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受采訪時馬克·呂布(Marc Riboud)說:“我今日的一切都要感謝卡迪爾·布萊森(Cartier Bresson)。是他讓我學會了抽象事物在鏡頭中的所處位置的構圖藝術。”
來自法國的柔軟視角
呂布先生終究有了獨成一體的風格,用一位法國評論家的話來說其最大的特點就是“視角的柔軟”。在其歷屆攝影展會上,我們可以看到照片中的一位母親正在加爾各答的街頭給自己的孩子喂奶。此外,呂布先生的照片中還透著極為犀利的敏感度。 另一張照片中的女孩站在五角大樓前,在一群手持步槍用刺刀的士兵面前緩緩捧起了一朵雛菊。相信這位姑娘大概和呂布先生一樣,對于美好都有自己的認識。呂布的視角如孩子般,看得到的美麗,無處不在。
這也是其多數(shù)作品中之所以會洋溢著幽默的原因。和雅克·塔蒂(Jacques Tati)一樣,呂布也喜歡抓拍那些惹人發(fā)笑的歡樂場景,定格的瞬間又好像一切都是精心設計的一樣。還記得呂布先生在《生活》雜志上發(fā)表的第一張照片嗎?那張如今已蜚聲國內(nèi)外的名作里是 一位正在埃菲爾鐵塔上工作的油漆匠。這位攝影家看似不動聲色的藝術以及他的一切都深深地烙著法國的印記。
呂布先生在涉世已深之后順利度過了布萊森所謂“關鍵時刻”。他的視角多是傾斜的,這一點似乎與其追捧的法國作家普魯斯特(Proust)不謀而合,呂布甚至還曾多次引借他的話。實際上呂布常常引用作家的名言語錄,所以想讓他多談談和攝影有關的事其實并不容易。那些攝影靈感則往往都是來源于文學、音樂或者繪畫。畢竟,呂布也算是法國知識分子中的一個,盡管他最初接受的是工程師教育。
呂布先生的作品涉獵范圍廣到讓人瞠目。其部分作品還帶有明顯的政治寓意。在他攝于加納海邊的一幅照片中,
一位英國商人正在被四名黑人抬著朝岸上走。這張照片沖擊力極強,有力地諷刺了殖民主義。白人很明顯成了黑人肩上的負擔,但圖片上大腹便便的英國商人還穿著一雙白色長襪,整個圖景看起來可笑至極。另一張被呂布稱為《德黑蘭的霍梅尼特寫》(Portrait of Khomeini in Teheran)的照片則控訴了一場壓抑女性的政治革命,圖片中的女性哪怕是碰到墻畫上男人的注視也得將自己包裹得像個死尸一般。
與這些照片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組備注為《無雪之日的高空跳臺滑雪 攝于維勒爾巴納住宅區(qū)成立50周年紀念日 法國,1984》(Snowless Ski Jumping During the Fiftieth Anniversary of the Villeurbanne High-Rise Housing Project, France, 1984)的作品。備注的內(nèi)容無疑增加了拍攝場地的神秘性。方正的住宅、用透視技巧加以縮短的走道以及動作優(yōu)雅跳出窗外的孩子都是抽象主義作品的構成要素。盡管照片所反映出的主題各不相關,但是組合起來看又是那樣的完美。
呂布先生的攝影作品時常有“畫中畫”的藝術效果。一張照片曾拍攝了卡帕多西亞的一名男嬰,雖然呆在搖籃里,但看起來似乎被壁毯上一只趴著的老虎驚嚇到了。另外一張照片則刻畫了布拉格一位沒穿衣服的小女孩,她的影子被一面破裂的鏡子照出來,身旁是一只仰臥的貓,慵懶地呆在一處火爐旁。
“徹底的獨立”
1951年,只有28歲的呂布先生被當時已經(jīng)頗有名氣的卡迪爾·布萊森發(fā)掘。布萊森是巴黎攝影師協(xié)會即馬格南圖片社的社長,羅伯特·卡帕(Robert Capa)、大衛(wèi)·西摩(David Seymour)、恩斯特·哈斯(Ernst Haas)以及美國的年輕才俊伯特·格林(Burt Glinn)等都是其成員。呂布先生在馬格南圖片社效力了27年之久,終于在1972年辭職,理由是“我希望自己能夠實現(xiàn)徹底的獨立”。
多年前的一個春天,我們有幸成為同事,在里昂前蓋世太??藙谒埂ぐ蜖柋龋↘laus Barbie)的審判大會上合作。我跟隨呂布先生在巴黎逗留了個把月。他從來不打領帶,脖子上則一直都掛著架萊卡M-6。他的手指隨意撥弄著鏡頭,似乎連指尖都有著自己的考量。那年五月的一個周日,我們驅車經(jīng)過位于圖爾市一片金盞菊中哲學家笛卡爾(Descartes)的雕像,呂布先生告訴我說:“我是一名笛卡爾信徒,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學會理性的思考。然而盡管我也是用肉眼在看這個世界,但是和我這肉眼相連的,并不是大腦,而是心靈?!?/p>
在里昂,呂布先生與出租車司機、律師、家庭主婦、農(nóng)民甚至旅館經(jīng)理都能交上朋友,只不過侍者沒有這個待遇。因為他堅持讓侍者在上紅酒前先上面包,目的則只是為了把自己的盤子擦干凈。關于飲食所在的飯館他是相當挑剔的,但有一點他和我認識的其他法國人都不一樣,那就是呂布先生會在享用午餐或者晚餐的同時工作。他確實熱愛工作。實際上呂布先生是個土生土長的里昂人,他也一直對這一點頗感驕傲。里昂是一座古老的中產(chǎn)階級城市,完全沒有貴族那般的矯揉造作。1923年,呂布出生于一個中上層家庭里,在七個孩子中排行老五。他在成長中學會了節(jié)儉和謙遜,而這一點“對于自由攝影師來說是種好的磨煉”。
呂布先生的父親是一位頗有名氣的銀行家。有別于一般法國城鎮(zhèn)居民的是,他曾就讀于牛津大學,終其一生都是名親英者。呂布父親生意上的伙伴有的是清教徒,有的是猶太人。因為投身于反法西斯運動中,于1940年德國剛攻陷法國后不久死于突發(fā)性心臟病。呂布說是德國的入侵害死了自己的父親。
當時,呂布的長兄讓(Jean)背著所有人秘密加入了反戰(zhàn)運動。但隨后卻被德軍逮捕并被驅逐出境,最后在布痕瓦爾德逃過一劫。1943年,剛剛20歲的呂布通過天主教會在其學校發(fā)起的青年運動也投身到了反戰(zhàn)運動中來。他很清楚此舉會帶來的風險,因為在此前不久,他認領過一位名叫雅克·默里(Jacques Molle)的朋友的尸體。默里也是一名反戰(zhàn)人士,他死前曾被施以酷刑,而后被法國國內(nèi)為蓋世太保效力的法西斯自衛(wèi)隊槍殺。殘忍的敵人甚至還用乙炔焊炬活活燒掉了默里的雙腳。
巴爾比曾是里昂蓋世太保的頭目。就在他接受審判的前夜,呂布先生對我說:“戰(zhàn)時我就應該在這里和他碰見的。這個想法讓我覺得不安?!庇谑撬南铝税蜖柋缺粠敕ㄍサ哪且豢蹋腥说难劬Χ级⒅俏淮髦咒D但卻依然霸氣的老人。呂布的鏡頭總是可以捕捉到那些窺探別人的人。他說:“從萊卡相機的鏡頭里望向巴爾比似乎讓我忘記了周圍所有的東西。相機讓我以最直接的方式體驗到了生活,但從實物到鏡頭的這一段距離恰好又保護了我?!?/p>
暴行與暴行后遺癥
審判結束后,我們還參觀了巴爾比戰(zhàn)時的酷刑室,位于佩拉什火車站的對面,即“終結點旅館”521號房里的浴室。然后呂布先生又拍下了這浴室里的浴缸,也就是在這個浴缸里,巴爾比幾乎淹死了半數(shù)被關押的囚徒。呂布先生說“我當時很害怕被抓到,更怕忍受不了酷刑而出賣自己的同伴”。
說完這些話他突然又笑了,告訴我說:“我的母親在戰(zhàn)時曾用我們位于安東尼龐塞特的房子保護了五六個反戰(zhàn)青年。每人每月大概會去留宿一兩天。你見過的,如今我的母親只是個里昂市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婦。當年為了省錢,她從來不會把被單外送出去干洗。相反,她會用小紙條寫下每個來過夜的反戰(zhàn)青年的化名,然后再用針線縫補在被單上。當反戰(zhàn)青年前來入宿的時候,母親就會拿出他專用的被單來。我曾經(jīng)在壁櫥里見過那一摞整潔的被單,當時還問她‘媽媽,你這都做了些什么?想讓德軍看到這些嗎?’可是她回答我‘你覺得我會打開自己的壁櫥給德軍看嗎?’”
巴爾比的審判讓呂布先生談起了很多二戰(zhàn)期間的事情。他曾于1944年夏同瑪基群落一起在威爾克爾反抗納粹黨衛(wèi)隊并通過對那時的視覺記憶拍攝出很多配了字的圖片。曾有一刻,他告訴我說:“五個美國空降兵被派過來做我們的指導員。在那之前我還沒有見過美國人。他們不管在任何時候都雙唇緊閉,但是下巴卻可以上下來回地咀嚼好幾個小時。那時我覺得真是不可思議,但又不好意思問為什么會這樣。也是在戰(zhàn)爭結束之后,我學會了嚼口香糖?!?/p>
呂布先生所在的營隊在1944年7月17日那天遭到襲擊。法國方面潰不成軍,而他則從戰(zhàn)地附近的灌木叢中逃生。他說:“我就藏身在一處凹陷下去的路邊。到處都是納粹黨衛(wèi)隊,他們直接擊斃了所有的戰(zhàn)俘。隨后一群巡邏隊走了過來。我還記得沾滿灰塵的黑色軍靴在我臉前踏過的那一幕。是戰(zhàn)爭讓我感受到了暴行的恐怖。”
但盡管如此,呂布先生還是將自己置身于全球戰(zhàn)事風云最濃的地區(qū):越南、阿爾及利亞、剛果、中國、貝爾法斯特以及中東。在孟加拉國,他拍攝了一組照片,照片中的四個女人剛剛獲知自己的丈夫已被槍殺。呂布先生說:“我從來不拍攝暴行本身。因為我覺得那樣的照片著實可憎。我所熱衷于拍攝的是暴行帶來的后果以及這種后果在人類身上所引起的反應,就是這種暴行后遺癥,一次次的,讓我心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