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素指一撥,琵琶聲起。
兩位青年正閉著眼欣賞歌女們婉轉(zhuǎn)的歌聲,手中的扇子在桌上無意識地跟著節(jié)奏敲打。此刻正值月朗星稀之際,清風(fēng)從秦淮河上的畫舫中穿過,將這悅耳的歌聲帶到清澈的水面上,蕩起一圈圈漣漪……
一曲終了,歌女抬頭微笑,卻掩不住臉上的絲絲倦容。而彈琵琶的女子也輕輕舒了口氣,悄悄按著自己早已酸痛的手指。
其中一位男子睜開眼,陶醉地拿起手邊的茶抿了一口,“美樂香茶,清風(fēng)入耳。真乃人間一大樂事,請二位姑娘再來一首?!?/p>
對視一眼,她們從彼此的眼中都看出了苦惱。琵琶女大著膽子賠笑道:“少爺您聽了一天的曲了,不如我們陪二位賞月吃酒如何?”
穿著玉色斕衫的青年玩弄著扇墜,不置可否。而另一位開口,“我們來這兒就是聽曲的,至于那些文人雅士的愛好就罷了,月亮天天都能看,又有什么可賞的?”
“可……”琵琶女不由皺緊眉頭,她從小身墜煙花之地,早已習(xí)慣了強顏歡笑。不過今日已經(jīng)從早晨彈曲一直彈到晚上,自己的手指早已酸脹不堪,而唱曲的姐妹恐怕也是嗓子不支,“可是,我們姐妹會的曲子已經(jīng)唱完,不知二位爺可有興趣從頭聽起?”
“唱完了?”
玩扇墜的青年停止了手上的動作,“一個不漏全部唱完了嗎?”
“稟二位,確實唱完了,連舊日寫的小令都拿來唱了,我從小所學(xué)的曲兒也就這么多。”
那兩位青年面露不悅,其中一位從袖子里掏出些金葉子往桌上一丟,黃燦燦的金子撞擊著發(fā)出脆響,映著人的眼睛閃閃發(fā)亮。
“船家,靠岸!”
槳聲欸乃,水中映月被船槳攪散,碎成滿河粼粼的波光……
兩個女子松了口氣,靠岸后行禮送兩位出手大方的恩客,待他們走后才軟倒在椅子中,“天哪姐姐,沒遇到過這樣的客人,唱了這一天,我的嗓子都要冒火了。”
“可不是,”琵琶女從盤里拿了一塊珍珠糕給她,“快喝口水吃點點心,我簡直就要累軟了。不過幸好他們還算大方,”說著她拿起一枚金葉子在手中掂量著,“慣常客人都用銀子付賬,這金葉子可不常見,不知這能換多少兩銀子?!?/p>
歌女接過來放在眼前瞅著,黃燦燦的顏色映入她的眼瞳,在她的瞳孔中照出一點耀人的金色??蛇@金色卻迅速地暗淡下去,惹出她一聲尖叫。
“姐姐快看!”
“怎么了?怎么了?”
歌女把手一伸,只見那枚躺在她手中的金葉子從黃變綠,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原本金燦燦的金葉子就變成了輕飄飄的綠葉子,歌女的手一哆嗦,它就打著旋兒飄飄搖搖地落到船板上。
“這、這、這……”琵琶女嚇得口不能言,哆哆嗦嗦地轉(zhuǎn)頭去看桌上的金葉子??赡睦镞€有什么金子,只有幾張小小的綠葉可憐兮兮地躺在那里,其中有一張葉子還被蟲子啃了幾口,露出可笑的弧形缺口……
二
六朝古都,秦淮風(fēng)月。從寶華山發(fā)源的河水淙淙流淌,滋養(yǎng)著這座富饒而美麗的城市。這里原是本朝的舊都,自永樂十九年遷都北京后仍不改繁華。而武定橋旁的曲中更是終日里絲竹鼓樂,熱鬧非凡,因為這里是教坊所在。
入籍的官妓大多都住在這兒,她們身世凄苦卻容貌美麗,琴棋書畫樣樣拿手,不是珠市街那些二等女子能比的。達官貴人與文人墨客都愿意流連在此,為這些身世可憐但有才有貌的女人們帶來錦衣玉食的生活。
荷葉包飯、果子酥、木樨花餅……沈云裳擺放著漆盒中的點心,小心翼翼地把最后一樣點心塞到已經(jīng)放滿的食盒中。她拍了拍手,直起身子滿意地瞧著自己的食盒,秦淮河上的清風(fēng)從露臺外飄來,拂亂了門上的珠簾,發(fā)出清脆悅耳的響聲。
“云姐兒!云姐兒!”門外傳來“噔噔噔”的腳步聲,沈云裳不用猜都知道,那是她家媽媽急火火地踏上樓梯,要找自己算賬。
“云姐兒!”
果不其然,門剛推開,一名胖婦人就如紅燒獅子頭那般撞進來,沈云裳憋著笑抬眼去瞧,只見自家媽媽穿一身淡橘色的裙子,越發(fā)裹得像那道香膩的名菜。
“你為什么拒了劉公子?人家昨日在樓下巴巴等了你一個時辰,你連樓都不下。”沈媽媽氣哼哼地叉著腰,“要不是我昨晚有事去老姐姐那里了,我就是押也要把你押下樓!”
“哎呀媽媽,”沈云裳笑著把她拉到椅子上,撫著她的胸口,“媽媽消消氣,我不接劉公子,有我不接的理由?!?/p>
沈媽媽斜睨了她一眼,“那你說說,你為什么這么大的架子?劉公子可是都察院御史的侄子,你惹官家有啥好處!”
倒了碗茶遞給媽媽,沈云裳這才慢悠悠地說:“劉公子時運不濟,恐怕用不上三個月,就要跟著他的那位叔叔倒霉了?!?/p>
時運不濟?這算什么理由!沈媽媽眨眨眼張著嘴剛要說什么,卻瞟見女兒桌上放著一本《麻衣神相》,于是氣就更不打一處來,“你這丫頭,有空不學(xué)學(xué)彈唱舞蹈,天天鉆歪門邪道!上次非說趙監(jiān)生還剩不到一個月的陽壽,氣得他差點兒把咱們這兒砸爛!這次又來什么時運不濟!我看你是昏了頭了?!?/p>
“哎,媽媽。我又沒當(dāng)面說,誰能料得到他居然會隔著門偷聽啊,況且趙監(jiān)生確實是二十九天之后嗚呼哀哉的,我又沒撒謊?!?/p>
“那都是你咒的!”沈媽媽用手在自己臉旁扇著風(fēng),天氣明明不算太熱,她卻出了一腦門子汗,“我看你自從結(jié)交了那個什么瘋瘋癲癲的老道之后,自己也瘋魔了!不行,我得到寺里上個香,去去咱家的晦氣?!?/p>
沈云裳聞言背過身去做了個鬼臉,趕忙把相術(shù)書胡亂掖到床鋪底下,媽媽口中的老道是她的師父——
沈云裳那天正在樓上看書,忽然聽見街外的喧囂,不由走到窗前觀望,看到一個老道一身襤褸地在街上大聲唱詩,任由行人側(cè)目他也毫不在意。沈云裳雖落入風(fēng)塵,可十歲之前也是在富貴鄉(xiāng)長大的,可惜自家祖父丟了官入了獄,男丁都被流放邊疆,而女子們卻被充入教坊成為官妓。小的時候她記得父親總愛翻弄周易一類的玄書,自己跟著耳濡目染也懂一些。如今聽到老道口中的詩,竟覺大有深意。連忙讓丫鬟把這名乞丐似的道人請到樓上,深深下拜。
老道在她這里住了三個多月,把沈媽媽氣得直跳腳。不過幸好他吃得不多,不過是米粥鮮蔬一類,也不在女兒房中過夜,只窩在秦淮河邊的一間小房子里天天打坐。三個月間,老道將自己的一身本事悉數(shù)傳授給沈云裳,然后飄然而去不見蹤影,如同一只云游的野鶴飛離紅塵。
“我說云姐兒啊,”沈媽媽喝了手邊的茶水,氣稍稍平了下去,“你這成天的不務(wù)正業(yè),也不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打算。你看看人家梅香院的月皎,聽說有鹽商要給她贖身,身價早已商定,現(xiàn)在正忙著在教坊司那里辦出籍,那鹽商可是家資百萬,嫁過去這一輩子都不愁吃穿?!?/p>
“月皎姐?”沈云裳皺起眉頭,“月皎姐要嫁了?嫁鹽商?”
“可不是唄,這一整條街都傳遍了你還不知道?你們不是姐妹嗎,怎么,她沒告訴你?”
收起了驚訝,沈云裳氣哼哼地回答:“沒有,這些天我們沒見著。今天是盒子會,我這不剛準備好點心要去跟姐妹們敘舊嗎?!彼沉搜燮岷兄懈魇礁鳂拥男↑c心,原本雀躍的心情蕩然無存。盒子會是她們教坊里的一個老傳統(tǒng)了,幾個要好的姐妹做了拿手菜,去那風(fēng)景優(yōu)美之地踏青品食,順便說說近來的趣事。
“不行,我得去勸勸她!”
“你這丫頭瘋了!從良是好事,你去攪什么渾水。”
“媽媽你不知道,那鹽商我見過的,騰蛇紋入口,相書上說這是老來貧賤要餓死的面相。哎呦,說了你也不懂!”說著沈云裳忙忙亂亂地合上食盒的蓋子,急匆匆地就想往樓下跑。
沈媽媽一把攔住她,“不行,你今兒哪都不能去!”說著她抬頭揚聲,“青金,去梅香院送個信,說咱家云裳身子不舒服,今天不能赴約了?!?/p>
樓下有小廝清脆地答應(yīng)了一聲,就聽見“噔噔”的腳步聲跑了出去。沈云裳掙不過媽媽粗大的體格,只好坐下來嘆息道:“媽媽,這可是一輩子的事,雖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可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好姐妹跳火坑吧?!?/p>
沈媽媽瞪她一眼,“你倒懂,你要是真懂。我告訴你個蹊蹺事,前兒晚上梅香院的兩個姑娘給人唱了一天的曲,結(jié)果收了幾枚金葉子轉(zhuǎn)眼全變成綠葉子了。媽媽我今天把話放這兒了,你要是能解開這個謎,不用你去說我就去把這事攪黃了它?!?/p>
“當(dāng)真?”
三
嬌聲軟語,絲竹悅耳。華燈初上的暢春院總是熱鬧非凡,小丫鬟輕輕敲了敲沈云裳的門,“姐姐,那劉公子又來了,在樓下等著呢。你見不見?”
“不見!”
沈云裳回絕得干脆,她起身把丫鬟放進屋里,“就說我身子不好,不能見客?!闭f著順便拿了個點心遞給她,“吃點甜甜嘴,下去好好回絕他。”
小丫鬟笑著咬著點心笑,“姐姐,我真不明白,劉公子官家子弟,臉長得好人又有錢,你干嗎就是不理他?”
“小孩子懂什么,我就是不喜歡他而已?!?/p>
丫鬟嘟嘟嘴,把最后一口點心咽下去,“我先下去了,霞姐姐那里還等著我送茶呢。好奇怪,來了兩個客人不停歇地聽曲,把霞姐姐累得夠嗆。不過人家出手大方,剛剛還賞了我一塊碎銀子。姐姐你看!”說著就去掏荷包,可掏了半天沒掏出來。
“奇怪,”她把一塊小石頭丟到桌上,自己卻左右摸索著身上,“我明明把銀子放荷包里的,怎么沒有了?”
沈云裳聞言一驚,卻不露聲色撿過石頭舉在眼前細細打量,半晌,她放下石頭嘴角勾笑。
“冰兒,你去歇著,我去給你霞姐姐屋里送茶。”
???小丫鬟直愣愣地盯住沈云裳一陣風(fēng)兒似的捧著茶碗刮出屋去,自己卻張大了嘴,嘴里還有些未來得及咽下去的點心。
沈云裳貓著腰往門縫里打量,透過一指寬的門縫,看見緋霞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身子和兩個年輕男人的背影。想了想,她打開茶碗,細細的水霧被熱水蒸騰在蓋子上,形成一層薄膜。用手指在上面畫了些什么后重新蓋好,然后她裝模作樣地進門奉茶。
“二位請用茶?!?/p>
低眉斂容,那兩名男子的注意力全放在聽曲上,只是隨手拿起茶碗。倒是緋霞姐的琵琶頓了一下,差點兒錯了個音。
你來干什么?
緋霞一邊彈唱一邊瞪起了眼睛。
你別管,彈你的曲兒。
沈云裳朝她使了個眼色。她們這兒眉毛眼睛官司正打得熱鬧,那邊聽曲的公子把茶碗往嘴前一送,沈云裳便直直盯著他。只見那人的喉結(jié)一動,眼見是咽下去了。而后忽然睜大眼,一把將另一個男子手中的茶碗打掉。
“別喝!有詐!!”
噼里啪啦的脆響,上好的官窯瓷碗連身子帶蓋砸到地上。嚇得緋霞連忙起身要去拿手絹,可喝下茶水的男子此刻卻緊握著咽喉,臉漲得通紅,連咳嗽都吐不出來的表情。
“二哥!二哥你怎么了???”
沈云裳的目光與那男子此刻赤紅的眼睛對上,瞬間電光火石!
男子的目光中充斥著不可置信與憤怒,他一把揮開自家弟弟,撞出門奪路而逃。沈云裳立刻跟了出去,只見他跌跌撞撞地跑下樓梯,驚起無數(shù)客人與姑娘。眼見著那男子就跑出大廳,沈云裳剛要跟上去,可袖子卻被誰給拽住了。
“云裳姑娘……”
是劉公子。
沈云裳恨不得踹他一腳!
“在下等云裳姑娘已經(jīng)好幾天了,聽說姑娘身子不好,在下日夜憂心……”
憂心!憂心你個奶奶!沈云裳心中火起,可臉上卻不得不掛著笑,“多謝劉公子關(guān)心,現(xiàn)下我有些急事,你明日再來,我一定好好招待您?!闭f著也不顧劉公子一臉迷戀的神色,將袖子上的手毫不留情地甩掉,跟著跑出屋外。
站在街頭四處環(huán)顧,只見一盞盞明燈掛在白墻黛瓦下,照出圈圈暖色的光暈。街上轎來人往,絲竹之聲從各家飄出,一派紅塵熱鬧的景象??墒莿倓偰莾蓚€人卻不見了蹤影。沈云裳不由跺腳,都怪那個劉公子,要是他不拉住自己,她也跟不丟。
正氣著呢,忽然聽見墻后喊聲,“不好了!有人投水了!”
這一片房子沿河而建,沈云裳立刻穿過窄巷來到河邊,只見岸邊有姑娘嬌呼,而一幫恩客們正神色焦急地踮腳往河中瞧著。河上此刻還泛著巨大的水花,一波一波的不肯停歇。
“怎么回事?”
“不知道??!”其中的一名姑娘嚇得臉色煞白,“就見著一個人不要命地跑過來撲通一聲跳下去,還沒等眨眼呢,他身后跟著的人也跳下去了。”
是他們倆沒錯。把頭上的簪子一擼,往那姑娘手里塞著,“你幫我拿一下,我去救人?!?/p>
“哎!”那姑娘剛要攔住她,卻見沈云裳一個閃身投入水中。岸上的人叫了一聲連忙后退,可仍舊被濺了一身的水。
水聲隔絕了一切……
她鉆入水中,岸邊的驚呼聲與絲竹調(diào)笑似乎都被關(guān)到了門外,隱隱約約聽不清楚。耳邊只有下水后那奇怪低沉的水波聲,蕩著的水花攪散了她的發(fā)髻,讓一頭烏發(fā)散亂開來,順著波紋游蕩。
下潛,水色昏暗,唯有一輪明月印在頭頂?shù)暮用嫔希⑸y亂映照著河底。
沈云裳在有些渾濁的水中尋找那兩個人的身影,只見衣角飄揚,她便努力游過去,細小的氣泡從她嘴角一串串升起。馬上就要觸到人影。
不,不是兩個人,是一人一狐。
只見剛剛那青年手里抱著一只火紅的狐貍,正在水中不知所措,沈云裳游過去,那人立刻抬起眼在水里露出尖尖的獠牙。
嚇唬誰呢?
從袖子中掏出一張符,不顧那男子的阻攔將其塞入火狐的嘴中。瞬間水花大作,一道旋渦在河中卷起,將他們?nèi)齻€卷入其中……
“咳、咳!”掙扎著從水里爬上來,只聽岸上圍觀的人喊道:“救上來了!救上來了!”
“我的云姐兒?。 鄙驄寢屨诤影渡吓闹却罂弈?,聽見救上來了連忙收了哭聲,跑上去抓住自己濕淋淋的女兒,“你個死丫頭!你鬧得哪門子妖!”
一縷縷濕發(fā)貼在沈云裳的臉上,連衣裙都濕答答地往下滴水,她緩了口氣安慰自家媽媽,“咱家客人喝醉了掉進河里,我能視而不見嗎?”
沈媽媽這才把目光轉(zhuǎn)到她身后,只見剛剛的錦衣青年現(xiàn)在變成了落水狗,他懷里還抱著一個已經(jīng)昏迷過去的男子,此刻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快快快快,快去請郎中!”
四
一燈獨照,跳躍的燭火燃燒出橙色的光,照得字有些昏花。
沈云裳不急,她坐在那兒有一搭沒一搭地翻書。而在她的床上躺著一名男子,男子的弟弟守在床邊,正焦慮地等待。
“哥,你醒了!”見昏迷的男子眼睫輕動,他弟弟喜形于色,“感覺怎么樣?”
“扶我起來。”
雖然昏迷了一兩個時辰,可男子的眼神卻依舊銳利。只是他衣衫半開地倚在枕頭上,氣勢上未免打了折扣,“你是什么人?”
從書的上面露出一雙眼睛,沈云裳挑眉,“這話應(yīng)該我問你吧?”
男子瞪著她,皺眉道,“煙花巷里,怎么會有你這種人?”
“奇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你難道以為我們這教坊中的女兒各個都是溫柔嫵媚的不成?”
“可你會用符!”
沈云裳理所當(dāng)然地點點頭,把書往桌子上一丟,“我還會看相呢,兩位要不要試試?”
那男子氣得臉發(fā)白,忍不住俯下身劇烈咳嗽。他的弟弟連忙順著他的后背拍撫,好讓他輕松一些。
“喲喲喲,”從貴妃椅上跳下來,沈云裳走到床邊,“狐貍也會傷風(fēng)嗎?”
“放肆!”電光火石,她的手腕被一把抓??!狐爪上有尖利如匕首般的指甲,直直抵在沈云裳的手腕子上。只要那指甲輕輕一劃,恐怕沈云裳的一潑血就要濺到竹綠色的床帳上了。
“三弟……”咳嗽的男子搖搖頭,讓他身邊的男子松手。而后他在床上抱拳,“失禮,在下林長水,這位是我的三弟林浩風(fēng)?!?/p>
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沈云裳掩口,“這有名有姓的還挺正式。姓林的話好像是林中狐那一族吧。我知道,您是只千年火狐,而您身邊這位沒喝下寫有符咒的茶水,沒現(xiàn)原形,所以看不出來皮毛是什么顏色?!?/p>
“你說話一定要這么氣人嗎?”林浩風(fēng)的拳頭握得咯崩崩直響,沈云裳瞟他一眼,“我對人說話向來客氣,對狐貍嘛,就未必了?!?/p>
“你!”
“你什么你!”她一抄手,“聽說二位聽了一天的曲兒,最后用了幾片臭樹葉給姑娘做纏頭之費,真夠大方的?!?/p>
林浩風(fēng)剛剛還氣勢洶洶,可聽見這話卻軟了下去。林長水責(zé)備地看了他一眼,“對不住,我這弟弟喜歡開玩笑,他總是愛看人發(fā)現(xiàn)錢變了之后大驚小怪的樣子,姑娘莫怪。”
翻了個白眼,沈云裳費勁地拖了把花梨木的椅子在床邊坐下,“說吧,你們來這里一天天的聽曲又不付錢,到底是因為什么?”
林長水和林浩風(fēng)交換了一下眼色,兩個人都猶豫了一下。燭火躍然,將他們的身影扭曲放大,投射在床帳上,黑黢黢的有如鬼怪。過了好久,林長水才嘆了口氣,“罷了,告訴你也無妨……”
五
一整錠金子!那是一整錠金子??!
沈媽媽坐在桌邊,費力地咽下口唾沫。她那原本俏麗而今卻被臉上肥肉擠小的眼睛死死盯住眼前的金子,五十兩重,換成銀子的話可以再買許多姿容秀麗的小丫頭調(diào)教著了。
“媽媽,我們哥倆兒想包云裳姑娘一個月,不知您意下如何?”
“當(dāng)?shù)卯?dāng)?shù)茫鄙驄寢屵B忙朝沈云裳使眼色,似乎是害怕她這女兒又犯牛脾氣,把送上門來的財主給踹出去,“云裳好好伺候著兩位爺,有你的好處?!?/p>
“好處……”沈云裳拉長了語調(diào),“說到好處,媽媽昨日的話可還算數(shù)?”
什么話?沈媽媽一臉疑惑的樣子,顯然是早已把答應(yīng)她的事拋之腦后。沈云裳無奈地提醒她,“樹葉。”
“哦,哦哦哦哦?!鄙驄寢尭緵]把這事放在心上,于是隨口答道,“你要是能把這蹊蹺事弄明白,我自然信守承諾,去勸我那老姐姐別把月皎推入……呃,火坑?!彼龑嵲谑歉悴幻靼祝}商明明是富可敵國,她這女兒非要把這段好姻緣攪散,莫非是嫉妒月皎找了個好人家?不對啊,云裳的性子她了解,脾氣雖暴,可心卻不壞,倒還不至于如此。
沈云裳點頭,其實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金葉子的秘密,無非是林浩風(fēng)那家伙耍弄人類,用了些障眼法而已。只是這兩人不肯在媽媽面前道出實情,現(xiàn)下這錠元寶又是實打?qū)嵉慕鹱?,也露不出什么破綻。林長水說除非沈云裳幫他們找出一首特殊的曲子,才答應(yīng)幫她的忙。
“那云裳姑娘請吧,今兒隨我們?nèi)ス涔浣鹆辍!?/p>
沈云裳答應(yīng)一聲,剛要出門。媽媽卻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了,劉公子說你答應(yīng)他今晚相見,可記得早點回來。”
俯身敲著那一錠金子,沈云裳抬頭朝她媽媽笑,“我可是被人包下了,媽媽?!?/p>
看看金子,再看看女兒,沈媽媽的表情五彩紛呈,有意思極了,“那、那劉公子?”
“讓他等,等夠了三個月,恐怕他就焦頭爛額,沒工夫顧我這一攤了……”
“讓他等?!绷趾骑L(fēng)跨在馬上,捏著嗓子陰陽怪氣地學(xué)著沈云裳,“他等夠三個月,就沒工夫顧我這一攤了?!弊谵I子里的沈云裳掀開轎側(cè)的窗,視線與林浩風(fēng)那跨在雕花馬鞍上的腿持平,于是她便伸出頭去笑,“林三少爺學(xué)得倒像,水西門那兒住著些梨園子弟,還有些唱旦角的相姑,我看三少爺可以與他們媲美了。”
本朝好男風(fēng),那些個相姑本是少年男子,卻成天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妖妖嬈嬈地勾引人。林長水是個長身玉立的男子,一臉文質(zhì)彬彬;而林浩風(fēng)雖然力氣大到能把他哥抱在懷里,身形也頎長,偏偏衣服一掩讓人看上去便覺得瘦弱,又長了張美人面,聽沈云裳把他跟那些相姑相提并論,正好刺到了他的痛處,氣就簡直不打一處來。
“人都說戲子無情婊子無義,我看沈姑娘你就很襯這句話,把客人拒之門外不聞不問,真夠狠心的!”
要不是坐在轎子里,沈云裳簡直能跳起來把符當(dāng)街塞進他嘴里,讓他在街心現(xiàn)了原形叫人圍觀!
“你們倆消停點吧,”林長水騎在另一匹馬上,只覺得太陽穴都漲得痛起來,他昨日不小心喝下符水現(xiàn)了形,怕人見到所以立刻跳進河中,又因此昏迷了半個晚上。好不容易醒來后,身邊的兩個人又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大有決一雌雄的架勢,簡直叫人無法忍受,“沈姑娘,你說的那個地方還有多久才到?”
氣哼哼地縮回轎子里,沈云裳指了指路,“不遠,拐過三條街就到。”
他們要去的是常秀才家里,這常秀才是個五十幾歲的小老頭兒,從十幾歲開始就考科舉,考了三四十年,別提進士了,連個舉人都沒考上。成天讀書不事生產(chǎn),家里越來越窮,甚至連揭不開鍋的時候也有。迫于生計,只好為教坊里的姑娘們填詞寫曲兒,沒想到他八股不在行,這些詞曲小令倒是受歡迎得很。等上了五十歲,常秀才也便不再念叨那什么“太公八十為宰相”的句子激勵自己了,干脆絕了科考這門心思,專門填詞寫曲,竟也賺了個家事小康。
“常先生?”
沈云裳進門就發(fā)現(xiàn)常秀才不對勁兒,平時能說能笑的一個小老頭,今兒卻愁眉苦臉,縮得跟一團虬結(jié)的老樹根似的。
“云裳姑娘來了,坐吧。”沒精打采地招呼著沈云裳,聽她說完來意后,常秀才皺眉想了想,“跟狐有關(guān)的詞曲?那可多了去了,什么狐媚子啊,狐惑呀?,F(xiàn)在不就流行這種小調(diào)嗎,我還填過好幾首呢。”
“不是這種,”林長水搖頭,“是那種整首都跟狐貍有關(guān)的,我記得題目好像是什么山中狐,好像還有詞牌名,可也不太肯定?!?/p>
“詞牌名?”常先生咂咂嘴,“有詞牌名的大多是宋朝的老曲了,誰現(xiàn)在還唱啊。元代的小令都不流行了,何況是宋朝。不過山中狐……我好像在哪兒見過?!?/p>
林長水連忙傾身,“那還煩請先生為我們查查?!?/p>
“這去哪兒查啊,什么時候見過的都忘了。再說宋朝那么多詞曲,有名的詞人寫的,沒名的詞人寫的,拉拉雜雜成千上萬,你讓我去哪兒找!”
怪了,常秀才平日里不是用這種語氣說話的,現(xiàn)在卻既焦慮又不耐煩。沈云裳輕輕將水中的茶葉拂了拂,把茶水往嘴上一湊,眼睛卻抬起來仔細地打量著常秀才。
有心事,絕對!
她笑了笑,拿出自己最溫柔的語氣,聽起來仿佛是新鮮的荔枝又甜又清爽,“先生今日心情不好?”
林浩風(fēng)聽見她那溫柔如水的問話,猛地轉(zhuǎn)頭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接著搓了搓胳膊,似乎想搓去滿身的雞皮疙瘩。
常秀才倒被她柔軟的語氣給安慰了,“唉,別提?!彼L嘆一口氣,“前日家里遭了賊,真是晦氣!”
“遭了賊?那被偷去什么了沒有?”
“發(fā)現(xiàn)得早,吆喝了一聲。那人就從墻上躍出去了,銀錢倒是沒損失。只是我平常用的那個煙斗讓這可惡的毛賊給偷去了,那可是紫檀的煙斗羊脂玉的煙嘴啊!少了它,我連抽煙都不香了!”
難怪常先生這一副丟了魂的樣子,原來是幾天沒煙抽憋得。林浩風(fēng)著急起來,“這有什么,先生若是能幫我們找出詞來,我們一定送先生個更名貴的煙斗,別說一個,十個百個都行?!?/p>
常先生瞪他一眼,“你懂什么。沒聽說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嗎?那可是我家祖?zhèn)鞯臒煻?,我最落魄的時候都沒舍得當(dāng)?shù)羲?,別的什么金啊玉啊的,我都不稀罕!”
他的一番話把林浩風(fēng)生生給噎了回去,想要發(fā)火可又有事相求,只好窩在椅子上生悶氣。
看林浩風(fēng)吃癟,沈云裳心中倒是高興,剛剛對付自己時伶牙俐齒的勁兒去哪兒了?哈,這下踢著鐵板了吧。她瞅著林浩風(fēng)得意一笑,扭頭對常先生道:“先生若是相信我,我?guī)拖壬フ艺胰绾???/p>
“找找?你能找得回來?”
看著小老頭眼里忽然迸發(fā)出來的光芒,沈云裳掩袖而笑,“謀事在天成事在人,試試看嘍?!?/p>
“那好!”常秀才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碗跟著他的手掌跳了兩跳,“你要是能幫我找回來,我就是死在書堆里也要把那山中狐的詞給刨出來!”
六
五更夜深,連曲中街這樣入夜后繁華的地方也陷入安眠。沈云裳披著大紅色的斗篷來到岸邊,解下拴著的烏篷小船。船身在水里蕩著,吱吱呀呀地響。
“快些,上來……”她壓低了聲音招呼后面的兩人,林浩風(fēng)一個大跨步跳上船,踏得船身左右搖晃。
“作死啊你,差點兒翻了!”
“翻了就翻了,反正你這婆娘又不是不會水!”
“行了行了,”林長水小心翼翼地邁上船,“你倆時時刻刻吵,不嫌累得慌嗎?”他推了推林浩風(fēng),“三弟,你去撐船,讓云裳姑娘去艙里休息一下?!?/p>
撐桿輕點,小船兒就搖搖蕩蕩地離開岸邊,在黑夜的籠罩下鉆過一道道青石板橋向著遠方滑去。沈云裳坐在艙里打了個哈欠,只覺得滿身的疲憊都在小船有規(guī)律的節(jié)奏下被晃了出來,不由眼皮發(fā)沉,緩緩陷入夢鄉(xiāng)……
“云兒、云兒。”
誰?誰在叫她,聽起來聲音很熟悉。
“別睡啦,醒醒?!?/p>
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個人的輪廓在她的視野中漸漸清晰。
“師父?”
沈云裳驚喜交集,眼前的這位仙風(fēng)道骨的老人,不正是自己的師父!
“師父你怎么來這兒了?”
“來給我的愛徒送樣?xùn)|西,接著?!蹦抢险哒f著就抬起手向她扔來什么,沈云裳一接卻沒接到,眼瞅著那東西直直朝自己臉上砸來。
“哎呀!”一個激靈,她猛地抬頭。再揉揉眼,哪里還有什么老者,觸目所及的不過是窄小的船艙。原來不過是一場夢,沈云裳搖搖頭笑自己,站起身鉆出了艙外。
皎月早已西墜,而明日尚未東升。此刻正是夜里最暗的時間,冷冷的霧霜從江面升騰而起,讓人不由得裹緊身上的衣服。
“沈姑娘,”站在船頭的林長水向她點頭,而林浩風(fēng)正撐著船,烏篷小船劃開了靜謐冰冷的江水,江面被船只泛起層層的漣漪。沈云裳也來到船頭,與林長水并立,享受冷冷的夜風(fēng)。
“你說的那個鬼市,真的能找到常先生的煙斗嗎?”
轉(zhuǎn)頭看了看林長水,掛在船艙外的玻璃燈在河面上灑下一小圈暈光,也隱隱約約照出了他的輪廓,當(dāng)真是謙謙君子玉樹臨風(fēng)。在船頭這么背手而立,更有幾分瀟灑之氣。只可惜……沈云裳瞥了眼正在撐船的林浩風(fēng),兄弟倆完全不像。
“說不準,不過這金陵城里的偷兒,偷了東西后都趁著五更天的時候去那里買賣。去的時候任何人都不能點燈,摸黑交易,所以才被人們稱為鬼市。常先生的煙斗是前天丟的,如果我們運氣好的話大概能找到?!?/p>
“我說你很奇怪,”林浩風(fēng)道,“你不過是暢春院里的一個姑娘,怎么又會寫符又能看相,還知道偷兒鬼市的規(guī)矩?”
“正因為我是暢春院的姑娘,我才能知道啊。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講究女子無才便是德,又怎么能曉得這些東西?我們那地方來往的是三教九流,有達官貴人和文人墨客,但也不缺江湖豪杰。認識了江湖上的人,自然就會知道這些江湖上的事?!?/p>
林浩風(fēng)難得的對她笑起來,“這樣看來,你不該投胎做個姑娘,倒應(yīng)該當(dāng)個漢子,執(zhí)劍行俠仗義了?”
投胎做男人?那她現(xiàn)在恐怕就不在金陵這富貴鄉(xiāng)里,而是像自己的兄弟那樣被流放西北了。想到家中的遭遇,沈云裳只覺得心口一陣揪痛,河上的涼氣浸透身體,連五臟也冰冷起來。
林長水和林浩風(fēng)看出了她忽然變化的神色,似乎被她感染,自己也陷入了不知何處的愁思中。沈云裳取出隨身帶著的長簫抵在唇下,緩緩?fù)職?,蒼涼又悠遠的簫聲順著水波傳出去,河邊開著的野花被夜風(fēng)吹散了花瓣,打著旋兒墜入霧氣迷蒙的河面,落在沈云裳飄揚的斗篷上,與簫聲一起覆蓋了夜色中的秦淮……
七
鬼市真的如同它的名字一樣,偷偷摸摸見不得人。此刻夜色正暗,三人僅靠一點星光在鬼市中穿行。這里不像平常集市那般熱鬧,幾個人零零散散湊在一堆,鬼鬼祟祟不知在說些什么。
沈云裳手中的燈已經(jīng)按規(guī)矩滅掉,為了不摔跤,她不得不抓緊林浩風(fēng)的衣袖。好在林浩風(fēng)知道輕重,此刻不再以跟她斗嘴為樂。
“他們在干嗎?”
林浩風(fēng)盯著前面的兩個人,只見兩人的手放在彼此的袖子中,手指在衣袖下亂動。
“袖里乾坤,”沈云裳推了推林浩風(fēng),天色太暗,他沒看清楚所以耳語時靠自己太近,一股熱氣噴到耳邊,讓她的臉頰不由發(fā)熱,“他們是在袖子里講價錢,這都是鬼市中的規(guī)矩?!?/p>
“那你會嗎?”
“我怎么會知道他們用的什么手勢?”
林浩風(fēng)在黑暗中盯著她,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在震驚地質(zhì)問:你不知道,那如何才能找到常先生的煙斗?
“別怕,我有辦法。”說著,沈云裳叮囑他,“你眼睛好,幫我找個有六指的男人。他是鬼市的市主,這里如果交易時出了什么岔子紛爭,都由他來調(diào)解主持?!?/p>
鬼市還有市主?林長水挑了挑眉毛,而沈云裳壓低聲音解釋,“越是這種江湖宵小聚集的地方,越是要有個勢力大的人壓,他們這些人胡鬧起來都是不顧性命的。”
他們一行三人緩步而行,林浩風(fēng)的眼睛盯緊每個人的袖口,要在這些人中找個六指的男人很不容易,且不提夜色黑暗,光是他們這些人在袖子里交易不露出手掌,就已經(jīng)很讓人頭疼了。
忽然,他的腳步一頓,拉住沈云裳,“往左邊看?!?/p>
順著他的指示看過去,只見一名三縷胡須的高個男人站在那兒,倒是看不清臉龐,仿佛四十幾歲的樣子。他就在那兒站著,身后也沒有東西,也不跟人交易,仿佛是這鬼市里一座辟邪的石碑,無端給人一種壓抑感。
沈云裳的目光順著他的臉往下滑,那男人穿著袖子有些窄小的胡服,雖然夜色昏暗,不過仔細數(shù)數(shù)確實是六指。于是她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走上前去,從懷中掏出一枚牙牌遞給他。
“矮龍?!?/p>
她只說了兩個字,而那男人接過牙牌,長了六個指頭的手握住它,似乎用掌心在感受牙牌上雕刻的紋路。這矮龍曾經(jīng)逛過她們暢春院,她的眼利,一下子就看出這男人是個神偷。盤桓幾日后果然被她套出了實話,而矮龍也不忌諱別人知道他的身份,因為這人有一身的歪本事,飛檐走壁縮骨鉆墻,多年來官府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臨走時矮龍給她留了這枚牙牌,說是江湖上通用的,關(guān)于鬼市的一些故事自然也是她從他那里聽說來的。
六指男人似乎確定了牙牌的真假,他把牌子還給沈云裳,“你想要什么?”
“一枚煙斗,紫檀木羊脂玉煙嘴,前晚上失的。”
“稍等?!?/p>
六指男人一招手,立刻從黑暗中跑出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男人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暗語,那男孩應(yīng)了一聲。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就雙手捧著煙斗回來了,而墊在煙斗底下的,是一本舊書。
“剛剛有個人讓我把這本書一起交給姑娘。”
沈云裳皺眉,她只要煙斗,書又是怎么一回事?可在鬼市容不得她多想,疑惑地道了謝接過兩樣?xùn)|西。定睛一瞧,果然是紫檀的身子玉石的嘴,沈云裳以前見常先生叼在嘴上的就是這個煙斗。她點點頭,而林家兄弟在她身后長長松了口氣,仿佛墜入地獄的人,終于看到了希望的光亮……
八
這支煙斗沒有給他們帶來希望,反而帶來了劇烈的爭吵。
心臟在胸腔里狠狠地跳著,沈云裳氣得臉通紅,“只有半闕詞難道是我的錯嗎?你沖我吼什么吼!”
“只有半闕詞能叫找到嗎?”林浩風(fēng)逼上前來,倚仗身高的優(yōu)勢惡狠狠俯視她,“除非你幫我們找到剩下的半闕,否則休怪我不履行當(dāng)初的承諾?!?/p>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TMD不是男人!”
“說對了,我連人都不是,你還指望我守約,做夢呢?”
“哎,你們別吵,當(dāng)心外面聽見?!绷珠L水拉住似乎想通過肢體接觸揍對方的兩人,“三弟你醒醒,只找到了半闕詞不是沈姑娘的錯,也不是常先生的錯,你沒看見常先生這幾日為了找詞累得眼都紅了嗎?”
說著他又轉(zhuǎn)向沈云裳,“沈姑娘你也消消氣,我家三弟就是這么個爆竹脾氣。不過他也沒說錯,找到半闕詞根本沒法用,你好人做到底,再幫幫我們。”
“我去哪里弄啊,你以為這玩意兒真是寫個符,嘴一吹啪就變出來了?志怪小說也沒這么玄乎的!”
“弄不出來,你就休想用什么金葉子的事去救你那姐妹!火坑?哈,就算是她跳進十八層地獄都不關(guān)我的事!二哥你起開起開,別在這兒和稀泥!”
“你渾蛋!”
“我就渾蛋了,怎么著你還能揍我不成????來啊,再寫個符讓我現(xiàn)原形?。 ?/p>
熱血沖頭,這會兒寫符是來不及了。沈云裳抬起纖纖玉手就要給林浩風(fēng)一耳光,可那清脆的聲音沒有在林浩風(fēng)臉上響起,她的手被林長水生生攔住。
三人對峙,她的手揚在半空,林浩風(fēng)條件反射地扭頭捂臉,林長水則擋住她的胳膊,一時間三個人似被定身術(shù)給定住,死死地瞪著彼此。
“云姐兒,云姐兒開門?!鄙驄寢尳辜钡膯栐捲陂T外響起,“你是不是又惹客人生氣了,哎呀林少爺啊,你們倆大人有大量,我家云姐兒那暴脾氣實在是叫人生氣,你們快開門,讓老身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她!”
沈云裳氣呼呼地撤了胳膊,林浩風(fēng)也不再扭頭躲避,林長水走過去開了門。
“哼,”狠狠瞪了林浩風(fēng)一眼,沈云裳甩袖而去。沈媽媽從門外沖進來,急忙忙環(huán)顧,“哎呀,有話好好說嘛。林少爺您別生氣,俗話說打是情罵是愛,不打不罵沒恩愛?!?/p>
她嘰里咕嚕地勸了林浩風(fēng)好半天,可他卻一句話沒聽進去。本來找到煙斗是一件高興事,誰料到常先生差點兒把自己給活埋進書堆里,才把山中狐的那闕詞給找到。找是找到了,卻只有半闕,剩下的半闕任是搜遍整個金陵也不見蹤影。林浩風(fēng)這廂正著急上火,可偏偏沈云裳卻又急匆匆地讓他兌現(xiàn)諾言,把金葉子的把戲揭穿給媽媽聽,好讓她趕緊去勸自己的姐妹不要跳火坑。兩人話不投機,越說聲音越大,到最后竟然吵得不可開交。
“二位消消氣,我下去吩咐端些綠豆湯來你們消消火啊?!闭f著,沈媽媽顛著她那肥嘟嘟的身子小跑下樓,倒把樓梯給壓得咯吱咯吱響。
“三弟,”林長水坐到椅子上,放緩了語氣,“你怎么這么莽撞?去找沈姑娘賠禮。”
“賠禮?”林浩風(fēng)氣咻咻地嚷道,“二哥我錯了嗎,你叫我去賠禮?你說說,我哪里有錯!”
“有理不在聲高,沈姑娘雖然不應(yīng)該只找到半闕詞就來要求你兌現(xiàn)諾言,可她也只是因為著急而已?!?/p>
“哈,二哥,原來你也知道她不應(yīng)該啊。怎么,非得軟言細語地哄著她才行嗎?虛偽!我知道你跟我的想法一樣,可你干嗎弄出這么一副好人做派來,小爺我看不慣!”
“三弟!”林長水眼一瞪,原本的書生氣質(zhì)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威嚴之氣,“你讓我?guī)阆律剑f是要感受人間滋味。我告訴你,紅塵俗世就是這樣,不僅僅是什么行俠仗義兒女情長,更重要的是柴米油鹽人際交往。好好的話被你一說出來,就跟刀子似的,你還怎么辦事?現(xiàn)下有求于沈姑娘,你趕緊去道歉把她請回來,后半闕的事才會有眉目。不然我們先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
“二哥……”
“去!”
被他壓低了的威嚴聲音一嚇,林浩風(fēng)不由縮了下腦袋,剛剛還怒發(fā)沖冠的氣勢馬上矮了下來。他不情愿地蹭到門邊,再回頭看看自家二哥,卻被林長水一瞪,只好垂頭喪氣地往樓下走去……
九
真是個該挨千刀萬剮的狐貍!
沈云裳在心中咬牙切齒地罵著,穿過正縱情歡樂的人群,插入小巷來到河邊。河水如往常一樣日復(fù)一日地流著,似乎從沒有歡樂卻也沒有憂愁。她邁上不遠的石橋,斜倚在冰涼的橋欄上向遠處望去。一座座白墻黛瓦的小樓在河岸兩旁林立而去,耳邊是河水潺潺的流動與街上的歡聲笑語。
一艘烏篷船從遠處劃來,慢慢靠近石橋,船板上坐著一名婦人,懷里抱著已經(jīng)熟睡的女兒,正輕輕地唱著曲兒給她聽。沈云裳眼睛一酸,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自己的娘親。想起自己本來出身富貴卻落入煙花之地,想起流放西北生死未卜的父兄,想起這些年來所受的委屈。就算是自己身懷異術(shù),可這東西既不能吃又不能穿,卻偏偏因此又讓個狐妖給纏上了,這些沒完沒了的麻煩,到底要怎么收場!
沈云裳被這些斬不斷理還亂的舊事弄得心煩意亂,止不住的淚珠順著面龐淌下。
正無聲地哭著,忽然身后傳來悶悶的聲音,“喂,算我錯了。我不應(yīng)該高聲跟你吵,不過你也有不對的地方,咱倆扯平吧?”
她回過頭去,林浩風(fēng)正不情愿地低著頭道歉,卻在抬起頭看清她的臉的瞬間一愣,嘴巴就變得不那么靈活了,“那個,你你怎么哭了呀?哎呀是我錯了,是我錯了,你別哭了,我最見不得別人掉眼淚,特別是女人!”說著他混亂地在身上掏著,想要掏出手帕一類的東西,可是身上卻什么都沒帶。林浩風(fēng)干脆上前一步,想用袖子給沈云裳拭淚,沈云裳條件反射地往后一退,他愣了一下。隨即著急道:“你等等,我馬上回來?!?/p>
說著轉(zhuǎn)身就跑,沒一會兒卻聽見巷子那頭傳來尖叫,“你這登徒子,把帕子還我!”
“喏!”他急匆匆地跑回橋上,將一條手帕遞給沈云裳,“快把淚擦擦。”
那是條竹綠色的綢緞帕,帕子上還繡著主人的名字,沈云裳皺眉,“你這是從哪里來的?”
“跟巷口姑娘借的?!?/p>
想起剛剛的那聲尖叫,她不由扶額,“人家不借,你就硬搶嗎?”
林浩風(fēng)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嘿嘿笑了兩聲,“可是你在哭??!”
簡直就是讓人哭笑不得,沈云裳算是明白了,跟這么個人事不知的家伙生氣,簡直就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再瞧瞧林浩風(fēng)滿臉窘迫的樣子,逗得她實在是忍不住,不由撲哧一聲笑了。
林浩風(fēng)見她笑了,仿佛卸下千斤重擔(dān),“走吧,晚上風(fēng)涼,回去吧?!?/p>
倒是少見的體貼,沈云裳搖搖頭,轉(zhuǎn)身倚在石欄上,眺望那已經(jīng)遠去的烏篷船。搖晃的船兒勾起了她的舊日思緒,或許是剛剛哭過心里軟弱,又或許是船兒留下的水痕太過溫柔,讓她想要找人傾訴心中積郁的話語。
“小時候,我總愛哭。奶娘沒辦法,就帶著我坐烏篷船,然后讓我看兩岸的風(fēng)景來逗我?!?/p>
“你有奶娘?”
“是啊,不僅有奶娘,還有成群的丫鬟奴仆?!彼L嘆一口氣,金烏開始慢慢地墜下,橙紅色的晚霞涂滿了兩岸的白墻,又在河上留下被拉長的緋色倒影。沈云裳開始緩緩地講述,講述她富足的童年、顯赫的家世、被斬首的祖父、被鐵鏈子綁著流放的父兄,還有哭聲震天被送入教坊的姐妹們。
林浩風(fēng)就這樣靜靜地聽著,直到最后一抹夕陽隱沒在秦淮河的盡頭,聽到兩岸的人家點起燭火掛起燈籠,聽到月亮升到房屋的檐頭……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原來你……也是個苦命的人?!痹倏瓷蛟粕褧r,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帶了幾絲溫柔,“可既然你學(xué)會了方術(shù),為何不用它救自己脫離苦海呢?”
“符咒又不是萬能的,你知道像我們這樣的官妓,想要從良不僅僅要向媽媽繳納一大筆贖身的費用,還要到教坊司辦出籍的文書,這出籍極其麻煩,如果不是有達官貴人相助,是辦不出來的。再說就算我自己給自己贖身出去,孤身一人又靠著什么生活呢,難不成擺個攤天天在街上給人算命?”
林浩風(fēng)也沉默了,匆匆的流水在他們身下流淌,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他們也不過是紅塵中的小小浮萍,隨波逐流。
“說說你吧,”沈云裳打破了平靜,她擦擦臉上的淚水,強逼自己露出一個笑容,“你和你二哥為何要執(zhí)著于找什么詞曲呢?”
“不是詞曲,是符咒。”
“嗯?”
此刻的林浩風(fēng)向她敞開心扉,不再有所保留,“我二哥修煉至今,已經(jīng)有九百九十九年了。今年是歷劫之年,天雷說到就到。如果能躲過劫難,他的修為就能更上一層樓,如果躲不過……”他頓了頓,“其實有一道符咒能夠幫助二哥躲過天劫,只是這道符咒早已失傳。今年年初,我聽山中精怪說這道符咒被有心人編寫在詞曲中流傳著。所以我必須要找到它,我不會讓二哥就這樣被天雷劈死。”
原來如此,沈云裳原以為林浩風(fēng)是那種無理取鬧的人,所以才會為了半闕詞向她發(fā)威,可如果這詞關(guān)系到林長水的性命可就要另當(dāng)別論了。低頭想了想,她猶豫著,“或許,我能知道那半闕詞的下落?!?/p>
“真的嗎?”林浩風(fēng)猛地抓住她的手,“你能幫我們找到剩下的半闕詞?”
他的手很熱,燙得沈云裳忍不住要掙脫,“放開,疼?!?/p>
林浩風(fēng)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攥著人家姑娘的手,他連忙松開向后一跳。眼睛胡亂往兩岸的建筑上看著,就是不敢看她。而沈云裳也被他的這一舉動給弄得心怦怦直跳,她穩(wěn)了穩(wěn)心神,暗笑自己早已歷經(jīng)風(fēng)月,怎么此刻卻跟情竇初開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一樣。氣氛有些尷尬,卻也有些別樣的甜蜜彌漫開來,林浩風(fēng)偷偷瞅了她一眼,兩人目光正好對上,隨即迅速別開,沈云裳發(fā)現(xiàn)那狐貍眼男子居然臉紅了。
“你們兩個,要談心談到什么時候啊?”遠遠的,林長水的喊聲順著小樓的露臺傳來。只見他俯在露臺的欄桿上朝他們招手,“趕緊回來,飯菜要涼了?!?/p>
二人這才收了羞澀,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相視一笑,化干戈為玉帛了。
十
“駕!”
皮鞭清脆地一甩,馬車在官道上奔馳。沈云裳撩起簾子,向外看風(fēng)景。塵土有些干燥,飛揚的黃塵蓬起來,嗆得她直咳嗽。
“咳、咳!”趕忙放下簾子,她忍不住抱怨,“怎么這么干!”
林浩風(fēng)瞅著她笑,“那可不,你以為這里是江南啊,越往北走越干燥。等你到了京城,更有得受?!?/p>
“先帝爺好好的干嗎遷都,我看啊,曬都能把人給曬死?!?/p>
“遷都是為了阻擋外族的入侵,京城正好在女真族的旁邊,天子守大門,自然是為了國家安寧?!绷珠L水不緊不慢地回答著,“不過沈姑娘,剩下的半闕詞真的藏在京城嗎?”
“卜卦的時候你在場,卦象上這么說,我猜應(yīng)該是吧。”沈云裳咬咬嘴唇,其實她也不能確定自己的卦準不準,畢竟她也只是剛剛學(xué)習(xí)了一年多方術(shù)而已??扇绻粏栘缘脑挘€真不知道該如何去找那剩下的半闕詞。
“你倒挺厲害,”林浩風(fēng)在一旁插嘴,“我看你那算籌頭就要暈,算法怎么那么難啊。”
“會了不難,難了不會,你要是學(xué)了周易,你也會算,要不我教教你?”說著她拿起手邊的書。倒也怪,這本書是那晚她在鬼市上得的,書中盡是些奇奇怪怪的古文字??墒亲屑毞?,古文字里也偶爾夾雜著漢字寫出來的東西,都跟方術(shù)符咒有關(guān)。更奇怪的是,這些漢字的位置不一,昨天在第三頁講的是求雨祈福,今天就變成在第四十幾頁的招魂術(shù)了。
想起那晚上在烏篷船里的夢,沈云裳還真有些懷疑這書是師父借別人之手送她的禮物。
“別別別,”林浩風(fēng)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大小姐您饒了我吧,我啊,除了天生修煉來的幻術(shù),其他的一概不愿意碰,讓我看那些個東西,還不如讓我去舞刀弄槍呢?!?/p>
二人聞言,齊齊笑出聲來。馬車疾馳,將一排排綠樹留在身后,京城的大門,似乎遠遠的就在眼前了……
天子腳下繁華非常,這種繁華又與金陵不同。金陵的繁華帶著一種悠遠的氣息,就算是再硬氣的人也會被秦淮河溫柔的流水所軟化。而京城則完全不同,這里曾是元代的大都,還留有蒙古人豪放的氣息。大塊吃肉大口喝酒,連酒肆門口都有現(xiàn)烤的肉,香氣傳遍整條街。
沈云裳生平兩大愛好,一是方術(shù)、二是美食。而愛美食這點竟和林浩風(fēng)不謀而合,他們白天忙著尋找剩下的半闕詞,晚上就在京城各個出名的酒樓里大快朵頤。沈云裳改了男裝,吃起飯來就有些不顧忌形象,經(jīng)常跟林浩風(fēng)一干為凈,弄得林長水哭笑不得。
“輸了,你輸了,快喝!”
沈云裳哈哈笑著指著林浩風(fēng)的鼻子,他們劃拳劃得正熱鬧,林浩風(fēng)這家伙水平太差,一連輸了幾次,身下的一壇子酒馬上就要見底了。他氣哼哼地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小二,再拿一壇酒來,另外把杯子換成大碗。”沈云裳高聲招呼著店小二,就聽見樓下有清脆的回答:“來啦……”
“你們倆消停點吧,”林長水在一旁無奈地勸說,前些日子是碰著面就吵架,現(xiàn)在好了,天天膩在一起吃肉喝酒。
“二哥,喝酒就要喝個痛快。喝完再來,我就不信我贏不了你?!?/p>
“坐下坐下,你看旁邊桌子上的人都側(cè)目了。”
沈云裳和林浩風(fēng)的目光往旁邊那么一溜,果然吃飯的那幾個人趕忙把眼光給撤走。懶得管他們,林浩風(fēng)和沈云裳又喝了起來,他是個狐貍,自然不怕醉,沈云裳在暢春院陪客人也早就練就了千杯不醉的本事,旁邊桌的人瞧瞧桌下倒著的酒壇,再看看喝酒的幾人,不由竊竊私語,“哎哎,你看看那幾位小哥,酒量了得啊?!?/p>
“可不是,那個最瘦的倒像是個姑娘,沒想到也那么能喝?!?/p>
“姑娘?不對?!绷硪粋€人搖搖頭,“女人都要纏腳,你看她可是長了一雙天足?!?/p>
“那可不一定,你不知道,有一種蝴蝶履。里面是小鞋,中間填著些棉花,外面看起來就跟大腳一樣?!?/p>
“快算了吧,女人哪有那么豪爽。不過這幾位小哥長得倒是真不錯,比相公胡同里的那些小官兒強多了?!?/p>
“哈!”酒桌上的人壓低了聲音笑他,“七哥好男風(fēng),也是雅事。不如上去敬這幾位一杯,說不定他們也是同道中人呢?!?/p>
一群人放肆地笑起來,林浩風(fēng)在這邊一聽就炸了,剛要拍桌子過去揍人,卻被林長水一把拉住。只見林長水向自家弟弟使了個眼色,然后從腰間解下一柄長劍往桌上輕輕一放,隨后執(zhí)起杯子淺淺地抿了口酒,不動聲色地吩咐沈云裳兩個,“別光顧著喝酒,喝到最后不認識自己,也不識得別人,閉上嘴趕緊吃飯。”
那桌放肆的笑立刻啞了似的,目光都聚集在林長水的寶劍上,劍身微微從劍鞘里露出來,閃著寒冷的利光。那幫人不敢再說什么,急忙轉(zhuǎn)頭吃飯。
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沈云裳低頭死死憋住笑。別看林浩風(fēng)一天到晚上躥下跳,可真正厲害的恐怕還是這位林家二哥。
“你笑什么?”林浩風(fēng)用筷子戳戳她,沈云裳抬頭不由撲哧一聲,“你不也在笑嗎?”
林長水無奈地看著兩人,只見他們被笑憋得臉通紅,在桌子底下你踹我一下,我給你一腳。林浩風(fēng)忽然咦了一聲,小聲問道:“對啊,你為什么沒纏足?”
沈云裳垂頭看看自己的腳,此刻她正穿著六合靴,七寸的鞋正合適她的腳。她想起暢春院里的那些女子,一個個都是三寸金蓮,精巧的繡鞋上綴滿燦爛的花朵,行走時輕移蓮步煞是好看,只可惜走不多遠就要皺著眉頭喊腳痛。
“小時候我娘也給我纏腳來著,不是疼嘛。我就天天哭,她們給我纏上,我就扯下來。不讓我扯我就扒著樓要往下跳。我娘實在是怕了,也就由得我去。我爹倒怕我將來嫁不出去,逼著我娘給我纏?!鄙蛟粕岩矇旱吐曇簦洃浿心呛喼本褪请u飛狗跳的一年,“后來我娘身體不好病重在床,我爹的小妾本來就跟我娘有嫌隙,所以巴不得我是個大腳將來沒人要,就更不管我了。等到了暢春院,媽媽倒想給我纏呢,可惜腳已經(jīng)長成,纏不得了?!?/p>
林浩風(fēng)聞言嘖嘖嘴,“我聽說女孩兒五歲就纏腳,你五歲的時候就知道一哭二鬧三上吊,了不得啊?!?/p>
“那可不,不然怎么能治得了你這狐貍。”
若放到以前,兩人就能這么一言一語,到最后非吵起來不可,但此刻林浩風(fēng)卻只向林長水做了個鬼臉,“我和二哥還納悶?zāi)兀驄寢屧趺磳δ隳敲春?,想接誰就接誰,那劉公子等你好幾天,你也敢不去見他?,F(xiàn)在我算是明白了,天知道沈媽媽受了你多少折磨?!?/p>
受了她多少折磨?沈云裳冷笑一聲,初到暢春院,沈媽媽為了讓她就范,沒少讓仆役揍她。揍得多了她也就麻木了。只不過有一次因為逼她去見一個她不愿意接的客人,沈媽媽揍了她之后她就拖著傷體跑到廚房,拿著菜刀威脅,說是有誰以后敢逼她,她就剁了誰,一命換一命,把沈媽媽嚇了個夠嗆,從此以后再也不敢招惹她。
“她也沒少打我!”說著就撩起袖子讓林家兄弟看身上的疤,“不過我家媽媽的性子并不是太厲害,打人也不過是行院里的平常事,習(xí)慣就好?!?/p>
盯著她胳膊上的傷疤,林浩風(fēng)輕輕觸了一下,又立刻收回手去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似乎沒法想象沈云裳遭受過怎樣的苦難,“你……”
他剛要說什么,卻見樓梯里上來一名懷抱琵琶的女子,走上樓來環(huán)顧了一下,便蓮步輕移過來行了個禮,“幾位爺聽曲兒嗎?”
他們沒去找詞曲,詞曲倒送上門來了?林浩風(fēng)顯然有些不習(xí)慣,沈云裳笑他,“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在南方聽說京城里有在酒肆里唱曲的歌女,一邊吃酒一邊有美人歌吟,也是一大樂事。姑娘,你揀些好聽的來唱,我不喜歡聽什么哥哥妹妹,離愁閨怨的。你找那有什么狐貍啊、山精水怪的曲兒唱給我們聽?!?/p>
那女子答應(yīng)一聲,坐下?lián)軇优?,張開紅唇。
她的聲音清脆好聽,像是桌間的甜酒,可惜連唱了好多首,也沒有林長水他們要找的什么藏在詞曲里的符咒。沈云裳趁她唱完倒了杯茶給她,“姑娘歇歇,潤潤嗓子?!?/p>
女子淺笑著接過去,慢慢地喝著。而林長水則問道:“你還有什么有意思的曲子?”
低頭思索了一下,女子有些為難,“稟幾位爺,會唱的我都唱完了,剩下的就是您剛剛說的離愁閨怨,實是沒有別的了?!?/p>
林長水失望地皺皺眉,“不瞞你說,我們在找一首古曲,可是聽遍了大江南北,也沒有找到?!?/p>
“古曲?古曲一般早就失傳了,就算是留下來,也只剩下詞,沒有曲調(diào)了?!?/p>
“只剩下詞也好?!?/p>
“那……”女子想了想,又搖搖頭,“我們這些唱曲的只會唱時新的曲子,古曲可不知道,這要問那些有學(xué)問的老先生?!?/p>
有學(xué)問的老先生?三人聞言同時嘆氣,常秀才算是對詞曲極有研究的,可費盡了心思也只找到半闕詞,“別提有學(xué)問的老先生了,我們找過,可沒有用處?!?/p>
那姑娘看著垂頭喪氣的林浩風(fēng)一笑,“那一定是他還不夠有學(xué)問唄?!?/p>
對啊,她的一句話提醒了沈云裳,常先生不行,一定還有更學(xué)富五車的人。而今他們在天子腳下,更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正想著,卻聽林浩風(fēng)問那姑娘,“那你說說,天下最有學(xué)問的人是誰?”
“三歲小孩子都知道,這天底下最有學(xué)問的,自然是翰林啊……”
十一
翰林,是許多學(xué)子夢寐以求的目標。從童生到秀才,從秀才到舉人,從舉人到進士,而只有進士的前幾名才會有此殊榮進入翰林院。所以要說翰林是天底下最有學(xué)問的人,并不是那姑娘在夸張。
只是,要怎么才能讓翰林幫他們找古詞呢?
沈云裳坐在街邊,一邊往嘴里送著陽春面,一邊抬著眼向遠處的翰林院里望著。這幾日她與林浩風(fēng)在翰林院門口守著,想要尋找機會。而林長水則去繼續(xù)尋找古詞,可是她已經(jīng)苦思冥想了幾日,依舊想不出來要怎么才能接近一名翰林。
“你說,我們備一份厚禮去送給翰林怎么樣?”
瞪他一眼,沈云裳無精打采,“誰都不認不識,你就去送禮,人家讓你進門不?況且送禮講究個投其所好,你了解哪位翰林?知道他們喜歡的是古董字畫,還是金石玉器。最糟糕的是拍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那才白費心思呢?!?/p>
“那你說怎么辦?”
“噓,你看……”翰林院的大門打開,幾位大人走出來,剛想上轎,忽然從遠處來了位手執(zhí)拂塵的老道,幾位大人便不進轎子,反而與他寒暄起來。
“哎,店家店家?!鄙蛟粕颜泻糁鴶傊?,“那老道人是誰?”
攤主順著她的指頭看過去,了然地回答:“哦,那位啊。那可是名滿京城的太鐘仙人,聽說他可厲害了呢。既能煉仙丹,又有點石成金的本事,朝廷里的官員都跟他交好,皇上還吃他進奉的丹藥呢。”
沈云裳聞言挑眉,聽起來有門。她勾勾手指,讓林浩風(fēng)附過身來悄悄道:“方術(shù)我在行,妖術(shù)你拿手,我看啊,咱們就從這太鐘仙人下手,讓他搭個橋,咱們?nèi)ソY(jié)識翰林?!?/p>
“哦——”林浩風(fēng)拖長了語調(diào),“你就直說讓他拉個皮條唄?!?/p>
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沈云裳嗔怪道:“狗嘴里吐不出個象牙,去,趕緊叫上二哥,去查查這老道的道觀在哪個地方?!?/p>
太鐘仙人的道觀可不得了,琉璃瓦泛著靈光,道觀內(nèi)一棵幾百年的銀杏,兩人都合抱不過來。小道童殷勤地把茶水送上來,林浩風(fēng)急道:“你們師父什么時候過來?”
“師父正和張大人談?wù)撔W(xué)呢,還請幾位靜候?!?/p>
“張大人,是那位張翰林嗎?”
道童清清脆脆地回答:“是他,師父正在傳授他養(yǎng)生長壽之道,順便教他怎么服食丹藥。”
丹藥?沈云裳想起了自己的師父,她記得他曾說過,仙丹這種東西,是有緣才能得到的。人間并不常有,凡人能夠接觸的機會少之又少,幾百年恐怕也沒有一例。怎么到了太鐘仙人這兒,丹藥就如此普通了?
“這么說,你師父很擅長煉丹了?”
小道童自豪地仰起臉,“師父不但能煉丹,還能跟上界神仙求藥交談。幾位有福,今天朝中另一位大人要來求金玉散,你們也跟著開開眼。”
正說著,一名朝服上繡著孔雀的官員和另外幾人大步而來,小道童忙上前行禮??磥磉@位老道真不簡單,本朝的官服依照品階不同,補子也不同,文官為飛禽,武官是走獸。從這個刺繡著孔雀的燦爛補子的衣服來看,這位大人起碼是三品。
“大人們請坐,我即刻就去請我家?guī)煾?。?/p>
果然是尊卑有別,這位大人來了,小道童就一溜煙地跑去請??伤麄儾际┝瞬簧巽y子,還得坐在這兒等。林浩風(fēng)悄悄地撇撇嘴以示不滿。這時只見那仙風(fēng)道骨的太鐘仙人從道觀里走出來,身后還跟著張翰林。
“陳大人,李大人,有請有請?!彼麩崆榈卣泻糁鴦倓傔M來的幾位官員,隨后把目光轉(zhuǎn)到沈云裳他們幾個身上,“這幾位就是剛剛彩童說的尋道之人吧?老道有失遠迎?!?/p>
林長水起身行禮,又和其他幾位說了些場面上的客氣話。幾個小道童在院子里忙忙亂亂,準備著求金玉散的工具。只見一個幾百斤重的大銅鼎放在院子當(dāng)中,許多香燭插在上面,升騰白煙。不一會兒作法的臺子也架了起來,老道起身,“各位失陪,我先去求金玉散了。”
一群人連忙屏息靜氣,正襟危坐地看那老道施法。
只見老道站上法臺,抽走發(fā)髻這么一搖頭,滿頭的長發(fā)就胡亂散落下來。他拿起一柄桃木劍,閉上眼嘴里嗡嗡有詞,接著繞著法臺快步走起來。
“那是天罡神步?!标惔笕藵M臉敬畏地向張翰林說道,張翰林點頭贊同。卻見鼎前香燭忽然冒起一團火球,哄的一聲,嚇得幾位大人齊齊往椅子里一仰。老道桃木劍一指,火球被引到法臺的桌子上,瞬間又不知怎的悄然熄滅,化成一縷白煙裊裊飄香晴空。而他此刻睜開眼高聲道:“請各位大人誠心求藥!”
坐在椅子上的幾位官員連忙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臺上,把準備好的金子和玉石放進桌上的紙包里。沈云裳好奇,也跟著林浩風(fēng)他們下去。只見老道把紙包封好,當(dāng)著大家的面用沙子將紙包蓋住,而后就又是一番祝詞,嘴里還念叨著什么玉皇大帝元始天尊,不停地跳躍,看上去跟得了失心瘋似的。好不容易才跳完,他讓道童把沙子扒開,露出里面的紙包,打開一看金玉早已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如雪般的粉末。
老道恭而敬之地將紙包雙手托起,“各位大人,這是從上界求下的金玉散,服食能夠延年益壽,容顏不改?!?/p>
沈云裳實在是忍不住,只好悄悄后退,跑到銀杏樹后捂住嘴笑個不停。好在幾位大人的目光都放在金玉散上,沒空注意她,倒是林家二兄弟走到她身邊,“你怎么了?”
“沒、沒……”一邊笑著,她一邊搖頭,“只是忽然想起一個特別好笑的笑話?!?/p>
林長水聞言挑眉,而林浩風(fēng)則追問:“什么笑話,笑得你連腸子都斷了?”
緩了緩勁兒,沈云裳這才道:“我們金陵到杭州走水路最方便,一般坐上了船,睡一覺第二天便能到,大家就叫這種船是夜航船。有一回呀,有個和尚有事去杭州,在船上遇見了個士子。和尚跟其他人都覺得士子是有學(xué)問的人,所以挺敬畏他的。這一晚上那士子便高談闊論,和尚被他擠在一旁也不好意思動彈,可越聽越不對勁兒。于是便問:‘先生,請問澹臺滅明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那士子一聽就回答:‘當(dāng)然是兩個人?!蜕杏謫柫耍骸沁@等說來,堯舜是一個人了?’士子說:‘自然?!蜕新勓怨笮χ卮穑骸@等,且待小僧先伸伸腿。’”
她這笑話說完,連平常喜怒不形于色的林長水都撲哧一聲,可林浩風(fēng)卻依舊滿頭霧水,“無緣無故的干嗎想起這笑話,堯舜我知道是兩個人,可澹臺滅明是誰?”
林長水忍著笑向他解釋道:“澹臺滅明是孔子的弟子,澹臺是復(fù)姓,滅明是他的名字。我猜沈姑娘的意思是說,這位太鐘仙人就是笑話里的士子,而她則是僧人,一開始敬畏得不得了,看完這一場金玉散后就要學(xué)和尚,要放松放松腿腳了?!?/p>
“難道他是騙子?”
“江湖上的把戲,矮龍曾經(jīng)告訴過我的?!鄙蛟粕淹低抵噶酥阜旁诜ㄅ_上的桌子,“他那桌子里面有機關(guān),輕輕一觸就會把紙包給掉包。上面有沙子蓋著你們又瞧不出來,不信現(xiàn)在去搜,桌子的夾層中保準還藏著那些金玉呢?!?/p>
“這老道!”林浩風(fēng)氣憤地擼著袖子,“你們等等,待我去揭穿他?!?/p>
“哎,干嗎去啊你!”沈云裳拽住他,“我們來這兒是想結(jié)識翰林,我看不如這樣,瞧著那些大人也挺相信這些東西的,連個江湖騙子都能讓他們畢恭畢敬,咱們可都有真本事在身的人,現(xiàn)在去震震他們,保準那翰林心服口服,到時候再讓他幫忙找詞曲豈不簡單?”
這法子好,林浩風(fēng)露出賊兮兮的笑容,“走啊,那還等什么?”
于是林長水先走過去將太鐘仙人好一頓恭維,胡亂說了些什么“仙人果然是道行了得啊,小生佩服,五體投地”之類的話,等他飄飄然時,林長水忽然拋出來一句,“其實小生也有些家學(xué),只不過是些皮毛,今日希望在您面前現(xiàn)個丑,讓您給指點一二?!?/p>
那太鐘仙人被他恭維得云里霧里,真以為林長水是和那些有錢的太學(xué)子弟一樣,要學(xué)那長生不老之術(shù),于是便得意地笑了笑,“當(dāng)?shù)卯?dāng)?shù)?,我看這位公子確有仙骨的樣子,今日能見是我們大家的緣分?!?/p>
“那各位請到廳上稍坐?!?/p>
說著,林長水伸出手來輕輕一點,鼎中忽然冒出一團火焰。這火焰與太鐘仙人的完全不一樣。它從鼎中彈出,竟幻化成一只燃燒著的赤色狐貍,在林長水手邊親昵地跳躍。而后林長水手一揚,火狐便順勢一躍落到屋檐,繞著屋檐上的吞脊獸打轉(zhuǎn)。
幾位官員不禁發(fā)出聲聲驚嘆,突然只聽一聲巨吼,火狐消散,吞脊獸從房檐擺尾而下,石頭雕刻的幻獸竟似活了一般,錦鱗在陽光下閃著璀璨的光芒。旁邊的林浩風(fēng)一伸手,那幻獸便朝他沖去。
林浩風(fēng)拔出長劍,與錦獸一同起舞,劍氣如虹,舞成一團燦爛的白光。在這白光的包圍中,只能偶爾瞥見林浩風(fēng)翻動的衣角和吞脊獸騰挪跳躍的身影。
又是一身巨吼,連屋瓦都跟著顫了幾顫,吞脊獸似乎戰(zhàn)敗。忽然從白光中跳出,連接踩過幾個小童的腦袋,向著太鐘仙人撲去。在小童們的哇哇大叫聲中,太鐘仙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兩股戰(zhàn)戰(zhàn)。而吞脊獸一腳踩在他的肩膀上,接力躍起,沖向廳堂!
“哎呀??!”
陳大人轉(zhuǎn)身就跑,張翰林則目瞪口呆地被定在椅子上,似乎四肢都不聽使喚了,李大人和隨從們抱頭躲在桌椅下,簡直就是瑟瑟發(fā)抖。
吞脊獸的長嘯灌入耳朵,可這嚎叫卻被硬生生地從中間打斷,忽然間變得毫無聲息……
等了好久,久到陳大人從柱子后小心翼翼地露出腦袋,久到張翰林試探著睜開緊閉的眼睛,這才發(fā)現(xiàn)吞脊獸竟然被定在了半空中,而擋住它的,是一只白皙的小手。
沈云裳伸出胳膊,吞脊獸在她的手掌前被懸空。就好像空氣中有什么東西將它緊緊吊住,不得動彈半分。而她則低頭點了點吞脊獸的鼻子,“乖,別鬧了,回去好好待著吧。”
說完,空氣中立刻出現(xiàn)一道紛亂的小小旋渦,一眨眼吞脊獸就被卷入其中,不見蹤影。
“各位不必害怕,小小幻術(shù)而已?!绷珠L水笑著走上廳堂,“還請各位大人就座。”
趴在柱子后的陳大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著,“那、那只吞脊獸呢?”
沈云裳的聲音清脆悅耳,“大人您瞧,它不是好好在屋檐上待著的嘛。”眾人順著她的指引看過去,果然,那只石雕的吞脊獸此刻正老老實實地待在屋瓦上,好似從來沒有活過一般。
“仙人、仙人?。 ?/p>
一群人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臉上的表情又是敬畏又是興奮,李大人帶著的隨從更是紛紛下跪,一邊大喊著仙人一邊磕頭。
“好了好了,起來吧,我這算不了什么。只是小小的幻術(shù)而已,比起太鐘仙人來只能算是班門弄斧罷了?!?/p>
太鐘仙人此刻還散亂著頭發(fā),剛剛他被吞脊獸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早已顏面無存。此刻聽見林長水的話里有話,簡直怒也不是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好訕訕地咕噥了兩句。旁邊有個小童膽子倒大,伶牙俐齒地替他回嘴,“我們祖師爺研究的是長生不老之藥,他老人家現(xiàn)今已經(jīng)二百多歲了,這些街頭的幻術(shù)自然是不入他老人家的法眼?!?/p>
瞧瞧這小嘴,沈云裳暗笑,頂多就是個五十左右的老頭,沒見頭發(fā)都斑白了,還偏偏說自己二百多歲,想要博個鶴發(fā)童顏的仙人名號好出來招搖撞騙。
“這樣看來,太鐘仙人雖然對長生不老之術(shù)頗有研究,可是駐顏之術(shù)好像還略欠些火候。我家二哥今年已經(jīng)九百多歲了,如今仍是年輕人模樣?!?/p>
九百多歲?
小童被噎得一口氣喘不上來,直翻白眼。他以為自家?guī)煾缚淇诙俣鄽q已經(jīng)夠大膽了,沒想到竟有人更大言不慚??伤麤]想到的是,偏偏沈云裳說的竟是實話。而那幾位官員聽見林長水已經(jīng)九百多歲了,不由連連驚嘆,圍住他向他討教養(yǎng)生之法。
林長水也毫不敷衍塞責(zé),他熱情地拱手,“各位各位,相逢自是有緣,今晚我做東,宴請各位,咱們不醉不歸……”
十二
一頁一頁地翻著書,沈云裳的頭都要湊到書頁上去了。今兒這本書煞是奇怪,所有的頁數(shù)上都是看不懂的上古文字,林浩風(fēng)管這叫蝌蚪文??善幸豁撟兊每瞻?,隱隱的有符咒出現(xiàn),卻還看不清楚,仿佛它正沉在書頁所組成的水下。
“喂!”
忽然有人猛地從她身后跳過來,嚇得沈云裳哎呦一聲,差點兒把書扔出去。
“林浩風(fēng)!”
見他滿臉促狹的笑,就知道他肯定是存了心的嚇唬自己,沈云裳撿起盤子里的點心就向他砸過去。林浩風(fēng)一手利落地接住,放在嘴里啃著,“云裳你真貼心,你怎么知道我餓了?”
“吃吃吃,你也就知道個吃。我看你啊,隨時隨地都能餓?!?/p>
“我就吃點墊墊肚子,待會兒還要去張翰林那里呢?!绷趾骑L(fēng)順勢挨著她坐下,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令他們之間越來越親密。沈云裳有時候一腳踹上他的小腿后才回過味來,怎么那么像打情罵俏呢?
“張翰林說,那半闕詞好像是找到了。”
“找到了?”沈云裳這一喜非同小可。林浩風(fēng)也滿面笑容,“可不是唄,我聽說張翰林查遍古籍也沒發(fā)現(xiàn)。這不宮里有樂師嘛,他就托宮中的人查,果然查到了剩下的半闕詞。剛剛他送來消息,讓我們幾個過府一敘呢?!?/p>
現(xiàn)在去?沈云裳抬頭看看窗外的天,只見鉛云密布,云朵低得都要壓到屋檐上了。云中隱隱有雷聲,似乎正在醞釀一場暴雨。
“天氣不太好,算了吧。派人回復(fù)張翰林說我們明天再去?!?/p>
“那怎么行!”林浩風(fēng)一瞪眼,“天劫說到就到,早一刻拿到符咒也是好的?!?/p>
可沈云裳怕的就是這個,“你看馬上就要下雷雨了,在這個當(dāng)口更要躲在屋里?!?/p>
林浩風(fēng)也擔(dān)心地抬頭看天,而后咬牙,“賭一把吧,如果像你說的,就算是天劫今天就到,躲在屋里只怕也逃不掉?!闭f著,林長水走了進來,沈云裳連忙勸他,“二少爺,你真要去冒這個險?我這些天查了一些書,里面說想要避天劫,可以找一個有紫氣的人,躲在他衣袖下天雷就會繞道而去。還有一種換劫符,能把天劫引到作惡多端的人身上?!?/p>
林長水搖搖頭,“這些我都知道,可有紫氣的人不是皇帝就是王爺,最次也是宰相一類的,也就是當(dāng)朝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你想,這些人能任由一只狐貍躲在他衣袍之下嗎?至于換劫符,別說這道符早已失傳,就算是有,短時間里你又去哪里找作惡多端的人來代替呢?”
“罷了罷了?!鄙蛟粕崖犓@么一說,趕緊把書塞進衣袖,“那我們趕緊走一趟,早一刻把符咒拿到手里,就能早一刻安心?!?/p>
十三
沈云裳坐在轎子中,掀開簾子看著那壓頂?shù)臑踉?,一路都在?dān)心天雷隨時都會轟下。而后街頭就會多一具被燒焦的狐貍尸體,引得京城里的人議論紛紛。好不容易到了翰林府,她這才松了口氣。
可沒想到的是,現(xiàn)在松氣還為時過早。這哪里是過府一敘,這分明是鴻門宴!
張翰林笑呵呵地請他們?nèi)胱笫诌呑娤扇?,正皮笑肉不笑地行禮,而太鐘仙人旁邊是一個黑臉男子。沈云裳用符水洗過眼睛,雖然還不到陰陽眼的地步,可視線掃過去卻覺得那男人身上籠罩著一團黑色的戾氣,仿佛有無數(shù)冤魂被他囚禁束縛,高聲哭叫卻永世不得翻身。
“幾位,這位是太鐘仙人的師兄青凌真人,聽聞幾位道行了得,心里敬服,特意托我請各位來認識一下?!?/p>
哈,認識一下,這托詞可真不錯。沈云裳腹誹,瞧那黑臉男人的樣子就知道不是來認識的而是來比試的,真不明白這張翰林是裝傻還是真讓八股給塞壞了腦袋。只不過……現(xiàn)在不是生氣的時候。
她揚起笑臉,“翰林大人真是有心,我聽說您找到了那半闕詞,何不先讓我們開開眼?”
“不急不急,”張大人呵呵笑著,“先坐下喝口茶?!?/p>
不對!他的表情不對!
在暢春院里這么多年,她別的沒學(xué)到,察言觀色的本事倒是練就得爐火純青。那張翰林雖然是在笑,可腮邊的肉卻不由自主地顫抖,沈云裳的目光往下偷偷瞟去,發(fā)現(xiàn)他的衣角也在哆嗦。
此事有詐!
立刻丟了個眼神給林浩風(fēng),林浩風(fēng)一皺眉也明白過來??峙聫埡擦质潜惶娤扇撕退麕熜纸o威脅了,太鐘仙人雖是個草包,可他的師兄看起來卻不像是個善茬兒。將手暗暗放在腰間的長劍上,林浩風(fēng)蓄勢待發(fā)。
“呵呵,我以為是什么得道仙人?!鼻嗔枵嫒死湫Γ霸瓉硎菐讉€披著人皮的畜生?!?/p>
“你滿嘴胡說什么???”
林浩風(fēng)刷地抽出劍,卻被林長水死死按住,“真人說笑了,我弟弟年輕不懂事。來,有事我們坐下來談?!?/p>
“我不跟狐妖平起平坐!”青凌真人毫不客氣,說時遲那時快甩出一道符咒,“看招!”
真火躥起,林長水猛然后退卻被真火撩了臉頰,現(xiàn)出一道紅痕。沈云裳心下著急,她知道這三昧真火跟平常的火焰不同,山精水怪應(yīng)付不了這種東西。說時遲那時快,青凌真人早已飛出院外與林家兄弟纏斗在一處,院中兵刃之聲不絕于耳。太鐘仙人則拖著瑟瑟發(fā)抖的張翰林往內(nèi)室走,沈云裳焦急地看看院外,再扭頭看看內(nèi)廳,一跺腳跑過去,“站住!”
擋住太鐘仙人的去路,沈云裳氣勢洶洶地逼問:“把那半闕詞給我!”
“做夢吧小姑娘!”太鐘仙人獰笑著,“我?guī)熜中逓榱说?,你就在這里和你那狐貍兄弟等死好了?!?/p>
看看咱倆誰等死!符咒一甩,屋頂上的石獸忽然拱起身子嚎叫著跳躍而下,把太鐘仙人逼到角落里。
“師兄、師兄救我!”
可院子里纏斗得正兇,青凌真人哪里還有工夫管他。張翰林哆嗦著,忽然從衣襟里掏出一張紙扔給她,“給你給你!快放我走吧。”
太鐘仙人惡狠狠地剛要撲上去搶,卻被逼上前來的石獸嚇得亂哆嗦,整個人緊緊地貼在柱子上,臉都扭曲了。
奇怪,這么個草包江湖騙子,怎么會有青凌真人那樣的師兄呢,說不通?。?/p>
“你跟我說實話,”沈云裳慢慢逼上前去,用最柔軟的聲音問著,“你那師兄,究竟是從哪兒弄來的?”
“師兄就是師兄,什么從哪兒弄來的!”
“是嗎?嘴可真硬。”她甜蜜地笑著,吩咐石獸,“咬他。”
石獸得令,一聲嚎叫露出獠牙。
“啊啊啊啊!”太鐘真人嚇得亂叫,“我說我說我說,我前幾日被你們打敗了,氣得在廟里詛咒。后來沒想到廟里的一個泥塑的神像竟然走下來,嚇得我差點兒……呃,他問我愿不愿意報仇。他不是我?guī)煾?,是、是神仙?。?!?/p>
神仙?不,不可能。神仙身上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怨氣和厲鬼跟著!
“那、那廟里供著的不是神仙?!币慌缘膹埡擦侄叨哙锣碌丶m正著,“太鐘仙人沒來時,那是一座供奉邪鬼的廟,不過已經(jīng)荒涼多時了。后來仙人來了,重新布置修葺才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p>
是邪鬼!沈云裳不敢置信地猛然回頭,恰巧看見林浩風(fēng)從院子里飛來,重重撞在桌子上。一時間碟盤皆碎,他滾落在地噗地噴出一口鮮血。
“去!”吩咐身邊的石獸一聲,猛獸便奔跑著撲向院落,高高躍起然后一口咬住青凌真人的肩膀!青凌真人的動作一滯,沈云裳剛要松一口氣,卻見石獸身上裂紋暴起,只聽嘩啦啦一陣碎響,那石獸已經(jīng)變成一攤石頭散落在院中。
此刻林長水已經(jīng)受傷,他倒在地上抬起頭盯著青凌真人,在他的逼近下一寸寸地用手肘支撐著自己往后退著。烏云四合,黑色的云朵在翰林府的院落上空卷起旋渦。天壓得更低了,有暴雷正在旋渦中醞釀,仿佛隨時都能劈下!
青凌真人冷笑著,“看來你這是要歷經(jīng)天劫啊。也罷,反正你這次是逃不過了,不如把內(nèi)丹留給我,剩下的皮囊被雷劈成粉末也不可惜了?!闭f著他開始念念有詞,林長水在地上掙扎翻滾,他用雙手緊緊卡住自己的脖子,仿佛要扼住什么東西??勺罱K,一枚火紅色的內(nèi)丹還是徐徐從他嘴里浮出,引得青凌真人的雙眼射出貪婪的目光。
“二哥,咳、咳?!绷趾骑L(fēng)掙扎著要去救他二哥,可他自己早已是力不能支。張翰林面無血色,太鐘仙人倒是笑得得意。沈云裳心急如焚,許多咒符在她腦子里瘋狂地翻滾,可以前師父傳授她的咒符威力都不大,根本不足以對付青凌真人。忽然,她想起了在鬼市上得到的那本書里曾有一道控制樹木的咒語,而此刻院子里正好有兩棵大樹。
抽出符紙,蘸著潑了一地的酒水龍飛鳳舞,眼見得那內(nèi)丹越升越高,馬上就要落入青凌真人之手。沈云裳把符咒托在手心狠狠一吹……
或許在張翰林看來,就算是最可怕的夢魘也沒有眼前的場景讓人心神俱裂。只見院落里的老樹忽然枝條搖動,像是傳說中的鬼魅長出了無數(shù)猙獰的手臂,它們伸展著扭曲著,而后,箭一般射向青凌真人,將他的四肢緊緊纏住懸吊起來。
內(nèi)丹猛地下落,重新回到林長水嘴里。
林長水臉色煞白,吞下內(nèi)丹后胸口劇烈起伏。沈云裳顧不得林浩風(fēng),連忙跑出去扶起林長水,“你怎么樣,怎么樣?”
林長水的眼神渙散,他呆愣愣地盯住頭頂?shù)臑踉疲樕巷@出了認命的神色。沈云裳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氣抬起了頭……
烏云形成的旋渦就在他們的頭頂,身處院落中,她才發(fā)現(xiàn)那云壓得有多么低,似乎整個天空里的雷云都涌到了這座小小的院落上空,醞釀其中的雷暴只離他們幾丈遠而已。
符咒,對,山中狐的符咒!
沈云裳手忙腳亂地翻出剛剛從張翰林那里奪來的半闕詞,和常秀才找到的那上半闕合在一起,匆匆一掃。沒錯,是同一種詞牌,韻腳也是一樣的。
深吸一口氣,沈云裳站起來開始對著雷云高聲誦讀。霎時間風(fēng)起云涌,院落中的無數(shù)小石子被狂風(fēng)卷起,密集地砸在她的身上、臉上,刀割一樣痛。可她根本顧不得這些,只是用全身的力氣大聲讀著符咒。云中耀眼的雷暴似乎弱了一些,它們不再怒吼著要沖破烏云劈落下來,沈云裳心臟劇烈地跳著??炝?,快了,只剩下最后兩句,林長水就能得救了!
可是瞬間她的臉色卻變得煞白,剩下的半闕詞,竟然少了最后一句!
被老樹吊起的青凌真人哈哈大笑,“別做夢了,這道符咒早已失傳,也算你有本事能找到這么多,可最后一句活在世上的人沒有一個能知道!”
怎么會這樣?沈云裳腿一軟,跌坐在地。而剛剛?cè)跸氯サ睦妆┖鋈环词?,變得更加耀眼強烈?/p>
“二哥!”
一聲慘叫合著震天動地的雷聲,霎時間地動山搖!沈云裳只覺得眼前閃過刺目到極致的紫光,而后黑暗降臨。
完了。
一時間腦海里只剩下這一個詞,心臟如同被丟進冰水中,簡直冷得發(fā)痛。不知過了多久,她絕望地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林浩風(fēng)竟然從廳堂中沖出來,抱著林長水滾了出去,躲開了劈下來的天雷。院子中一道長長的叉狀裂痕在地上張開,深有三尺。
“沒用的,”青凌真人笑得陰險,“天雷一擊不中,還會繼續(xù)降下,直到它劈死目標為止。”
沈云裳聞言猛地抬頭,果然見烏云中又重新醞釀起雷暴?,F(xiàn)在該怎么辦?符咒缺了一句,她根本救不了林長水。更糟糕的是那兩棵大樹上不知什么時候竟然聚集了許多小鬼,身材佝僂的骷髏小鬼咔嚓咔嚓地啃著樹枝,粗大的枝條紛紛落下。而青凌真人借此擺脫了束縛,站直了身子用可怕的目光盯著她。
“沒想到你這小姑娘還挺棘手,不過你放心,我先收拾了你,再去對付那兩條小狐貍。哈,今天能收兩顆內(nèi)丹,真是黃道吉日?!闭f著他手掌一揮,沈云裳只覺得撲來的黑風(fēng)中裹藏著無數(shù)尖利的嚎叫,冤魂的爪子從那團黑風(fēng)中紛紛伸了出來,欲抓破她的靈魂!
“啊?。 睉K叫一聲,她被黑風(fēng)甩到墻上,又順著墻壁軟軟滑落下來。一時間似乎靈魂出竅,好一會兒才喘回一口氣,只覺得小腿劇痛,恐怕是斷了。而此刻青凌真人已經(jīng)逼近毫無反抗能力的林家兄弟,眼看著他們就要命喪魔手。
沈云裳爬著,想要去救他們二人,卻又力不從心。忽然有什么從她的袖子里掉出來,“啪”地砸到地上。
是那本從鬼市里得到的書。
書頁隨著風(fēng)迅速翻動,頁腳啪啪作響。忽然,它猛地停在了某一處。沈云裳定睛,正是今日來的時候看不清的那個符咒,此刻符咒越來越清楚,似乎它正從深水浮上水面。
是換劫咒!沈云裳想起避劫的方法,除了山中狐的咒語和找個貴人庇佑之外,將天雷引到作惡多端的惡鬼身上也是一種辦法,沒有時間了!她顧不得抬頭看醞釀著的狂雷和獰笑著的青凌真人,迅速從衣襟中掏出手帕,咬破手指照著書上的圖形描摹。而后她猛地朝林長水的方向一丟……
狂雷再次落下,沈云裳緊縮在墻角,把自己蜷成一團。院落里飛沙走石,半尺之外看不清任何東西,有如盤古開天地之前的混沌世界般一片混亂。
漸漸的,風(fēng)開始平息,烏云消散。仿佛是一輩子沒有出現(xiàn)的太陽終于在天空灑下溫暖的光芒。沈云裳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咬牙抬起頭強迫自己去看院子里的狀況。
青凌真人似乎被什么定身術(shù)給定住了,林長水這次護住了林浩風(fēng),他將自己的弟弟緊緊摟入懷中,兩人一動不動生死未卜。沈云裳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可小腿上的劇痛卻狠狠扼住了她。
忽然,青凌真人開始崩塌,從頭發(fā)開始,而后是面龐脖頸,肩膀四肢。他像是被沙子堆成的人,每一寸皮膚和骨骼都化成細小的沙粒嘩啦啦地落下,最終竟然化成一堆三角形的沙塔。
天雷將他燒成了一堆無用的粉末,太鐘仙人在內(nèi)廳里被嚇得哇哇亂叫,而張翰林卻早已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本來一動不動的林長水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他懷中的林浩風(fēng)也翻過身看著眼前詭異的一幕。沈云裳長舒一口氣,他們?nèi)说哪抗庠谠郝渲邢嘤?,簡直百感交集?/p>
得救了……
十四
秦淮河的流水依舊溫柔,清風(fēng)從河面上吹來,吹得珠簾輕聲作響。
沈云裳倚在床里,正翻著書,忽然外面有人敲門。不用問她都知道,這種敲門聲絕對是林浩風(fēng)。想起他的不告而別,沈云裳心中不由躥起火來。
“門又沒鎖,你倒裝什么正人君子?!?/p>
“哈!”林浩風(fēng)捧著個裝滿水果的大瓷盤進來,“我哪里是在敲門,沒看手不方便,這不想用腳把門踹開,多踹了幾下而已?!闭f著他把水果放在沈云裳的床邊上,自然而然地撿起一枚橘子剝了皮,將橘瓤一分兩半,一半遞給沈云裳,一半往自己嘴里送著。
“腿好些沒?”
現(xiàn)在倒想起問她的腿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可林浩風(fēng)卻不見蹤影,“你這些日子死到哪里去了,怎么接連好幾個月沒見著你?”
幾個月前在京城中他們死里逃生,幸好林長水和林浩風(fēng)是狐妖,受了傷之后很快恢復(fù)。而她則給張翰林和太鐘仙人灌下一道符,讓他們徹底忘記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林長水謹慎,還偷偷把這符混進了陳大人他們的茶中,恐怕京城里會有人記得他們曾經(jīng)來過,當(dāng)然也不會有人在意,因為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都集中在那座被燒毀的道觀上。
有人嘆息,有人心驚,還有的人說那是活該。因為以前那道觀供奉著邪物,據(jù)說還有惡鬼拘束著許多靈魂讓它們無法轉(zhuǎn)世投胎。更可恨的是還有什么太鐘仙人招搖撞騙,他不是仙人嗎?怎么會讓自己的道觀燒掉!這等看來,不過是個江湖騙子而已。
京城里再也沒有太鐘仙人的位置,這個騙子在百姓的嘲笑和唾罵中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不過那些曾被他欺騙的官員是不會讓他過太平日子的。
沈云裳倒是覺得他的下場讓人痛快,可最重要的事還是趕緊回到金陵,他們在京城耽誤了不少時間,不知道月皎姐有沒有跟著鹽商走。林浩風(fēng)見她腿傷了,勸她休養(yǎng)些時日再動身,可沈云裳哪里等得了。
萬幸的是,他們回來得正好。
不知林浩風(fēng)那家伙在沈媽媽那里搗鼓了些什么戲法,沈媽媽居然以為金葉子變成綠葉子不是妖法,而是江湖上的小把戲。所以也并未疑心林家兄弟的身份,便去不情不愿地去勸說月皎。月皎嫁鹽商,不過也就是想圖個后半輩子安穩(wěn),自然沒有什么感情。可這些日子里她卻遇見了令自己心儀的人,正猶豫煩悶?zāi)?,忽然見沈媽媽來勸,自然順水推舟回絕了鹽商,也讓沈云裳終于松下了一口氣。只不過林長水和林浩風(fēng)辦完了事卻不見了蹤影,讓她心里空落落的。
“別吃了,你還沒告訴我你究竟去哪兒了呢!”
林浩風(fēng)剛要回答,就聽見門外沈媽媽的大嗓門傳來,“云姐兒云姐兒云姐兒!”她呼哧呼哧闖了進來,眼睛瞪得老大,“劉公子家出事了,他叔叔被貶官了呀!”
沈云裳用手指數(shù)了數(shù),嗯,不多不少正好三個月。于是她抬起頭笑道:“媽媽為何如此吃驚,我不是早就說過的嗎?”
沈媽媽又是敬佩又是驚異,“我原以為你胡說的呢,哪里料到是真的。云姐兒,你可真行?。 闭f著,她一屁股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唉,早知道我不該答應(yīng)讓林少爺給你贖身,留你在這兒,幫我給那些客人相面該有多好?!?/p>
等等?贖身?什么贖身?
沈云裳用目光詢問著林浩風(fēng),而他卻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回頭吩咐沈媽媽,“媽媽,我有些餓了。”沈媽媽聞言哦了幾聲,“那我下去吩咐人準備飯菜,你們倆說說體己話吧?!?/p>
看著媽媽關(guān)緊了門,林浩風(fēng)這才從懷中掏出了一張紙,“喏?!?/p>
滿腹狐疑地接過來,沈云裳定睛一瞧,手指有些輕顫,“這是、這是……”
“出籍的文書,你的身價我也付過了。放心,是用真金白銀付的。本來打算告訴你的,可二哥經(jīng)過這一劫,族里有好些事要處理,這不就沒來得及說嘛?!彼粗蛟粕雁躲兜纳袂?,忽然促狹一笑,“現(xiàn)在我可明白了,將來我要是想順順利利地渡劫,可得看緊了你。不然又沒有貴人相助,也沒有山中狐的詞曲,只剩下?lián)Q劫咒偏偏還只有你一個人會。”
“離你渡劫,還要五百多年呢?!?/p>
“我知道,聽說你在那本書里找到了什么長生駐顏的煉丹方子,我猜一定比那什么太鐘仙人要靠譜得多。你啊,就安安心心地跟著我,咱們先去游遍大江南北,然后再回去向二哥討教修煉的方法,或許研究些美食佳肴。我猜五百年一定不長,說不定到那時候,女人也早就不用纏小腳了。哎、哎你哭什么呀,我沒吼你啊怎么又哭了?你別哭,別哭,我沒帶手帕?。 ?/p>
她沒想要哭的,可淚珠自己滾下來有什么辦法。沈云裳既想大哭一場,又想好好地笑上一次。這么說來,從今以后她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會有人陪著她,打也好鬧也好,吵也好愛也好,身邊的這個家伙會永遠屬于自己。
“好了……”林浩風(fēng)的聲音軟下來,他用自己的袖子去給沈云裳拭淚,這一次她沒有向后躲去,而是伸出手臂,軟軟地環(huán)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