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摩忘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足有半年時間了吧，她的信箱里每天都會收到一張卡片。剛開始她沒怎么在意，甚至懷疑過是哪個人寄錯了——寄錯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上面并沒有寫她的名字，也沒有寄卡人的名字。可卡片天天有，無論刮風下雨，從未間斷。

是一張制作精美的卡片，粉白的封面，翻開內(nèi)頁，手工繪有圖案。確切地說是一朵花。蘇摩從未見過這種花。她將卡片用手機拍下來，發(fā)微信給羅紗看。羅紗回過來的微信上寫著：卡斯諾爾。

“卡斯諾爾？”

“花的名字。”

“什么意思？”

“花語是請原諒我?！?/p>

在蘇摩看來，這輩子需要得到她原諒的只可能是胡安，不可能會有別人。胡安和蘇摩離婚時，他們的女兒剛剛出生不久，前一個月才擺了滿月酒，請各自的親朋好友海喝了一通。走之前，胡安做足了表面功夫，聲淚俱下地跪在出租屋里請?zhí)K摩原諒：外面那個女人，眼看就要生了。那一刻，蘇摩覺得是在演電影，作為導(dǎo)演指定的女主角，她想表現(xiàn)得超凡脫俗。她抱著孩子，看著窗外的天，良久，對他說：“出軌、離婚、小三上位，在深圳這種快節(jié)奏的地方，倒也常見。”胡安并不看她的眼睛，他后腦勺上那些自然卷的頭發(fā)長到肩膀那了?！皼]什么大不了的，小事一樁?！碧K摩象征性地吸了吸鼻子，下意識將孩子往懷里用力攏了攏。

可胡安收拾好行李打開房門走出去時，蘇摩咬牙切齒說了一句：“睚眥必報不是我做事的風格，但要我原諒你，等下輩子吧！”話落，房門關(guān)得震天響。

“我還記得當年那具年老而蹀躞的身子顫抖得如何厲害……”說這話時，胡安在蘇摩的記憶里已經(jīng)成為過去式，連潛意識的詛咒都變得遙遠。

蘇摩才一離婚，羅紗就張羅著替她找下一家?！罢嬲姆畔戮褪且魄閯e戀?！绷_紗說。然而，蘇摩認為愛情于一個離過婚的女人來說就像一盤過期的精美蛋糕，吃下去怕受不了，丟掉又可惜。眼看著一年一年過去，身邊的朋友都著了急，幫蘇摩物色相親對象的一撥接著一撥。只是，沒一次成功的。蘇摩也就安了心，不再擔心遇到那盤過期的精美蛋糕。

羅紗數(shù)落蘇摩，說她的屢戰(zhàn)屢敗歸根結(jié)底的原因是她老是裝著一副精明的樣子，讓男人感覺不好對付。“你應(yīng)該裝純，裝成白紙一張，或者白癡一般?！绷_紗說。蘇摩呵呵一笑：“世界這么亂，裝純給誰看？”

據(jù)說，現(xiàn)如今在深圳生活的女人的數(shù)量是男人的三倍，這就是直接導(dǎo)致婚姻不穩(wěn)定因素的基本成因，也是男人從一個簡單享受型動物變成一個復(fù)雜的享受型動物的基本誘因。蘇摩在腦海里將自己的相親史瀏覽一遍，從而肯定了這一點。

就上個星期，蘇摩還去相親過一次。對方是會計事務(wù)所的行政經(jīng)理，人長得倒也精神，個頭不高，年齡比蘇摩大17歲。最開始，朋友說到這個年齡時略為停頓了一下，賠著笑：“是偏大了一點，卻不顯老，你見見就知道了?！蹦蔷鸵娨姲?，蘇摩想。

朋友說行政經(jīng)理想約在餐廳，蘇摩不肯，理由是若彼此沒有眼緣，捱一頓飯的時間著實太遭罪。結(jié)果約在紅樹林，喊了七七八八的朋友，一起騎自行車。

蘇摩那天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和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新燙的頭發(fā)扎成馬尾。行政經(jīng)理開車來接，見面時將手一下子伸到了蘇摩的胸前。蘇摩看了看他那雙白皙的大手，手腕那醒目地列隊站著一排老年斑。

騎自行車的時候，行政經(jīng)理盯著蘇摩，半是感嘆地自言自語：“女人生了孩子就是顯老一些?。　碧K摩就笑，回了一句：“是啊，表面看起來，咱倆差不多年紀。”

朋友問蘇摩對行政經(jīng)理的第一印象怎么樣，她答非所問：“皮膚可真夠白的?！边@話傳到對方耳朵里去了，逮住一個沒人在旁邊的大好機會，半是引誘半是玩笑地說：“我身上的肉也蠻嫩的！”蘇摩看他一眼，禮貌地笑了笑。這倒鼓舞了人家，對方將七分褲的褲管往上摞了摞。這之后，兩人再無話。

回到家，蘇摩正想好好地沖個涼水浴，朋友的電話就追過來了。

“怎么樣？我說他顯年輕吧？”

“是。男人都顯年輕?！?/p>

“進一步了解看看？”電話那頭熱情高漲。

“你最近工作壓力大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感覺你一定是上火了！”

“你想說什么？”朋友疑惑起來。

“你的眼睛讓眼屎糊住了?！?/p>

“……給個痛快話！”

“不著四六！”話說到這份上，朋友嘆了口氣，將電話掛斷。

事后，蘇摩說看見行政經(jīng)理摞褲管就覺得惡心，覺得那是個很粗俗的動作，又老大不服氣地說：“他自己近五十歲的人了，倒還好意思說我顯老！”羅紗聽后笑得花枝亂顫，說：“你就是書呆子死扮相，人家這叫浮生苦短，必須性感，你懂不懂？”

羅紗不知道蘇摩想找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就連蘇摩自己也不知道。若有人問她到底想挑個什么樣的，她就胡亂說“只要人好就成了?！被蛘哒f“只要是個男人就成了！”標準越說越低，很饑餓似的。等到一見面，橫挑鼻子堅挑眼。年齡比自己小的、帥的，蘇摩覺得不靠譜；年齡比自己大的、丑的，又著實看不上；沒孩子的，害怕對方要求再生一個；有孩子的，又不甘于這吃力不討好的后媽角色。多數(shù)時候，別人也瞧不上她，說來說去歸結(jié)于她拖著個孩子。那些離婚的男人，沒孩子的，大可以找個年輕漂亮的再生一個，似乎實在犯不著找個拖著孩子還不想再生孩子，又不再年輕漂亮卻挑剔的、略為乖張的女人。

轉(zhuǎn)眼，七年就過去了。每年的七月，蘇摩都會想起胡安來。胡安的生日在七月的某一天。

“羅紗，你知道嗎？我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我覺著胡安有一天會回來，他會重新跪在我的腳下，懷揣愧疚之心?！?/p>

“那你怎么辦？”羅紗看著蘇摩的左腳中腳趾戴的那個指環(huán)，蘇摩將這枚結(jié)婚戒子從左手中指上取下來套到腳趾上去，已有七個年頭。戒子上刻著胡安的名字。

“我沒想過，我只是有這種不祥的感覺。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實會發(fā)生的，是否真的會發(fā)生在不久的將來?！?/p>

羅紗對蘇摩說，按照我的分析，這七年，胡安應(yīng)該過得生不如死。用生不如死這個詞太夸張了，蘇摩說，不過，倘若一個人果真背負著一筆莫大的良心債，估計得每天都有一種生有何歡、死有何哀的感慨吧。

胡安從沒回來看過蘇摩和女兒，從來沒有。

繪有卡斯諾爾的卡片每天一張，從未間斷，這挑起了蘇摩膨脹的好奇心。一方面她懷疑寄卡片的就是胡安，一方面又對這種懷疑不能完全持肯定態(tài)度。羅紗便自告奮勇去查。

半個月后，羅紗向蘇摩宣布調(diào)查失敗。她說通過微信、微博、QQ等一系列的方式尋找過胡安的下落，奇怪的是，胡安像是從這個地球上失蹤了一般，他之前的朋友、同事，甚至是同學(xué)都聯(lián)系不上他。

“憑著我谷歌一樣的尋人技能和網(wǎng)絡(luò)人際關(guān)系，如果胡安在深圳，不可能成為漏網(wǎng)之魚。”羅紗說。

“你的意思是他離開深圳了？”

“肯定得不能再肯定了。”

“一天一張卡片，不可能是居住在外地的人能做到的事……可不是胡安，又會是誰？”

蘇摩將第二個懷疑對象鎖定在小學(xué)同學(xué)賀南飛身上。憑著羅紗和蘇摩十幾年的交情，兩個人芝麻粒大小的恩怨對方都如數(shù)家珍，羅紗自然知道賀南飛是何許人。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蘇摩哄睡了女兒后在凌晨三點給羅紗打電話，說起與賀南飛的冤孽來。

小學(xué)四年級，賀南飛轉(zhuǎn)學(xué)到蘇摩班上。表面上，兩個人相交甚好，私底下又較著勁，誰的考試成績好，誰的作文寫得好。賀南飛長得漂亮，人又聰明，巧舌如簧，深得師生的擁護。蘇摩呢，唯有作文略勝一籌。冤孽的起因就在這里，賀南飛有預(yù)謀地將一角錢塞進蘇摩的書包，并當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來了個“人贓并獲”。自此，賊婆的帽子就扣在了蘇摩頭上，讓她想起父母對她講過的“文化大革命”時戴過的“高帽子”。這頂帽子使得蘇摩一路敗北，在班上再無出頭之日，每日以淚洗面，苦不堪言。

戲劇性的是，一直到初中畢業(yè)，整整五年時間，無論是升學(xué)還是分班，蘇摩和賀南飛都在同一個班，又住同一個村，處于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惡劣狀態(tài)。她們不得不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回家。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賀南飛是少女蘇摩的夢魘。

“全能的上帝，請保佑我今后的人生不要再有賀南飛這個人出現(xiàn)！”蘇摩對羅紗重復(fù)了這句少女時期做祈禱時說過的話。

照蘇摩這么說來，賀南飛極有可能就是送卡斯諾爾的人。況且，賀南飛也在深圳。

完全可以理解，梁子結(jié)得深了，時間過得久了，蘇摩不可能愿意去了解關(guān)于賀南飛的任何情況，是她寄的也罷，不是她寄的也罷，蘇摩說，賀南飛這種給人帶來災(zāi)難性、毀滅性的女人，你我這類頭腦簡單的能避她多遠就得多遠。

好奇心驅(qū)使，羅紗背著蘇摩去查了。說背著蘇摩不如說掩耳盜鈴來得貼切。羅紗在同學(xué)群里一吆喝，直接就找賀南飛去了，這是盡人皆知的事。

羅紗這一查不要緊，倒查出蘇摩的心病來。話說若干年前，蘇摩離婚的消息不脛而走，并未引起軒然大波，可賀南飛是徹底知道了。知道了也沒什么，興災(zāi)樂禍也該是人家撿的便宜?？刹痪煤?，蘇摩在博客里貼的照片就出現(xiàn)了奇怪的評論，上面罵蘇摩恬不知恥，說你不過是個被男人拋棄的拖著孩子的可憐女人，卻還好意思在這發(fā)照片裝嫩。蘇摩看到評論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這是胡安在打擊報復(fù)。

事到如今，水落石出，羅紗告訴她，經(jīng)專業(yè)人士調(diào)查取證，寫這評論的不是胡安，而是賀南飛。冤孽。也活該蘇摩招她。怪就怪蘇摩不該將與賀南飛結(jié)冤的那檔子事寫在博客上，還落了人家的真實名諱。說到底，她賀南飛就該上火就該打擊報復(fù)，這一向就是她的風格，想在口頭上占她一點便宜，你蘇摩就等下輩子吧，沒擠兌死你數(shù)你命硬。

“上小學(xué)那會你倆是為了寫作文那檔子事，若干年后歷史重演，還是為這么一檔子事，真夠狗血的?。　绷_紗打開蘇摩的衣柜，一邊試里面的衣服，一邊咂咂嘴說。

“讓賀南飛那賤人成為我們的話題真沒勁?！碧K摩面無表情，聲音沙啞。她沒法說出內(nèi)心真正的感受。蘇摩原以為，不管是胡安還是賀南飛，都應(yīng)該是對她心懷愧疚的，然而現(xiàn)實往往和她想象的完全是兩個樣子。

“你說你總有種感覺，有一天胡安會再一次跪到你面前，請求你原諒？”羅紗站在穿衣鏡面前，盯著鏡中的蘇摩問。

“我現(xiàn)在還是有這種感覺?！碧K摩盯著鏡中的羅紗，苦笑了一下。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這卡片是一個愛慕你已久的男人？”

“說啥夢話呢？你穿越了？”

“不是。你沒看過那部電視劇嗎？好像就叫對不起，我愛你，這意思跟送你的卡斯諾爾不是同出一轍嗎？”羅紗笑出聲來。

“呃，很類似、雷同，一模一樣……也許，純屬巧合?！碧K摩也笑出聲來。這一回，她驚奇地在鏡子里看到一個不一樣的自己，在一剎那，她眼中的鏡子碎成一地。

責任編輯：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