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在我興奮地買到一張去往德里的廉價機票后沒幾天，一條新聞?wù)痼@了世界：一位23歲的當?shù)嘏员惠喖闅?，生命垂危，她的男性同伴也被毆打，根本幫不上忙。從那時候起，我開始關(guān)注這起案件，近一年來，印度游行四起，對強奸犯施以死刑的呼聲從未這么高，與此同時，仍然不時有強奸案件發(fā)生，甚至是對外國游客。

這一年，每當人們聽到我要去印度，都告誡要小心啊。因此，9月出發(fā)去印度前，我買了人生中第一瓶防狼噴霧，還帶上瑞士軍刀。

到了印度，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進入了一個幾乎沒有女性的世界。新德里火車站前，三輪車和汽車交錯著把路堵死，卻沒有一個女人的身影；所有酒店里清一色站著男人，有幾個晚上，我開著燈，把防狼噴霧和刀放在枕頭邊，惴惴不安。

放上臺面的印度強奸案

到達印度后的幾天，得知南德里輪奸案的罪犯被處以死刑。仔細梳理這起案件，發(fā)現(xiàn)它觸及的不僅僅是憤怒，還有埋藏已久的性別平等問題。

2012年12月16日，看完《少年P(guān)i》后，23歲的Jyoti Singh和男性朋友走出電影院，當時是晚上9點多。他們找不到的士和電動三輪，便搭上了一輛白色私家車。一個小時后，他們被扔在一條通往英迪拉·甘地機場的大路上，赤身裸體，血污橫流。兩天后，這一消息占據(jù)了印度各大電視臺及報紙的頭條，駐扎在此的國際媒體，也將消息傳遞給了世界。印度爆發(fā)大規(guī)模的游行活動，呼聲和催淚彈齊飛。

12月29日，被轉(zhuǎn)移至新加坡伊麗莎白醫(yī)院救治的Jyoti Sing去世。印度再次爆發(fā)游行，范圍波及到了南部和中部的科欽、克拉拉邦、班加羅爾和孟買。將Jyoti Singh送往新加坡救治，一方面是出于她的傷情十分嚴重；另一方面，則被認為是對事件“降溫”。“降溫”，過去經(jīng)常被警方和法院用以處理類似案件，不立案，龜速的判決過程，極低的判決率，都能讓受害人在漫長的等待中失去希望。

警察對待強奸案件的態(tài)度非常冷漠，大量腐敗和勾結(jié)滋生于此，男人買通警察，便可以讓女人閉嘴，尤其是婚內(nèi)強奸，女性幾乎得不到伸張的機會，警察一般會用調(diào)解來打發(fā)受害的女人。但這一次，降溫不起作用了。

大規(guī)模的抗議，將長期處于暗面的印度女性不平等待遇問題放到了桌面上，在憤怒的涌動下噴發(fā)。何為榮辱，何為平等，何為法律，拷問不僅撕開了法律的口子，更直接擊痛了陳腐的觀念。

在Facebook上，有一個名為“The Gang Rape in India”（印度輪奸案）的頁面，創(chuàng)立時間是2012年12月。直到現(xiàn)在，這個頁面仍然在更新關(guān)于印度女性遭受強奸的案件，社會抗議活動等相關(guān)新聞。

泛濫的恥辱感

強奸和性騷擾給女性帶來的傷害，不僅僅存在于其本身，還有更多的受害婦女，因為歧視而沉默著。

2012年2月，38歲的Katrina在加爾各答的一家俱樂部外被劫持上車，車子還在開動，她被輪奸了。和絕大多數(shù)遭受強奸的印度婦女不同，她決定曝光這件事。報案后，她來到電視臺，披下長發(fā)，背對鏡頭，講述了自己的遭遇。

加爾各答當?shù)胤ㄔ撼闪⒘丝焖俜ㄍ斫鉀Q這起案件，3月時，就已經(jīng)逮捕了3名嫌疑犯。然而，法律能給婦女公正的判決，卻不能改變?nèi)藗儗娂槭芎φ叩目贪逵∠蟆atrina在法庭外被“上了一課”。等公交車時，不斷有人認出她：“你就是上了電視的那個Katrina嗎？”有人打電話威脅她，要她撤銷起訴。鄰居開始疏遠她，往年的圣誕節(jié)或新年，鄰居會上她家來一起慶祝，現(xiàn)在不了，總是有鄰居提醒她，“別回來那么晚。”或者在她和女兒出門時，小聲議論著：“看，就是這家人?！?/p>

“如果那晚我死了，大家可能會更同情我。大家都覺得，一個被強奸過的女人，怎么還那么有勁，到處拋頭露面?！焙髞恚琄atrina被一家婦女權(quán)益機構(gòu)錄用，負責接聽強奸和家庭暴力的熱線。

為什么那么多女人成為強奸的犧牲品？在一篇報道中，記者Nilanjana S. Roy寫道，很多強奸者不是別人，正是這些女人生活中熟悉的人，她說，“如果對所有強奸犯都處以死刑，那么，我們每年都要處死10000個鄰居、店主、老師、祖父、父親和兄弟。”在印度，大男子主義泛濫，一半的已婚婦女遭到家庭暴力。在印度節(jié)目《真相訪談》的街訪中，男人們這樣解釋自己打老婆的理由：“下班回來累了一天，看她躺在那兒，怎么可能不打她？”“如果她不聽話，我就要打她?！?009年，在芒加羅爾的一家俱樂部外，一段來源不詳?shù)囊曨l中，成群的男人追打著女孩們，扇耳光，放倒在地，事后究其原因，他們認為這些穿著現(xiàn)代服裝的女孩兒“太不守規(guī)矩了”，要改造她們。

在德里乘坐出租車時，我問司機，女人在這里安全嗎？司機說，你放心，很安全，有些女人出事是她們自己的問題。

奇特的“平行世界

2012年6月，Star World印度頻道播出了一檔在印度國內(nèi)反響巨大的節(jié)目《真相訪談》，制作人和主持人是電影明星阿米爾·汗，更有吸引力的是這檔節(jié)目展現(xiàn)了一個當代的印度，它將墮殺女嬰、包辦婚姻、婚內(nèi)暴力、醫(yī)療黑幕、種姓制度等問題，首次展現(xiàn)在了主流媒體中。在過去，這樣的討論幾乎不可能。這也使一些人感到被撕破了臉皮，例如，長期與憲法并行，可以授意毆打、謀殺、將人驅(qū)趕出村子的長老議會。阿米爾汗在幾期節(jié)目的開頭，專門錄制了說明來平息紛爭，參加其中一期節(jié)目的一位印度學者說，“獨立65年后，這些問題才首次提出，是國家的恥辱。”

其中一期節(jié)目，阿米爾·汗問現(xiàn)場觀眾，你認為對女性不平等的現(xiàn)象，最可能發(fā)生在什么地方？觀眾說，在農(nóng)村，在文盲多的地方，在經(jīng)濟落后的地方。是這樣嗎？隨后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不平等的觀念并不局限于某個地方、某個人群。

印度歷史上，社會結(jié)構(gòu)從未被大規(guī)模地破壞過，傳統(tǒng)得以完存，也留下了奇特的“平行世界”當代樣貌—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嫁給了同樣受過高等教育的丈夫，卻因為懷了女兒，而被丈夫踢下樓梯；一個低種姓女人拿到了梵文博士學位，同學卻將她坐過的座位視為不潔，以煙熏除垢。

與此同時，有以撿拾垃圾為生的夫婦，感謝神賜予了女兒，有嫁給了錫克教丈夫的印度教女人，在婚后25年得到了家人的原諒，重辦婚禮。

人群不再是經(jīng)濟、權(quán)力和地位劃分的階層，觀念將有共識的人帶到一起。

死刑之爭

壓抑成性，隨之而來的，不只是對正義的渴求，也有報復的仇恨。

5名嫌疑人入獄后，相繼被轉(zhuǎn)往醫(yī)院治療，有人胸痛，說自己被獄警下了慢性毒藥，有人被其它囚犯騷擾。3月11日，其中一名嫌疑犯Ram Singh在獄中死去，死法是上吊。家屬認定他是“被上吊”死。監(jiān)獄長否認了所有的說法。

民眾的憤怒，讓一切都不成為障礙。南德里輪奸案的審理速度與以往相比起來，是綠皮車換了高鐵，一馬平川。

今年3月，印度頒布了新的反強奸法律，同時公布了快速處理案件的程序。法律上，把露陰、尾隨、性騷擾納入懲罰范圍，并且擴大了強奸的定義，包括長期性侵犯，因強奸導致受害人變成植物人等等。而輪奸，最少判以20年的監(jiān)禁。

在最后判決前，印度內(nèi)政部長Sushilkumar Shinde已經(jīng)對外發(fā)言：死刑是跑不掉的了。

死刑在印度并不經(jīng)常使用。到2013年9月，有大約477個罪犯仍在待執(zhí)行的名單中。死刑要經(jīng)印度高院審核，被告可以向高院、最高法院和總統(tǒng)上訴，要求寬恕，走完整個法律程序要五六年。2004年，3名罪犯被處以絞刑，而在此之前，印度已經(jīng)有8年沒有處以任何罪犯死刑了。

Tridip Pais是一名律師，他極力反對死刑。他說，心理醫(yī)生Mitra博士曾經(jīng)做過一項調(diào)查，他采訪了一群強奸犯，問如果強奸會被判死刑，你們還會這么做嗎？大多數(shù)人說，如果是這樣，我會殺了那個女人。這是反對極刑的聲音，他們普遍認為，嚴苛的懲罰并不能解決現(xiàn)狀，反而應該從法律系統(tǒng)入手，因為，有的時候，就連法庭上那些打字員、辯護方，都把強奸案件當成色情新聞，對女性的厭惡蔓延在法庭內(nèi)外。

Tridlip Pais還反對過快地解決這起案件，“必須充分的調(diào)查清楚，讓這起案件來警醒社會做出改變?！焙茈y說，極刑是否能終結(jié)印度女性的悲慘命運。聯(lián)合國特別發(fā)言人說，本可以利用這起案件建立起可持續(xù)的反歧視女性的體系，印度喪失了一次機會。但死者的父親說，“只有死刑才能平息整個國家的傷痛?！痹媛蓭熣f，“如果不處以最嚴厲的審判，民眾會失去對法律的信心?！?/p>

為印度祈禱

沒有什么可以在一夜之間被改變。在審訊過程中，印度仍不時傳出女性被強奸的新聞，8月，一名孟買女攝影記者被強奸的案件再次撼動人心。和南德里輪奸案相似，這起案件同樣有未成年人涉案，女記者供職的雜志編輯說，“那孩子被捕的表情就像在學校里做錯事了一樣，根本沒意識到這有多嚴重。我們的國家到底怎么了？”

2012年12月18日，人們聚集在新德里印度門，為23歲的Jyoti Singh祈禱。前來祈禱的人，包括印度最高法院的工作人員，同性戀社會活動家，律師，普通民眾。他們提出的訴求，包括家庭和學校里的性別平等教育，抑制大男子主義，訓練警察隊伍的敏銳反應，以及法律對此類案件公正有效的判決。這是在要求印度社會做出體制上的改變，不管是行政的，還是觀念的。

“不要跟女兒說別出門，跟兒子說，你要得體?！痹诳棺h現(xiàn)場，這樣的橫幅被高高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