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小就很叛逆。她振振有詞地問外婆,女娃子為甚就一定要結婚、生孩子。外婆無語又無奈。沒有得到答案的她依舊快活地像男孩子一樣爬樹、游泳、打架。她在普林斯頓大學求學時,因質(zhì)疑導師研究古畫的方式、方法而被退學。遭受退學的她卻執(zhí)拗地在中國古畫研究領域里,孜孜不倦堅持了五十多年。她說,我就是想要發(fā)現(xiàn)它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來,她有機會得以零距離探究臺北故宮的吳鎮(zhèn)藏畫,結果她鄭重向世人宣布,臺北故宮藏品《墨竹圖》是贗品。如此石破天驚的發(fā)現(xiàn)和宣告使她再度遭遇尷尬。圈內(nèi)人無不視她為叛逆者而避之不及。然而她依舊執(zhí)意而行,懷抱著對中國書畫研究的赤誠之心。
她,就是在牛津大學東方研究所獲得博士學位、從事中國美術史研究的學者徐小虎。
頑皮的女娃子
眼前的她,年已八旬,銀發(fā)閃耀,眼神靈動純凈如同少女。
她有一雙藍色的德國眼睛,卻有一顆中國心。雖然1949年后,她便遠離故土,如今亦是客居他鄉(xiāng)。但CH I NA,如同一個固執(zhí)的夢,時時驚擾她平靜的生活。
時隔許多年,她突然出現(xiàn)在國人面前。徐小虎?眾人皆茫然。望著她湛藍的雙眸,更驚異。這不是一個外國老太太嗎?
為何用了這樣一個男性化的中國名字?而且研究的還是中國的古畫?
對中國受眾來說,她的名字的確很陌生,隨同她那本深具叛逆意味的專著《被遺忘的真跡》,其實是被眾多人選擇性地遺忘了。因為她的性情太率真,她的學術觀點太石破天驚,對于習慣了約定俗成的人來說,太具有沖擊力。他們干脆閉上了眼睛,似乎從來沒有她的存在。
如果時光倒流,估計很多人都要爭先恐后去攀附她的門楣。徐小虎的身世很顯赫。祖父為北洋名將
徐樹錚,21歲當上段祺瑞的副官。父親徐道鄰,25歲獲柏林大學法學博士,回國后投身政界,先后擔任國民政府國防最高委員會參事、行政院政務處處長等職。姑母徐櫻,曾在美國拉森藝術學院學水彩、油畫,后嫁給著名語言學家李方桂。
徐小虎金發(fā)碧眼的德國母親徐碧君想必有一顆熱情奔放的心,因為不愿意支持希特勒,勇敢的她揮別故土,跟隨中國丈夫來到了中國。徐小虎是否更像她的母親?德國女人的堅定、嚴謹、執(zhí)著,在徐小虎身上顯露無遺。在她寂寞地從事研究工作特立獨行的50年里,強悍的基因支撐著她上下求索。
她出生的那個晚上,狂風暴雨,風打門窗。母親以為即將面世的是兒子,還高興期待著,不料生下個女娃子。奶奶說“云從龍,風從虎”,就叫小虎吧?徐小虎很喜歡自己的名字。每當大家說要給她取個中文名字時,她就開心地說:“我有,我叫徐小虎?!?/p>
徐小虎一出生,就碰上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轟炸機在頭頂上飛來飛去,徐小虎卻一個人坐在松樹底下,看遠處的山,山下的嘉陵江,8歲的徐小虎,就覺得人的靈魂是永恒的,死并不可怕,死便是重生。早熟的她早早看破了生死,從而無畏。
徐小虎從小就認為“大人很笨,我不相信他們的說法”。為此,這個頑皮的女孩挨了不少打罵。在意大利天主教學校,學校讓女孩子祈禱,“不要跟上帝直接說話。 ”徐小虎卻想,我偏要直接跟上帝說話。在普林斯頓學習,徐小虎覺得某幅畫
“好像沒有元朝的味道”,剛開始不敢問,后來她真的問了,卻沒有人能夠真正地回答她。用心去感受這個世界、去觸摸古畫的徐小虎領悟這個現(xiàn)實世界的荒誕,她甩甩衣袖,轉(zhuǎn)身而去。她要以自己的方式追尋這個世界的真跡。此后,多少虛假的繁華熱鬧,都已無法左右這顆晶瑩剔透的純真的心。
可敬的“叛逆者”
她不時昂頭大笑,她說,看這個世界,我用的是一顆沒有被玷污的心。
這顆沒有被玷污的心,也是一顆無拘無束自由的心。任何一種約定俗成對她來說,皆為浮云。她說,要讓心歡騰起來,去聽畫唱歌。當她進入普林斯頓讀研究生,師從方聞,進修中國藝術史。她感到很納悶,因為她聽不到畫在歌唱。千年中國古畫史,通篇都是一樣的曲調(diào),用的都是根據(jù)文獻、題款、印章、紙質(zhì)等約定俗成的線索來辨別古畫的真?zhèn)危∏≥p視、忽略作為一個人、一個研究者的靈敏直覺。
“藝術史不是概念的事情,它是一個等待你去發(fā)現(xiàn)的事情。你面對這個東西,去聞一聞,去嘗一嘗,用你整個心靈跟觸感去碰它,那么那張畫完全沁入了你的每個細胞,你就會對它有個獨特的認識,憑著研究者的經(jīng)驗和知識積累。 ”徐小虎摒棄了她所認為的不合理的方式方法,但她自己卻受到了放逐。普林斯頓開除了她。居住在紐約的著名華人收藏家王季遷卻收下了這個學術圈中個性獨特的叛逆者。他教她認識中國古代水墨畫的筆墨行為,從筆墨的脈絡走向結合各朝各代的時代特征來辨別書畫的真?zhèn)巍P煨』⑦@一方法和其他傳統(tǒng)的研究方法放在一起,相互補充,相互驗證,并自創(chuàng)了用結構、形態(tài)和筆墨行為相結合的鑒別方法,如同一名目光灼灼的偵探,在浩如煙海的古畫中,尋找真跡,發(fā)現(xiàn)贗品,論析真品的特征與價值。她對自己的研究很有信心,她研究的核心是強調(diào)時代特征,她認為每個時代的作品都應該有自己的時代特征,有些古畫看上去很好,很像這個年代的,但經(jīng)過深入研究,顯示的卻是后來的時代特征。她認為贗品并非一無是處,從中可以看出幾百年后的時代特征。
通過這樣的研究方法,徐小虎在堅忍不拔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臺北故宮現(xiàn)存的吳鎮(zhèn)書畫中,只有三幅半是真跡。而她那部用了10年時間寫作、修訂翻譯成中文也用了近十年的著作《被遺忘的真跡》,曾經(jīng)引起西方學術界集體沉默。沒有人和徐小虎討論書里提出的問題,她好像瞬間在專業(yè)研究機構和學術刊物間消失了,成了一個不存在的人。事后回想,徐小虎坦然了,“會有這樣的反應其實并不奇怪。試問長年以來視為理所當然的權威與認知,如果忽然在一夕之間崩毀,有誰能立即坦然接受? ”但就是這部“可怕”的專著,卻被英國倫敦大學沃伯格研究所指定為藝術史研究的方法論之一,也是該研究所歐洲繪畫史博士班的研究讀本。寥寥幾個慧眼獨具的人都充分肯定了《被遺忘的真跡》的意義與價值,認定它幾乎顛覆了傳統(tǒng)的古書畫鑒定方法,是研究吳鎮(zhèn)書畫真?zhèn)蔚乃囆g史巨著,也是一部運用西方藝術史研究方法學的原創(chuàng)之作。
孤獨的“苦行者”
徐小虎時常會想念臺北故宮的首任館長蔣復璁先生。當年,當她告知蔣先生吳鎮(zhèn)偽作時,蔣先生豁達地鼓勵她,太好了,有假畫,趕快去研究。遠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藝術史系的教授衛(wèi)特林也鼓勵她:“你的著作很好,有獨特價值,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我的博士生的必讀書。 ”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如同蔣先生一樣對她優(yōu)待有加。《被遺忘的真跡》出版后,徐小虎的文章不能在臺灣發(fā)表。臺灣書畫鑒定界認為她的研究太另類,“就算我寫篇文章證明一個東西是真的,他們也不發(fā)表。所以我在藝術圈幾十年真的是上了黑名單,是不能碰的”。即使到現(xiàn)在,她仍然感慨:“過了幾十年我好像懂了,是他們不喜歡。 ”但不管眾人說她“反骨”也好,視她為“燙手山芋”也罷,徐小虎始終舉重若輕,“除非有人可以證明:時間沒有它的特征??墒俏业攘?0年,沒有人能夠說服我?!?/p>
她在崎嶇而孤寂的山道上堅強地跋涉著、探索著。她是一個學術領域的孤獨的“苦行者”。
2013年,《被遺忘的真跡》簡體中文版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引進在大陸出版。書一面世,立即引起轟動。這位倔強的老太太50年執(zhí)著、孤獨的追尋引發(fā)了讀者的敬意。陳丹青先生說,這是一個艱辛而又充滿了驚喜的過程,它重建了中國繪畫的歷史。
重建中國繪畫歷史的徐小虎,無法改變的是學術圈內(nèi)功利的現(xiàn)狀。曾經(jīng)跟隨她的學生,雖然也非常認同她的學術觀點和研究方法,但真正一路追隨她心甘情愿苦行下去的,卻尚無一人。每每說到此,徐小虎總是哽咽。
惟有面對吳鎮(zhèn)的畫,徐小虎才感到發(fā)自肺腑的幸福,她用“愛”來形容?!皭勰揭粋€人,全身的細胞會張開、顫抖。吳鎮(zhèn)的筆墨很低沉,仿佛低吟的大提琴,貼近我的內(nèi)心。 ”她打開存在電腦里的吳鎮(zhèn)的畫:“你看到地表的呼吸了嗎?你感到‘氣’的流動了嗎? ”她說:“我特別想穿越時光,與他對飲。他是那么孤高的一個人。我想他懂得我的心。 ”
或許,在這一刻,我們才真正懂得了徐小虎,懂得了她那如此心甘情愿、如此無怨無悔的特立獨行的5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