結婚證。她說,撤訴好嗎?

        水紅憤然說,以前給你機會,可你死賴著不走,害得我費了多少口舌,跑了多少冤枉路,現(xiàn)在讓我撤訴,不撤,現(xiàn)在就是要經(jīng)過法院來判,就是要一個蓋了公章的說法。

        方娜忽然笑了,那就讓法院來判吧。水紅真有心機,陳左下葬第二天,水紅來了,像是安慰她,一副同病相憐的樣子,說咱們都苦啊,都以為在他心里裝著,到頭來他卻裝著別人。方娜不想搭理她,可也沒有趕她走。水紅又說,再恨也沒辦法,人已經(jīng)死了。陳昌說想要保留他爸生前的生活場景,問能不能拍些照片留著。于是,水紅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拍,拍得很仔細。

        拍完之后換一副嘴臉說,聽陳左說,你們照了登記照。方娜一下就明白了,水紅是來探虛實的。她說照登記照怎么啦,水紅說沒怎么啊,就是沒蓋鋼印唄。她說沒蓋鋼印怎么啦?水紅說,真沒蓋???她說,怎么啦怎么啦?水紅說,同居是不受法律保護的啊。

        方娜懶得搭理她,又過了幾天,水紅再來時聲音就大了,要看她的結婚證。于是就吵起來,對罵,一個罵一個也不要臉占著別人的房子,一個罵一個別人的前妻抖哪門子狠。不過,水紅一句話讓她歇了下來,水紅說,不是她要這個房子,而是陳左和她的兒子陳昌應該得這個房子,以及陳左的一切財產(chǎn),她說,如果敢動他一分錢的存款,回頭都會吐出來的。又說,房間每樣東西都是有照片為證的!方娜說,去告,去告啊。

        現(xiàn)在,水紅真告了,就算她搬走,水紅也不撤訴,生活真他媽無聊無趣。

        方娜躺在床上,兇狠地抽煙,把煙抽得像火把似的。這時電話不合時宜地響了,是馬大佑。

        馬大佑說,要是沒有地方住,他有個朋友有間小房子空著,可以住一年。方娜說了謝謝。馬大佑說,那房空著也是空著。方娜說,我以前租的房子沒退,為什么幫我?馬大佑說,不為什么。方娜說,那陣子像是仇人……馬大佑說,他們是他們。他本來想說我們是我們的,覺得不合適,就沒說出來。接著又說了幾句,方娜說累了,于是,他說晚安。

        法院如期開庭,當庭宣判,判決結果顯而易見,方娜把房子鑰匙車子鑰匙存折交給水紅,完成了交接手續(xù)。小插曲是水紅的訴狀里還提到方娜手上的一枚戒指。方娜取了下來,轉眼之間,她又戴上。她問水紅,你能證明這是你們孩子的父親買的?水紅說,聽陳左說過的。這個要求,法庭沒有支持。

        走出法庭,方娜抬頭看著天,天是好天,萬里無云。她笑了一下,低下頭眼淚出來了,被她立刻抹去,像是放下一個看不見的擔子,有點累,又有點輕松。

        她給馬大佑打電話說了再見,要他原諒那天她過激的行為。馬大佑要她也原諒他那一耳光。

        9

        暑假來了,馬小冬只放一星期假。

        馬大佑領著小冬去青島散心。坐在海邊,小冬忽然問,爸,我媽和陳……到底是啥關系?他愣愣地看著女兒說,能有什么關系?小冬說,我媽不知道和陳……在車庫里說了些啥?馬大佑說,我也想過,想不出來,可能就是談些家常。小冬說,爸,你沒發(fā)現(xiàn)我媽和陳……有啥異常?馬大佑說,沒有。小冬說,可是,可是……

        他說,可是什么啊小冬?小冬說,我媽有天問我發(fā)沒發(fā)現(xiàn)你變了?他說,你媽問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變了?小冬點頭。他說,你怎么說的?小冬說,我說沒啥發(fā)現(xiàn)。我媽嘆口氣說,她感覺好像你總在背后盯著她,并且,老講故事。他驚在那里,小冬說,你講啥故事給媽媽?

        他低著頭想了想說,我就是書里看著了,想著好玩講給你媽聽的。小冬說,你說說那個恐怖的故事吧,我媽不肯說,只說有個城堡的故事把她嚇壞了。

        小冬看著他,干凈的眼里有疑問,有期待。他說,你想聽?小冬點頭。

        他說,故事是這樣的,在歐洲某地有一個城堡,有幾百年的歷史了,荒廢在那里,據(jù)說每天晚上里面都有人在喊。幾百年前這里住著一位伯爵,當然還有他的漂亮的妻子,和一位花匠。

        像很多故事那樣,妻子愛上了花匠,花匠總會采最鮮艷的花朵插在女主人的花瓶里,女人都是喜歡花的,花是一種語言嘛。有一天伯爵外出,妻子和花匠正在幽會,可伯爵回來了,他發(fā)現(xiàn)微微顫動的衣櫥門,和妻子不自然的神色,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衣櫥那里,坐了一個下午,什么話也不說,他以為妻子會跟他說點什么,結果妻子也沒有開口。傍晚,伯爵就問了,問妻子是不是偷情?妻子說沒有。這樣,他就叫來仆人用灰漿和磚把衣櫥封起來了,從地面一直封在樓頂,花匠自始至終沒有做聲,當然,妻子也沒有阻擋,然后,他封了城堡的門,帶著妻子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小冬呆呆地看著他,眼淚上來了。小冬說,爸,這個故事你不是故意講給媽媽聽的吧?他搖頭,搖著搖著眼淚也下來了。小冬說,這個故事一點兒也不好聽。他伸手拍拍小冬的肩,嘆息一聲。

        海浪一點一點上來,再退回去。小冬站起來,從包里掏出一個小瓶子,奮力扔進海里。小冬回過頭跟他說,我給媽媽的漂流瓶。

        這是他們父女之間的一次交談,之后小冬再也沒有提起過那個故事。小冬比以前沉默,班主任說小冬在修復心情,會好起來的。

        喬晨離世之后,米社長不許他出差,讓他在小冬身邊,渡過難關。這樣,他按時上班按時下班,大多數(shù)的時候,一個人在家里,有時閑得慌就去小冬的學校,也不進去,就在外面轉幾圈,好像這樣才能安心一點。

        中秋節(jié)前一夜,他在陽臺站了很久,掏出手機找方娜的電話,等接通了,他又不知道說什么,就說,剛才突然想起你,挺好的吧?

        方娜說,還好吧,偶爾也會想起你,就是那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馬大佑說,我在陽臺上。方娜說,有時候也會路過那里,都不敢沖小區(qū)看。馬大佑說,慢慢就好了。方娜說,陽臺那一盆仙人掌還在不?馬大佑說,還在。方娜說,我能不能問你個問題?馬大佑說,問。方娜說,他們死之前,你知道他們的關系嗎?

        馬大佑遲疑了一下說,什么關系?

        方娜說,我也不確定,他們死的樣子看著挺嚴肅的,就是那筐櫻桃很惹眼。

        馬大佑說,我沒有懷疑喬晨,那只是一個意外。

        話匣打開,他們說了很久的話。放下電話,馬大佑又在陽臺上站了一會兒,想起歐冠決賽那個凌晨,他在陽臺上抽煙,方娜也在陽臺上抽煙,那時,陳左和喬晨或許已經(jīng)死亡或許正在死亡,眼淚汪汪地下來了。

        林一棵沒有想到會在秋天看見了陳左的遺囑,像是春華秋實。這封遺囑用膠帶粘在老掛歷的后面,當時有風從窗戶吹進來,吹得掛歷嘩嘩響,就在那時,他看見一張有字的紙。他有點好奇,從墻上取了下來。

        他在去年五月份的掛歷的后面找到那張紙,接著他大喊一聲,陳左寫的。錢解放走過來看,果然是陳左寫的:

        春末夏至,天氣和暢,昨日一去,漸近天命,心有戚戚,今日提筆,遺囑一張:房予方娜,相愛一場。車予水紅,前夫一場。余錢數(shù)萬,予兒陳昌,父子一場。琴予喬晨,芳鄰一場?;粘幒镁疲桢X解放,架上書籍,一棵林郎,同事一場。無事燒紙,有事燒香,人死一場。

        他們沒有把這張紙撕下來,就那樣合起來。錢解放說,趕緊給方娜打電話,陳左還算有良心,有良心啊。

        林一棵要方娜火速來一趟,說是有要緊的事情。沒多久,方娜過來了,錢解放笑了起來,又說了一會兒閑話。

        林一棵緩緩地把掛歷遞給方娜,讓她翻到五月份,看背后。方娜接過來,也是慢慢翻,她翻到了,然后看了。

        沒有他們想象中的喜極而泣,但是呼吸有些重,許久才說,狗日的陳左??!

        林一棵交待她說,這掛歷得好好保存著,喝酒改天吧。方娜笑了笑說,也好,我該怎么辦呢?錢解放說,要回來唄。林一棵認為不妥,得找律師咨詢。

        方娜帶著這本掛歷回去,這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對于陳左依然是恨的,可一遍遍地看著這張遺囑,恨意未消,又想,陳左畢竟第一個想到的是她……

        第二天她打電話給馬大佑,毫無保留地把陳左遺囑跟他說了,馬大佑又約吳明,說晚上有時間,問她在哪里方便,方娜說去他家,也想再看看那房子。

        馬大佑提前了一小時回家,把房子收拾了一下,又買水果,買了水果之后,又想起來沒有準備飲料。方娜比吳明先來,當然是帶著掛歷來的,馬大佑看遺囑時,她去了陽臺,因為那張紙上有喬晨的名字,她覺得面對面有些尷尬。

        方娜站在陽臺上默默地看著以前她的陽臺,她想過不了多久,她會回來的。

        沒多大一會兒,吳明就來了。吳明看了之后說,開始聽說留有遺囑,以為是寫著玩的,現(xiàn)在這個擔心是多余的,標準的自書遺囑,有年月日,有簽名。

        吳明要方娜把陳左前妻的狀告她的訴狀,法院判決書,以及陳左遺囑,都去復印一下,他要復印件,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他來處理,另外得讓陳左同事寫發(fā)現(xiàn)遺囑的經(jīng)過,因為法律規(guī)定受贈人在知道遺囑兩個月內要做出選擇,這有個時效性。

        馬大佑從柜子拿出一瓶好酒,一瓶放了十年的茅臺,每人倒了一杯。吳明說,酒是好酒,就著餅干花生可惜了。方娜問馬大佑家里有菜沒有,他說冰箱里有些,她說她來借花獻佛。于是去了廚房,忙活起來。

        事情解決得很圓滿,陳左兒子陳昌從大學回來去了法院,法官問他的想法時,他只說一句,尊重父親遺愿。

        方娜重新住進來之后,請錢解放林一棵馬大佑來了一趟,雖然陳左的遺囑上說了,可他們什么也沒有要,酒倒是喝了不少,都喝得痛快。

        有時她在陽臺上,正好馬大佑也在,說幾句話。偶爾,他們也在網(wǎng)上說話。方娜偶爾會打開攝像頭,她問,你看我的裙子好看不?他說,好看。

        好像這樣,他們才能找到有限的安慰。

        10

        方娜的仇恨一夜之間膨大了,郝西川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摔斷了腿,她去看他,他一個勁地哭,說當年她跟那個人跑到省城,他來省城找她,又讓那個人找人打了一頓,那人說要是他再敢來找她,就要把她送到娛樂城里接客……

        她一直沒有說實話,跟陳左沒說,跟郝西川沒說,當時她朝自己捅了一刀,被那個人送到醫(yī)院,那人就走了。其實,她知道那個人住址,知道他的公司??伤龥]有勇氣去找他??涩F(xiàn)在不一樣了,她要找到他,要做一件事情。

        九月的一個深夜,馬大佑的手機響了,是方娜,她要他打開電腦,她語氣亢奮,打開視頻看直播吧。

        馬大佑立刻打開了電腦登陸QQ,通過了她發(fā)來的視頻請求。

        視頻不停地晃,最后定格在一個男人的面部,很麻木的樣子,然后是赤裸的上身,以及捆綁的繩子。

        馬大佑看見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子。

        馬大佑聽見那個男人不停含混不清地說,饒了我吧。方娜冷笑著,她將刀子在那人胸口比劃著。

        方娜說,我得在你身上劃一千個口子,突然將什么東西塞在那人嘴里,那人嗯嗯啊啊說不出來話。

        馬大佑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呆了,有點像某一部美國電影。他沖著她大喊,你要干什么?

        方娜沖鏡頭說,我要你看看。她死死地盯著攝像頭,兇狠的眼光嚇得馬大佑朝后仰了一下。

        馬大佑并不知道是怎么樣的故事,只是大聲吼著,你要知道你這樣做是犯法的。

        方娜說,我怎么會不知道?然后,拾起地上的高腳鞋,猛擊那男人的臉,像是釘釘子。

        馬大佑大聲喊起來,停下!停下!你不停下,我就要報警了!

        她停了下來,久久地瞅著攝像頭,眼淚緩緩地滑了下來。

        馬大佑沖出房間,他想他一定得阻止她,他沖向門口的時候,忽然折過身子,沖向了馬小冬房間那扇窗,推開,踩在空調上,正當他腳移向她家那臺空調時,他腳下的空調突然一晃,側翻,幸好他眼疾手快,先是抓住管線,接著抓住她家那臺空調……

        他拼死喊,方娜!方娜!

        方娜出現(xiàn)在陽臺,立刻跑了回去,接著,她拿了條繩子遞給他,她要他抓緊,她把那一頭拴在陽臺鏤花鋼條上。她說,我怕拉不起來你??!

        方娜欠著身子,伸出手,正在這時,那個一臉是血的男人出現(xiàn)了,他撥開方娜,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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