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發(fā)，與卿顛倒本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

楔子

蘇綠已經(jīng)站在茶餅鋪?zhàn)忧皝韥砘鼗刈吡嗽S多趟，她換上了一身大紅色的繡袍，原本披散著的發(fā)也挽在腦后結(jié)成發(fā)髻。她眼底有一絲急切和焦躁，額頭上已經(jīng)浮現(xiàn)了一抹細(xì)密的汗。終于她轉(zhuǎn)身回了鋪?zhàn)?，一把拉住啊笑的手腕，急切的問她，“恒之他怎么還沒有來呢？”

該時(shí)候啊笑手里端著的新做好的綠茶餅，被蘇綠抓住了也就順手將餅放在了桌上，她在桌邊坐下，淡淡說，“你已經(jīng)等了這么久，幾個(gè)時(shí)辰又算得了什么？”

蘇綠站在那里沉默了一會兒，便也坐了下來，她端起茶抿了一小口。

是的，她已經(jīng)等了這么些年了，這幾個(gè)時(shí)辰又算得了什么呢？

“吶蘇綠。”啊笑忽然想起一個(gè)問題，“你還記得，你第一次見我是在什么時(shí)候么？”

【01】你的掌心，緣何沒有紋路？

啊笑頭枕著渡船的船板，嘴巴里叼著一朵彼岸花，耳邊嘩啦啦的是船槳?jiǎng)澾^忘川水的聲音。蘇綠趴在船面兒上，伸出一只手落在忘川里，冰冷的水從指間淌過。

好一會兒蘇綠才開口問，“你為什么要救我？”

她本該從奈何橋上走過去，喝下孟婆湯去輪回投胎，可她實(shí)在不愿意就從奈何橋上跳了下去，弱水里千萬殘魂立時(shí)將她拽下了水面，她知道被弱水吞噬的鬼魂，是無法再輪回的。絕望之際，是啊笑劃著小船將她從忘川水里撈了上來。

啊笑輕聲回答她，“因?yàn)槟闾幸馑剂??！?/p>

蘇綠就愣了愣，她十分不解的看著啊笑，“怎的，你認(rèn)識我？”

啊笑就緩緩坐了起來，她彎腰觸了觸蘇綠烏黑的發(fā)，“我當(dāng)然認(rèn)識你，金陵蘇家的大小姐蘇綠，世人眼里精致無雙的人物。卻喜歡一個(gè)狼心狗肺的沈恒之，他無情無義沒有人性，你卻……”

蘇綠就有些激動(dòng)起來，她飛快的打斷啊笑的話，“我不許你這么說恒之！”

啊笑沒有再說話，只是眼底的笑意越發(fā)濃了一些，她會對蘇綠這么有興趣，是因?yàn)樯蚝阒?/p>

那時(shí)候沈恒之還是一個(gè)窮秀才，連瓦屋都住不起，只在南山下搭了一座草廬。他還有一雙病怏怏的老父老母，可是實(shí)打?qū)嵉乃幑拮樱Ｄ瓴荒軘嗨?。沈恒之是個(gè)秀才，替人寫寫書信拆字算命倒也能勉強(qiáng)度日。

那天啊笑是去早集買米面的，茶餅鋪里的米缸底朝天，沒有辦法她只好關(guān)了鋪?zhàn)哟箝T去趕早集。會注意沈恒之是因?yàn)樗氖挚⌒悖⌒ο矚g美麗的東西，自然也喜歡這樣漂亮的人。那會兒沈恒之正拽著一個(gè)姑娘的手替她看手相，語調(diào)溫潤，眼神也綿綿的，像是三月春風(fēng)。

啊笑來了興致，就在他攤子前面停了下來。她仔細(xì)瞧了一下，來讓沈恒之看手相的，多是年輕的姑娘，描眉擦胭脂，只怕是看相是假，讓沈恒之握一下手才是目的吧。

等了半天，終于輪到了啊笑，她就將手遞了過去。

沈恒之本來一直低著頭，看到啊笑卻猛然抬起頭來，他沉默了許久才猶猶豫豫的開口問道，“姑娘，你的掌心，緣何沒有紋路？”

啊笑笑了笑，“你真的會看相的話，怎么會看不出緣由？”

沈恒之臉上便浮上一絲青白，他眸光就冷了下來，“姑娘時(shí)辰不早了，今天就到這里吧，明天請趕早來。”

然后沈恒之就收拾了東西走了，啊笑就遠(yuǎn)遠(yuǎn)跟著他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南山下，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有個(gè)綠衣女子正彎腰洗著衣衫。

沈恒之卻并不高興，他冷著臉說，“蘇小姐，我說了很多次了，你不要再來我家了。”

那姑娘頓時(shí)就有些無措，“我只是……只是想幫幫你。”

“我不需要你幫！”沈恒之抬高聲音喝道，“你怎么幫我？我馬上就要趕考了，你不要讓我分心好么？你若是真想幫我，就替我準(zhǔn)備好趕考的路費(fèi)吧。”

姑娘連忙說，“好，只要是你說的，我一定會做到的！”

啊笑在遠(yuǎn)處看了，無聲嘆了口氣，真是可惜了那副好皮相。

【02】我們私奔吧，恒之！

啊笑第二天并沒有去找沈恒之看手相，事實(shí)上她完全忘記了那回事。她會再見沈恒之，是因?yàn)樘K綠。

那天她去烏衣巷去送茶餅，還未走幾步，就看到一頂轎子從一戶門第極高的人家抬了出來。啊笑讓到一側(cè)，正巧轎子邊上的小窗簾子被人撩起來了。

“呀。”啊笑有些驚訝，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是那轎子里的，分明就是那天在南山下，替沈恒之洗衣的姑娘。

那姑娘容貌十分秀氣，淡淡的眉，細(xì)致的眼，那滿頭珠釵看上去便是千金小姐才用得起的。啊笑來了興致，轉(zhuǎn)身將手里提著的茶餅送到那戶人家的看門人手里，隨口問了問才知道，那姑娘是蘇家大小姐蘇綠，家里十分富裕，在這烏衣巷里可是排的上號的人家。

千金大小姐和窮酸秀才，這似乎并不罕見，罕見的是沈恒之似乎并不喜歡蘇綠。她不認(rèn)為沈恒之多高尚，若是能榜上千金小姐，那么他就一輩子榮華富貴了。

這可有趣了，啊笑就跟了轎子往前走，她走的并不快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跟。轎子抬出烏衣巷，最終停在了一處戲園子里。

蘇綠被人扶下了轎子，緩步朝戲園子里走去。啊笑就笑了，蘇家這是讓蘇綠同門當(dāng)戶對的公子哥兒看戲來了吧。果然戲園子里很快就傳來一聲尖喝聲，“宋公子你做什么！真是太過分了！”

跟著蘇綠就從戲園子里沖了出來，跟在她后面追出來的是個(gè)白面公子，怕就是蘇綠口中的宋公子了。蘇綠一口氣跑到了集市上，她推開擠在沈恒之?dāng)傋忧暗哪切┕媚飩儯t著眼睛問他，“恒之，爹爹要我嫁給宋公子，可是我不要嫁給他！”

她說著，就握住了沈恒之的手，“我們私奔吧，恒之！”

沈恒之終于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他反手扣住蘇綠的手腕，拉著她就沖出了集市，最終在一處隱秘的山腳下才停下腳步。沈恒之一動(dòng)不動(dòng)的瞧著蘇綠，他問，“綠兒，你可是說真的？”

蘇綠十分認(rèn)真的點(diǎn)了頭，“恒之，我不需要你有功名利祿，我也不要錦衣玉食，我只要我們在一起，我們走吧，我若是再回去，爹爹一定會強(qiáng)行將我嫁給宋家的。”

沈恒之緩緩將她攏進(jìn)懷里，他下巴抵著她的頭頂，淺淺嘆了一口氣，“綠兒，我明白你真心對我。可是我不能讓你跟著我吃苦受累，我若是不能給你好的生活，便不能要你。你難道，還不明白我這一片苦心么？”

蘇綠似是十分感動(dòng)，她拼命的搖頭，“我不，若不能嫁給你，那與死了有什么差別？我寧愿去死！”

沈恒之沒有說話，好一會兒他低低說，“既然這樣，綠兒，我們今天就成親吧?！?/p>

【03】你果然還是嫌棄我窮吧，現(xiàn)在要反悔還來得及。

啊笑一直躲在大石頭的后面偷聽，聽到這里不由得有些發(fā)愣。

莫不是她誤會了那沈恒之，雖然在集市上騙些愛慕他的姑娘的錢，那也是生活所逼。他向蘇綠要趕考路費(fèi)，是為了高中之后給蘇綠更好的生活？否則，沈恒之怎么會要娶蘇綠呢？

沈恒之一把抓著蘇綠的手就將她拽進(jìn)了一處破廟，啊笑有些好奇，他若是要和蘇綠成親，怎么也該會南山下的草屋拜天地，去破廟是要做什么呢？

啊笑就跟著去了，很快她就知道了。

沈恒之將蘇綠拉著進(jìn)了破廟，反手就將破敗的門扉關(guān)上了。

“恒之，你……”蘇綠也很不解，就要問沈恒之，然而他忽的一把扯下了蘇綠的腰帶，一把將她拉進(jìn)懷里，低頭吻住她的唇不讓她發(fā)問。

蘇綠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dòng)嚇到了，下意識的反抗起來。

沈恒之緊緊握住她的雙手，湊近她耳邊冷冷的問她，“你不是說要嫁給我么？你果然還是嫌棄我窮吧，現(xiàn)在要反悔還來得及?！?/p>

蘇綠就呆呆愣在了那里，廟里一時(shí)有些沉默。然而沉默過后，啊笑便聽到一陣窸窸窣窣聲響，她轉(zhuǎn)身朝廟里看過去，就看到蘇綠緩緩的脫下了自己的外衫，她哭著說，“恒之，我不悔。”

啊笑暗地里嘆了口氣，而那沈恒之已經(jīng)直接脫掉了她的肚兜，他將她壓在身下，低低在她耳邊說，“綠兒，我愛你?！?/p>

“啊！”蘇綠吃痛驚叫一聲，“恒之，我疼?！?/p>

然而沈恒之像是沒有聽見，他那么粗暴的占了她的身子。啊笑沒有再看下去，事實(shí)上從沈恒之將蘇綠壓在身下的時(shí)候開始，她就緩緩的走開了。

那之后的事情是后來蘇綠告訴她的。

那天她失身于沈恒之卻并不后悔，沈恒之替她穿好衣衫，送她回家，蘇家大門外，他深情的對她說，“綠兒你放心，你在家里等著我，我這就找媒人來提親。如今你已經(jīng)是我的人了，你爹一定會答應(yīng)的?！?/p>

蘇綠就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個(gè)時(shí)候的蘇綠滿心都是歡喜的。她在家里等待沈恒之來提親，可是好幾天過去了，她始終沒有等到沈恒之。

她就差了貼身丫鬟去問，丫鬟回來只說沈恒之已經(jīng)去了京城趕考了，并不在金陵。并且沈恒之給蘇綠留下話來，他說等他高中狀元，他就回來娶她。

她頓時(shí)就愣住了，但就算是這樣，她還是選擇相信了沈恒之。

可惜她爹爹并不愿意等這樣一個(gè)飄渺不定的承諾，那后來過了一個(gè)月，宋家的人送來了聘禮，說是宋公子自從上次見了蘇綠就一見傾心喜歡的緊。

蘇綠自然是千百個(gè)不愿意，甚至動(dòng)手砸了聘禮，她說，“我只嫁沈恒之，別的人，我誰也不嫁！”

“由不得你！”蘇老爺也是十分憤怒，他甩袖就走，“就定在下個(gè)月初三，到時(shí)候你和宋公子成親了，就由不得你胡鬧了！那沈恒之是什么樣的人？爹爹不會將你嫁給他的！”

“爹你就是嫌貧愛富！”蘇綠大聲反抗，“我說了不嫁就不嫁！”

“隨你怎么說！”蘇老爺氣的半死，“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爹這是為了你好！”

“為我好你就讓我嫁給恒之！”蘇綠喝道，“我已經(jīng)是他的人了！”

【04】若是我沒有高中，我們便一起去死吧。

蘇老爺被蘇綠氣的一病不起，但是她同宋家的親事已經(jīng)是鐵板上釘釘?shù)氖虑?，蘇老爺不給蘇綠一點(diǎn)點(diǎn)反抗的機(jī)會。

蘇綠就偷偷的讓人去京城找沈恒之，她根本無法溜出家門，蘇老爺這次是鐵了心的不讓她逃走了。她只能寄希望與沈恒之，她等著他回來，等著他回來娶她。

然而去京城的人遲遲不歸，蘇綠就開始發(fā)急，尤其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懷了沈恒之的孩子，她就更加亂了陣腳，她開始為沈恒之擔(dān)心，擔(dān)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險(xiǎn)的事情，否則怎么會這么久都沒有一點(diǎn)消息的。她很快的消瘦下去，不過卻安靜了下來，不再吵鬧著要退婚。蘇老爺以為她終于妥協(xié)了。

哪知道成親那天，花轎才抬出烏衣巷，蘇綠就沖出花轎，蘇老爺急的喊人到處去找，可是最終沒能找到蘇綠。

蘇綠藏在一處破院子里，逮著機(jī)會雇了馬車就去了京城。

可是京城那樣大，她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才能找到沈恒之。她身上的銀兩全部用光了，她被人騙了送進(jìn)了青樓，那人騙她說，她要找的人就在那青樓里。

她竟然傻傻的相信了，進(jìn)了青樓哪里那么容易出去？她的肚子漸漸的露出來，她害怕保不住沈恒之的孩子。

好在皇天不負(fù)有心人，她終于找到了沈恒之。

那天沈恒之是同幾個(gè)富裕人家的公子一起來逛青樓的，他看到一身紅妝的蘇綠的時(shí)候，著實(shí)嚇了一大跳，他將她抱進(jìn)懷里，他說，“你怎么到這里來了？我不是說了么，我會親自去和你爹提親的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會在這青樓的？你的身子……”

“我爹要我嫁人?！碧K綠一句話下來，臉上依舊被淚水濕透了，她緊緊抓著沈恒之的衣襟，“恒之，我壞了你的孩子，我不能嫁給宋公子??！我從家里逃了出來，可是我沒有銀兩，我被人騙進(jìn)了青樓啊。恒之，恒之你看，我有你的孩子了！”

沈恒之愣了愣，跟著就將她抱了起來，“太好了綠兒，我們有孩子了！我一定會高中的，綠兒我一定會中的，到時(shí)候我就替你贖身，我們一起回去讓你爹原諒我們，你說好不好？”

蘇綠就用力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有他這句話，有他偶爾的關(guān)心，她所受的委屈和一切擔(dān)心害怕，就都不重要了，她低低湊在他耳邊說，“恒之，怎么會不好呢？我要讓爹知道，我蘇綠沒有愛錯(cuò)人，一定沒有……”

蘇綠第一次見沈恒之，是她偷偷溜出家門，正巧就看到他在集市上擺攤兒，她用一兩銀子讓他看了手相測了字，她在他溫溫柔柔的言語之中，不經(jīng)意的就丟了一顆心。好在沈恒之是喜歡她的，他帶她會南山下的家里，帶他見他的爹娘，她知道他總是心疼她，所以不讓她這個(gè)大小姐做事情。但是她從不介意，只要是她，她就算磨粗了一雙芊芊素手又如何呢？

“可是綠兒。”沈恒之沉默了一下，“倘若我沒有高中，那該如何是好？”

蘇綠愣了愣，“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不，綠兒，我要名正言順的娶你，我沈恒之，一定要堂堂正正的娶你為妻。”沈恒之臉色很認(rèn)真，“倘若我不能高中，那么我就去死！”

“我陪你！”蘇綠下意識的脫口而出，“恒之，生生死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p>

沈恒之點(diǎn)點(diǎn)頭，“綠兒，那么，若是我沒有高中，我們便一起去死吧?！?/p>

【05】可是沈恒之，你為什么沒有死呢？我們不是說好的一起死的么？

“我們第一次見面，便是那個(gè)時(shí)候吧?！卑⌒φf著，像是不經(jīng)意似的拿手敲著桌面，“沈恒之沒有高中，你們一起喝下了毒藥?？墒遣恢滥睦锍隽隋e(cuò)，最終到了奈何橋上的人，只有你?！?/p>

蘇綠身子僵了僵，“對，鬼差要我度奈何，要我喝孟婆湯，我不愿意一個(gè)人上路，所以從奈何橋上跳了下去。我以為我會融化在忘川水里?！?/p>

啊笑將茶盞退給蘇綠，“替我再泡一杯茶吧?！?/p>

蘇綠就站起來，用前幾天存下來的雨水，煮開了泡了新茶遞給啊笑。

那并不是蘇綠最后一次見沈恒之，她被啊笑救上來之后，就一直在這茶餅鋪里。她不知道啊笑是什么人，這家茶餅鋪?zhàn)湓邳S泉路邊上，一半在人間，一半在地獄，來來往往的分不清那個(gè)人究竟是或者還是已經(jīng)死了。

她到處打聽沈恒之的下落，但是所有的鬼魂都說不曾見過沈恒之，還是那后來沒幾天，傳來新科狀元和皇上最愛的小公主成親的消息。她無意間問起，這才知道那個(gè)狀元的名字，他叫沈恒之。

她失態(tài)的打碎了杯盞，她不顧一切的從茶餅鋪沖了出去，啊笑站在鋪?zhàn)娱T口，沖著她的背影嘆了口氣。

蘇綠已經(jīng)死了，她只是一只鬼，一只暫時(shí)被啊笑收留的孤魂野鬼。她迫不及待的想見到沈恒之，想問一問他，那個(gè)時(shí)候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為什么要辜負(fù)她。她為他不肯度忘川，只是害怕他一個(gè)人孤零零的，她從未想過她在奈何橋等不到沈恒之的原因，是他根本就沒有死。

她找到沈恒之的時(shí)候，他穿著一身大紅喜袍牽著紅綢花，正和公主拜堂。

那真的是沈恒之，蘇綠強(qiáng)忍著沖上去質(zhì)問他的沖動(dòng)，一直等到他同公主拜堂完畢，他喝的醉醺醺的要進(jìn)洞房。她攔住了沈恒之的去路，她聲音里滿是哀戚，“恒之，你可還記得我？”

沈恒之被她嚇了一跳，酒一下子就醒了，他狼狽的跌倒在地，他仔仔細(xì)細(xì)盯著她的臉看了許久，像是有些不相信的望著她，“你……你是綠兒？”

聽到他喊她綠兒，蘇綠心中洶涌的怒氣就稍稍壓下去了一些，她靜靜看著沈恒之，“原來你還是記得我的。”

沈恒之聲音打顫，“綠兒你不是死了么？我親手……綠兒，綠兒對不起……”

蘇綠眼底一酸，就落下淚來，她在他面前蹲下，抬手觸了觸他的臉，“對，可是沈恒之，你為什么沒有死呢？我們不是說好的一起死的么？你怎么忍心讓我一個(gè)人在奈何橋等你那么多天？”

沈恒之臉色發(fā)白，他用力的搖頭，“不是的綠兒，我沒有想過獨(dú)活的?！?/p>

“可事實(shí)是你還活著！”蘇綠臉色猛然變得煞白，她眼睛死死望著沈恒之，“不管你想過沒有想過，你還活著，甚至中了同名狀元，還成為了公主的駙馬爺。沈恒之你好狠的心，我還懷著你的骨肉??！”

“不是的不是的……”沈恒之額頭上冷汗不停的沁出來，蘇綠此時(shí)的樣子，哪里還有半分人性，那分明是一只惡鬼，來向他索命的惡鬼。

【06】就算你這么騙我傷我，我還是愛你。

“我為你拋卻所有?！碧K綠說著伸出雙手朝不停往后退的沈恒之走去，“我為你把我爹氣的半死，我為你不嫁宋公子大婚之日逃出來。沈恒之，你不愛我卻要玷污我的身子，你不愛我卻要我陪你去死。可是到最后，死的只有我！”

“不不不，綠兒你冷靜點(diǎn)?！鄙蚝阒呀?jīng)退到了假山邊上，他已經(jīng)退無可退，“不要?dú)⑽?，不要?dú)⑽?！?/p>

“我為你照顧你爹娘，我拿自己的首飾給你當(dāng)趕考的資費(fèi)?！彼f著在他面前蹲下了身，她臉色十分嚇人，眼底根本沒有一絲人色，“我恨！”

“我恨??！”她忽的咯咯咯咯笑了起來，“我恨我自己，為什么就算你騙我。我知道你不可能娶我的，我后來淪落風(fēng)塵，你若是高中狀元，又怎么可能娶一個(gè)青樓女子呢？哈哈哈什么一起去死，你只是騙我的，只是想甩開我而已！”

“我……”看著這樣的蘇綠，沈恒之為自己辯解的話就堵在了嗓子口，“對、對不起，你原諒我吧綠兒，你這么愛我，你這么愛我就成全我好不好？”

蘇綠的臉已經(jīng)就在他面前了，這樣近的距離，蘇綠抬起手觸了觸他的臉，還是當(dāng)初的那張臉，只是因?yàn)楹ε露行┡でp輕的放下了手將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沈恒之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嗎？”

“我恨?！彼D了頓，“就算是這樣，就算你這么騙我傷我，我還是愛你?！?/p>

躲在暗處的啊笑這才松了一口氣，若是蘇綠發(fā)狂殺了沈恒之，那么她會十分難辦。她收留蘇綠，鬼差或許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蘇綠殺人，她就沒有辦法交代了。

沈恒之心口莫名一痛，他下意識的抬手將蘇綠抱在了懷里，“對不起，對不起綠兒。那天，那天我確實(shí)和你一起喝下毒藥的?！?/p>

“那你為什么還活著呢？”蘇綠定定望著他，“沈恒之，你告訴我，你可有愛過我？”

“愛的?！鄙蚝阒奔钡?，“那天，那天我忽然想起來，我爹娘需要我照顧，我還不能死，我要盡了我的孝心才可以去死。你知道的，我爹娘身體都很不好，我需要照顧他們……”

蘇綠就愣了愣，她是知道的，沈恒之的爹娘她也曾去照顧過的。

若是因?yàn)檫@個(gè)，那么她是不是……錯(cuò)怪了他？

她是不是太自私了一些，只想到了自己，卻從未替恒之想過。

“對不起?！碧K綠低低道，“是我，是我只顧著自己，你爹娘身體都不好，我卻……”

沈恒之眼光閃了閃，將她抱在懷里，“沒事了綠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了?！?/p>

蘇綠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我爹……他還好么？你可曾聽到過他的消息？”

“蘇老爺他……”沈恒之有些猶豫，他看了看蘇綠，見她已經(jīng)恢復(fù)了人樣才繼續(xù)往下說，“他似乎病倒了。”

“誒？”蘇綠心口就顫了顫，其實(shí)從小到大，爹爹都很疼她，若不是為了沈恒之，她和爹爹也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gè)樣子。

“恒之。”蘇綠轉(zhuǎn)頭看向沈恒之，“你陪我回家吧，我想看看我爹。”

【07】我會等你，我等你死了一起共赴黃泉。

沈恒之如今已經(jīng)今非昔比，他是新科狀元，是皇上的額駙，回金陵自然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氣派無比。蘇綠不能見太陽，她躲在沈恒之的馬車?yán)铩?/p>

公主自然也隨行，只不過她是單獨(dú)的鳳駕，是跟在沈恒之馬車后面的。

沈恒之將公主安頓在金陵最好的客棧，就找了個(gè)借口出了客棧門。蘇綠躲在沈恒之撐起的黑傘之下，跟在他身側(cè)往烏衣巷走。

烏衣巷仍舊是那個(gè)烏衣巷，這些日子沒有見，蘇綠心里也生出幾分感動(dòng)。

沈恒之敲開蘇家大門，就見蘇家到處都掛著白色燈籠，正堂里還放著一口棺材，靈堂上掛著她的畫像，不知道怎么的，蘇綠忽的落下一滴淚來。

蘇老爺聽了人傳話，立馬迎了出來，蘇綠從傘下走出來，看到明顯老了許多的蘇老爺，一聲爹已經(jīng)喊了出口。

蘇老爺怔了怔，“綠兒？”

蘇綠就跪在了蘇老爺面前，“爹啊，女兒不孝，女兒回來給您磕頭了?！?/p>

蘇老爺顯然有些發(fā)愣，他伸手觸了觸蘇綠的臉，只覺一片冰冷，他悲從中來，“我的好女兒，爹錯(cuò)了，爹錯(cuò)了啊。爹不該一意孤行的將你嫁給宋家，是爹害了你?！?/p>

蘇綠用力的搖頭，“不，爹沒有錯(cuò)。我只是想回來見見你，爹你要好好的。恒之會照顧您的，您放心，有恒之，您一定可以安享晚年的?！?/p>

沈恒之連忙上前承諾，“蘇老爺您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定不會讓你受苦受累的?！?/p>

聽到沈恒之這樣的話，蘇綠就松了一口氣。

沈恒之因?yàn)檫€有其他事情就提前走了，蘇綠一直留到天黑下來才走。

她去找了沈恒之，她說，“我會等你，我等你死了一起共赴黃泉?！?/p>

沈恒之似是有些動(dòng)容，他握著蘇綠的手，“對不起綠兒，我好想現(xiàn)在就跟你一起去，可是我不能讓公主一個(gè)人。我向你保證，若是公主先死，我便立刻死了去見你。”

蘇綠長久的看著他，最終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恒之，我就在黃泉邊上的茶餅鋪等著你，我會穿上紅色的嫁衣，我們生生死死都在一起?！?/p>

沈恒之用力抱了她一下，這才緩緩松了手。

蘇綠便緩緩消失在了沈恒之的面前，她去見了那位公主，她躲在角落里，偷偷的看那公主。公主生的十分美麗，加上與生俱來的尊貴，更加顯得不可親近。

沈恒之很快的就推門進(jìn)來，蘇綠下意識的朝里躲了躲。

“恒之，剛剛你在和誰說話？”想來公主有聽到她同沈恒之說話的。

蘇綠就有些期待，她想聽一聽，沈恒之是怎樣對公主提起她的。

沈恒之將公主抱進(jìn)懷里，他低低在她耳邊說，“還能有誰，我聽說你十分喜歡吃槐花餅，差人去買而已?！?/p>

“哼?！惫飨袷怯行┎桓吲d，“以后，我們就不回來了吧？”

沈恒之點(diǎn)點(diǎn)頭，“這次回來，將爹娘的墓遷到京城去，我們再也不回來了。”

蘇綠本是靜靜的聽，可是聽到這里，她猛地一震，沈恒之的爹娘已經(jīng)死了？

【08】她所相信的，最初的最初，就根本沒有存在過。

可是他分明說了的，他那時(shí)候之所以沒有死，是因?yàn)樗疹櫟锏陌　?/p>

騙子……

蘇綠心里驀地浮起一絲怒火，這火漸漸越少越大，像那時(shí)候他騙自己沒有高中，事實(shí)上并不是那樣的。他所謂的因?yàn)橐藕虻?，也是在騙她。

蘇綠眼睛已經(jīng)完全紅了，她緩緩的朝外走，就要去抓那沈恒之，驀地一只手抓住了她，跟著身子一輕，再回神，她已經(jīng)不在客棧了。

她猛地回頭，就看到啊笑正抓著她的手臂沖她搖頭。

“可是……”蘇綠想要說什么，然而啊笑并不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她，“你又不是第一天認(rèn)識沈恒之，既然你之前選擇了原諒他，現(xiàn)在再說什么，又有什么意義？”

蘇綠就愣在了那里，“不是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啊笑說著已經(jīng)朝著鋪?zhàn)拥姆较蜣D(zhuǎn)了身，“我只問你一個(gè)問題，你還相信他么，相信他死了之后去茶餅鋪找你么?！?/p>

“我信！”幾乎是本能的，蘇綠脫口而出道。

“既然你選擇了相信他，那么就走吧?！卑⌒︻D了頓，“你泡的茶很好喝?！?/p>

蘇綠便跟著她一路走回了茶餅鋪，她很好奇啊笑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個(gè)人，不，或者說啊笑本身便不是一個(gè)人。因?yàn)槿耸遣豢赡軐⒋瑒澾M(jìn)忘川，不可能從弱水里將她打撈上來的。

但啊笑并不是鬼魂，她有呼吸有溫度，受傷了會流血，她不懼怕陽光甚至還認(rèn)識鬼差。

“啊笑?！碧K綠終于忍不住開口問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啊笑腳步就頓了頓，她似乎在很認(rèn)真的考慮這個(gè)問題，好一會兒才說，“我是一個(gè)，努力想變成人的人?！?/p>

“變成人？”蘇綠很不明白，“你……”

“人要么是活著，要么就是死去?！卑⌒Σ⒆灶欁缘耐抡f，“所以鋪?zhàn)拥奈恢瞄_在黃泉的入口比較好，這樣一半是生一半是死?；钊怂廊耍鞣N各樣的人都見過了，那么大概，我也會成為一個(gè)人了吧?！?/p>

她明明說的那么淡然，甚至語氣里還帶著一絲向往的色彩，好像能夠成為人而活著，就是一件十分快樂而了不起的事情。

說不清的心酸從心底浮現(xiàn)上來，蘇綠下意識的問，“啊笑，你在這里開了多久的茶餅鋪了？”

啊笑認(rèn)真的想了想，又掰了掰手指頭，“大概三百年了吧。一個(gè)人從出生到死亡，然后進(jìn)入下一個(gè)輪回需要一百年的時(shí)間，所以一百年，便可以看明白一個(gè)人。”

蘇綠忽然就有些明白了，“所以你會救我，是想看看我是什么樣的一個(gè)人？我是第四個(gè)么？”

啊笑搖了搖頭，“不，你是第一個(gè)。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gè)感興趣，很想看明白的人?！?/p>

她收留蘇綠的原因很簡單，她只是想看看，一個(gè)人對一個(gè)人的愛，可以被辜負(fù)到什么樣的地步。她想知道，蘇綠什么時(shí)候才能從愛的幻境里醒過來，她更想知道，沈恒之會不會后悔辜負(fù)蘇綠的愛。

但這些，啊笑并沒有對蘇綠講出來，她只是將她帶回了茶餅鋪，給她一個(gè)容身之處，讓她等待一個(gè)終將破滅的期待。

沈恒之這樣的人，自私，貪婪，無情無義。像這樣一個(gè)壞到極致的人，他所說出來的話，從一開始就注定是欺騙，而蘇綠，她所相信的，最初的最初，就根本沒有存在過。

【09】她仍舊停留在十八年華，可是沈恒之已經(jīng)八十高壽了。

日頭已經(jīng)西下，茶餅鋪后院兒的彼岸花，映著晚霞，像是燒著了一團(tuán)火一樣。

黃昏的茶餅鋪，安詳且寧靜，只是沈恒之還沒有來。

蘇綠倚在門邊朝人間盼望，她沒有動(dòng)，像是要將自己站成一道望夫石。那時(shí)候沈恒之說，若是公主死在他前頭，那么他便會自我了斷來見蘇綠，同她一起奔赴黃泉。

前天公主已經(jīng)死了，蘇綠便開始等。她從天亮等到天黑，再從一個(gè)天黑等到下一個(gè)天亮?？墒巧蚝阒冀K沒有來。啊笑也不勸她，反正無論她等多久，也不會等到任何人來。

“啊笑?！碧K綠聲音里已經(jīng)帶了一絲哭腔，“你說沈恒之，他會來么？”

啊笑本想說他不會來了，甚至對于這一點(diǎn)她有些幸災(zāi)樂禍，但她還是想了想，“也許會來，也許不會來、永不會來?！?/p>

“呵呵?！碧K綠慘然笑了笑，“我以為他死了，哪怕是敷衍，哪怕是欺騙總會愿意來見我一面的。啊笑，你是不是覺得我太傻，傻到不值得去同情，因?yàn)槎嗝疵黠@，恒之他一直在欺騙我，我卻傻傻的總會去相信？”

啊笑沒有說話，只是端起蘇綠替她泡的茶喝了一小口。

“我知道啊?！碧K綠低低道，“他不愛我，但是只要我對他來說還是有用的，只要他是需要我的，這就足夠了。這就是我愛一個(gè)人的方式，那時(shí)候，他那么狼狽的讓我饒了他，可是他不知道，我怎么可能去害他呢，我明明這樣愛他?！?/p>

啊笑就嘆了一口氣，這便是人么？這就是愛么？

或者說，這能稱之為愛么，一個(gè)只會傻傻的付出，一個(gè)從不懂感激，這兩種極限，在蘇綠和沈恒之身上表現(xiàn)的這樣淋漓盡致。

“若是時(shí)光可以回轉(zhuǎn)，啊笑，那個(gè)時(shí)候你還會將我從弱水里救上來么？明明你在我身上看到的，大抵只是無奈，這樣的我，并不能讓你看懂人心?！碧K綠靜靜的看著啊笑，她眼底已經(jīng)是一片悲涼。

啊笑的視線卻沒有落在她身上，她盯著屋外一個(gè)地方忽然笑了起來，“不，若是讓我再選擇一次，我想我仍舊會救你。”

蘇綠怔了怔，她顫抖著轉(zhuǎn)過身去，身后是燃燒的黃昏，彼岸花映襯之下，那個(gè)人已經(jīng)不是年少時(shí)的樣子了。

他滿臉都是皺紋，雙目不再清明，渾濁的厲害，甚至有些看不清東西。他滿頭青絲也全部都白了，原本偉岸的身軀此時(shí)佝僂著。他身上穿了一身紅袍，就襯得他的發(fā)分外白，也顯得他更加蒼老。

他就站在蘇綠背后，努力的想要對她擠出一絲笑容來，蘇綠站在門邊，他們之間只隔著六丈遠(yuǎn)的距離，短短的六步之遙，卻是隔著六十年的紅塵滄桑。

“對不起，讓你等了這樣久。”他的嗓音已近不再清潤，沙啞枯澀，卻有種讓人想哭的沖動(dòng)，“我只是沒想到，這身紅袍，要做這樣久?！?/p>

蘇綠身上也是紅袍，她仍舊停留在十八年華，可是沈恒之已經(jīng)八十高壽了。

一雙紅袍，伊紅顏依舊，他猛然大哭起來，他這一輩子都在欺騙利用她，他本以為她早就輪回去了，他來不過是為了印證自己這樣的想法，可是她在這里。

隔了六十年的紅塵，她還在這里。

蘇綠緩緩走近他，她扶著他的手臂，對著啊笑笑的那么快樂。是的就算她什么都明白，明白沈恒之從未愛過她，明白沈恒之以愛之名害死過她。但他來了，就足以讓她什么都不計(jì)較。

“我們走吧?！碧K綠撐開一把紅傘罩在沈恒之頭上，她對著啊笑說，“再見了啊笑，你看，只要相信著，總有一天會不再悲傷。啊笑，你要試著相信人心?！?/p>

啊笑沒有說話，只是朝她揮了揮手。

黃昏的黃泉路上，依偎著一對奇異的新人。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發(fā)，與卿顛倒本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卑⌒︵谎鲱^，將那杯茶飲盡。

后記

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屋檐下的水缸里已經(jīng)積了大半缸的雨水，若是蘇綠還在的話，她一定會舀一瓢雨水給她煮茶喝，她替她煮了六十年的茶，服侍了她六十年，但沈恒之來了，她仍舊是離開了。

啊笑站在門邊上，雨落進(jìn)來打在她的衣擺上，濕了半邊衣袖。

她沒有動(dòng)，好一會兒她忽的笑了，人當(dāng)真是這六道輪回之內(nèi)，最有趣的存在。

就算再壞的人，心底大概也存著一絲善良。而那唯一的一點(diǎn)善良，就足夠讓一個(gè)等待善良的人相信，并且原諒。哪怕那原諒，是和著血淚，痛的錐心刺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