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西泠印社舉行第一次社員大會,在會上社員們一致推舉吳昌碩為首任社長。事后,他在《西泠印社記》的文章中這樣寫道:“……各以意奏刀,而派亦遂分。鈍丁諸人,尤為浙派領袖。浙派盛行于世,社之立,蓋有由來矣。顧社雖名西泠,不以自域。秦璽漢章,與夫吉金樂石之有文字者兼收并蓄,以資博覽考證,多多益善……”在印社成立之初,西泠印社便有了絕意拋開門戶,練就海納百川的胸懷與壯志。
事實上,在西泠印社的歷史之中,撰寫出第一篇《西泠印社記》的并非是吳昌碩,而是日本人河井荃廬。在那個敏感的時期,印社同仁并不以此為意,反倒在社史之中記下了這隆重的一筆。
就在我們?yōu)楸緦n}前去西泠印社采訪西泠印社副秘書長黃鎮(zhèn)中先生時,他指著鄧石如與丁敬兩位曾經(jīng)創(chuàng)立了皖派與浙派篆刻風潮的創(chuàng)始人的塑像,對我們道:“為兩位印學先賢同時塑像,就是表示著西泠印社不守門戶,廣采博收之意?!?/p>
近百多年過去了,西泠印社這種廣博而專精的心胸終于得來了令人驚嘆的碩果。在近代中國社團史中,西泠印社也成了“以名家大師的前后承繼為脈絡”的社團典范。
中流砥柱
1926年,當年僅26歲的方介堪隨著自己的兩個弟弟一同前往上海灘時,或許他并不知道自己兄弟三人都將與西泠印社結(jié)下一生的緣分。
盡管方介堪自小便隨著父親設攤刻字,還曾師從金石家謝磊明學習篆刻治印,早已術藝非常。但是當他遇見了西泠印社社員趙叔孺,并開始有機會得以廣遇“珍印異章,必鉤摹保存,積得古玉印摹本300多方”后,才算是真正開始了他輝煌的印人生涯。
就在同時,方介堪的堂兄弟方節(jié)庵也入西泠書肆學藝。不但制作出了《晚清四大家印譜》這樣頗具影響的印譜,其創(chuàng)治出的“節(jié)庵印泥”也廣為時人所推許。
而年齡最小的小弟方去疾與兩位哥哥于1947年一同加入天下第一社的“西泠印社”之時,他還只不過是個20出頭的年輕人。但此后50年間,方去疾利用他在出版社的專業(yè)地位與西泠印社的威望,不斷組織各種篆刻專業(yè)創(chuàng)作活動與普及印學活動,也“后發(fā)制人”地成為了中國篆刻史20世紀8、90年代之際的代表人物。
與方氏三兄弟這般和西泠印社有著不解之緣的,還有當時在杭州郡高義泰綢布莊的高氏6兄弟。
當時,世人便對這6兄弟有“高氏三絕”之稱,一是高時豐,善畫松;二是高野侯,善畫梅;三是排等第六的高絡園,善畫竹。6人之中,一、三、六三昆仲皆為西泠印社中人,或為社員或友,于篆刻鐵筆皆獨步當時。盡管他們只是將自身定位在文人風雅、鐵筆自娛的層次上,但其為眾多名家印譜的序跋,與印學同人的詩文唱和和交流技術也在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
和永嘉方氏和杭郡高氏不同,在百年印社史中,還有一個在上海以張魯庵、秦康祥、高式熊為核心的“中青年”群體。
他們大多出自創(chuàng)社四英之一的王福庵之門,又或者與王門弟子多有交流往還。1948年初,正是這一批年輕人發(fā)起了西泠印社篆刻的第一部四冊本的《西泠印社同人印傳》。上世紀50年代初,又是他們在此基礎上刻鐫成一套《西泠勝跡印譜》。盡管限于時局,活動范圍不可能太大,但卻為西泠印社提供了最早的系統(tǒng)史料,并且在眾多工作的基礎上編撰成了《西泠印社志稿》。
除了在上海,王福庵在杭州還引領著另一個“群體”,正是這個“群體”的努力,才直接導致了西泠印社后50年的興旺發(fā)達。它的核心人物,正是被西泠印社社史銘記的韓登安、阮性山與沙孟海。
韓登安先是得到葉銘與高野侯的指點,1933年成為與王福庵師友相稱的弟子。上世紀4、50年代間,因時勢變幻,社長馬衡遠客京師,韓登安以總干事處理日常社務,維持印社活動不輟。而沙孟海則以其精湛的篆刻與影響深遠的學術功底成為了與吳昌碩相比肩的一代印人,并成為了西泠印社的第四任社長。
解放后印社活動禁止,至1956-1957年間,在政府直接領導下,韓登安又與沙孟海、張宗祥等7人組成籌委會,重新恢復西泠印社的學術活動。數(shù)年之間,“受命于危難之際”的諸位印社先賢不但保住了西泠社的一脈香火,還很快的便恢復了煌煌的大國氣象。
細校西泠社印的百年社史,與上述諸賢相類者不勝枚舉。這些印社先賢們無論是家傳,還是私塾,無疑都為西泠印社作出了杰出貢獻。正是他們?yōu)槲縻鲞@盞明燈添上了一點又一點的心血,為傳續(xù)西泠印學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并成為了印社中流砥柱式的人物。
風流廣布
踏弩飛云事事新,行都社事記紛綸。
如今百技都消歇,管領湖上歸印人。
把臂龍泓共入林,缶翁圖像寫倭金。
何由更復吾邱魄,湖水西泠深復深。
當王國維在陳豪所作的《西泠印社圖》上題下了這樣一首七律之時,他正寓居于上海,開始著他成為近代偉大學者的征程。事實上不獨王國維,與西泠印社有著詩文緣分的文化名人和熱心之士可以列出一串長長的名單:李瑞清、馮君木、楊守敬、魯迅、泰戈爾……而相關的詩文唱和則足可出版一部專著。
盡管他們皆非以篆刻為終身職業(yè),而大多以學術名聞近代,但其與西泠印社的緣分早已成為美談。也正是他們對這樣一個學術群體的關注,才讓西泠風流得以廣布,并成為了西泠印社介入學術界的重要界牌。
這些文化名人與學術大家對西泠印社投去關注的目光的同時,那許多的政府官員、社會賢達等的熱心襄贊與極力推助,則在另外的層面上讓西泠印社突破了學術的領域而具有了影響社會的能力與形象。
上世紀50年代,阮性山與韓登安經(jīng)過詳校印社史料,在《杭州西泠印社》一文中曾經(jīng)統(tǒng)計,除基本社員之外,其中“贊助社友”的名單多達33人。其中即有如盛宣懷等赫赫有名的官員,也有夏超等當時的浙軍師長、警察廳長。在幾次捐獻大事中,如《漢三老諱字忌日碑》和捐建“隱閑樓”的過程中,皆可看到他們活躍而熱情的身影。
1933年,當日本收藏家聞知浙江余姚出土了《漢三碑》之后,意欲以重金購運出海。西泠印社旅滬會員聞知此事,即由吳昌碩、丁輔之等聯(lián)合同道四處呼吁奔走,發(fā)起書畫義賣。除特別捐獻外,當時捐出巨資的,還有“大府濟陽盧公”、“烏程張君石銘”?!胺簿杞疒H碑最六十五人”。幾成“社會賢達”幫助印社的范例。
而捐建“隱閑樓”的資助者中,除各認捐之外,還以書畫義賣來聚集資金。在捐獻的三十多人當中,除去吳昌碩、丁輔之等少數(shù)幾位印社社員,其中的絕大部分是滬上著名書畫家,皆為印社之外的人士,正是他們的熱心,才造就了如今百年西泠的風貌。
此外,在西泠印社百年的前半期,印社社員中能以學者稱之的如黃賓虹、經(jīng)亨頤、陳伯衡、葛書徵、馬一浮、邵裴子等。他們各展所長,以學術立身,于印社的社會影響與地位的建立也功莫大焉。
黃賓鴻現(xiàn)在雖以大畫家的面目示人,但在民初3、40年代之時,卻是以印學研究者得到世人的反復稱頌,其于古璽印的深厚研究在印社社員之中亦獨樹一幟。經(jīng)亨頤早歲即能治印,參加西泠印社也很早,但主要的成就卻在教育,其創(chuàng)立的春暉中學至今仍為百年名校。馬一浮作為一代國學大師,更是在西泠諸學子中鶴立雞群,堪稱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大學者……
當這種合力凝聚成傳統(tǒng)之后,這種風流便成為了西泠印社的獨特魅力與足可令之起死回生的力量。無論是上世紀50年代后期西泠印社恢復活動時,來自政界的國家領導人與地方政府官員的提攜和來自全國學術界的前輩后進的詡贊之功;還是改革開放后,每適五、十的社慶大會之時,來自行政系統(tǒng)的強力支援和從全國各地學術界趕赴“國際印學研討會”的盛舉熱情,無不是對西泠印社早期傳統(tǒng)的承續(xù)與致敬。
鴻儒來棲
2011年12月13日,饒宗頤來到西湖邊的孤山。西泠印社召開第八屆理事會第六次會議,全票通過了現(xiàn)居香港的饒宗頤擔任第七任社長。這是西泠印社社長空缺了6年多后的再次接班,作為當今之世能集經(jīng)、佛、史、考古、文學,還有書畫、音律和梵語于一身的國學大師饒宗頤先生正式執(zhí)掌西泠印社。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94歲的饒宗頤顯得興致頗高。他回顧起了自己與許多西泠印社社員之間的深厚交往,也從畫冊的老照片中勾起了許多的回憶。他直言他對西泠印社有情結(jié),能夠出任第七任社長,是他的榮幸。但是他也并非沒有顧慮,他說他唯一的顧慮是“年紀大了,就怕不一定能為印社做出貢獻”。
饒宗頤的高興與顧慮并不是自謙式的多余,這從西泠印社橫亙百年的六位社長之中便可窺見其中端倪。
第一任社長吳昌碩的篆刻開宗立派,治印別開天地,印面古樸蒼勁,氣魄雄偉,為印學界開出清剛高渾一路。在百年間還沒人能超越他在篆刻方面的頂峰地位。
第二任社長馬衡被郭沫若評價為“中國金石學第一人”。其在金石學的建立、石鼓文研究、青銅器研究、居延漢筆、新莽嘉量銘文及衡器的研究、石經(jīng)研究諸方面,功勛卓著。
第三任社長張宗祥在印學方面,有《張宗祥印選》、《張宗祥藏印選》等著作。同時,他在目錄版本校勘方面的學術研究,功力極深。
第四任社長沙孟海的篆刻成就僅次于吳昌碩。
第五任社長趙樸初雖不以篆刻聞名于世,但以書法馳名當代。
第六任社長啟功則學識淵深,書法自創(chuàng)一體,初時人稱為當今書法第一人。
這些名震寰宇的大師級人物,無不表明了西泠社在中國文化界的存在,且并不僅僅只囿于印學界。而這六任社長在其任期之內(nèi)的貢獻,也無不令印學后人所懷念。
首任社長吳昌碩廣結(jié)社團、邀聚同人,為印社確立了開山的氣象。馬衡作為一代印學領袖,在吳昌碩濃郁的文人士大夫氣之外,為印社平添了一種肅穆的學者風范,確立與鞏固了西泠印社“保存金石”的這一宗旨。
張宗祥則為恢復印社活動盡心竭力,直接為西泠印社后50年立下了奠基之功。
沙孟海則在篆刻學上有更新與開拓之功,其為印學的學科建設與學術定位的努力,寫下了無可取代的一筆。
趙樸初作為國家級領導人兼任社長,一直從捐款資助與《西泠印叢》這樣的小事開始做起,并用他巨大的影響力,為西泠印社凝聚了幾代人宿愿的“印學博物館”的建設起到了主導性的作用,讓西泠印社成為了全國唯一擁有著專業(yè)博物館的社團。
而啟功則借助其海內(nèi)外巨大的“領袖”影響、特別是身居北京的首都優(yōu)勢,為西泠印社的活動提供了全國性的覆蓋面并擁有了國家級的高度。
當饒宗頤接過西泠印社的社長職務之時,只怕他心中想著的有沙孟海、趙樸初及啟功這三位幾十年的老朋友的囑托,而他無比了解的西泠印社所凝結(jié)下的6代人的心血也足可令老先生動容。
事實上,作為以當代學界領袖為社長的這一傳統(tǒng),西泠印社在創(chuàng)社之初便已確立。而從吳昌碩到饒宗頤,這幾個名字,無疑也使百年西泠的傳承找到了一桿歷史的標尺。
從饒宗頤先生的榮幸與憂慮之中,我們也可以想象:學術、業(yè)績、身份、名望、地位方面都是國內(nèi)外公認第一的學界泰斗,作為一種歷史空間定位,與西泠印社百年歷史的時間定位,一旦產(chǎn)生交叉,將會為西泠印社的未來帶來怎么樣的高度與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