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中國人,都至少讀過一首陶淵明的田園詩,都會被那種悠閑雅致的生活打動?!胺秸喈€,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就如同國畫潑墨寫意,寥寥幾筆就勾勒出田園逸興。很遺憾,他活在農耕社會,只能睜惺忪睡眼,看牧童黃牛,飲山村黃酒,做田園詩人;如果活在工業(yè)時代呢?
千古文人園林夢,雅致的園林生活對于文人來說,是融入血液中不可抹去的記憶。隨著城市化的推進,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變得越來越虛無縹緲,不僅文人心中理想的詩意棲居地已經毀滅殆盡,就連文人骨子里那點精致典雅的情懷都已經被抽絲剝繭。而葉放就是這樣一位雅士:不僅獨自在都市中創(chuàng)造詩畫情境的棲居地,更通過無數激活而復興的雅集讓當代文人生活重新“俱懷逸興壯思飛”。
詩意是文人的標記
“中國最后的士大夫”、“中國當代園林藝術的開啟者”、“中國現代雅集之父”這些都是媒體給葉放貼的標簽。在眾人看來,葉放更是中國現代文人典雅生活的啟蒙者。而在葉放看來,自己骨子里的詩意只不過是家學淵源。要了解葉放身上的逸興和情懷,要上朔到他前十代高祖,清乾隆時的狀元畢沅。
史學家知道畢沅,是因為他朝廷重臣的身份,官至陜西巡撫,甘肅、河南巡撫,并曾任湖廣總督;文人們知道畢沅,是因為學問大家,在經學、史學、金石、地理、文學等方面皆有很高造詣:主編《續(xù)資治通鑒》,作《傳經表》、《經典辨正》、著《靈巖山人詩文集》等;而畢家人記住畢沅只因為他的文人雅興:喜文人雅玩,是明代傳世畫卷《清明上河圖》的最后一位個人藏家;喜園林生活,筑“靈巖山館”、“適園”成后世名勝……畢沅死后畢家被抄家,畢家家道中落,但是畢家人生活的那份雅致卻被發(fā)揚光大:葉放外高曾祖父畢治策雖曾任定海知府,卻最終辭官歸鄉(xiāng),以20余畝地筑就畢園,而葉放僅得一棟聯(lián)排別墅的一間卻建成南石皮記。
到母親這一輩時,畢家已經距畢沅時期狀元之家的繁華相去甚遠,但是文人世家的積淀,園居人文的陶冶,卻讓精致和典雅的生活滲入骨髓。20世紀70年代,畢園被收公, 但是畢家人還保持著人文士大夫雅致的生活。兒時的葉放一直生活在畢園,葉放的審美取向、文人精神、藝術生涯都是從畢園發(fā)韌。
少兒時的畢園記憶
葉放關于畢園的第一次記憶是在5歲時:那時的畢園,每到臘梅盛開時,家中長輩就會帶葉放和親友小輩們聚在一起玩折梅的游戲。長輩們把折梅、插花的門道一一講解之后,大家就開始了折梅比賽。那時葉放年紀還小,剪刀都拿不穩(wěn),還夠不上梅梢,就把要折哪枝梅、如何折比劃著讓長輩折下。表兄弟們折好的梅枝一字排開,叔伯們逐個評分,評分最高者為花魁,只有得花魁才有機會把自己的梅枝插上畫舫二樓外祖父書齋的青瓷梅瓶中。
那一年,奪得花魁的葉放欣喜地爬上畫舫二樓的書齋。當他把梅花枝插進梅瓶后,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陽光穿過窗格透射而入,橫斜的窗格和著稀疏的梅枝被投影在畫桌已鋪開的宣紙上,形成了一幅絕妙的水墨畫。同時,當葉放把梅花插進祖?zhèn)鳌伴e云野鶴圖”前的青瓷梅瓶中的瞬間,整個房間立刻暗香四溢。這幅由葉放參與而成的“水墨畫”也因此變得活色生香。
“這是我對創(chuàng)作水墨畫的第一印象,它對我投身藝術有很大的影響?!比~放一直把這個場景看做是自己藝術創(chuàng)作的起點。宣紙上的投影吸引著葉放推開窗,推開窗戶后,葉放看到了更震懾的一幕:窗外俯視遠眺,庭院深深,他看到了鄰家“壺園”層層疊疊的園林景觀。此時,葉放第一次有了園林觀照的概念?!坝谑牵诮涍^一番觀念性水墨,意象性水墨的表現后,我終究落到了5歲時就刻骨銘心的園林俯瞰,因為這是一種水墨形式,更是一種精神表達。也就是人在大地生活,卻在天空思想。”
畢園啟蒙文化之恩
在葉放看來,園林是承載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好的載體。自己在畢園只呆了幾年,但是園林童年卻實現了自己對傳統(tǒng)文化的啟蒙。
那時還是五六歲,剛睡下的葉放被“雞鴨魚肉”的唱腔和曲調聲所驚醒,下床尋索。推開窗,看到宅院中的圍墻上閃爍的人影,沒產生一絲食饑而憑添幾縷對幽情雅韻的向往。原來葉放在睡夢中聽到“雞鴨魚肉”聲,是昆曲“咿咿呀呀”的水磨腔,而圍墻上閃爍的人影就是昆曲演員的水袖羅裙——日后葉放自己開始復興園林,還特地在自己的南石皮記中搭建了戲臺?!翱吹窖輪T們在園林中唱昆曲,我就想到了兒時尋著‘雞鴨魚肉’而邂逅昆曲的場景”。
20世紀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畢園逐漸被72家房客所占,變相充公。葉放結束了“家住園林”的生活。雖然在畢園只有童年幾年的浸潤,但是畢園那種園林生活的風雅精髓已經烙刻在葉放腦海中,成為永遠也無法抹去的印記。于是重現物質和精神的園林境界,就成為了葉放日后藝術創(chuàng)作的潛意識。
生于園學于園作于園
葉放出生的畢園先是被收公,“畢園變成了‘七十二家房客’的宿舍,閑靜清幽終于被人丁興旺所取代。那拜揖白樂天與《太湖石記》的湖峰下排起了馬桶陣,對名賢高士的‘高山仰止’變成了對民生現實的關懷體味。詮釋沈三白與《浮生六記》、周敦頤與《愛蓮說》的荷塘里搭起了元件廠,蟬噪蛙鼓變成了機聲隆隆。解讀王羲之與《蘭亭序》、王實甫與《西廂記》及沈石田與《東莊圖》的水月平臺上也架起了小廚房,焚香拜月變成了燃煤維生,撫琴唱曲、吟詞伴樂也變成了鍋碗瓢盆、爆炒煎炸。那棵百年金桂也被釘滿晾衣鐵架,拽拉扯掛,不久便香消玉殞了?!保ㄈ~放《我·園林·我》)。然后畢園被拆改的面目全非,這給葉放留下了難以彌合的傷痛。
但是,葉放和園林的緣分未斷:求學時,蘇州工藝美術學院當時的校園在拙政園內,他終于又可以在園林自由進出,“花后樹下樂山房,一壺香茗,數冊閑文”在拙政園寒窗的3年,葉放經常誤以為自己回到了清朝中期與畢沅相會;工作后,葉放依然和園林親密接觸,蘇州國畫院在晚清時蘇州知府,金石收藏家吳云的園子,叫“聽楓園”。他的畫室,就在那園子聽楓讀畫樓的西廂,“窗前樓上樂水軒,幾枝湖筆,一刀徽宣”。在園林中畫園林,葉放經常誤以為自己回到了晚清民國,與畢治策相會,“誤把聽楓做綺石”。
出生在園林(畢園),讀書在園林(拙政園),工作在園林(聽楓園)的獨特經歷,讓園林成為葉放獨特的情懷。自然而然,園林就成了葉放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每一次在紙上畫園林的過程,就是穿越時空隧道,重回畢園的歷程。
“芳圃毀矣,我造紙上的‘蓬萊’,樂國失矣,我建心中的‘弇山’?!保ㄈ~放《我·園林·我》)。起初,創(chuàng)作中的時空穿越會帶給他興奮,但是慢慢地當創(chuàng)作結束回到現實后,虛空感覺愈演愈烈。這時,葉放才發(fā)現,園林已成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出生在園林,讀書在園林,工作在園林還不夠,葉放愛夢,夢里他有了一座可棲居的園林,可以詩畫風月,頤養(yǎng)天年的園林。
居于藝的南石皮記
20世紀90年代末,蘇州掀起了一股現代造園風潮??戳藥准耶敃r的園林后,葉放大失所望。因為,這些園林大多效法晚清民國式的蘇州園林而建,大都臨摹得不倫不類,與“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造園思想更是相去甚遠。這與葉放“造一個園子過日子,詩畫載世;圓一個舊夢作新夢,文心當代”的造園理念,和讓園林回歸藝術,讓藝術回歸生活的造園精神相悖。加之造紙上“蓬萊”,心中“弇山”所帶來的時空穿越早已不能平息激蕩著的園林桃源。葉放決定傳承先祖畢沅、畢治策的好園家風,自己來疊石造園。
2001年,葉放和5個朋友共同買下了蘇州古城小巷深處的一排聯(lián)體別墅,朋友中有來自臺灣的古董藏家,也有來自美國的科技精英,皆是好雅之人,志趣相投。他們開始授請葉放打造一座不出城郭而得山水之怡的都市園林。出園時可以在世俗的世界中為世俗的價值打拼,入園后可以從世俗的世界中掙脫,追尋內心之聲。
以700多噸太湖石做水墨,500余平米的土地做宣紙,葉放開始了自己人生一個大手筆的水墨畫。他把自己對出生時畢園的思念、對求學時拙政園的留戀、對工作時聽楓園的感懷,以及多年來創(chuàng)作“紙上林泉”的造詣和哲思融入一爐,耗時二年半,終于在2003年建成地上林泉南石皮記。
園子雖小,卻五臟俱全:用中國古老而漸衰的疊山鑿水的理法和技藝,打造峰回路轉的玄覽谷;在山巖上鑲嵌宋元明清正草隸篆各代各式殘碑,構成記述人文的摩崖壁;在水榭邊筑戲臺慰藉自己兒時畢園昆曲夢……玩回文詩句、做疊字游戲,你能想到的古代士大夫能做的風雅之事皆在南石皮記中能找到寄托。
南石皮記一出,旋即被專家學者譽為“開當代造園藝術先河”的代表,并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所拍攝的世界文化遺產紀錄片之“蘇州古典園林”中,被列為9座古典園林之后的第10座,而葉放也因為南石皮記實現了從畫家到“園林藝術大師”的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