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大學院校,我去得最多的是位居西城“小西天”的北京師范大學。而北師大校園中,涉足最多的地方又是小紅樓。小紅樓,是北師大教授宿舍樓的簡稱,它位于校內(nèi)西北側(cè),坐北朝南有十多幢磚木結(jié)構(gòu)的二層小樓,墻體呈醬紅色,故稱小紅樓。我為什么要頻頻投足小紅樓呢?因為樓群內(nèi)有兩位高山仰止,我常去拜訪請教的老教授,一位是鐘敬文先生,另一位是啟功先生。向鐘先生主要請教文學詩詞,向啟先生側(cè)重請教書畫掌故。二老樓房相鄰,鐘老住二號樓,啟功住六號樓,隔樓大斜對角,有時我先去鐘老家,出門如有時間,就去啟老家彎一彎;上啟老家一般是“專訪”有備而去,談話時間較長。而今兩老相繼故去,人去樓空。再也見不到兩位慈祥、平和的老人,再也聽不到他們諄諄的教誨了,抬頭遙望“小西天”,怎不令人思念?!
憶鐘老
二老中,拜識鐘老在先,時在1988年。屆時我正迷于追蹤聶紺弩六十年代的手抄稿《馬山集》失而復現(xiàn)之事,以詩中提及的人事作為追索本事,牽線人是尹瘦石先生。正是在尹先生的介紹下,我得知聶紺弩生前最敬重的兩位詩友,一位是陳邇冬,另一位就是鐘敬文。聶紺弩稱陳、鐘是他作舊體詩的一寬一嚴的兩位老師,陳寬鐘嚴。我由陳老到鐘老,追訪他們切磋詩藝的趣聞軼事。
初訪鐘老,事先通了電話。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小紅樓二號樓,沿著木板扶梯拾級而上。他家在二樓左側(cè),過道里黑黝黝的。我摸黑敲開了他家門,應聲開門的正是鐘老。我自報了姓名,他“喔”了一聲,把我讓進了門里。門廳不大,也是黑黝黝的。我隨著鐘老走進了右側(cè)的書房。這是一間名符其實的書房,約有十來平米,除了南北兩扇門窗,四壁橫七豎八堆滿了書,連書桌、沙發(fā)上也雜亂地放著各種報刊。屋里沒有人,靜悄悄的,鐘老告訴我說,子女不在這里住,有阿姨按鐘點來打掃衛(wèi)生,料理飲食。平時他就在這間書房里接待客人,輔導博士生。鐘老聽說我是《文藝報》的編輯,像拉家常似地,與我拉起了文藝界的“家?!薄N页脵C與他聊起了聶紺弩。
鐘老告訴我說,他與紺弩相識于二十年代中期,因他們都喜歡新文學。時是國共合作的大革命時期,紺弩原本是黃埔軍校出身的第三期學生,離校后,在一所高等小學當校長,而他也在鄰近一個縣城的小學任教。由于彼此都在當?shù)貓蠹埳习l(fā)表詩文,經(jīng)文友引見而相識。紺弩早年是寫新詩的,寫過《列寧機器》、《撒旦的頌歌》等詩篇,他是魯迅的忠實追隨者。魯迅逝世后,他寫過一首悼魯迅的《一個高大的背影倒了》。這首詩,敬文當年讀時心里十分激動和敬佩。現(xiàn)在重讀它,他還覺得它虎虎有生氣。鐘老覺得紺弩頗有詩人素質(zhì),在詩歌學習和創(chuàng)作鍛煉上,未必比他多花功夫,但在詩思和詩藝造詣上,卻使他自愧不如??上КF(xiàn)在很少有人知道紺弩是一位很有成就的新體詩人了。
談起聶紺弩的舊體詩,鐘老說,那是六十年代初期,紺弩和他先后摘掉“右派”帽子,北京一些摘帽舊友,不時作些舊體詩互相傳閱。他那久冷的詩爐也被煽起火來,而紺弩也正在熱戀著舊詩。因此,他常常到半壁街找紺弩談詩,互示彼此新作。紺弩在《散宜生詩》自序里所記的他對其詩作的嚴峻態(tài)度,正是那時的故事。紺弩曾贈他好幾首詩,其中有一首律詩,他最為欣賞,因為詩中不但有“雄奇文有悲風響”等警句,就詩的結(jié)構(gòu)說,也是比較完整的。他在紺弩寓所里讀后,非常感佩。只覺得第二句“片語只字也費才”,有一個只字失協(xié),本該是“仄仄平平仄仄平”的,卻成了“仄仄仄平仄仄平”。他當面直率地指了出來,并將“只”字改成“單”字。紺弩聽了,當面沒有說什么,但是事后發(fā)表時,確實把“只”字改成“單”字。鐘老說,這正是紺弩的雅量。
我本想由此追蹤他倆在詩學詩藝上是如何切磋交流,他又是怎樣成了紺弩的“嚴師”的?他笑了笑說道:“那是紺弩的謙虛,無論新詩舊詩,他都比我做得好,我哪里配當他的老師?。 甭櫧C弩本是文壇上新文學的闖將,雜文、新詩都能獨領(lǐng)風騷,最后居然以舊體詩名世,所以他在挽聯(lián)中寫道:“晚年竟以舊詩稱,自問恐非初意”。
鐘老比聶老年長兩歲,是二十世紀的同齡人,又是橫跨兩個世紀的越紀老人。新中國成立后,他執(zhí)教北師大中文系,是系里的兩大教授(一級教授)之一,又是在中文系首開人民口頭創(chuàng)作課程,研究民間文學的領(lǐng)頭人。“文化大革命”中,據(jù)說造反派批斗他是“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他拒不“服罪”,反駁道:“說我是學術(shù)權(quán)威,我承認,但我并不反動”。造反派又以同樣罪名批斗啟功,啟功皮里陽秋,慢條斯理調(diào)侃道:“說我反動,我服罪,但我并不是學術(shù)權(quán)威?!痹瓉韱⒐σ虺錾頉]落貴族,又無學位,職稱遲遲得不到晉升,誠如他在打油詩中自嘲“中學生,副教授”。一個自命為“副教授”的人,怎么夠得上“學術(shù)權(quán)威”呢?
在研究民間文藝和民俗文學方面,鐘老名符其實是一位權(quán)威人士。早在上世紀二十年代,他就喜好閱讀民間文學,收集民俗文學作品,并與民俗學的先驅(qū)者顧頡剛先生,就孟姜女傳說等文章,展開了通信討論,多次書簡往返,建立了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1927年秋天,又因顧頡剛推薦,他離開了嶺南大學附中,來到了中山大學中文系,任傅斯年的助教兼預科國文教員。這時恰是中國民俗學陣地由發(fā)源地北大,轉(zhuǎn)移到中大之際。顧頡剛來了,原在北大任教,也是歌謠研究會的主要成員董作賓、容肇祖等人也先后來廣州,任教于中大中文系。中大中文系無形中成了歌謠研究中心,在這些先驅(qū)者的帶領(lǐng)下,終于舉起了民間文學及民俗研究這個新學科的旗幟,成立了中國第一個民俗學會。鐘敬文自籌備成立民俗學會起,就全身心地投入到籌備工作。先是負責編輯學會的《民間文藝》刊物,隨著研究領(lǐng)域的擴大,又把《民間文藝》改為《民俗周刊》,由“月刊”變成“周刊”,同時著手編輯“民俗叢書”。屆時的鐘敬文雖然只有二十多歲,在民俗學會中是個小弟弟,但年輕有為,不辭辛勞,不但要約稿、看稿、編稿、發(fā)行一肩挑,還要動手撰寫有關(guān)民俗學的隨筆和短論,并積極投入民俗學傳習班和創(chuàng)建民俗物品陳列室。民俗學會的諸多工作壓在他的肩上,他拳打腳踢,獨挑大梁,煉就了一手過硬的編輯本領(lǐng),同時也為民俗學的研究出版物積累了許多有歷史意義的資料。
隨著時間的推移,一批民俗學先驅(qū)者相繼老去,而鐘敬文卻堅守在教育崗位上,教書育人,默默耕耘,為這門學科培養(yǎng)人才。新中國成立后,他首設(shè)人民口頭創(chuàng)作課,親自帶出了第一批學生和研究生,而今他們都成為了桃李滿天下的教授、有成就的民間文藝學、民俗學的研究專家。執(zhí)教之余,他還著書立說,開宗立派,為民俗學開拓新局面,試問這么一位卓有貢獻的民俗學者難道還不是學術(shù)權(quán)威嗎?
九十年代初,我正熱衷于征集當代文藝家的自畫像,同時也征集名家題詩。一次我?guī)е糠肿援嬒裾掌叫〖t樓拜訪鐘老,想請鐘老為《百美圖》題詩。鐘老一幅一幅仔細地翻閱了,沉思了一會兒對我說:“年歲大了,寫字手抖了,不知道行不行?過幾天您再來看看?!边^了一個星期,我興沖沖地來到鐘老家中,他見了我,隨手從桌上拿起一幅詩箋,笑著問我行不行?我取過詩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地上秀芳草,天邊燦彩霞。美化人間者,民族之菁華。題立民新輯百美圖。鐘敬文,時年九十。”詩中贊美了入圍《百美圖》中的眾多文藝家是“秀芳草”,是“燦彩霞”,是“美化人間者,民族之菁華”。這是他對《百美圖》的極高評價。我知道鐘老步入髦耋之年后,因手抖很少寫毛筆字,更少應酬,這次親自執(zhí)筆題詩,而且筆力遒勁,人書俱老,是他晚年難得一見的墨寶。
與鐘老相交十余年,記憶最深的是兩次生日聚會。一次是鐘老九十五歲壽誕,另一次是鐘老倡議為季羨林老友做的米壽生日。鐘老比季老長八歲,兩老的生日聚會,只隔了一年,鐘老在九八年,季老在九九年,我有幸都參加了,并都有短文記之。事隔多年,記得最清楚的是,兩老的生日聚會幾乎驚動了文壇的耆老宿友,紛紛從京城東南西北趕來,為了祝賀羨老的米壽,鐘老親自破例題詩賀道:“浮花浪蕾豈真芳,語樸清醇是正行。我愛先生文亦好,如同野老話家常。”
季老的壽宴在北大勺園餐廳舉行,鐘老還代表四十多位京城的作家、藝術(shù)家、學者致賀詞說:“文藝的最高境界是樸素、樸素是因為真誠。季先生真誠樸素,他是我們的驕傲,我雖比季先生長幾歲,但我對季先生滿懷敬意,可以說高山仰止?!边@段話發(fā)自鐘老的肺腑,也正是他要主動做東為比他小八歲的季老做壽的原因吧。而季老聽到這里馬上打斷鐘老的話說:“不敢,不敢!”然后又致答詞道:“今天我感到很高興,大家為我做米壽,但是我要說,何止于(以)米,相期以茶。希望大家都活到一百零八歲,都成茶壽老人!”兩位世紀老人,雖說并沒有活到茶壽,卻接近了期頤(百歲),可說是準百歲老人了。
我與鐘老的最后一面,是2001年9月。聽說鐘老病了,住在醫(yī)院。我趕到北京友誼醫(yī)院探視,他正在院子里散步。我們就坐在院里的長椅上交談,平時見到的鐘老總是穿著整齊,臉面也修理得很干凈??墒沁@次見面與以往大不相同,他十分消瘦,穿著肥大的病號服,晃里晃當,臉上鬍髭拉扎。但兩眼炯炯有神,談興仍濃,身旁有位博士生侍候。他問我最近在寫什么?我說正在讀蔡元培的著作,他若有所思地說:“現(xiàn)在寫軼話掌故的文章不少,軼話掌故出于筆記小品。一變?yōu)榻袢盏碾S筆散文?!蔽抑犁娎鲜轻槍ξ业膶懽鞫缘?,馬上點頭稱是。我告訴他,今年十月是巴人百年誕辰,寧波市文聯(lián)要為他舉辦百年誕辰紀念會,我應邀去參加,他又若有所思地說:“噢,王任叔百年誕辰快到啦,我與他很熟呀!”兩次若有所思,我怕他傷神,都未深談。
數(shù)日后,我抵達寧波,在《寧波日報》上讀到了鐘老的一首題為《夢逢巴人》的七絕,詩前有百來字的序言,抄錄如下:
“余在三四十年代與王任叔交誼頗深,曾三次異地看望他,適逢其先后被上海巡捕房、南京政府、印尼當局關(guān)押后放出。而今五十余年矣,夜忽遇故人相逢,交談甚洽。次日,其鄉(xiāng)人周靜書同志來訪,告任叔兄一百華誕,感興不已,因口吟一絕以賦之:眼中平輩日凋零,夢里忽逢王任叔。徹骨煩冤何足云,高談爽笑仍如故?!?/p>
鐘老比王任叔小兩歲,當屬平輩知交。王任叔一生坎坷,命運多乖。鐘老在詩序中記述了王任叔遭遇上海巡捕、南京政府、印尼當局的牢獄之災,卻略去了他在黨內(nèi)所受的路線斗爭的迫害及“文革”中含冤流放,發(fā)瘋致死。平心而論,巴人在新時代所受的“徹骨煩冤”,遠勝于舊時代的牢獄之災,為什么鐘老卻以“何足云”輕輕放過?!是故友五十年夢里重逢,歡愉驚奇喜溢于言表,故當“高談爽笑”;還是巴人的冤案早已徹底平反,公道自在人心,故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及文藝界的舊友后學,逢五逢十連續(xù)舉辦了四次紀念集會,巴人地下有知,也可含笑瞑目了。我看是兩者兼而有之,須知這是九八詩翁鐘老在寫詩呵!從寫詩的年月推斷,當是2001年上半年,這首懷友詩,許是他生前的絕筆了。
憶啟老
記不太清我是何年拜訪啟功先生的,仿佛記得,一次在鐘先生家里聊天,無意中聊到啟功,鐘先生隨口說了一句,啟功也住在小紅樓里,在六號樓。按照正常的樓群排列,六號樓與二號樓都是雙號,應該靠在一邊,中間隔一棟四號樓即是,可是小紅樓的排列似乎不同,記得我初找六號樓,卻繞了一個大圈。八十年代后,啟功書名大振,找他題詞寫字的人越來越多,他家的門檻大有踏破之虞。為了減少不必要的應酬,他在大門口貼了一張“大熊貓病了”的告示??墒乔笞终咭廊皇煲暉o睹,絡(luò)繹不絕。我曾在供職的《文藝報》副刊的“文藝家風采”專欄中,為他的攝影像配了數(shù)百字短文。文字不長,抄示如下:
啟功是個大忙人。當代書家中最忙的,恐怕要推他了。應酬忙,寫字忙,開會忙,鑒定忙,講學忙,忙得這位“心肺膽血,一一有病”的七十五歲的孤身老人,采用一切閉戶謝客的辦法,登門者依然不絕,直到病倒了,實在不能見客。
啟功晚年自號堅凈翁,命其書齋為“堅凈室”,頗想靜下心來,讀點書,將其畢生創(chuàng)作的詩詞書畫及鑒賞理論研究,著書立說,傳諸后人。可是苦在堅凈室里不清凈,只能在“中夜失眠”的病榻上,拈筆作詩。時不待人,愿天下愛啟功者,為啟功創(chuàng)造一個清凈的寫作環(huán)境!(引號中均為啟功自語)
此文寫于1987年,當年我還只是在書畫展覽會上見過啟功,尚無登門造訪。既然文中提出了“愿天下愛啟功者,為啟功創(chuàng)造一個清凈的寫作環(huán)境!”自己也該以身作則,無事不登三寶殿。
我第一次登門造訪六號樓啟功家,是1989年的夏天。當年,我已在京城老畫家中征集自畫像。在一本冊頁上輪流周轉(zhuǎn)。求到潘絜茲,他用畫美人的鐵筆白描法,繪制了一幅俊美的自畫像,潘先生是北京現(xiàn)代工筆人物畫派開派人徐燕孫的學生,在徐門眾多弟子中,他又屬新派(相對于劉凌滄、王叔暉、任率英、黃均諸先生而言),能融匯吸取日本浮世繪的人物技法。不過若與建國后美術(shù)院校出來的人物畫家相比,他又不能稱新派了。昨日之新,即成今日之舊;但今日之舊,又未必會演變成為明日之新。藝術(shù)史上的新舊交替,螺旋上升,循環(huán)往復,于此可見一斑。
閑話少說,潘先生的自畫像是畫好了,按照慣例要請人題詩,請誰好呢?我想到了啟功先生。我知道,潘先生與啟先生是平輩老友,又是九三學社的社友,我也是經(jīng)潘先生引薦入社的社員。請啟先生題詩 ,師出有名。首次登門求字要不要電話預約呢?我聽說他因電話太多,往往不接,又怕冒然在電話中求字,他會謝絕。于是選了一個天氣預報有小陣雨的日子,趕在雨前當一次不速之客。
當我?guī)е槐咀援嬒駜皂搧淼絾⒗系臅S,本以為雷雨天氣,不會有客,誰知書齋中已有幾位榮寶齋的朋友捷足先登。我向啟先生報了家門,啟老“噢”了一聲說:“您就是包先生,幸會幸會,請坐。”說完,轉(zhuǎn)過身去先處理榮寶齋的事務,事畢送客。然后笑嘻嘻地與我寒暄了起來。我取出自畫像冊頁,說明緣由,他接過畫冊,一幅一幅細細翻閱,翻到潘老畫像,見留著空白題詩處,又“噢”了一聲說,您的事倒是緊要,馬上就寫。說完,從案幾上取過一本詩韻舊譜,略翻了一下。又取過一小塊玻璃板,提起毛筆就在板上寫了起來。幾乎不假思索,就草成了題畫詩,然后謄抄在像冊上。如此神速,我估摸了一下,也就十來分鐘,就完成題畫詩,詩曰:“敦煌勝跡昔曾探,金碧成圖眾妙涵。絲繡平原原易事,如今萬象出春蠶?!眴⑾壬倪@首詩是舊作,還是即興新作,我沒問過他,也無法考證了,但從最后一句“如今萬象出春蠶”來看,確是針對潘老像下的“自比春蠶,繭縛自甘”詞意而作,很可能是即興新作。當年他已七十七歲,一位年近八旬的詩翁,反應如此靈敏,才思如此敏捷,只用了十來分鐘,讓我看到了他在玻璃板上起草,然后謄抄的全過程。這是我第一次向啟先生求字題詩,也是最后一次求字,卻給我留下了類似曹子建七步成章的深刻印象。
啟老為人師表,德高望重,在北師大享有很高威信。從學術(shù)地位上來看,他似乎不及鐘老,也可說在治學上,鐘老更為專一精深;但從社會地位和藝術(shù)影響上看,鐘老又不及啟功寬廣。啟功博學多才,詩書畫文,鑒定文物,無所不通,無所不精,尤其是書法創(chuàng)作,只要一提啟功的字,更是無人不知,誰個不曉的。他的字成了藝術(shù)市場上的硬通貨幣,可以在全國流通。由此制作他的假字,在古玩市場、潘家園無處不有,按假字的水平,分等級論價,數(shù)元、數(shù)十、數(shù)百乃至數(shù)千一幅。啟老知道了卻不以為意,反而調(diào)侃道:“假的比真的好?!敝T如此類的傳說,版本很多。有人責問啟功:為何不打假?他卻開脫道,他們也不易,造我的假字可以謀生,也是一條求生之路呀!可見他對下層弱小群體人道主義的同情心。
談到啟老的人道主義,我親見親聞,也親身參與過一件事。事情要從九十年代末的一次高考說起。友人的女兒報考了北師大的音樂系??嫉貌诲e,考分也在前茅,可是錄取名單中偏偏沒有她。傳聞是被一位有背景的考生擠頂。友人出于對女兒的關(guān)心,從外地趕來找到了我,要我?guī)兔?。我聽了大為不平,但木已成舟,要翻過來是一件十分不易之事。心想北師大有鐘、啟二老,何不將此事向二老反映反映。先找鐘老,鐘老讓女兒向?qū)W?!罢锌嫁k”反映情況,“招考辦”毫無動靜。怎么辦?我決定帶著友人直闖啟先生家。啟老見我?guī)Я艘晃凰夭幌嘧R的女書家,以為要請教書學,可是當我把情況向他說明后,一向慈祥和善的他,卻收起了笑容。他先是對友人說,自己早已退下來了,與音樂系領(lǐng)導也不熟,怕說不上話。接著又開導友人道:你的女兒年齡不大,如果真的有志于搞音樂,可以復習準備一年,明年再考。有信心的話,可以直接報考音樂學院,那里的師資條件比我們學校的要好。一席話,似乎化解了友人心中的怨氣。我本想請啟老出面說說話,挽回局面,想不到他卻勸友人退一步海闊天空,用如此息事寧人的方式來處理,心中似有不滿。想不到第二天深夜,友人從旅舍打電話告訴我說,音樂系領(lǐng)導告訴她錄取通知馬上寄出,附帶條件是捐贈一臺鋼琴,供學琴之用。友人激動地向我敘說了這件喜事,我一面賀喜,同時又提醒道:飲水別忘掘井人啊!一年后,我?guī)е讶说呐畠旱絾⒗霞抑械乐x。見面后,我笑著對啟老說:“驗明正身,這就是去年我向您反映考音樂系的學生?!眴⒗下犃?,似乎忘了這件事,只是笑著點了點頭說,開課了吧,好好學,有志者,事竟成。這位女學生“讀研”畢業(yè),分到報社搞編輯工作,她覺得專業(yè)不對口,辭去了這份不錯的新聞工作,又報考中央音樂學院博士生班深造了三年,留校任教。她說是不能辜負啟老的期望,要為音樂教育事業(yè)貢獻力量。我想啟老如果在天有知,他挽回的一位“有志者”正在成才,定會欣慰而笑。
也許讀者會問,《百美圖》收錄了三百多位文藝家的自畫像,為什么看不到啟功的自畫像?請啟老自畫尊容,不是不想,而是請不動,也不忍心多請。記得一次在釣魚臺國賓館,拜訪南京來的山水畫家宋文治先生,宋老留飯,走進餐廳,卻與啟老不期而遇。我上前向啟老問好,然后同桌用餐,在座的除宋先生外,還有陪同啟老的曹無。餐桌上東南西北一番閑聊,啟老指著絡(luò)腮大胡子曹無說,他的像倒好畫,一把胡子,有特點。我趁機也對啟老說,您的臉型也有特點,胖乎乎像大熊貓,也好畫,何不一畫?啟老笑道,畫不了了,要畫,就畫這根鯰魚須。說完摸了摸痣上的一根長長的白須。我知道這是啟老的戲言,戲言不可當真。要說請啟老畫像,這可否算一次?怪我沒趁機追擊,窮追不舍。說不一定也能追到他的自畫像呢。按理說,《百美圖》中真該留下啟老、甚至鐘老的自畫像,可是業(yè)有專攻,二老畢竟不善畫像,不能強求。所幸的是,《百美圖》中留下了二首題詩。由此可說,二老也入了《百美圖》的圍,也是《百美圖》中人了。
責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