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生老病死”是永恒的談論話題。關于生,我們有很多的感悟。但怎樣的生,才是有意義的呢?不妨聽聽史鐵生的聲音。關于老病,伴隨的自然是憂傷哭泣。容顏的憔悴衰老,生理器官的病變或殘缺,都漸次而來,不可阻擋。我們只有熱愛生命,才不會讓重病打倒。至于死亡,明知無法避免,卻依然心生恐懼。其實,無論是親人撒手,還是友人辭世,陰陽兩隔間,我們都難以豁達。既然如此,我們就應讓生命活出精彩。
選文1
想念地壇(節(jié)選)
□史鐵生
想念地壇,主要是想念它的寧靜。
坐在那園子里,坐在不管它的哪一個角落,任何地方,喧囂都在遠處。近旁只有荒藤老樹,只有棲居了鳥兒的廢殿頹檐、長滿了野草的殘墻斷壁,暮鴉吵鬧著歸來,雨燕盤桓吟唱,風過檐鈴,雨落空林,蜂飛蝶舞,草動蟲鳴……四季的歌詠此起彼伏,從不間斷。地壇的安靜并非無聲。
記得,我在那園中成年累月地走,在那兒呆坐,張望,暗自地祈求或怨嘆,在那兒睡了又醒,醒了看幾頁書……然后在那兒想:“好吧好吧,我看你還能怎樣!”這念頭不覺出聲,如空谷回音。
誰?誰還能怎樣?我,我自己。
我??茨莻€輪椅上的人,和輪椅下他的影子,心說我怎么會是他呢?怎么會和他一塊坐在了這兒?我仔細看他,看他究竟有什么倒霉的特點,或還有什么不幸的征兆,想看看他終于怎樣去死,赴死之途莫非還有絕路?那日何日?我記得忽然我有一種放棄的心情,仿佛我已經(jīng)消失,已經(jīng)不在,唯一縷輕魂在園中游蕩,剎那間清風朗月,如沐慈悲。于是乎我聽見了那恒久而遼闊的安靜。
只是多年以后我才在書上讀到了一種說法:寫作的零度。我想,寫作的零度即對生命意義的叩問,寫作出發(fā)的地方即生命固有的疑難,寫作之尋求,即靈魂的眺望。
否則,寫作,你尋的是什么根;倘只是炫耀祖宗的光榮,棄心魂一向的困惑于不問,豈不還是阿Q的傳統(tǒng)?倘寫作變成瀟灑,變成了身份或地位的投資,它就不要嘲笑喧囂,它已經(jīng)加入喧囂。尤其,寫作要是愛上了比賽、擂臺和排名榜,它就更何必譴責什么“霸權”?它自己已經(jīng)是了。我大致看懂了排名的用意:時不時地拋出一份名單,把大家排比得就像是梁山泊的一百零八將,被排者爭風吃醋,排者乘機拿走的是權力。
想念地壇,就是不斷地回望零度。放棄強權,當然還有阿諛?,F(xiàn)在可真是反了!——面要面霸,居要豪居,海鮮稱帝,狗肉稱王。人呢?名人,強人,人物??赡憧吹貕?,它早已放棄昔日榮華,一天天在風雨中放棄,五百年,安靜了;安靜得草木葳蕤,生機盎然。土地,要你氣熏煙蒸地去恭維它嗎?萬物,是我雕欄玉砌就可以挾持的嗎?瘋話。
有人跟我說,曾去地壇找我,或看那一篇《我與地壇》去那兒尋找安靜,可一來呢,我搬家搬得離地壇遠了,不常去了。二來我偶爾請朋友開車送我去看它,發(fā)現(xiàn)它早已面目全非。我想,那就不必再去地壇尋找安靜,莫如在安靜中尋找地壇?,F(xiàn)在我看虛空中便有一條界線,靠想念去邁過它,只要一邁過它便有清純之氣撲面而來,我已經(jīng)不在地壇,地壇在我。
(選自《想念地壇》)
選文2
馬蹄蘭的告別
□[臺灣]林清玄
那時已是黃昏,天邊有多彩的云霞,那一只有各種色彩的蝴蝶風箏,在我們渺茫的視線里,恍惚飛進了彩霞之中。
“林大哥,那只風箏會飛到哪里呢?”小朋友問我。
“我不知道,你們以為它會飛到哪里?”
“我想它是飛到大海里了,因為大海最遠?!币晃恍∨笥颜f。
“不是,它一定飛到一朵最大的花里了,因為它是一只蝴蝶嘛!”另一位說。
“不是不是,它會飛到太空,然后在無始無終的太空里,永不消失,永不墜落。”最后一位說。
然后,我們就坐在山頭上想著那只風箏,直到夕陽都落到群山的懷抱,我們才踏著山路,沿著愈來愈暗的小徑,回到我們臨時的住處。我打開起居室的燈,發(fā)現(xiàn)自己的桌子上平放著一張從臺北發(fā)來的電報,上面寫著我的一位好友已經(jīng)過世了,第二天早上將為他舉行追思禮拜。我跌坐在寬大的座椅上出神,落地窗外已經(jīng)幾乎全黑了,只能模糊地看到遠方迷離的山頭。
那一只我剛剛放著飛走的風箏以及小朋友討論風箏去處的言語像小燈一樣,在我的心頭一閃一閃,于是,我把電報小心地折好,放進上衣的口袋里。
朋友生前是一個沉默的人,他的消失也采取了沉默的方式,他事先一點也沒有消失的預象,就在夜里讀著一冊書,扭熄了床頭的小燈,就再也不醒了。好像是胡適說過“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但他采取的是另一條路:寧默而死,不鳴而生,因為他是那樣的沉默,更讓我感覺到他在春天里離去的憂傷。
我一夜未睡。
清晨天剛亮的時候,我就起身了,開車去參加朋友的告別儀式。
路過三峽,我遠遠地看見一個水池里開了一片又大又白的花,那些花筆直地從地里伸張出來,非常強烈地吸引了我。我把車子停下來,沿著種滿水稻的田埂向田中的花走去,那些白花種在翠綠的稻田里,好像一則美麗的傳說,讓人有種說不出的落寞心情。
站在那一畝花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雪白的花瓣只有一瓣,圍成一個弧形,花心只是一根鵝黃色的蕊,從莖的中心伸出來。它的葉子是透明的翠綠,上面還停著一些尚未蒸發(fā)的露珠,美得讓人觸目驚心。
正在出神之際,來了一位農(nóng)人,他到花田中剪花,準備去趕清晨的早市。我問他那是什么花?農(nóng)人說是“馬蹄蘭”。仔細看,它們正像是奔波在塵世里的嗒嗒的馬蹄,可是它不真是馬蹄,也沒有回音。
“這花可以開多久?”我問農(nóng)人。
“如果不去剪它,讓它開在土地上,可以開兩三個星期,如果剪下來,三天就謝了?!?/p>
“怎么差別那么大?”
“因為它是草莖的,而且長在水里,長在水里的植物一剪枝,活的時間都是很短的,人也是一樣,不得其志就活不長了?!?/p>
農(nóng)人和我蹲在花田談了半天,一直到天完全亮了。我要向他買一束馬蹄蘭,他說:“我送給你吧!難得有人開車經(jīng)過特別停下來看我的花田。”
我抱著一大把馬蹄蘭,它剛剪下來的莖還滴著生命的水珠,可是我知道,它的生命已經(jīng)大部分被剪斷了。它愈是顯得那么嬌艷清新,我的心愈是往下沉落。
朋友的告別儀式非常莊嚴隆重,到處擺滿大大小小的白菊花,仍是沉默。我把一束馬蹄蘭輕輕放在遺照下面,就告別了出來,馬蹄蘭的幽靜無語使我想起一段古話:“旋嵐偃岳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日月歷天而不周?!倍??在沉靜中卻慢慢地往遠處走去。它有時飛得不見蹤影,像一只鼓風而去的風箏,有時又默默地被裁剪,像一朵在流著生命汁液的馬蹄蘭。
朋友,你走遠了,我還能聽到你的蹄聲,在孤獨的小徑里響著。
(選自《讀者》2007年第10期)
選文3
向生命鞠躬
□史蘭春
早就想帶兒子爬一次山。這和鍛煉身體無關,而是想讓他盡早知道世界并不僅僅是由電視、高樓以及汽車這些人工的東西構成的。只是這一想法的實現(xiàn)已是兒子兩歲半的初冬。
初冬的山上滿目蕭瑟。刈剩的麥茬已經(jīng)黃中帶黑,本就稀拉的樹木因枯葉的飄落更顯孤單,黃土地少了綠色的潤澤而了無生氣。置身在這空曠寂寥的山上,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種原始的靜謐和蒼涼。
因此,當兒子發(fā)現(xiàn)了一只螞蚱并驚恐地指給我看時,我也感到十分驚訝。我想這絕對是這山上唯一至今還倔犟活著的螞蚱了。
我躡手躡腳地靠近去。它發(fā)現(xiàn)有人,蹦了一下,但顯然已很衰老或孱弱,才蹦出去不到一米。我張開雙手,迅疾撲過去將它罩住,然后將手指裂開一條縫,捏著它的翅膀?qū)⑺钭搅?。這只周身呈土褐色的螞蚱因驚懼和憤怒而拼命掙扎,兩條后腿有力地蹬著。我覺得就這樣交給兒子,怕它掙脫,于是拔了一根干草,將細而光的草稈從它身體的末端捅入,再從它的嘴里捅出——小時候我們抓螞蚱,為防止其逃跑,都是這樣做的,有時一根草稈上要穿六七只螞蚱。螞蚱的嘴里滴出淡綠的液體,它用前腿摸刮著,那是它的血。
我將螞蚱交給兒子,告訴他:“這叫螞蚱,專吃莊稼的,是害蟲?!?/p>
兒子似懂非懂地點頭,握住草稈,將螞蚱盯視了半天,然后又繼續(xù)低頭用樹枝專心致志地刨土。兒子還沒有益蟲、害蟲的概念,在他眼里一切都是新鮮的,或許他在指望從土里刨出點什么東西來。
我點著煙,眺望遠景。
“跑了!跑了!”兒子忽然急切地叫起來。
我扭頭看見兒子只握著一根光禿禿的草稈。上面的螞蚱已不翼而飛。我連忙跟兒子四處找。其實螞蚱并未逃出多遠,它已受到重創(chuàng),只是在地上艱難地爬,間或無力地跳一下,困此我未找?guī)撞骄洼p易地發(fā)現(xiàn)了它,再一次將它生擒。我將螞蚱重又穿回草稈,所不同的是,當兒子又開始興致勃勃地刨土時,我并沒有離開,而是蹲在旁邊注視著螞蚱。我要看看這五臟六腑都被穿的小玩意兒究竟用何種方法竟能逃跑!
兒子手里握著的草稈不經(jīng)意間碰到了旁邊的一叢枯草。螞蚱迅速將一根草莖抱住。隨著兒子的手抬高,那穿著螞蚱的草稈漸成弓形,可是螞蚱死死地抱住草莖。難以想象這如此孱弱的受著重創(chuàng)的螞蚱竟還有這么大的力量!兒子的手稍一松懈,它就開始艱難地順著草莖往上爬。它每爬行一毫米,都要停下來歇一歇,或許是緩解一下身體里的巨大疼痛。穿出它嘴的草稈在一點兒一點兒縮短,退出它身體的草稈已被它的血染得微綠。
我大張著嘴,看得出了神。我的心被這悲壯的螞蚱強烈震撼了。它所忍受的疼痛是我們?nèi)祟惒豢赡苋淌艿摹K膲雅e在人世間也不可能發(fā)生。我相信我正在目睹一個奇跡,我想并非所有人都有幸目睹這樣的生命奇跡。等螞蚱終于將草稈從身體里完全退出后,反而腿一松,從所抱的草莖上滾落到地上。它一定是精疲力竭了。生命所賦予它的最后一點兒力量,就是讓它掙脫束縛,獲得自由,然后無疑地,它將慢慢死去。
兒子手里握著的草稈再沒有動。我抬眼一看,原來他早已如我一樣,呆呆地盯著螞蚱的一舉一動,并為之震驚。
我慢慢站起來,隨即向前微微彎腰。
兒子以為我又要抓螞蚱,連忙喊:“別,別,別動它!它太厲害了!”
我明白兒子的意思。他其實是在說:“它太頑強了!”
兒子大概永遠也不會明白我彎腰的意思。我?guī)缀跏窃谙乱庾R地鞠躬,向一個生命、一個頑強的生命鞠躬。
(選自《意林》2004年第4期)
閱讀賞析
散文要用形象說話,應具有一定的韻味,既要承載作家的主體情感,又要通過精美的語言引導讀者的鑒賞期待,使其獲得審美的享受。
《想念地壇》一文中,地壇“安靜、柔弱”,但有生命力。史鐵生在這里內(nèi)心沉靜下來,放棄了對自己不幸遭遇的痛苦思索,放棄了對人生和人世的逃避,開始了對人生、對生命的重新認識。作品批評了當今社會許多急功近利的浮躁,主張人要不斷地回到生命的原點,排除干擾去追尋生命的意義與有價值的生活。
《馬蹄蘭的告別》一文中的馬蹄蘭“又大又白”“嬌艷清新”,美得觸目驚心,像一則美麗的傳說,但在作者眼中,傳說代表的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缺失,馬蹄蘭鮮艷欲滴,讓他想到的卻是已經(jīng)大部分被剪掉的生命。行走在春風里,他有說不出的寂寞,借助馬蹄蘭的形象表達了為朋友的去世而憂傷的沉痛心情,以及對于生命的獨特感悟。有人告訴我,馬蹄蘭的花語是“一輩子的孤單”,這是巧合,還是注定?也許林先生的朋友也正是那有幽幽哀愁的馬蹄蘭吧!
讀《向生命鞠躬》一文,那只為逃生而不屈的螞蚱讓我們懂得了生命的真正意義。作者用細膩詳盡的文字描寫螞蚱的“倔犟”“掙扎”,細心觀察,全面展示,把小生命的悲壯逃離過程寫得入木三分。在這樣的奇跡面前,我們不得不承認:生命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要能呼吸空氣,都應享受生活,都應得到自然的恩賜,都應努力地開放生命的花朵,使自己成為生活中最美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