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應該這樣
18歲的鄭美,在北方城市遼陽,得過且過地念著書,看她的窮小子男友打籃球,偶爾混進迪斯科跳會舞,學會了抽煙,五塊錢一包的中南海。鄭美混著很沖的煙吐納著小鎮(zhèn)的塵土,她知道人生不應該是這樣的,可是她無力改變。
每到周末和寒暑假,鄭美要幫家里人看小旅館,夜深了,她趴在自家小旅館的前臺,暖氣管子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水聲,她聞著擱在暖氣片上的橙子的清香,昏昏欲睡。有時也對著蒙著一層油膩的桌子發(fā)呆,也會想在這片屋子之外的寒冬里的樹木、荒山,是否也像她的內(nèi)心一樣,平靜而痛苦。
鄭美就是在那一年遇到那個人的,那是2003年。
老舊的掛鐘顫巍巍地挪到12點,撩開軍棉被門簾走進來一個身形單薄的年輕男人,他戴著一頂雷鋒帽,能看見皮膚的地方都像抹了一層白霜似的,冷冷清清。鄭美有些驚訝,她從沒有見過這么悲傷的人,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又拼命忍住。
那個人登記完姓名,要了一間最便宜的房,提著他的行李箱往里走。背影真是落魄啊,鄭美有些同情,“哎,你那房間沒有暖氣,冷的話可以下來灌熱水袋。”那人回頭看她一眼,她說:“熱水不要錢,盡用?!?/p>
夜越發(fā)苦寒,窗外的天像被凍住了,發(fā)不出一點聲音。趙磊兩個字孤零零地落在一本油膩破損的本子上,鄭美打了個哈欠,倦意朦朧地合上眼睛。
也許永遠都不回來
趙磊在旅店里住了半個月,鄭美每天能看到他出一次門,拎回來一袋熟食和幾罐哈啤,之后便躲在房間里抽煙。只有當十多平米的地方煙霧嗆人,他才打開房門喘口氣,鄭美經(jīng)過,探進一個腦袋,“可以借我抽根煙嗎?”
趙磊給了鄭美一支白色嬌子,又順手給了她罐啤酒,于是鄭美拖來一只取暖器,披著和暖的光談人生。這才知道他是送他父親的骨灰回故鄉(xiāng),這個他未曾踏足的北方,天空和土地一樣荒涼。他三十多歲的模樣,卻流露出煢煢孑立的凄涼況味,這讓出身單親家庭,沒見過父親幾面的鄭美物傷其類,她感到眼睛竟然有點濕潤,抬頭望向夜空,月光優(yōu)美而清冷,是誰畫出這天地,又畫下我和你。
他們出門散步醒酒,鄭美拿出口袋里的香腸喂流浪狗,于是那兩只小狗一瘸一拐地跟了他們很久很久。最后鄭美停下來,兇巴巴地說:“走吧,我養(yǎng)不活你?!蹦枪菲喑乜戳怂麄円粫?,扭頭蹣跚走了。
趙磊要回南方,車票是在午夜,他站在門口抽了很久的煙,鄭美走出去,心里翻騰不已,卻只說得出一句你保重。趙磊回頭抱了抱鄭美,三十歲的男人懷里有滄桑氣味,他帶走了房間的鑰匙,說他會再回來。鄭美搖搖頭,堅定地說:“我不相信?!?/p>
他果然沒有回來。
鄭美復讀,在昏昏欲睡的高四教室里做閱讀題,沈從文的翠翠做著一個遙遠的夢,那個人也許明天就回來,也許永遠都不回來。
她心里悶得像被裹了好幾層保鮮膜。手伸向課桌,摸到深處那包白色嬌子,緩緩的,像一壺沸騰的開水端離煤爐,漸漸熄滅下來。
怎么會那么想念,明明什么都還來不及發(fā)生。
鄭美參加考試,毫不意外又落榜,母親將她塞進一所校舍破舊的大專。鄭美的青春就在這里度過,一天天虛度,誰都看出她的難過,可是沒有誰幫得了她。就像那個冬天,沒有人能還那個郁郁寡歡的男人一個長命百歲的父親。
鄭美磕磕絆絆畢業(yè),一群年輕而無助的青年人坐在巷口的麻辣燙攤頭喝啤酒。散伙飯剩下滿地狼藉,鄭美跟隨一批人南下深圳。
可能不會實現(xiàn)的重逢
鄭美在深圳熬著那些苦日子時,由最初的反反復復想趙磊,到后來常常夢見家鄉(xiāng)唯一的一間西餐廳。
回想起三年無所事事的大專生涯,鄭美面臨過幾次不大不小的誘惑。鮮花與紅酒讓她既虛榮又痛苦,在這座不怎么發(fā)達的北方城市,她是學校第一個出入西餐廳,第一個學會用手指叼起酒杯的姑娘。走出來的時候她在門口等人結賬,一雙手眷戀地撫摸著復古做舊的門把,多么好的一個世界啊。
后來租住在逼輒的皇崗水圍七街的農(nóng)民房的時候,鄭美沒想過初戀男友,也漸漸不再想起趙磊,而是反反復復想起那間西餐廳里那只復古做舊的門把,還有上面那雙眷戀不已的手。
鄭美想要愛情哪。
2007年的皇崗口岸,21歲的鄭美將一身工作服穿得玲瓏有致,在和記茶餐廳像一只鴿子從這飛到那,好多客人都喜歡這個笑容甜美的女孩,香港來的客人會給兩張小費,鄭美微笑著接過,就殷勤地給對方倒上一杯熱茶。
生活把鄭美收拾地服服帖帖。她改掉了過去的不切實際,矯揉造作,唯一留下的是口袋里一包早已過期的白色嬌子,那個故鄉(xiāng)清冷的月,那個驚鴻一瞥的男人,那個夢了無數(shù)遍卻可能永遠不會實現(xiàn)的重逢。
像兩個迷路太久的人
當趙磊重新出現(xiàn)在鄭美面前時,鄭美有些不可置信。她不敢相信時光對她的厚愛。鄭美望了他很久,卻不受控制的漠然扭頭。
趙磊坐在茶餐廳靠墻的位置招呼鄭美點單,有點驚喜卻帶著同樣不可置信的表情說:“我試過找你。但你已經(jīng)不在那了。”鄭美沒有接話,冷靜地說:“你好,今天的店長推薦套餐可以嘗試下?!壁w磊說:“可是我終于找到你了?!彼f:“58塊,謝謝?!?/p>
趙磊不再多話,默默吃完付錢走人,落下一份外帶的乳鴿飯。鄭美追出去,他如多年前抽著煙在門口等她。相逢是路人的戲碼終于撐不住,鄭美伸出手,語氣生硬“把鑰匙還給我?!彼χ缫欢浠ò萦暄┨鞖?,“乳鴿飯帶回去當消夜,上夜班不要餓著肚子?!?/p>
鄭美扭頭就走了,背影是無情的模樣,可她知道自己的心里,有一道口子劃開來了,暖流像流向春天的小溪,涓涓流出來。
這之后,趙磊每周出現(xiàn)兩次,點同樣的套餐,慢慢吃完,拎起腳邊的行李袋往外走,經(jīng)過收銀臺時對鄭美說同樣的話:“我走了?!焙孟裨绯客獬龉ぷ魍胰硕虝旱母鎰e,鄭美第一次在異地生出家的感覺。時間久了,鄭美知道趙磊在內(nèi)地和香港往來做些小生意,偶爾叮囑一句注意安全。
天氣預報8號風球著陸的那天,皇崗口岸邊的人都有些人心惶惶,鄭美心不在焉地收銀,眼睛總往門口瞟,天越來越黑,狂風中帶有水汽,趙磊終于出現(xiàn),還是那身打扮,身旁一個大行李袋,鄭美朝他微笑,他堅定地看了鄭美一眼,就這兩個稍縱即逝的動作,他們想說的話都說完了。
那天口岸提前關閉,茶餐廳里滯留了一大批等待回港的人,老板破例通宵開店,從外面看進去,窗玻璃內(nèi)是個熱氣騰騰的人間,客人們一杯杯喝著奶茶和咖啡,吃點小食,漫無邊際地聊天。
鄭美靠在窗邊看外面漫天風雨,趙磊走過來,變戲法般變出一條絢麗的絲巾,她猶豫了幾秒鐘,收下了。這是她第一次收到的可以稱之為禮物的東西。那條絲巾連同趙磊溫暖的擁抱輕輕地貼上她沾濕的后背。外面狂風大作,內(nèi)心惴惴不安,鄭美記得這個瞬間很久很久。他們像兩個迷路太久的人,終于找到彼此,即使對過去一無所知,對未來毫無把握也沒有關系。世事嚴酷,太需要對方身上的熱血,因為握著的手很暖和。
爐火燒著木柴,米飯的香味從鐵鍋里溢出來,樹林里濕潤的空氣,雨后土路,太陽曬得人懶洋洋的。在那一瞬墜入愛河的鄭美心里想到的,都是這樣美好的畫面。戀愛中的女人,一半被愛情喂養(yǎng),一半則靠想象。至少她快樂過。三年后的鄭美又是孑然一身,孤單得好像誰都沒有出現(xiàn)在她生命里一樣。她交付出去美好歲月,換來難以承受的凜冽悲歡。她長長吁了口氣,這一生這么短,愛過誰都不應后悔。
到最后悲哀地原諒
趙磊對鄭美是疼入心底的愛,他常常在半夜醒來,側過身將她籠進懷里,結結實實地抱著才能放心入睡。鄭美不知道為什么他這么缺乏安全感,可是她喜歡聽他說她不只是他的戀人,更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他們在工作養(yǎng)家糊口之余,盡可能地膩在一起,去海邊看日出,去歡樂谷坐過山車……他們做著所有戀人會做的事,湮沒在人群里,好像任何一對毫不起眼的戀人。鄭美從前一個人的時候,總是隨便打發(fā)一日三頓。趙磊來了后,日子踏實多了。兩個人手拉手去菜市場買菜,回來一通鍋碗瓢盆響。小小的屋子里被油煙熏染了一遍,特別有人情味。
家徒四壁,墻上貼滿了舊報紙,頭頂一盞暗暗的燈,粗茶淡飯,可對面是心愛的人。鄭美停了筷子,緊抓住趙磊的手。他笑了笑,又往她碗里舀了勺水蒸蛋。
趙磊在各方面都無可挑剔,唯一讓鄭美懸心的是他好像有很多秘密,總有幾天會失去音訊,從不讓鄭美去香港找他,也從不讓鄭美過問他的工作。
這種不安全感終于在一個下午壓垮了鄭美,她決定跟蹤趙磊。這聽上去有些戲劇。但鄭美就是干得出來,她尾隨了趙磊,跟隨他過關,跟隨他坐車再轉(zhuǎn)地鐵,尾隨他走進天水圍一棟破舊窄小污水橫流的小樓。鄭美等了半個小時,又尾隨趙磊坐地鐵去了旺角。鄭美曾經(jīng)幻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幻想也許趙磊在香港有女朋友,甚至結婚生子。可是她全然沒有想到過,那個和她在冬夜看月亮的男人,那個她想一起度過黯淡歲月的男人,旺角是他的江湖,他是個游刃有余的扒手。鄭美躲在旺角街頭的Levis店鋪,看著遠處手機店里的趙磊,從最初的憤怒、到最后悲哀地原諒,她已經(jīng)等待了那么久,而且這個人對自己是那么好。
鄭美從此也有了她的秘密,她沒有拆穿趙磊,只是每次他要離開前都會眷戀地看他一眼,說一句:“注意安全?!?/p>
突然有了致命的軟肋
2010年,去香港的大陸游客如過江之鯽,趙磊謹小慎微,也不貪心,因而安全而收成不菲。他帶鄭美去吃西餐,又喊來幾個朋友去娛樂城唱歌。觥籌交錯間,趙磊放松下來,喝了好幾杯酒,赤腳站在沙發(fā)上,霸著麥克風唱歌。鄭美望著她的男人,如頑童一般沉醉地唱著羅大佑,唱完《戀曲1980》,深深鞠一個躬,“來來來,十年過去了,現(xiàn)在是1990,為大家獻上一首《戀曲1990》,1900以后還有戀曲2000,我們要一直一直愛下去?!?/p>
鄭美醉眼蒙眬地看著,心里那么柔軟,那么疼。她想陪著他,不管有沒有明天,不管會不會幸福。從來沒有人問過鄭美害不害怕,她惶恐也一往無前。這就是愛一個人啊,好像突然有了致命的軟肋,也有了最堅硬的鎧甲。
2010年的圣誕節(jié)維多利亞港美如夢境,人們記得那個夜晚,天空燃燒了兩萬兩千八百枚煙火,鈷藍色的天幕如寶石般璀璨,沒有人留意到那晚有一個失魂落魄的女人,她怎么都等不到那個人,強烈的不安與預感攫住她的心,夜空回到最寂寞的時候,她接到一通來自香港的電話告訴她,趙磊出事了。
鄭美趕到醫(yī)院的時候,趙磊毫無生氣地躺在平靜的病床上,臉被布蒙著,露出一雙血污的腳底板。旁邊有一件皮毛大衣和一個沾了血跡的皮包,離鄭美的生日還有三天,她號啕大哭。
香港的冬天那么熱,沒有人會這么穿。人們對神色恍惚的鄭美指指點點,“黐線啊?!编嵜乐萌糌杪?,濃妝、皮毛大衣、高跟鞋,一路走一路大口吞咽生日蛋糕。她28歲,趙磊從前祝她生日快樂,年年有今日。
世事回寰,鄭美回到故土,懷抱著另一個人的骨灰。鋼鐵城的月光依然清冷,那間西餐廳也在,只是沒落衰敗很多,像個遲暮的美人,鄭美握著那個門把依然很久很久。
后來的鄭美深深地沉入生活,再也沒有掙扎過。冬天最容易夢見趙磊,寒夜常夢見,他鶴發(fā)童顏。而初相遇的那年,她仰著脖子和他看月亮,心里想著:“原來愛一雙鞋就早出晚歸把它穿舊,喜歡一個人就是不言不語陪他喝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