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瑞雪
雖然剛進(jìn)入秋末,但臨近北方的邊境小村已經(jīng)下起了第一場輕雪。細(xì)小的雪花輕輕舞動,落于枯竭的大地上。漠北村的老者聚在村頭一株連樹葉都早早被吃光的樺樹下面盯著灰蒙蒙的天空,嘴里還不斷地念叨著,“瑞雪兆豐年,這明年應(yīng)是個豐收年吧?!?/p>
人群中有人不住點頭,也不知是渴望還是肯定。
也有人躲在角落里唉聲嘆氣,“只怕沒過完今年就全都餓死了,這樣的荒年,誰知道還能不能見到明天的日頭?”
在這戰(zhàn)亂迭起的年代,農(nóng)作物歉收更是讓老百姓雪上加霜,一想起這些就讓人悶得透不過氣來。人群中一個老者忽然咦了一聲,“那不是人伢子的馬車嗎?哪家的日子過不下去,又要賣兒女了?”
這樣的年日里,窮苦百姓賣了兒女,讓他們到城鎮(zhèn)里的大戶人家為奴,只求能夠活命。
“喲,是何大娘的馬車?!庇腥苏J(rèn)得車子的主人,也不知是羨慕還是嫉妒,口氣里帶著些酸溜溜的味道。
馬車上坐著一個趕車的壯漢和一個瘦小卻精氣十足的中年婦人。她見到樹下圍坐著的老人們,笑呵呵地招呼道:“難得下了雪,景致好卻不見冷,大叔們興致也高,正聊著呢?”
“是!”有人回了一句,又追問道,“城里可有什么打更燒火的活兒嗎?我年紀(jì)雖然大了,但還能動些。”
何大娘笑著道:“如今快到年底了,鎮(zhèn)里老爺太太們的府上也都不缺下役,若是年后有了空缺,我再來回了您老?!标柟庀乱活w金牙金燦燦的奪人眼球,笑嘻嘻的臉上三分親近三分誠懇,說話間馬車已經(jīng)從村口經(jīng)過,直奔村中幾棟又破又舊的老房而去。
“瞧瞧這娘們兒,穿金戴銀,真是發(fā)達(dá)了?!币粋€老者難掩艷羨地說道。
另一人道:“也算她有本事,自老何出了事之后,都以為她個寡婦是要過不下去的,沒承想她也算能干,竟然做起了人伢子的生意。日子不但過得紅紅火火,只怕頓頓都有肉吃呢?!?/p>
“哼!”一個老者十分不屑,“一個女人家這樣拋頭露面,總歸是不好,何況還靠這種賣人賺來的錢生活,真是傷風(fēng)敗俗,傷天害理?!?/p>
雪片雖然不大,但卻綿綿不止,幾個老者又坐了一會兒,才慢悠悠地散去。
何大娘的馬車先停在了程家的大門口,原本紅紅火火的程家,如今已經(jīng)衰敗得不成樣子,家里但凡值錢的東西已經(jīng)全部賣光,只剩下空蕩蕩的屋子和已經(jīng)塌了的牛棚豬窩。
程家在漠北村原本是有些地位的,程家的家長老程是這里唯一的木匠,響當(dāng)當(dāng)?shù)氖炙嚾耍虺鰜淼募沂灿蒙蠋资暌膊粫袉栴},想找他做東西,得早早訂下才行。。
老程的第一個老婆先是給他生了一個女兒,在生第二胎的時候難產(chǎn),好容易為程家生下個兒子后,自己也早早地閉上了眼。沒多久,老程經(jīng)別人說和,又娶了第二房媳婦,這媳婦潑辣厲害。日子在老程早出晚歸的努力下,眼看著越過越好,老程卻在給人立房架的時候被大梁砸到頭,當(dāng)場斃命。一家子頓時失了依靠,又經(jīng)了這荒年亂世,又哪里過得下去。
于是老程媳婦決定把大女兒賣到鎮(zhèn)里做丫頭,雖然是給大戶人家做下人,卻因離得也不遠(yuǎn),等日子好過一些再贖身回來,否則一家三口很可能就過不去這個冬天。
何大娘做人伢子生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嘴上功夫著實厲害,硬要把價壓到最低,好能從中多抽些花紅留作己用。于是在看到程家大女兒程樂宜后,也沒表現(xiàn)得多么熱絡(luò),反而有些不大看好,“這孩子雖然年紀(jì)已經(jīng)到了十歲,但看上去卻像是七八歲的模樣,這樣的身子板,只怕干不了什么太重的粗活,價錢怕是也要不上去。”
程家媳婦一聽,急忙賠笑著說道:“大娘,您就可憐可憐我們吧,但凡能活,我斷不能賣了她??墒侨舨贿@樣,我們?nèi)齻€今冬兒都有可能熬不過去。要是放到以前,這孩子我們怎么也舍不得賣掉,但如今……”說到這里,硬是憋出了兩顆淚珠。
程樂宜站在一邊,忍不住哼笑了一聲。
何大娘笑著接口,“你放心,咱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能幫忙的地方,我自然不會袖手旁觀,眼瞅著這姑娘是個機(jī)靈懂事的,我自然會幫襯著多要些錢,也好解了你們的燃眉之急,無論如何,也要先過了冬再說。如今這天兒剛剛見冷,以后的日子才嚇人呢,我瞧著院子里也沒多少柴火了,這樣的日子可怎么過?”一邊說,一邊從銀袋里捏出一粒極小的碎銀子,“這權(quán)當(dāng)是定錢,若是這姑娘將來賣上了價,我再把余款送過來?!?/p>
“是是是!”程家媳婦一連聲地答應(yīng),急忙把銀子接過來死死握在手里,唯恐被風(fēng)吹走了似的。
何大娘只做看不見,沖著程樂宜笑道:“姑娘東西收拾好了沒有,我這邊還有幾家要去瞧瞧,你若收拾妥當(dāng)了,就跟著我走吧?!?/p>
“大娘,您先別急,我有事還要和我娘交代一下?!背虡芬穗m然不過十歲,但一雙漆黑的眼睛卻分外明亮。何大娘連忙點頭,“這一去山長水遠(yuǎn)的,再見面也不知何年何月,娘兒倆有點私房話要聊,也是應(yīng)該的,大娘不急,就在這里等你?!?/p>
“謝謝大娘。”程樂宜禮貌地施了一禮,沖著老程媳婦一笑,“二娘,咱們?nèi)ノ葑永镎f?!?/p>
老程媳婦早等得不耐煩,只等著交了人,拿著銀子先去買兩斗米再說,撇著嘴說道:“有什么話昨晚不都說過了嗎?”
程樂宜悠悠一笑,“女兒還有些心里話要和二娘說?!?/p>
老程媳婦礙于外人在場,也不好當(dāng)場翻臉,只得點點頭,跟著程樂宜進(jìn)了偏房,一進(jìn)房門,臉子頓時拉了下來,“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說了,賣身為奴,也是你自個兒愿意的,我從頭到尾可有逼過你嗎?”
“我不放心的,還真有許多?!背虡芬艘荒樀?,眼睛盯著老程媳婦道,“我愿意賣身為奴,也是為了搏一個出路,否則窩在這深山溝里,也只有等死的命。臨走之前,我還有幾句好話要好心提醒你。你拿了我賣身的銀子,可要好好待我弟弟?!?/p>
“志高?”老程媳婦一愣,“這你放心,我自然會好好待他?!?/p>
程樂宜冷冷一笑,“你可千萬別嘴上功夫。我要提醒你,錢不?;ǖ碎L在,這樣的年頭,這樣的亂世,我賣身的那點銀子,緊著些也勉強(qiáng)夠你過到明年的。若你聰明,就該趁著年紀(jì)還不算老,趕緊為自己籌謀下一家。若你苛責(zé)我弟弟,甚至對他有半點不好,鄉(xiāng)里八村一傳十十傳百,怕是你這輩子都別想再嫁。便是任何人,也不見著愿意娶一個壞心眼的女人到家里吧?”
頓了一下,她又道:“二娘是聰明人,女兒不多說了。時候也不早了,一會兒志高回來,怕是又要鬧很久。我走了……”說完,程樂宜沖著老程媳婦一躬身,扭頭出了偏房。
老程媳婦看著她挎著小小包袱的單薄背影,一時間竟然有點晃神。這丫頭年紀(jì)雖小,卻頗有些深謀遠(yuǎn)慮。
她信了程樂宜的話,對程志高簡直比親生兒子還要好。年后鄰村一個剛死了老婆的獵戶請了媒婆上門提親,她也就歡天喜地地嫁了過去,成就了另一番姻緣。
馬車中的程樂宜倒也不見得有多悲傷,這件事她翻來覆去地想了很久,到最后還是決定冒險走上一走。如今世道自然不如從前,爹也已經(jīng)不在,若再端著過去那點驕傲自尊過日子,只怕她和志高也很快就要去地下見爹了。思前想后,她還是決定試一試。
雖然低賤為奴,但若她小心謹(jǐn)慎,在期滿之后攢些銀子,也許可以讓志高生活得更好一點,畢竟他才是程家唯一的男丁,將來的全部希望。而她的親娘,也是為了他,才獻(xiàn)出了自己的生命。
【二】 初逢
陶家屯離漠北村并不遠(yuǎn),走路也只是一個時辰的事,何大娘因為近幾年生意越發(fā)紅火,前些日子剛換了新馬,趕起路來也大大節(jié)約了時間,不大一會兒的工夫,馬車已經(jīng)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陶家屯一處破房前。
程樂宜透過窄小的車窗向外看去,天地間已被雪色籠罩,純凈無瑕,而眼前這斷壁殘垣簡直比不上田壟間簡陋的窩棚。她原本以為自己家的日子已經(jīng)過得很凄慘,如今一比反而覺得幸福,最起碼晚上睡覺時,不會有冷風(fēng)從頭頂吹過。
何大娘飛快地躥進(jìn)了屋。程樂宜微微一笑,天下間所有的人伢子都一樣,人命在他們眼中,不過是簡單的貨品,他們從中得到自己想要的利益,然后不會再理會你的死活。在決定賣身為奴前,她就曾聽到過些嚇人的傳言,說鄰村有些孩子被賣進(jìn)富人家后,不出半年,就被人把尸體送了回來。
差不多過了半盞茶的工夫,何大娘領(lǐng)著一個又瘦又小的男孩回來,將車簾拉開讓那男孩上車,嘴中還對程樂宜客客氣氣地說道:“大姑娘往里挪挪,你們兩個也好說說話解解悶,路還長著呢?!?/p>
程樂宜嗯了一聲,急忙把身子向里挪了挪。也難怪何大娘的生意越來越好,努力營造出來的這種親切假象,多少會給她人伢子的身份增加不少人情分,也就會更讓人放心來。
這男孩看上去也就七八歲的模樣,但這也不準(zhǔn)的,畢竟如今這樣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許多孩子即使十多歲看上去也就像是六七歲的模樣。他穿著一件打滿補(bǔ)丁的破衣服,但卻洗得干干凈凈,懷中緊緊抱著一個破包袱。
他似乎沒想到車上還有人,愣了老半天才攀著車轅爬上來,好像也不敢離程樂宜太近,就瑟縮在一角,垂著頭不說話。
程樂宜一怔,但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或許像他這樣才更像是一個被賣掉的孩子,反觀她,反而有點另類了。
何大娘的馬車在村坊間兜了一個圈,等奔著縣城而去的時候,馬車上已經(jīng)滿滿當(dāng)當(dāng)了,論年紀(jì)只怕只有程樂宜和那個男孩子算是最小。一路上也沒人開口,大概都在自怨自傷。天黑時馬車才到縣城,下了車何大娘立即著手安排眾人的寢居,等著明日一早再向大戶人家推銷。
房間自然也因要省錢只要了少少的幾間,也不知這些人究竟能賣個什么價錢,若是回頭賠了本,那可真要哭瞎人的眼,心疼死的。
程樂宜看著何大娘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湊過去小聲問道:“大娘,你真要我們倆一間嗎?”
何大娘正忙著安排晚上的飯菜,回頭看了程樂宜一眼,“咋?”
程樂宜笑了一聲,“可他是……男孩子……”
那男孩本來窩在角落里抱著自己的破包裹,聽到程樂宜的話,臉色頓時紅透。
何大娘喲了一聲,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們才多大點?都是奶娃娃一個,哪有什么男女之別?再說縣城里本來就人多店少,這房間還是我說了多少好話才求來的呢。你若不喜歡,就只能和別人擠了,你愿意不?”
程樂宜看了一眼一旁的那幾個五大三粗的姑娘,急忙搖搖頭,回頭沖那男孩子一招手,“走吧。”
男孩愣了,見程樂宜一臉的不耐煩,便小跑著跟了上來。
他們的房間又小又破,但現(xiàn)實也不容她挑剔。把包袱放好,回頭一看,那男孩竟然還站在門口不敢進(jìn)來。
“你還愣著做什么?進(jìn)來呀。”她友好地沖他招招手,看到他臉上那抹謹(jǐn)慎不安的神色,內(nèi)心竟然出奇的柔軟。他年紀(jì)應(yīng)該不大,和弟弟志高差不多吧?
男孩抿了抿唇,“不然,我去客棧的馬房里睡一夜?”
程樂宜一笑,“這天寒地凍的,也不知道雪要下到什么時候,你不怕凍出病來嗎?若是生了病,賣不到好人家怎么辦?”
男孩想了想,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才慢慢地蹭進(jìn)來,也不敢走得太快,唯恐踩破了地板似的。程樂宜坐了一天的車,早就累得要死,伸了個懶腰問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李……李宗泫……今年八歲了。”
“咦,這名字聽起來像是個讀書人呢?!彼⑽⒁活D,繼續(xù)說道,“八歲,和我弟弟一般大?!?/p>
“我聽我爹說,我出生那年正巧有個裘州那邊的秀才路過我們村要進(jìn)京趕考,因天色晚了,就借住在我們家,沒料想那一夜我就出生了。我爹求那位秀才給我起個名,他想了半天,說宗者為尊,想來不會吃太多苦,泫者燦爛奪目,應(yīng)該能夠錦上添花,于是就叫我宗泫?!彼f到這里,悠悠嘆了口氣,“他說得可真是一點都不準(zhǔn)了。”
“你才多大?怎么能用這么短暫的時間來衡量漫長的一生呢,若你現(xiàn)在好好努力,未來的日子未必就不能燦爛奪目,錦上添花?!背虡芬苏J(rèn)真說道,“更何況,我們只是給人做下役,又不是賣給人做奴隸,等到了年頭,咱們就自由了?!?/p>
“自由?”李宗泫驚奇地問道,“賣給了人,怎么還會有自由?”
程樂宜笑著解釋,“我聽別人說,賣給富人家做仆役也是分很多種的,有賣一輩子的,這種價錢自然高一些。也有賣一段時間的,這種價錢雖不及之前的,但好歹有個盼頭,到了年限,若是攢夠了錢,大可回到鄉(xiāng)下,買一間小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過簡單平凡的生活,這有什么不好?”她想了想,走上前把門關(guān)好,小聲囑咐道,“你千萬別因為賣一輩子價錢高些就選這個,我聽人說,你若賣了一生,富貴人家是不會把你當(dāng)人看的,他們會拿你當(dāng)牲口一樣對待,只因你這一生,都是人家的命了?!?/p>
李宗泫睜著大眼睛,連連點頭。
“而且,等你進(jìn)了大戶人家之后,既別鋒芒過露,也不能默默無聞,當(dāng)有機(jī)會來時,你就要一把抓住。”程樂宜認(rèn)真道,“你我都知道自己的命運(yùn),既然知道,就應(yīng)該明白,我們要在有限的時間里,爭取到更多的機(jī)會,攢下更多的錢,這樣,以后的日子才能活得輕松些。”
“是,何況我家里還有爹爹媽媽弟弟妹妹等著用錢。”雖然年紀(jì)才剛八歲,但錢的重要性卻已經(jīng)深深地認(rèn)識到了。
當(dāng)晚吃的是清炒白菜和饅頭,李宗泫足足吃了七個饅頭。程樂宜洗完了臉回房時,見他正躲躲閃閃地把一個饅頭塞進(jìn)隨身的包裹里,“你裝饅頭做什么,怕明天餓嗎?”
“當(dāng)然不是!”他答得別提多認(rèn)真了,“這個饅頭,我要留給弟弟和妹妹?!?/p>
程樂宜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傻小子,明日賣給了人,十年內(nèi)都回不去家,你這饅頭要留到什么時候去?”
“那……就當(dāng)給自己留一點紀(jì)念,讓自己知道最初的念頭,到什么時候,也不能改?!彼o緊攥拳,似乎下定了決心。
程樂宜看著他的側(cè)臉,不由得感到有些好笑。因為年紀(jì)小加之瘦弱,李宗泫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小。那一刻他眼睛里流露出的堅定深深地打動了她,對他的印象也大為改觀。
燦爛的雪夜,也在無聲中度過。
第二日,他們早早起床吃過簡單的早飯,就隨著何大娘的馬車一家家地走過去。最先被人選走的,當(dāng)然是那些生得高大健碩的人,所以當(dāng)最后車內(nèi)只剩下程樂宜和李宗泫時,何大娘的臉上明顯露出了憂色。
李宗泫也緊張得要死,馬車又行駛起來后,才小聲問道:“不會沒有人買我吧?我是一定要賣出去的,不然我爹的病就沒有錢治,若是他沒了,我們家也就完了。”
程樂宜看了他一眼,輕聲安慰道:“你猜眼下最急的人是誰?是何大娘呀,她不把你賣出去,砸了自己的招牌不說,留給你家的定銀肯定也收不回來,所以無論如何,她都要把你賣掉的?!?/p>
這么一說,李宗泫才稍稍放下心來。
果不其然,到了下一家,負(fù)責(zé)來買人的管家對車中僅剩的兩個小孩都不太滿意,撇著嘴搖頭,“這么瘦小的身子能做什么?買回來不過是浪費(fèi)米面。”但何大娘哪肯輕易離開,湊上前去說得是巧舌如簧天花亂墜,最終勸得那管家勉強(qiáng)買下了李宗泫,“好歹也是個男娃,留著給少爺做個貼身小廝也是好的?!?/p>
于是李宗泫提著簡單的包裹跳下了馬車,先是向何大娘行了一禮,這才轉(zhuǎn)頭看向程樂宜,“我去了?!?/p>
“嗯?!背虡芬它c點頭,“你記著我的話吧?回頭得了閑兒,我再來看你?!?/p>
馬車開動,程樂宜在車?yán)镆恢毕蚶钭阢鶕]著手。漫天雪色中,那個瘦弱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一個黑點,消失不見。
這一年,她十歲,他八歲。因荒年亂世,不得已賣身為奴,賤貶人格。
這一年,他們初相逢,匆匆度過了一個雪夜,隨即分手。
【三】 他鄉(xiāng)
十六歲這一年的夏天,湘西的雨下得淅淅瀝瀝。
程樂宜在回廊下看了看天色,雖然雨接連下了幾天,卻一點也不覺得陰沉渾濁,那似被水洗過的干凈清澈,連空氣都安靜得恬淡清新。
時間也過得如此快,仿佛真的下了幾場春雨,迎了幾場冬雪,就恍恍惚惚地過去了六年。
當(dāng)年她隨著何大娘的馬車走遍了縣城,最終以一個還算合理的價錢賣給了鎮(zhèn)子里的孫家,限期十年。何大娘臨走前還細(xì)細(xì)囑咐,“姑娘,我瞧你年紀(jì)雖然小,但卻也是個機(jī)靈懂事的,這孫家雖不是咱們縣里的首富,但生意一直做得很好,聽說那鋪子都開到大城里去了,你自己機(jī)靈些,將來日子也能好過一些?!?/p>
“是,謝謝大娘,你把錢交給我娘之后,替我囑咐她,一定要讓我弟弟去學(xué)堂念書?!?/p>
“好咧?!焙未竽飺]了揮手,又坐上了馬車,在昏暗的天際中遠(yuǎn)去。
那之后,她就一直留在后廚幫工,也上不得什么臺面。孫府到底是大門大戶,管事仆婦下役雖多,但管理得很好。程樂宜每天只負(fù)責(zé)洗菜摘菜,其余全不用負(fù)責(zé)。她為人勤快干凈,做事又利落,頗得管事婆婆的喜愛。兼之她為人不喜熱鬧,更不亂傳瞎話,如此更得人心。要知道,大戶人家最怕下人嘴巴不干凈,將家里的事情夸大了往外傳。
沒過兩年,孫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于是舉家搬遷來到湘西。孫家雖然家業(yè)大,但也不必將滿府的雜役帶走,于是找了管事,要他細(xì)心挑選幾十名靠得住的帶走也就是了,其余的發(fā)了遣散費(fèi)各自回家就是。
程樂宜原本以為自己能夠拿到遣散費(fèi)回老家,因此激動得幾夜沒睡著,不承想廚房的管事婆婆見她穩(wěn)重,做事也規(guī)矩,便向管事竭力推薦,要她一起前往湘西。管事婆婆還好言勸慰她,“我知道你惦記著家,恨不得插上翅膀早些回去,可如今回去,拿不了多少銀子不說,你這個年紀(jì),怕也只能草草嫁人,后半生還有什么指望?倒不如去湘西看看,你雖然是女子,但也有機(jī)緣可求,何況孫家到了湘西,府中必定少人,新買進(jìn)來的,又怎么放心?你這一去,直接就升了幾級,也是好事?!?/p>
程樂宜經(jīng)她這么一說,也就點頭答應(yīng)了。原本還以為臨走之前能和李宗泫見上一面,不想搬家瑣碎的事情太多,這一拖再拖,很快就到了出發(fā)的日子。她當(dāng)時坐在馬車?yán)?,雖然有些遺憾,但也為李宗泫開心。
聽說他成了趙府大少爺身邊的一個小廝,因為性格好,很得看中。
只要兩個人還都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重逢之日指日可待,又何必非拘泥哪一天?這樣一想,倒也釋然。
孫家剛到湘西,第一件事自然就是采買雜役。她因是從老家跟過來的,極受重視,又有管事與廚房掌事婆婆鼎力擔(dān)保,一躍成為孫府大小姐身邊的丫鬟。她同大小姐的年紀(jì)相仿,性格又穩(wěn)重,心靈手巧,不止大小姐喜歡,就是孫夫人對她也是評價極高。
回廊下涼風(fēng)習(xí)習(xí),程樂宜卻一點不覺得冷,手握著京都寄來的信,嘴角也露出溫暖的笑意。
信出自李宗泫之手,她離開的第二年,趙府也舉家搬遷到了京都,李宗泫自然隨主子一起前往,這些年他越發(fā)如魚得水,在府中混得頗受重視。他因貼身跟隨大少爺,不止一起讀書寫字,偶爾還一同練劍習(xí)武。自從他會寫字,便不間斷地寫信給她。
從最開始歪七扭八的丑陋字體到如今一手標(biāo)準(zhǔn)的楷書,她真心為他高興。因為太過了解出身,反而覺得今日的一切得來不易。他信中所寫也是啰啰唆唆,毫無重點。近日來的生活要事、讀書收獲,和大少爺經(jīng)歷的一些事情,末尾必少不了幾句的叮囑。
真是好笑,這才過了多久,就輪到他來提醒她該注意些什么了。
但就這寥寥數(shù)語,也令她覺得無比溫暖。
或許因為他們都離家太遠(yuǎn),無以慰藉,所以才能成為這樣親密的好友。
正想著,一個丫頭從角門那邊跑了過來,“樂宜姐,夫人說要帶著小姐去普寧寺上香,問小姐新置辦的那幾件衣裳收在哪里了?”
程樂宜急忙站起身,“是嗎?我這就過去?!?/p>
小丫頭跟在她的身后,“樂宜姐,你剛才想什么呢那么出神,我叫了你半天,走到近處你才聽到。”笑嘻嘻地看了她手中的書信一眼,“京都的情郎又寫信給你了?”
“胡說什么,不過……”程樂宜微微一頓,過了一會兒才笑著說,“不過是小時候的一個朋友罷了?!?/p>
京都的夏日陽光炙熱,晴朗的天空萬里無云。
李宗泫坐在柳樹下拿著本《幼學(xué)》發(fā)呆。
他今年十四歲,是一個少年最好的時光。難得有這樣安靜的休閑時候。他生在鄉(xiāng)野,長在農(nóng)村,從前所知的天地,不過是巴掌大的地方。如今去的地方更多,所見所聞也多,知道了天地之廣闊,真是一門學(xué)問。
目前看來,當(dāng)初的選擇無疑是正確的。
去年趙府舉家來到京都,一國之都,跟從前的小村小鎮(zhèn)更是無法比擬。也因為這次變動,管事采買了一批新的下人。他在中間看到了一抹瘦小的身影,很像當(dāng)年的那個自己。瘦弱,矮小,仿佛隨時都會被肩上的重?fù)?dān)壓倒,卻又必須堅持,無論何時都不能倒下。
就連管事都取笑他,“宗泫,這個人,和當(dāng)初的你很像啊。”
他笑笑,沒有開口。管事拍拍他的肩膀,“但他和你不同,你也和當(dāng)初不一樣了。更何況……這孩子不會有更大的作為,他把全部的時間都放到了自傷上,覺得為奴為役是一件可丟臉可恥的事情。這樣的人,更是注定了他只能做下等人中的下人,連雜役都不算,只能是奴?!闭f完,管事拍拍他的肩轉(zhuǎn)身走了。
他徹底愣住了。
如果當(dāng)初的自己,也像眼前這個孩子一樣,只知道悶著頭做自己應(yīng)當(dāng)做的事,然后早早跑回自己的房間封閉自己,如今的他,會是什么樣子呢?
不,這是不一樣的。他一直很欣慰于將自己十年的自由賣給別人,用換來的錢救回了爹的性命,也用自己孱弱的肩膀撐起了一個家的重?fù)?dān)。如今他每個月都會托人往家鄉(xiāng)送錢,他的弟弟也在私塾念書上學(xué),上個月他還寄了信給他,信中說,家里用他的錢蓋了新房,買了地,如今年景好了,收成不錯,日子也好過多了。末了還說爹一直對他當(dāng)年賣身為奴的事耿耿于懷,只盼著他到了年限,得了自由就趕緊回鄉(xiāng)。
自由……
這么一想,就很自然地想到了程樂宜。
多虧了她。若不是當(dāng)年她的提醒,說不定他真的會因為那多出來的一些銀子賣斷了自己的終身,若不是她提點他做人做事要懂得把握機(jī)緣,如今說不定他會和其他人一樣,一輩子都不會待在大少爺?shù)纳磉?,更別提讀書識字、習(xí)武練劍。
六月的天空,因為回憶,忽然變得格外晴朗。他猛然回過神,發(fā)現(xiàn)手中的書已經(jīng)看了半個時辰,卻沒有翻動一頁,于是微微一笑,繼續(xù)認(rèn)真研讀起來。
“樂宜,你說真的,這件衣服的顏色真的不會顯得我很臃腫嗎?”孫月梅指著身上湖藍(lán)色的衣裙,一臉認(rèn)真地問道,“我不信娘的話,你老實告訴我?!?/p>
程樂宜瞥了一眼一臉苦笑的孫夫人,笑著道:“湖藍(lán)色清淺,顯得人窈窕自然,更何況這樣清恬的顏色上還繡了許多海棠花,海棠高雅,繡工又好,這樣衣服樣式新穎,穿到街上,不知多少小姐喜歡呢?偏咱們家姑娘就疑神疑鬼的。再說了,夫人就你這么一個女兒,還會害你不成?能讓你穿得臃腫難看地上街?”
“這丫頭,一點不向著我,回頭把你送回廚房炒菜做飯去。”孫月梅話是這樣說,臉上卻笑開了花。
孫夫人在一旁道:“你若不想要,我就收到房里來,我早巴巴地等著呢。樂宜剛才的話不錯,做娘的還能害你不成?”
孫月梅獻(xiàn)媚似的跑到孫夫人身邊,甜膩膩地叫了一聲娘,“女兒和你開玩笑,您還當(dāng)真了呀?”
程樂宜在一旁好心提醒,“小姐,您再這樣磨蹭下去,普寧寺的歡慶都結(jié)束了,熱鬧看不成,到時候可別掉眼淚?!?/p>
“啊?”孫月梅嚇了一跳,“哎呀,怎么過了這么久。娘,咱們快走,也不知道轎子準(zhǔn)備好了沒有?!?/p>
“我之前就吩咐人提前把轎子停到角門了。我瞧著陰雨連綿的,現(xiàn)在雖還好,怕晚上你們回來冷,所以安排轎子里都加了暖爐,準(zhǔn)備了披風(fēng)。我怕小姐做轎子悶,還準(zhǔn)備了瓜子蜜餞,那壺溫糖漿水,小姐渴了的時候喝吧?!彼贿呎f,一邊將孫夫人和孫月梅送到房門口。
孫夫人很是滿意,“到底是樂宜,換了別人哪會想到這么多?!?/p>
孫月梅連連點頭,“我若在集市上看到好東西好玩意兒,也買回來給你?!闭f完,頭也不回地拉著孫夫人跑了。
程樂宜站在門口看著轎子走遠(yuǎn)后才掩好門,妥當(dāng)收拾起屋子來。
不是她心細(xì),而是做了人家的奴婢,不得不心細(xì)。萬事都要想到主子前面,主子才會覺得缺你不可,否則要你何用?
她這六年來,當(dāng)真學(xué)會了不少東西呢。
【四】 重遇
時光進(jìn)入七月中,湘西開始了每年最熱的時節(jié)。天兒也奇怪,上個月還整日陰雨連綿,如今反倒一滴雨不見,空氣都干燥得仿佛隨時要燃起火來。
程樂宜一大早就被熱醒,用涼水洗了臉換好衣服,先是跑到廚房問了小姐的早飯。廚房掌事婆婆見了她,親近地送過來兩個雞蛋,“最近天氣熱,我聽說你不愛吃東西,這樣可不行,我們做奴才的,就憑著這個身子這口氣生活,若是病了,那可要不得。你一會兒服侍小姐吃完飯,找個地方偷偷吃了。”
程樂宜走上前一把抱過婆婆,輕聲道:“婆婆,我娘地下有靈,讓我能遇到婆婆,再沒比你對我更好的人了。昨晚還想著要是能吃兩個水煮蛋就好了,不想今兒這夢想就實現(xiàn)了。”
“這丫頭!”掌事婆婆也很開心,“別在這里鬧了,趕緊去小姐房里看看有什么需要的?我聽人說小姐現(xiàn)在是一刻也離不開你,若是眼前沒有你,做什么都不安心呢?!?/p>
程樂宜一笑,這才握著兩個雞蛋走了。
笑嘻嘻地走到孫月梅的房門口,竟然意外地看到孫夫人也在里面,按理說這個時間,她應(yīng)該在陪老爺用飯才是。
孫月梅坐在床上生悶氣,見到程樂宜進(jìn)來,嘟著小嘴說道:“我是不會去的,你趁早絕了這個念想。”
孫夫人一臉無奈,連連嘆氣。程樂宜笑著問道:“小姐又怎么了?一大早就氣不順,我看早飯也別送過來了,小姐早氣飽了吧?”
孫月梅撲哧一下笑出聲來,“賊丫頭,就你會說。”拉過她的手說道,“你不知道,娘過來要我收拾東西,要帶我去京都呢,我不想去,大老遠(yuǎn)的跑那兒去做什么?天氣又這么熱?!?/p>
程樂宜看了孫夫人一眼,輕聲說道:“我猜夫人用心良苦,小姐是沒感受到。一來京都位處北方,此時天氣應(yīng)該最是涼爽才對,夫人帶著你過去避避暑,回來時湘西天氣也慢慢涼了,豈不避過了最熱的時節(jié)?二來,夫人娘家在京都,自從嫁到孫府來,怕是也好幾年沒回去探望走動了,如今小姐年紀(jì)大了,又出落得亭亭玉立,標(biāo)致可人,若是帶回去,豈不有面子?這三來嘛……京都繁華熱鬧,乃是一國之首,才子佳人無數(shù),小姐年紀(jì)也到了,若是此行能遇到一段良緣,豈不是美事?”
“哎呀!”孫月梅原本聽得十分認(rèn)真,等她說到最后,不禁羞紅臉呸了一聲,“你個沒羞沒臊的,真是什么話都敢說?!?/p>
程樂宜看她天真無邪,當(dāng)真一副什么都沒經(jīng)歷過的模樣,竟然萌生出一種十分羨慕的情緒。孫夫人十分滿意地看了程樂宜一眼,“樂宜說話辦事,最是簡單利索,我最聽不得別人啰唆夾纏,最后事情也沒說明白?!彼挚聪蚺畠?,“你外婆年紀(jì)大了,總差人過來說想見見你,我為人女兒,不好總是拒絕。何況你又不是見不得人,就算帶出去,也是極長臉的,何必這么三躲四閃的?”
孫月梅想了一會兒,認(rèn)真道:“好吧,不過要帶著樂宜一起去,不然免談?!?/p>
孫夫人一拍手,“行,就帶著樂宜?!?/p>
程樂宜一下子愣住了。原本以為送走了小姐,自己也可以消停了一月半月的,沒承想不但懶沒偷到,反而還把自己搭進(jìn)去了。她是最討厭長途馬車的,顛簸得幾乎要把胃里所有的東西都吐出來似的,上次舉家遷到湘西令她大病一場,幾乎要了命。
但仔細(xì)一想,若是跟著去了,說不定就可以見到宗泫。
這么一想,也就安了心。
李宗泫此時也在收拾行囊,他準(zhǔn)備隨大少爺前往扶桑。
扶桑島國,書中早有詳細(xì)描述,這次大少爺準(zhǔn)備開拓貿(mào)易新路,將趙家的生意做到扶桑國。作為大少爺?shù)男母?,就算他不要求,李宗泫也是一定要跟著去的?/p>
這是第一次出海,更是第一次出使別國,只要一想都覺得興奮。大少爺早早就到臨海汾城檢視船只去了,留他在府內(nèi),是為了完成后續(xù)工作。這次的貿(mào)易趙家相當(dāng)重視,自然大小事務(wù)巨細(xì)無遺,大少爺將瑣碎小事一概讓他打理,也是出于對他的信任,他更要做得最好。
為此,他連日來將記錄扶桑國的典籍書冊又重新翻了一遍,將適合扶桑國使用的商品做好明細(xì),命趙家工坊里的工人加急打造,又詳細(xì)了解那邊的生活習(xí)俗,唯恐惹出什么事端。
船員方面雖然不用他操心,但趙家這邊要帶多少人,帶誰去,都要經(jīng)過他的手,所以連日來他每日幾乎只能睡一兩個時辰。
雖然緊張忙碌,辛苦勞累,但對于他來說,未嘗不是一種全新的磨煉嘗試,所以他樂得辛苦,從不開口埋怨。起初趙家的家長是不太滿意他的,覺得年紀(jì)太小,難成大事,唯恐這么大的重?fù)?dān)落在他的身上會出現(xiàn)什么狀況。
但后來見他做事老到沉穩(wěn),每件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哪一件先做,哪一件后做,未曾出現(xiàn)半點岔子。又見他安排人手,既不仗勢欺人,又不低三下四,做事本本分分兢兢業(yè)業(yè),這才真正對他令眼相看。
即便再忙碌,他也未曾忘記要給程樂宜寫信。這封信寫于天明前,黎明前的黑暗,這是許多文人墨客最喜歡的時間段,而他一夜未眠,將工廠拿來的小樣與圖紙反復(fù)比對,確認(rèn)無誤后才放下心來,而抬頭時,天已要亮了。他嘆了口氣,伸了個懶腰,此刻也睡不下,無事做時,猛然就想到了她。
她……應(yīng)該還在夢中?畢竟她是那樣一個不受外界影響的怪人。當(dāng)年他們都那么小,以賣身為代價為家中換取生活所需,在焦灼等待自己的未知時,她竟然在何大娘安排的那間又舊又破的客棧中睡得格外香甜。
他當(dāng)然是一夜無眠,就坐在椅子上看著她的睡顏。
想到這里,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于是抽出一張信紙,開始工工整整地寫信。在信中,他把此刻激動的心情寫得入木三分,僅僅是為了調(diào)皮地想知道收到信后,程樂宜會是怎樣的羨慕?
畢竟她也是那樣一個心懷天地的女子,志高萬里。
想想少年時,她就那樣會憧憬未來,連帶著也給了他無數(shù)的鼓勵,甚至影響了他,改變了他。
這封信寫完,天已經(jīng)亮了。走到角門將信遞給一個小廝,“把信替我郵了?!?/p>
“又是送到湘西的?”那小廝平時和李宗泫還算熟絡(luò),賊笑著問道,“宗泫哥,等到了年限出了府就要成親吧?”
成親?他不禁一愣。
那小廝見他不答,以為開錯了玩笑,連忙摸了摸鼻子,轉(zhuǎn)頭飛速跑了。
他一直在想她,惦記她,擔(dān)心她過得好不好。雖然他明知道自己多慮,她一直都不用別人操心,她的心智甚至比他還要成熟。但就是忍不住,在午夜夢回,在難得的安靜時光,總是忍不住去想,去惦記,去擔(dān)心。
可他,一直把她當(dāng)作姐姐,當(dāng)作朋友,當(dāng)作書中常寫的知己。
他從沒想過……至少此刻之前從沒想過,要把她當(dāng)作自己的……娘子。
沒給他多想的機(jī)會,廠子那邊派來的人很快找到了他,他也沒時間再胡思亂想,這批商品務(wù)必要在出海前保質(zhì)保量地完成,這中間不能出現(xiàn)半點差錯,他全部的精神立刻轉(zhuǎn)移到了這上面。
日子過得飛快,很快就到了臨行前的前夜。微風(fēng)清涼,他站在房間的中間,喝下一天中第一口熱茶。東西收拾妥當(dāng),貨品無誤,明日一早,他將出發(fā)趕往汾城,十日后,揚(yáng)帆出海。
不知道……那封信她收到了沒有?
他們已經(jīng)六年沒有見過面了,可他現(xiàn)在只要閉上眼,就能想到她六年前的模樣,笑顏依舊,毫無改變。但真人……應(yīng)該早有些變化了吧?
正想著,角門的一個當(dāng)值的小廝跑進(jìn)來找他,“宗泫哥,角門有個人找你,說是你老鄉(xiāng)?!?/p>
“老鄉(xiāng)?”李宗泫疑惑地皺了皺眉,但還是隨著小廝走到角門,門一開,他就呆住了。
雖然過了六年,雖然他們再沒見過面,雖然他們都長大了,雖然他們都經(jīng)歷了許多事,雖然她現(xiàn)在還背對著他。
但不知為什么,就在那一瞬,空氣仿佛靜止了,只有風(fēng)掃著他和她的長發(fā)。
那一剎那,他就知道,她來了。
“樂宜?”試探性地張口,那背對著他的窈窕女子才悠悠轉(zhuǎn)回身來,月光下一張清水芙蓉般的俏臉上頓時揚(yáng)起一抹溫暖的笑意,“宗泫,真的是你。”
他長高了,卻依然瘦,漆黑的雙瞳宛如天上的寒星。
“你怎么會來?你收到我的信了嗎?”他張口問道。
“信?你有寫信給我嗎?”程樂宜想了一下,笑道,“我陪同夫人小姐來京都探親,半月前就出發(fā)了,或許錯過了也說不定。你有什么事要對我說嗎?”
“嗯。”他重重地點點頭,“我要和大少爺出海,明日一早就走?!?/p>
“這么巧?若我今晚不來找你,或許這一次就要錯過了。”程樂宜微微一笑,“那我有沒有打擾你?”
“沒有,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彼行擂蔚厮南驴纯?,“我們要不要去哪里坐坐,我可以請你喝茶?!?/p>
“好。”程樂宜早就覺得角門里那些直勾勾看著他倆的小廝眼神奇怪,而且令人不舒服,于是在他提出建議之后,兩個人立刻就走了。當(dāng)然,他們保持著相當(dāng)禮貌而疏遠(yuǎn)的距離。
走出老遠(yuǎn),程樂宜道,“天色晚了,也別喝茶了,我第一次來京都,你就陪著我在街上轉(zhuǎn)轉(zhuǎn)吧?!贝蠹屹嶅X不易,平時在府中茶水不缺,倒不必花這個冤枉錢。
“好?!彼c點頭。過了片刻,他忽然悠悠道,“我們自從在何大娘的馬車上分開,這是第一次見面吧?當(dāng)時你還說得閑了會來看我,我一直等著你,后來才知道孫家搬走了,你也隨他們?nèi)チ讼嫖?。?/p>
“是呀?!背虡芬宋⑽⒁恍Γ爱?dāng)時真以為可以去見你一面,可總是不得空,直到走了也沒見成?!彼p輕嘆了口氣,“但我見你現(xiàn)在發(fā)展得好,心里十分替你高興。之前聽角門的小廝都叫你宗泫哥,就知道你現(xiàn)在在趙府很受重視。”
“是你教我的,要懂得把握機(jī)會。”李宗泫看著她說道。
程樂宜嗯了一聲,“你和我不同,你是男人,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十四歲了,又受家主的重視,也該為自己的將來好好籌謀了?!?/p>
“將來?”他愣了一下。
“怎么?難不成你要給人當(dāng)一輩子雜役嗎?”程樂宜偏頭看了他一眼,“總不能一輩子做奴才的,何況以你現(xiàn)在的才能也完全不必當(dāng)奴才。所以也該為自己的將來計劃一下了。在府中做事,不要讓人覺得你很厲害,這會讓人對你產(chǎn)生一種敬畏感,這種感覺多了,就變成了怕,慢慢地,你就被人疏遠(yuǎn)了。”
“是?!彼嫦袷堑艿芤话悖怨允芙?。
“做事要仔細(xì),不要給人留下把柄。你要知道,以你的年紀(jì)就能有此成就,背后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呢,一子落錯,滿盤皆輸。若是給人抓住了把柄,并以此要挾,你這些年的努力必定會付諸東流?!彪y得夜風(fēng)清涼,她舒心地呼了口氣,“為人處事,要仔細(xì)斟酌?!?/p>
“嗯?!彼c點頭,忽然轉(zhuǎn)聲問道,“你在這里會待多久?”
“還不知道?!彼淠恍?,“總要夫人和小姐說要走,我們才能走。咱們做奴才的,什么時候能做得了主?所以越是如此,越期待自己做主的那一天?!?/p>
正說著,忽聽有人叫了一聲“宗泫哥”,兩人一抬頭,只見三個年紀(jì)不大的小丫頭從前面跑了過來,“我離老遠(yuǎn)就瞧著像宗泫哥,沒想到真是。”“宗泫哥明早不是就要去汾城了嗎?怎么還不休息?”“咦,這位是誰,不像是我們府里的人呀?!?/p>
李宗泫笑著回答,“是我的老鄉(xiāng)。天色這么晚了,你們怎么偷溜出來了?趕緊回去吧,別出什么亂子。”
“是,這就回去了?!睅讉€小丫頭羞答答地看了他幾眼,這才轉(zhuǎn)身有說有笑地走了。
李宗泫看著她們走遠(yuǎn)了,才回頭看向身側(cè)的程樂宜,只見她用一種十分曖昧的眼神看著自己,“欸……怎么了?”
“你真的長大了,都有人愛慕你了?!背虡芬擞朴埔恍Γ斑@中間若有你喜歡的,大可為自己留心物色一個,但若無心,就不要隨意招惹,平白壞了自己的名聲。而且,說不定將來,你會有更好的。”
不知為什么,他忽然覺得臉上一頓燥熱,急忙扭過頭,十分尷尬地說道:“我……我……我知道……”
“大姑娘,買朵簪花吧,便宜又好看?!迸赃呉患倚偵系睦习逭泻舻?。
程樂宜看了一眼,抬步就要走。李宗泫一把抓住她,“怎么不去看看?”
“平時都只是伺候人,何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何況我也不喜歡這些首飾,再便宜也是要花錢的,不如攢下來將來用?!彼Σ[瞇地回道。
“我送你?!崩钭阢叩綌偽磺?,一眼就看中了一款梨花的簪花,樣式簡單,雖不奢華,卻透著一種淡然別致的美感,“這個如何?”
程樂宜也十分喜歡,“不錯?!鞭D(zhuǎn)念一想,還是搖頭,“不用你送,你的銀子賺來不易,不能這樣亂花。我們是從窮日子過來的,如今更該仔細(xì)。”
李宗泫卻不放手,徑自付了錢,將簪花往她手里一放,“此刻我的心意已經(jīng)達(dá)成,你若還心疼,就跟老板把錢換回來?!?/p>
她撲哧一笑,手里捏著精致的簪花,沒再開口。
沿著京都十里長街整整走了一圈,三更敲過,程樂宜道:“時候不早了,你明日還要出發(fā),回去休息吧?!?/p>
“好。”他老老實實點點頭,“我回來會帶好玩的玩意兒給你?!?/p>
“別亂花錢。”她又叮囑道。
十里長街燈明燈又滅,闊別六年后,他們短暫重逢又再分手,人生路上,兩個人又走向了各自的兩端。
京都繁華的長街逐漸褪去繁鬧轉(zhuǎn)為安靜,只有腳步聲,背對背地緩緩走遠(yuǎn)。
【五】 遠(yuǎn)嫁
趙家的商船一年后返航,舉國轟動。據(jù)說此次遠(yuǎn)航十分成功,趙家的大公子竟然還得到了扶桑國天皇的親自接見,趙家工廠的產(chǎn)品更是被一搶而光。而之所以停留這么久,則是趙家人在扶桑國悉心學(xué)習(xí)那邊的技術(shù),打算回國后將其納為己用。
曾經(jīng)同在一個小鎮(zhèn)生活多年,消息傳到孫府的時候,孫老爺和孫夫人連同孫月梅正在樹下喝茶,孫老爺?shù)溃骸按蠹亦l(xiāng)里鄉(xiāng)親,如今見到他們發(fā)展好了,我也跟著高興。”
孫夫人也道:“他們的膽子也真是大,就這么冒冒失失地去了扶桑國,若真出了什么問題,那可如何是好?更何況海上行程兩月之多,想想都難受得要命?!?/p>
孫老爺被她逗笑,“真是婦人之見,你懂什么,聽說趙大少爺身邊有個姓李的隨從很是能干,此次出海,他出力不少,也是他提出要在扶桑國多留些時日,以便學(xué)習(xí)那邊的技術(shù)?!?/p>
孫月梅哼了一聲,“那有什么了不起,樂宜可惜是個女子,若是個男兒,定比那些人厲害多了?!?/p>
程樂宜連忙擺手,“小姐夸獎,奴婢可不敢當(dāng)?!彼衲晔邭q,這個年齡正是一個女子一生最美的韶光好年華。所以她和宗泫不同,宗泫如今可以展露鋒芒,為人津津樂道。但她不可以,她還有三年就到年限,贖回自由身后,她可以回鄉(xiāng)生活,那時志高也許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所以,此刻的她更想韜光養(yǎng)晦,默默無聞。
孫夫人笑著抿唇,“樂宜這孩子真是謙虛,你心智成熟,安排事情條理分明。真是可憐了,生為女子,注定很多事不能像男子般有一番作為?!?/p>
孫老爺在一旁道:“怎么,夫人也覺得委屈了自己?”
“我毫無才能,有什么委屈的?”她悠悠一嘆,“我們是江南柳枝下的燕雀,毫無大志,庸碌無能,但樂宜不一樣,她是鴻鵠,應(yīng)該飛得更高更遠(yuǎn)才對。”
“夫人快別說了。”程樂宜連連擺手,“夫人再這么夸下去,奴婢現(xiàn)在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飛了,只怕飛得太高,飛得太遠(yuǎn),也會活得更累,摔得更慘?!?/p>
孫老爺原本只是聽著親眷玩笑,倒沒怎么在意。聽她說到最后,忍不住抬起頭認(rèn)真看了程樂宜一眼,“樂宜,你來府中幾年了?”
“七年了。”
“嗯?!睂O老爺點點頭,“是和月梅一般大吧?”
“她比我還大一個月呢?!睂O月梅一邊吃著葡萄一邊道,“爹,你問這個做什么?”
孫老爺放下茶杯,一臉贊賞,“我看她年紀(jì)輕輕,就有如此胸懷,真是難得。近幾年我越發(fā)覺得自己老了,精神也大不如從前。所以趙家這次出海成功后,許多商家都透過關(guān)系問我,要不要也組織出海,倒不必非去扶桑,尼泊爾那邊據(jù)說也是極好的。但我仔細(xì)想來,還是婉言拒絕。這個世界什么都會終止,唯獨(dú)銀子永遠(yuǎn)賺不完。我不想到老時,身邊能守著的只有冰冷的銀子。何況如樂宜所說,飛得越高,摔得越慘,飛得太遠(yuǎn),身心疲憊。如今活到這把年紀(jì),反而覺得守住眼前的幸福,就是好事,不必再好高騖遠(yuǎn)了?!?/p>
程樂宜聽著,忍不住會心一笑。
在宗泫出海的這一年里,她也想了很多。她與他生逢亂世,荒年迭起,沒辦法才會走上賣身為奴這條路,所以銀子的重要性,可能比旁人還要知道些。越是如此,越不敢胡花亂花,可到了今日,卻也覺得,如此守財,不是樂事,若因為一心攢錢而廢棄人生沿途的美景,更是不值。
孫月梅卻完全沒有聽懂,“娘,我爹啰啰唆唆的說什么呢?”
孫夫人愛憐地看著她,“你爹老了?!?/p>
孫月梅一下子撲到孫老爺懷里,“我爹才不會老。永遠(yuǎn)都不會?!?/p>
孫老爺笑著開口,“是,爹永遠(yuǎn)都不老,永遠(yuǎn)守著你?!?/p>
一家人團(tuán)圓美滿,羨煞旁人。程樂宜覺得眼前的畫面很美很好,如果爹還在,如果漠北村還好好的……或許他們也可以在院子里那棵樺樹下,這樣品茶這樣說笑……
人生固然不會給你選擇的機(jī)會,但你卻永遠(yuǎn)無法停下腳步,所以只能一直向前。
總覺得前方,或許有更好的東西在等著你。
或許,這就是老人們常說的,希望。
李宗泫今年十五歲,同一年前相比,已經(jīng)判若兩人。這一年的別國生活,海上遨游,令他見識增加不少,人的閱歷增多,便會讓人覺得氣質(zhì)怡然,令人仰慕。何況他個子長高,身子也健碩許多,海風(fēng)刺骨,他皮膚黝黑,脫下衣服,竟然還有好看的肌肉。所以當(dāng)他陪同大少爺一同回到京都趙府后,府中所有未婚的丫頭,都對她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好感。
送手帕的,送點心的,送鞋子的……
但他,都一一謝過,也婉轉(zhuǎn)拒收。
他一直都記得程樂宜的話,不敢隨意招惹女子,也不敢因為這個敗壞自己的名聲。何況,他也沒在這些人中,發(fā)現(xiàn)適合與可自己共度一生的那一個。在這個時代,男人到了十五歲已經(jīng)適齡娶親。
趙家大少爺已經(jīng)三妻四妾,這次從扶桑還帶回兩位美人陪伴,還惹得正房妻子十分不喜。
如今他的辦事能力有目共睹,辦事效率也和從前不同,大少爺對他十分看重,已經(jīng)明敲側(cè)擊地問過他幾次,到了年限后有什么打算。
自一年前與程樂宜在京都相見后,他已經(jīng)將未來計劃得十分美滿。他還有三年,這三年里,他會讓自己過得更加充實,把所有想學(xué)的、想知道的、想了解的,通通收入囊中。待十年期限一到,他就拿著自己攢下的銀子回到家鄉(xiāng),開一家商鋪,或許就做一些簡單的生意,然后這一生,都簡單喜樂,再無波瀾。
他不指望大富大貴,但也不想再過從前的窮日子。
那一年,他應(yīng)該正好十八歲,他會娶一名知書達(dá)理,賢惠通情,心智成熟,在某些時候能夠給他更開明的視角,讓他得到更多、收獲更多的妻子。然后他們要生兩個孩子,最好第一個是女兒,第二個是兒子,等長女嫁人,兒子也能獨(dú)當(dāng)一面后,他們兩個就回到陶家屯,在那里種田養(yǎng)雞,下棋逗鳥……
這么想著,腦海里就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程樂宜的俏臉。
她快到十八歲了吧?人都說女大十八變,不知道如今,她什么樣子?
孫月梅年幼時,孫老爺就為她在一眾求親者中,選出了一位人品相貌都算是頂尖兒的人物,只可惜——這人家在嶺南,與這里更是路途遙遠(yuǎn)。
這次的遠(yuǎn)嫁,孫夫人自然十分不放心。自己辛苦養(yǎng)育十七年的女兒就這么千里迢迢地嫁到嶺南,若是受了欺負(fù)怎么辦?若是有苦無處訴怎么辦?更何況女兒還那么天真,不諳世事……
越想越是覺得心驚,畢竟她從小就聽說過太多關(guān)于嫁女不幸的傳聞。
思前想后,她想到了程樂宜,那孩子心智成熟更勝普通男子,若是有她陪在女兒身邊,定能讓女兒少吃些暗虧。再說她們一同長大,情同姐妹,有她照料,月梅定能少走些彎路。于是在某一個午后,孫夫人差人將程樂宜叫到了自己房里。
程樂宜雖然在孫府已經(jīng)做了多年,但其實她很少來孫夫人的房間,先是見了禮,然后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一旁。
孫夫人看著她身材窈窕美妙,一張俏臉雖然粉黛不施,卻美得自然,忍不住笑道:“樂宜,現(xiàn)在還能記得當(dāng)初自己的模樣嗎?”
程樂宜點點頭,“當(dāng)然。當(dāng)年還是瘦瘦小小的,承蒙孫老爺和夫人不棄留下奴婢,奴婢一直很感激老爺和夫人?!?/p>
孫夫人一愣,笑道:“你這丫頭也當(dāng)真聰明,我為什么叫你來,你已經(jīng)猜到了,是不是?”
程樂宜嗯了一聲,沒多說別的。
孫夫人喝了一口茶,說道:“你還有三年就到年限,可以贖回身子離開孫府了。我知道,做奴才的人都盼著這一天??墒墙袢?,我想求你一件事,不是以夫人的身份,只是單純地以一個母親的身份求你。你也知道,月梅是我的獨(dú)生女兒,她又從小被我們保護(hù)得太好,不懂人心險惡,把這樣的她遠(yuǎn)嫁到嶺南,我真是放心不下,所以我懇求你,再多幫我兩年。五年后,我就還你的自由身。而這多出來的兩年,我會給你一筆極為豐厚的報酬,等你自由后,拿著銀子,應(yīng)該也會過得輕松一些?!?/p>
對這件事,程樂宜是頗為躊躇的。她自從賣身為奴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掐著手指頭算日子,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盼望著這十年終結(jié)的那一天,可是……這無端地,就又給自己加了兩年。
可是看著孫夫人一臉的不舍與期待,她又狠不下心來拒絕。
其實,她已經(jīng)算是好命,老爺和夫人待她一向不錯,年節(jié)時給的紅包也都是濃濃的心意。何況她也知道以孫月梅的性格孤身遠(yuǎn)嫁嶺南,一定會讓她受苦。想到這兒,她更加羨慕孫小姐。
嘆了口氣,她認(rèn)真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夫人,我答應(yīng)你。但是……只有兩年,五年后,我要從此自由身。”
“好?!睂O夫人得到她的允許,開心地點了點頭。如果順利,五年后月梅應(yīng)該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這個時代,孩子是自己最好的保護(hù)符,那樣,她也許就不會操那么多的心了。
這一年的十月,孫月梅與程樂宜在一陣歡天喜地的鑼鼓聲中,走向了嶺南,走向了自己的未來。
【六】 三笑
嶺南地處偏境,春日里風(fēng)沙走石,夏日里空氣悶熱異常,到了秋日與冬日,冷風(fēng)刺骨,吹得人睜不開眼。
而孫月梅的夫家姓張,在這里也算是有頭有臉。家族傳承的紡織廠遠(yuǎn)近馳名,嶺南雖然氣候不好,但由于地址特殊,種植出來的棉花質(zhì)地柔軟,保暖又好,據(jù)說皇宮里的娘娘都十分喜歡。
嫁到這里之后,程樂宜才知道書上所寫的真情實愛都是寫來騙人的。姑爺張公子在娶孫月梅之前,已經(jīng)收了兩個丫頭做通房,如今孫月梅嫁過來,就名正言順地納了妾,而那位張公子,僅在新婚時留在孫月梅房里,之后就再也沒有進(jìn)過她的房門。
孫月梅自然十分傷心,整日以淚洗面。
其實,這也是程樂宜為什么會答應(yīng)孫夫人的原因,她有個私心。她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了,若是三年后得了自由回家,只怕也沒什么好人家會愿意娶這樣一個大齡女子,何況……她也沒打算嫁。
她自小在孫家為奴,耳目清明,聽說了太多男子薄幸的事,這個時代,男人三妻四妾簡直太過正常,可她實在不懂,那些女子如何做到一臉平靜地與別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書中不是常說舉案齊眉,白頭偕老嗎?
你三妻四妾,是想與誰白頭偕老?
所以她答應(yīng)了孫夫人的請求,只是為了絕掉這個念頭。將來她就這樣回到漠北村,然后做一點小買賣,就這樣平靜地過完此生,旁人不來打擾她,她自然也不會去招惹旁人。
但如果別人來招惹她,那她……也絕不會束以待斃。
就像……現(xiàn)在。
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妾站在院子里談笑風(fēng)生,其實話里卻裹足了刀光劍影,每一句都刺人耳膜,孫月梅早聽得哭出聲來,“樂宜,你要我一頭撞死了吧,我好歹也是大戶人家的姑娘,怎么能聽得她們這樣侮辱我?”
“死有什么用,你一旦死了,她們就會順理成章地成為這里的大夫人,豈不平白便宜了她們?你可別忘了,你才是這里的正房,將來你的孩子是要成為這里的家主的,時間還長,你何必這么妄自菲???更何況……你的背后還有孫家,她們不過是區(qū)區(qū)奴婢,以為飛上枝頭就可以變鳳凰。而且你還有我,我會一直保護(hù)你的,你要相信我?!?/p>
“我相信你,樂宜,這個張家,我只信你一個?!睂O月梅仿佛水中就要溺斃的孩子,緊緊握著程樂宜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那乖乖聽我的話,從今天開始,眼淚不能隨便掉了。書中說,女人淚,天上星,你的每一滴淚,都要掉得有價值才行?!背虡芬伺呐乃募绨颍瑴赝裥α?。
其實想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是世上最簡單的事情,這比當(dāng)一個奴婢還要簡單。當(dāng)奴婢要懂得察言觀色,要知道韜光養(yǎng)晦,要知道避嫌遠(yuǎn)疑,還要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展露鋒芒,什么時候要收斂光華。而想要男人愛你,只要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展現(xiàn)出他不曾發(fā)覺的那一面和絕美的容顏就可以了。
恰逢中秋,程樂宜自然要陪著孫月梅共赴家宴。
這是孫月梅嫁過來之后,第一次以長媳的身份出現(xiàn),所以程樂宜自然早早地就用心準(zhǔn)備了一切。一身搖曳的長裙正是出自她手,淺紫色的裙子上面用金線銀線繡了許多牡丹花樣,牡丹高貴,紫色神秘,金線銀線在月色下一晃,更是褶褶生輝。頭上也沒有過多的裝飾,僅僅插了一只步搖。孫月梅本就極美,如此裝扮,更顯得高貴脫俗,宛若月中仙子。
進(jìn)門的時間也是程樂宜仔細(xì)算出來的,既不太早,也不太晚,如今趕過去,滿座賓客入席,她此刻出現(xiàn)正是最佳時機(jī)。又擔(dān)心被人抓住話柄,所以連借口也想得萬無一失,在后廚忙了大半個下午,特意做出了張家祖母愛吃的桂花酥。
果不其然,當(dāng)孫月梅出現(xiàn)在家宴大廳的時候,整個屋子都瞬間安靜了下來,她模樣端莊賢惠,又不妖嬈,顯得出塵脫俗,盈盈拜倒間頭上的步搖褶褶生輝,又不顯得十分寒酸,話語也是自然清淡,“兒媳拜見奶奶,拜見公公婆婆,這是兒媳嫁進(jìn)來的第一個中秋,只盼望奶奶身子安康,福澤深厚,公公婆婆順心順意,心想事成?!?/p>
幾句話說得清朗分明,不失風(fēng)范。果然,張家祖母一聽,頓時笑了,“孫媳婦快起來,坐到我身邊來,我瞧你身上的衣裙真是好看?!?/p>
“是?!睂O月梅點頭答應(yīng),緩步走了過去。
下首坐著的兩個小妾穿金戴銀,頭上插滿了各色珠花,原本以為會是爭奇斗艷的一場戲,卻不想孫月梅打扮簡單,卻又精致無比,頓時讓人覺得她們兩個反而有些艷俗了。
其中一個小妾忍不住,笑道:“姐姐也真是,這樣的日子怎么穿得這樣素淡就過來了?”
孫月梅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妹妹見笑了,既然是家宴,家中人當(dāng)然要攜手同行,不分尊貴,我如此簡單穿著,想必不會有人笑我?!?/p>
張夫人對她很是滿意,“一家人吃頓飯而已,瞧她們頭上插的戴的,我瞧著都累,你這樣很好?!?/p>
那小妾頓時白了臉,另一個急忙道:“姐姐金貴,想必忘了時間,竟然來得遲了,一家子都等著姐姐,姐姐好不尊貴?!?/p>
這一次孫月梅只笑不答,卻是程樂宜在一旁接口道:“夫人您不知道,因為知道老夫人喜歡桂花酥,我家小姐這一下午都在廚房里忙著,可憐她也沒生過火做過飯,就吵著要表孝心,不許奴婢插手,差點兒把后廚房燒了。小姐做的桂花酥實在不成樣子,但奴婢想好歹是小姐的一份心思,所以自作主張地帶來了,老夫人和老爺夫人可愿意嘗嘗?”
“聽著丫頭說,我倒想看看了?!痹静黄堁孕Φ膹埨蠣斠残Τ雎晛怼?/p>
“快拿來上去。”張家祖母緊緊握著孫月梅的手,疼愛之情溢于言表。等程樂宜把那一盤烤了個半糊的桂花酥端上來時,幾乎把人笑到了桌子下面去。張夫人道:“兒媳這手藝,果然是極品,呵呵。”
一個小妾撇嘴道:“這樣的東西也端上來,怎么吃?”
程樂宜就等著她這樣說,連忙笑著接口,“我家小姐說,家大業(yè)大也不能忘本,一米一粒都是老一輩辛苦攢下來的,不能隨意浪費(fèi),原本是要把這桂花酥留在我們房里,大家餓了時才吃的,奴婢因為一心想要逗大家笑才端上來的?!?/p>
張老爺連連點頭,“這話真是說到了我的心里,我們張家雖然不是什么巨富,但好歹豐衣足食,但驕奢浪費(fèi)那一套,是絕不可行的。這話你們都記著些吧。”
“是。”兩個小妾急忙答應(yīng),整場家宴再沒敢說一句話。
孫月梅悠悠道:“其實這桂花酥樣子雖難看,但吃著還行,兒媳已經(jīng)吃過幾塊了,現(xiàn)在也還好好的,祖母要是不嫌棄,就請吃一塊,孫媳婦以后一定用心,肯定能做出更好的來。只請祖母務(wù)必保重身子,健康長壽,讓孫媳婦好好孝敬你。”
“好?!睆埣易婺感Φ醚劬Χ伎炜床坏搅耍@是婚禮后第一次見到孫媳,今日再見,當(dāng)真是喜歡得不得了。
經(jīng)此中秋家宴,張家對孫月梅更是看重,張公子對她也十分寵愛,一年后誕下麟兒,孫月梅在張家更是坐穩(wěn)了長媳的位置。
李宗泫此時正在忙著趙家商船的事宜。
扶桑一行順利超乎想象,如今一年過去,趙家整頓行囊,準(zhǔn)備再次出發(fā)。這一次卻又有些不同了,因為上一次口碑相傳,這一次竟然有許多其他商家想要加入。扶桑國雖然離大宋不遠(yuǎn),但海上氣候善變,又時常有海盜出沒,所以稍小一點的商家爭先恐后地想要加入船隊,尋求保護(hù)。
這樣一來,趙家的門檻幾乎被人踩爛了,每天都有許多人登門拜訪,而這一點子原本就是李宗泫想出來的,自然也落到他的身上。這一天他正忙得焦頭爛額,角門的小廝跑過來送上一封信,“宗泫哥,有你一封信。”
“謝謝。”他接過來,笑著撕開,信自然是程樂宜寄來的。這一年她的生活真是精彩絕倫,帶著一個嬌滴滴的大小姐遠(yuǎn)嫁嶺南,然后憑借著聰明才智輔佐小姐斗倒兩房小妾,更得到了張家人的喜愛。
有時候他也忍不住想,程樂宜這樣的人,最適合送到宮里去,也許……斗出個正宮娘娘來,也說不定。
想到這兒,忍不住立刻提筆回信給她。
他們即將再次出海,迎接更大的海浪,獲得更多的未知。
在信的末尾,他說:等我回來。
仔細(xì)想了想,覺得不妥,又加了句:我會帶好玩的給你。
【七】 相約
“干娘,給我做紙鳶,要比哥哥的還要大才行。”一個奶娃娃嬌滴滴地呼喚道,怕是得不到響應(yīng),硬是賤兮兮地爬上了程樂宜的后背。
程樂宜把他安穩(wěn)地抱下來,讓他坐好,笑著說道:“做紙鳶沒問題,但是不能再叫我干娘?!?/p>
“為什么?娘說可以的?!毙『⒆游乇獗庾?。
程樂宜想了一會兒,說道:“你是這個家的小公子,是主人。我是奴才,奴才怎么可以給主人當(dāng)干娘?你不怕丟人嗎?”
“嗯,不怕。”年紀(jì)雖然小,但卻一點都不懂得人情世故,只是覺得有這樣一個美貌聰慧的女子當(dāng)干娘很好很開心。
她嘆了口氣,還想再說,孫月梅的聲音已經(jīng)在身后響起,“你快別再搬出你那套身份論來了,都說了這許多年,你也不嫌累?!?/p>
“都是你?!币驗檫h(yuǎn)離父母,兩個人的心更近了一些,主仆關(guān)系也不像從前那般清晰,反倒真像是姐妹一般,“你別總讓他叫我干娘,傳出去對他不好。再說,被姑爺知道怎么辦?”
“他早知道了?!币呀?jīng)成為三個孩子母親的孫月梅依然和當(dāng)年一般,調(diào)皮地眨眨眼,“鶴兒出生后一直都是你照顧,叫你聲干娘怎么了?再說了,若不是你,又怎么會有今天的我?!闭f到這里,緊緊握住程樂宜的手,“樂宜,謝謝你,我終于明白我娘為什么當(dāng)年一定要你跟著我了,如果沒有你,我怕是早沒了。”
“胡說八道?!背虡芬说伤谎郏跇湎麻_始認(rèn)真做起紙鳶來。她本就手巧,不大一會兒,已經(jīng)初具雛形。
孫月梅看著她在陽光下一張姣好的面容,忍不住笑問道:“樂宜,你都二十一了吧?”
“是呀,我老了,不再年輕了?!彼朴埔恍?,恬淡自然。
“再有一年,你就自由了,其實我早就想給你自由,讓你早早地回家享福去??缮碜右膊粻帤猓缃裼謶焉狭说谒膫€,怎么也要等他出生了,才能放你走,不然我又孤苦無依的,害怕死了。”
“你怎么會孤苦無依,你有孩子,三個孩子,他們都是你的依靠。小姐,你要好好教導(dǎo)他們,他們是你最大的財富?!背虡芬苏J(rèn)真看著她。
孫月梅嗯了一聲,“從前年輕,不懂你的心思,如今大了,反而明白。樂宜,你做的打算,我不喜歡。我希望你嫁人,幸福,也有自己的孩子?!?/p>
程樂宜一怔,過了半晌,才默默笑了,“隨緣吧。”
“那個一直給你寫信的人呢?”孫月梅試探著問,“他……也不行嗎?”
誰?李宗泫嗎?
她笑笑,“我把他當(dāng)?shù)艿?,?dāng)作好友呀。”
孫月梅嘆了口氣,“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你們心意相通,背景相似,應(yīng)該是這世上最合適的人。更何況,把他當(dāng)?shù)艿墚?dāng)朋友是不是你一廂情愿?他也這么想嗎?而且……這會不會是你的錯覺,樂宜,你真的把他當(dāng)?shù)艿軉???/p>
孫月梅問完,就被兩個孩子抓走玩去了,程樂宜一個人在樹下徹底呆住了。
她真的把李宗泫當(dāng)?shù)艿?,?dāng)朋友嗎?
時光在不經(jīng)意間就過去了很多年,李宗泫在馬背上感慨頗深。
他去年就到了年限,和趙家解除了契約,他曾經(jīng)想過無數(shù)次那樣的畫面,該是怎么的驚心動魄,激動人心,他會不會當(dāng)場哭出聲來?
然而真正經(jīng)歷了,他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的自己很平靜,平靜得幾乎是在面對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他拿回按有自己手印的契約,緊緊握在手里,一臉的平靜,既不欣喜若狂,也沒什么辛酸往事浮現(xiàn)心頭。
好像水到渠成,自然無比。
雖然現(xiàn)在他還在為趙家做事,但情況已經(jīng)完全不同,起初他是想立刻收拾東西前往嶺南看一看程樂宜,然后就回離家鄉(xiāng)最近的那個小鎮(zhèn)開一家商鋪。但趙大少爺欣賞他的才干,再三挽留,最后提出加他入股的好處,才終于把他留下了。
而直到那時,他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完全拋開了一個奴才的身份。他當(dāng)然高興,當(dāng)然開心,浮沉多年,打拼這些年,才終于換得這樣自由的時刻。
想也沒想就寫信給程樂宜,過了一個月,才得到她的回信,信中她提醒他如今地位不同,更該異位思考,很多大戶人家都不懂得體恤下屬,致使人心渙散。她與他經(jīng)歷過,所以更該明白,珍惜每一個為你工作的人,讓他們樂于為你工作,你才能收獲更多。
然后,他聽從她的建議,改建體制,采取分紅制,大家努力工作,效益良好,也就能分更多的錢。從前無論大家怎么干,反正到日子就領(lǐng)固定的錢,所以大家也不怎么積極。如今制度變了,效益和自己掛鉤,大家自然努力,如此趙家的商行更是成為京都翹楚。
而和扶桑的合作經(jīng)過這些年的往來已經(jīng)十分順利,每年三月出航的船隊也不需要他親自督促跟隨,大家已經(jīng)做好了一個模式,如今只要按照這個模式完成就可以。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進(jìn)入嶺南地界,嶺南的棉花乃是一絕,趙家當(dāng)然也不會放棄這塊肥肉,這一次他過來,就是為了開拓新的商路。
而之所以是他來,當(dāng)然是因為這里有程樂宜。
他們自從在京都分手,已經(jīng)又過去了很多年。
程樂宜從裁縫店里出來時,天色已近黃昏。
她拿著柔軟的布料,走到停在店鋪門口的馬車前,“張大叔,你把布料先送回去,我還要去南市買點東西,買完了自己走回去就行。”
“好?!边@些年程樂宜在張家的地位舉足輕重,下人們對她也是十分敬重,兼之她品行良好,旁人有難,總是愿意出手幫忙。就像張大叔,前年她老婆因為在后廚幫忙,無意中打碎了幾個價值連城的官窯制碗,險些給人趕出去,還是她到老夫人那里說情,才得了赦免。他正要揮鞭,又忍不住提醒,“姑娘,天要黑了,你買完東西,要趕緊回來?!?/p>
“我知道。”程樂宜沖她揮揮手,自顧往南市走去。南市一如既往的熱鬧,她擠到一家小攤前買了一些棗子后,轉(zhuǎn)身正要走,就在夕陽下看到了那抹背影。是他,一定是他。他高了,也壯了,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肩膀和胳膊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肌肉輪廓,這些年,他應(yīng)該也吃了些苦吧?
距上一次見他,已經(jīng)不知過了多久,那時他還沒有她高,身子骨也柔弱,但不知為什么,此刻重逢,單看那抹背影,她就知道,那是他,他來嶺南了。
“李宗泫?!彼吐晢镜馈?/p>
那男子原本正隨意地閑逛,聽到聲音,回頭一看,臉上頓時揚(yáng)起驚喜的笑容,“樂宜,你怎么在這里?”
她晃了晃手里的棗子,“你來得真巧,上一次在京都你買了簪花給我,這一次在嶺南,我請你吃棗子?!?/p>
水映寒月。
難得尋了一塊安靜的所在,他們在小河旁坐下,安靜地吃著棗子?!巴?,這棗子好酸?!崩钭阢峦律啵澳悴皇钦f是很甜的?”
“酸后才甜,苦后才有幸福?!彼Σ[瞇地看了他一眼,“我原本以為你年限一到,會立刻收拾東西離開,沒想到趙家大少爺竟然招你入股,其實以趙家現(xiàn)今的實力,想要入股的人何其之多?他是真正看上了你的實力。宗泫,我替你高興?!?/p>
“你呢?你什么時候離開?”
程樂宜呼了口氣,“月梅懷了第四個孩子,我會等這個孩子出生后再離開張家,不過我大概會先回湘西,拜見孫老爺和孫夫人,然后再去京都看你,再然后……”
沒等她說完,李宗泫已經(jīng)搶著道:“然后,就留在京都吧,我在京都買了宅子,雖然不是什么大宅大院,但也花費(fèi)了我這些年的大半積蓄?!?/p>
“怎么,你要我賣給你做奴婢嗎?”程樂宜眨著眼問道。
“不是賣,是……”他想了半晌,才忽然笑道,“是嫁給我。”
她手一松,一袋子的棗子頓時骨碌碌地散落一地,“宗泫,你剛才說什么?”
“這件事,我想了好久,思慮了好久。我從前一直把你當(dāng)姐姐,當(dāng)朋友,當(dāng)知己,我一直很感謝你在我人生最初的告誡,若沒有你,就不會有今天的我。可是隨著時間流逝,我發(fā)現(xiàn)我對你的感情,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我會思念你,惦念你,擔(dān)心你。當(dāng)然,我也知道這完全是多余,因為你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彼鋈恍π?,“想想我們從前,通車而坐,同室而眠,這也算是老天的安排。對不對?”
“宗泫,我想你不明白,我已經(jīng)老了,已不是一個女子最好的時光,而你不一樣,你如今炙手可熱,就算是名門淑女,也大可求之?!?/p>
李宗泫點點頭,“我明白,我都懂。之前為了籠絡(luò)留住我,趙家愿意把四小姐嫁給我,但被我拒絕了。樂宜,我想你和我都該明白,我們雖然如今發(fā)展好了,但我們骨子里是窮人,一輩子都和富人不一樣。我不想娶一個花瓶擺在房里,我需要一個懂我的人,在我茫然無措時給我一點主意,在黑暗中給我一點光明,我很確定,你就是那個人?!?/p>
她沒有開口。
李宗泫繼續(xù)說道:“上一次出海,我們遇到了暴風(fēng)雨,幾乎將整條船打翻,那一刻我忽然就想到了你,是那種刻骨銘心的想。我覺得我要死了,我覺得我很遺憾,很多事都沒有做到。對于家里人,我雖然很不舍,卻很放心。但對你……我覺得如果那之后我再也見不到你,也會變得……變得……”
他想了半晌,也沒有一個詞語能形容當(dāng)時的心情。
見她正在微笑,他笑著說:“其實……我之所以自由后還愿意接受趙家的籠絡(luò),并不是因為我貪財不舍,而是因為……我在等你。我知道我這樣回到家鄉(xiāng),爹媽肯定會立刻安排我的婚事,而我……只是想等等你?!?/p>
這一刻,她再也沒什么話說,扎進(jìn)他溫暖的懷抱,開心地笑出聲來。
第二年,孫月梅誕下一位千金,這位大小姐很受張家人的喜愛。孩子滿月后,程樂宜在獲得了張家無數(shù)賞賜后,告別孫月梅,返回湘西。
她這些年所做的一切,孫家人當(dāng)然明白,所以孫夫人在交出她的契約之后,也格外厚賞了她。
帶著這些,程樂宜來到了京都。
他和她,終于再也沒分開過。
【終】 曲成
他們的婚禮安排在秋末,也許是老天有意安排,天剛蒙蒙亮,碎碎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從天而降,像極了初逢時的那天。
也沒多少人觀禮,他們簡單地結(jié)束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有時候,也會在午夜夢回想到從前,他們都吃過大苦,如今也不算享到大福。
但貴在滿足,他們都知道,今天的一切得來不易。
然后就這樣,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余生,又一起走過了未來無數(shù)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