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8、29兩日,我分別接到王道誠、王祖皆二位的短信,告知田川老師去世的消息。我隨即給田川老師的夫人喬佩娟發(fā)去悼念的短信,順便詢問了遺體告別的準確時間和地點。喬政委(退休前曾任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政委,軍隊文藝界人士通常這樣稱呼她)很快回信:11月1日上午10點,301醫(yī)院西院告別室。
告別之際,不由得回想起我與田川老師結(jié)識、交往的這20多年間的一些細節(jié)。說實話,這20多年里的大部分時間,我對田川老師的經(jīng)歷和藝術(shù)成就所知有限。剛認識他時,他已從總政歌劇團團長的位置上退了下來,擔任了中國歌劇研究會主席團的執(zhí)行主席。那時的中國歌劇研究會,顯然比時下的歌研會活躍。主席團的幾位歌劇界前輩都威望甚高,經(jīng)常出席各種歌劇研討會,對新作品表示充分的肯定,也會發(fā)表中肯的意見。彼時我還是個記者,看歌劇、聽會、寫報道,漸漸熟悉了李剛、田川、陳紫、胡士平、劉詩嶸、羊鳴、盧森等人的模樣,知道了田川老師是歌劇《小二黑結(jié)婚》的編劇之一,后來還與他人合作過《傲雷·一蘭》、《同心結(jié)》等多部歌劇劇本。
主持歌研會工作期間,他主編了厚達53萬字的《中國歌劇藝術(shù)文集》,1990年由國際文化出版公司出版。這樣的文集,之前多年里只出版過一本不到20萬字的《新歌劇問題討論集》。《中國歌劇藝術(shù)文集》收入了田川的一篇文章,題目是“歌劇研求錄”。從這篇文章中,可以看到中國歌劇的一段歷史:1962年全國話劇、歌劇、兒童劇創(chuàng)作座談會在廣州舉行,為籌備這次座談會,在京的部分歌劇劇作家、作曲家和理論家先開了個小型的座談會,氣氛輕松,妙語連珠。與會的田川趁興寫了一篇筆記,一為向有關(guān)領(lǐng)導匯報,二為留作自學。沒想到,批判“文藝黑線”時,他的一摞歌劇劇本及文章手稿都被作為批判材料收繳,而后當作廢品賣掉,卻僥幸留下了錄有這篇筆記的本子。文集中收入的那篇文章,就是根據(jù)筆記整理的,主要內(nèi)容有:關(guān)于歌劇的形式問題、關(guān)于生活真實和藝術(shù)真實問題、關(guān)于歌劇題材問題、關(guān)于劇詩和道白問題及關(guān)于《小二黑結(jié)婚》的改編。前四個問題既概括了座談會上的不同觀點,也闡述了他自己的觀點,今天讀來,我仍認為是有見地的。
我手頭的這本《中國歌劇藝術(shù)文集》是韋明導演簽名送我的,落款的時間是1990年11月,那顯然是株洲歌劇會演的時間。但1990年在株洲時我與田川老師還不熟,也沒有多少接觸。這些年里,他還撰寫了數(shù)量可觀的歌劇評論文章,包括收入《中國歌劇藝術(shù)文集2》中的評論《阿萊巴郎》的文章。我相信這是一部影響說不上太大的歌劇,我沒看過上世紀90年代在蘭州首推的這部戲,我結(jié)識它的導演左青、主演華亞玲時,這部戲?qū)λ麄儊碚f已是較為久遠的歷史了。田川老師的文章,最起碼也是為我們留下了對這部戲的評論史料。
2008年兼任中國歌劇研究會副秘書長后,我曾提議編輯一套歌劇文叢,并優(yōu)先考慮田川、劉詩嶸這些一直未停筆的歌劇界老同志??上б蚪?jīng)費等問題的困擾而未得實現(xiàn)。這些年來,歌劇界人士出版的專著,無非是兩種情況,一是靠院校或?qū)W術(shù)機構(gòu),獲得項目資金,二是自費。韋明、沈承宙及我本人的書,都屬于后一種。
田川老師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他不太像軍人。軍人什么樣?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但也未必能準確概括。我說田川老師不像軍人,是因為他講話永遠是慢條斯理,同時也是有條有理,無論是主持會議,還是在會上發(fā)言,我就沒有見過他語速偏快的時候。我最近撰寫一篇研究王世光歌劇創(chuàng)作的文章,看到的資料中,有1991年《馬可·波羅》首演座談會的記錄稿。座談會是田川老師主持的,他的開場白,幾乎就是一篇專門的評論,但還不僅僅是就這個戲而談,其它的劇目、當時的歌劇發(fā)展現(xiàn)狀,都有涉及,顯示出他對當時歌劇圈的整體把握。那次座談會我也在場,是在北京東四八條中國劇協(xié)的小禮堂里開的,到會的專家很多,聽會亦如聽課。我看著記錄稿,眼前仍能浮現(xiàn)出當時的情景。
第二個印象是:他不像當官的,更不像軍官。1998年5月,《歌劇》雜志與珠海音樂劇團在上海聯(lián)合主辦音樂劇研討會,自田川老師、韋明導演到我等一干人,一律安排在一個小旅館住宿。那個小旅館,不要說套間、單間,連標間都不多,我與兩位前輩住的就是一個三人間,去衛(wèi)生間都要或搶或讓。早晨步行20多分鐘,到常熟路巷口對面的小飯館吃早飯,然后到歌劇院二樓的會議室開會,暢談“音樂劇在中國的發(fā)展”這么個大話題。中午還是常熟路巷口對面的飯館,包飯,每人一葷一素一湯。有個北京的年輕女記者采訪“上海之春”,順便來聽了半天的會,一看桌上的菜(那頓的一葷是雞腿兒)就問我:“你們音樂劇研討會就這標準啊?”我無言,就差邀她到我們住的三人間去坐坐了。記得當時還有別人覺得招待條件太差,田川老師聽了,淡淡地說:“人家包吃包住包路費,這么多人,也是一大筆開銷呢。我們一個子兒都不掏,還挑什么呀!”
第三個印象是:他非常念舊,在意以往的同事、戰(zhàn)友和以往的演劇經(jīng)歷。某年我們一起去鄭州看戲(大概是周雪石的音樂劇《中國蝴蝶》),在鄭州的一個下午,他單獨行動,沒和我們同去的人在一起。晚上見面時,他說是去看望楊蘭春了。楊蘭春以戲曲創(chuàng)作為主,但在“中戲”求學時,和田川合作了歌劇劇本《小二黑結(jié)婚》。此后田川在歌劇文學創(chuàng)作的路上繼續(xù)發(fā)展,一直走到生命的終點,楊蘭春則在他的戲曲文學創(chuàng)作的路上發(fā)展,作品中包括豫劇《朝陽溝》這樣的藝術(shù)杰作。那一次大概也是他們之間的最后一次會晤,之后不久楊蘭春就去世了。三年前的10月12日,我?guī)Я烁柩袝膬蓚€青年人,一起去田川老師家采訪他。那次的目的是以19位被中國歌劇研究會授予“終身成就榮譽”的老藝術(shù)家為對象,拍攝一部專題片。我們在他家逗留的兩個多小時里,大部分時間都是聽他講以往的經(jīng)歷,甚至是搞歌劇之前的演劇經(jīng)歷。雖然我知道那些內(nèi)容對我們的專題片來說,基本沒有什么用,但我很愿意聽,我知道那是很難得的機會。那天他還拉開家里一個櫥柜的抽屜,讓我看那一抽屜的書,都是他的劇本出版物,都沒有擺在書柜里炫耀,靜靜地堆在抽屜里,似乎想表示的是各自的使命已經(jīng)完結(jié)。
第四個印象是:他始終對歌劇新創(chuàng)作保持著濃厚的興趣。十年前,我擔任統(tǒng)籌的音樂劇《五姑娘》在嘉興首演。劇組開出的嘉賓名單中,有田川老師,我怕他年高體弱,沒敢驚動他,編劇之一的何兆華執(zhí)意要請他來,還親自給他打了電話,他就來了。座談會上他是第一個發(fā)言,講了他與音樂劇的淵源和對《五姑娘》的贊賞。2007年10月,中央歌劇院的《霸王別姬》在北京首演,我電話約請他來看戲,他說一定來,還要帶老喬、帶司機。我手頭的票不夠,卻一口答應了他。當晚,因為要在戲里串個啞劇角色,我只能身著戲裝,在天橋劇場門口接到田川老師等人,票不夠,只好從側(cè)門進了貴賓室,再進劇場找空座位。田川老師跟著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沒有一句怨言。
一番印象,其實都是小事,但我覺得這些小事都給我留下了潛移默化的印象,無聲地告訴我一個人的路應當怎樣走,事應當怎樣做。如今,您走了,我想說的是:您是清水,您是藍天,即便做不到,您也心向往之,因為,如清水、藍天般地活過來,也是一種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