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滿19歲的伊莎貝爾·阿佳妮站在海邊,驕傲地昂起美麗的頭顱,對著天空可及的最深與最遠處,念出《阿黛爾·雨果的故事》中阿黛爾·雨果離開家時在日記里寫下的話語:“千山萬水,千山萬水,去和你相會,這種事,只有我能做到!”鏡頭定格在那可以飛越流星碎雨的絕美面孔上,剎那間,洶涌的感情從畫面上撲面而來,氣勢磅礴,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沖刷著心靈的每個角落,那并非是海水呼嘯出的浪濤聲,而是那個女孩奔涌不息的愛。
從法國到哈利法克斯再到巴巴多斯島,阿黛爾一路追尋而來,說謊、乞求、流淚、瘋狂,用盡一切方法想要得到那個男人的一丁點關(guān)注與愛。他只是鄙夷她,嫌棄她,侮辱她、利用她,最后逃避她。在巴巴多斯島的大街上,平松想要上前警告她不要如此糾纏下去,卻沒想到這個曾經(jīng)癡狂地迷戀著他的女孩目光疏離,不再用狂熱的深情迎接他的每一次出現(xiàn),沒有作任何回應,徑直走過了街角。留下他一個人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曾經(jīng)是被深愛的那個人,被不停地追求著,而他對這份堅貞執(zhí)著的愛不屑一顧,甚至還要放在腳下碾碎踢開,如今真正失去的時候才若有所失,仿佛他才是被拋棄的一方。沒有人能再像阿黛爾一樣追求、等待、熱烈地愛著他了。就像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小說家阿爾,他被那個自己從不認識的女人默默地狂戀了一生卻毫不知曉,一再忽視她,哪怕曾和她一起生活,也可以經(jīng)過她猶如經(jīng)過一灘污水。直到死亡湮滅了她等待的姿態(tài),她不用再沉默,不用再卑微地乞求。她用死亡讓他知曉,這種深沉雋永的愛是他曾經(jīng)擁有卻不曾珍惜,最終悄無聲息地失去了,沒有任何挽留的機會。他受到了驚嚇,感到了心靈上的空虛,被另外一個世紀吹拂來的熱情震撼著,久久不能平息。
如果說愛情是有關(guān)等待的一場情事,通常來說陷入愛情中的便是等待的一方。等待讓人不敢動彈,戀人不經(jīng)意的一分鐘拖延就會讓人心生焦灼,世界的重心完全傾斜了,似乎全都集中在他(她)出現(xiàn)的那一刻,懷抱著滿腔的愛意從失控的踟躕中解放出來。
可是,正是因為她(他)是等待的一方,付出全部熱情的一方,她(他)也是隨時可以決定成為不再等待的一方。不論是《天堂電影院》中的公主與士兵,還是羅蘭·巴特筆下的風流名士與妓女,都講著一個共同的故事:一個男人迷戀上一個女人,她應允這場愛情的條件是他坐在樓下等待一百個晚上。在第九十九個夜晚,男人起身走了。故事戛然而止,哪怕不是身為那位女子的其他的觀者,也能輕易地體會到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巨大的熱情慢慢積聚,當膨脹到一個最大的限度,卻突然憑空消失不見了。
到底誰才是等待愛的一方呢?是接受者,還是給予者?
愛是不可捉摸的存在,它君臨天下般高高在上。在它祈求憐愛、渴望關(guān)注的時候,已經(jīng)滲透對方的血液,這種追求本身就是一種力量,當它像離弦之箭飛出弓弦永不可追回時,方才顯示出其力量。不論是法國的平松和還是小說家阿爾,都未曾意識到被愛著的世界多么不同,那些愛著他們的女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隱秘而溫柔的世界,在不知不覺中甜蜜地融化了他們的生活,哪怕是午后的酣睡似乎都受到了某種保護才如此安寧。就像每年生日時阿爾都會收到的白玫瑰,它是沉默的存在,可有可無的擺設(shè),只不過在他生命中占據(jù)每年只有一天的生存空間,卻在消失之后用綿延不絕的愛情拍打著他的心,讓他知道曾經(jīng)的生命被如何地填滿,如何被摯愛著。
“當你感到渴念,就歌唱戀愛中的女人吧;
因為她們著名的激情仍然不是不朽的。歌唱
被拋棄和凄慘的女人(你幾乎要羨慕她們),
她們可以愛得比那些滿足者更為純粹?!?/p>
——里爾克
《千年女優(yōu)》(Millennium Actress 2001)中的藤原千代子將這種不求回報的愛演繹得更加純粹和濃烈,她窮盡一生追求的并不是一個人,她追求的是愛情本身。正如她喜愛的蓮花的花語“純真”一般,這種對愛情純粹的追求讓她永遠保持心靈的純潔。她沒有坐在那里哀戚地等待愛情的降臨,她勇敢地飛奔出去,永不停息地追求,付出持久的熱情,遠比那些享受愛情帶來的甘甜富足的人更加充滿生命的力量。正如安妮·莫洛·林德伯格寫過的那樣:“愛是一種力量,它并非結(jié)果,而是原因。”
少女千代子遇到了負傷逃難的畫家,他匆忙中撞倒了她,毫無防備的她跌倒在雪地上,也自此跌入了讓她沉溺一生的愛情之海。實在說不出他有什么特別的,她只是看到了他被帽沿遮住的半張臉就愛上了他,他溫柔的低語,手掌的溫熱,讓她在一剎那就從懵懂的少女覺醒成為一個女人。她無法把他歸類成任何一種人,對于千代子來說,他不能用語言形容,他的容貌、外表、語調(diào)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存在,他是純真的,美好的,不可摧毀的,讓她打開了另外一個世界的無限之門。在未嗅到那種天使般的氣息前,她懦弱、膽小、無措,蜷縮在當時社會對女性禁錮的牢籠中。她可以是大街上任意一個女孩子,過著母親安排的平靜人生??墒撬齾s在那個谷倉和愛情勾了手指,定下了纏繞千年的誓言:“我一定要去和你重逢!”自此,她勇敢地踏上了追愛的旅程,奔向命運,迅速后退的風景映襯著她飛馳滾燙的心。作為一名女優(yōu),她扮演過少女、公主、忍者、科學家,在參演的作品中,她永遠是那個不顧一切為愛而愛的女人。在瘋茫的逐愛途中,她也會迷茫、恐懼、退縮,她總會看到那個手撫命運紡車的老人詛咒著對她說:“你會永世遭到愛戀之火的焚燒。我恨你,同時也愛著你?!泵恳淮嗡艞壪M妥分鸬臅r候,都能看到那個命運之輪碾壓過她的身體,編織著她不可預知也是無法改變的命運。在心中,她既懼怕著命運又懷著渴望的心張開雙臂擁抱著命運,并非是因為存在著所謂幸福,而是這命運讓她發(fā)現(xiàn)這個不停地去愛、去追逐的自己,原來是如此接近永恒。男人、女人、事業(yè)、渴求、妒嫉、甚至時間,所有這些看到她都頷首臣服。
因為愛可以征服一切。
愛可以包容、相信、盼望、忍耐,而“飲再多的水也不能消除愛的饑渴,即使是洪水也無法溺死愛”(《所羅門之歌》)。愛不是可以親眼所見的影像,也不是可以親耳聽聞的樂章。就算你閉上雙眼,掩住耳朵,逃往世界的盡頭,仍舊無法平息激蕩在腦海中的影像與耳邊的歌謠,只要你停下奔逃的腳步,它便會沖擊你的心靈,撕碎你弱小的胸膛,噴發(fā)而出。對于愛,你永遠無法逃避,無法視而不見。
被愛的人固然是快樂的,卻是一種被施予的快樂,在愛的平靜愉悅的打谷場,他們失卻了愛的能力,無法盡情地哭與全心地笑,當愛遠離的那一刻,他們只能赤裸著無愛的心靈狼狽地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一無所有。不論是平松,還是阿爾,抑或是趾高氣昂的被追求者,認為自己擁有著至高權(quán)力和永恒權(quán)威,可以掌控歡笑與悲傷,卻沒想自己才是被愛囚禁在皇座上不能動彈的人。那些奉獻著熱情、勇氣、痛苦、光彩的追逐者,他們才是被允許自由進出愛情大門的人,那把神秘之匙可以帶領(lǐng)他們通向任何他們所要抵達的都城。
愛情永遠不會青睞那些原地等待的人。愛倫·坡曾說:“獻給那些愛我的,并且我愛的人;獻給那些正在深深體驗的人,而不是那些正在沉思的人;獻給所有夢想家和那些對夢想滿懷信心并把夢想作為唯一現(xiàn)實的人……”是的,哪怕澳洲大陸與非洲大陸接壤,河水開始溯流,鮭魚跑到大街上歌唱,仍然要去愛,去追逐。
因為,愛是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