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6日,距離汶川大地震一周年紀念日還有6天,汶川縣龍溪鄉(xiāng)夕格羌寨的楊永順全家,收拾好行李,就要和世代居住的羌寨、相守多年的祖屋告別了。半個月多前,政府已經(jīng)做出最后的決定:將夕格村和隔山相望的直臺村,遷往成都以西約一百公里的邛崍南寶山。
夕格距離汶川縣城不遠,四面高山阻擋,是全縣唯一不通公路的寨子,也由此成為了全鄉(xiāng)羌族文化保存最完整的地方。地震后,這里只剩廢墟。鄉(xiāng)里來的干部告訴村民:“政府也是為我們好。南寶山有公路,勞改農(nóng)場有地?!?/p>
臨行前,獨立電影導演、攝影師高屯子給楊永順一家七口站在家門前拍了一張全家福。這大概是這個羌族家庭留在故土的最后影像。那幾天,高屯子力圖用鏡頭記錄下“夕格羌人歷史上的第五次遷徙”。他想尋找那些敬天法祖、耕種勞作的鄉(xiāng)土瞬間。
然而,他看見的,終究是“悲壯蒼茫的歷史和平庸無奈的現(xiàn)實”。
離別
搬遷前,鄉(xiāng)里規(guī)定只許帶走必要的食物和生活用具,馬、牛、羊、豬、雞、狗……所有牲畜都要就地變賣,不能隨行。
楊永順的父親楊貴生不得不賣掉十多年來形影不離的那匹清瘦的紅馬。馬被牽走的那一刻,兩股晶瑩的淚水從紅馬深黑的眼眶滾落而出,楊貴生忍不住跑上前去,抱住馬頭,痛哭流涕。
等家里的東西都搬完了,永順想了想還是覺得要把鐵鍋圈背走。也不管別人怎么說,對未來他心里也沒底。他總是難以想象沒有了鐵鍋圈的家庭生活——沒有火塘,怎么生火做飯、燒水取暖?甚至一家人聚在一起該怎么落座?
夕格羌人世代生活在山谷里,受著山神、水神、羊神、神樹林等諸神的保護。老人們說,這么大一場地震,夕格只死了一個人,這得益于夕格人沒有對天地神靈有過過分的冒犯。離別前一天,全寨男人一起來到了葳孤山上的玉皇廟,向神靈和沉睡在高山里的前輩先人一一道別。據(jù)說許多年前,夕格人從西北草地來到龍溪深溝,最先就在葳孤這個三面絕壁、易守難攻的山頭落腳。葳孤山頭的玉皇廟,現(xiàn)在已是廢墟一片,沒有任何房屋和塑像,只有野樹荒草中,兀立著幾截斷壁殘垣。
楊貴生兄弟三人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釋比”。釋比是羌族最有地位的人,他們通鬼事、神事、人事,能驅魔治病、祭山還愿。沒有文字的羌人,正是通過釋比把宗教典籍、法事技藝、天文知識、醫(yī)藥知識,世代口口相傳。釋比是羌文化的核心傳承者,掌握著民族的遺傳密碼。
那一天,廢墟中升起一團篝火?!搬尡取辟F生頭戴猴皮帽,手執(zhí)羊皮鼓,腳蹬云云鞋,開始唱頌舞蹈,禮敬眾神。末了,眾人向諸神祭上了一只綿羊,一起虔誠祈禱。禮畢,在下山的路上,楊貴生雙眼噙滿淚水,唱起了關于遷徙和離別的歌。高屯子在鏡頭后面,靜靜地看著。他說,“那是我至今聽過的最為幽怨哀傷的曲調。”
堅守
當初,鄉(xiāng)里來做動員的時候,楊永順的堂兄弟楊永富一直不肯在“自愿搬遷書”上簽字。他對永順說:“下壩子有啥子好?我們又沒有花花腸子,攪得過那些人?地少,我們靠啥子生活?那些山上,有蟲草采、貝母挖嗎?能養(yǎng)牛養(yǎng)馬養(yǎng)羊嗎?你一天望著公路就飽了?”
永順說不動,只能請楊貴生親自出馬,貴生對侄子說:“我們都走了,夕格就更不可能通公路了。難道你要子子孫孫都跟你一樣爬坡上坎過日子?”后來,楊永富還是跟著眾人走了。
倒是有人堅守下來—大貴生7歲的哥哥楊水生。
擔心自己不走影響了大伙,楊水生先是跟著全家到了邛崍南寶山。住了不到兩個月,他就和老伴偷偷回到了夕格。他老早就做好了回來的準備。臨行前,貴生和大哥德才帶著兒孫去母親的墳前燒紙磕頭,唯獨水生沒有去,“我會死守在祖靈身邊的?!?/p>
如今的楊水生住在斷了電,孤島一般的寨子里,沒有鄰居,就像回到了原始部落。天氣放晴時,他會上山采藥。偶爾,也會被別的村請去看病。兒子兒媳不放心去看他,勸他下山,他非但不答應,又反過來勸年輕人回來??墒牵切┮患胰藝诨鹛吝叧燥埡染屏奶斓娜兆右呀?jīng)一去不返。
生計
重建的速度令人驚奇。好像一眨眼的功夫,政府就給羌人送來了一座像模像樣的小城。如今龍溪鄉(xiāng)的羌人,都從山坡搬遷到了河谷地帶。楊貴生和家人也住進了統(tǒng)一營建的板房區(qū)—一座現(xiàn)代化的小別墅。
然而,自然環(huán)境的變化,讓村民的生活方式發(fā)生了很大轉折。過去在夕格自給自足的生活,到了邛崍變成了什么都要花錢買。生活成本增加,生計變得困難起來。這種情況,搬遷后的漢族村落也無法幸免。
羌人們再也不用在大山上放羊、砍柴,不用拾掇莊稼,不用去原始森林里采藥,于是也漸漸地不再引吭高歌。村民們說:“以前上山多,山歌都是從老人那兒學的?,F(xiàn)在如果唱起來,鬧兇了,人家會說這是瘋子。”
豬膘肉和咂酒本是羌族的特色食品。每逢祭祀活動的第一個程序就是釋比出場,開一壇咂酒,敬天地鬼神。祭祀中的最重要程序則是殺雞宰羊,向神靈和祖先獻祭。但是南寶山并不出產(chǎn)釀造咂酒的青稞、麥子等雜糧,村民也沒有條件飼養(yǎng)家禽家畜。而且地少人多,沒有寬敞的院落,沒有羌族村寨的玉皇廟,廚房也容不下火塘,就連婚禮葬禮的規(guī)模再也不能和過去同日而語,程序越來越簡單。祭祀活動減少,楊貴生祖?zhèn)鞣ㄆ饕惨呀?jīng)發(fā)霉了,只能靜靜地躺在屋角。
好友毛明軍憂心忡忡地告訴高屯子,從松潘高山之上遷到河谷的羌人,也把原本恭敬放置在房屋高層的耕牛頭骨、避邪面具,隨意棄置在了墻角野地。自打政府施行退耕還林和災后重建政策后,村民們忙于去河壩建房,忙于向山下搬運沙發(fā)、電視等東西,便顧不得信仰和傳統(tǒng)了。
高屯子曾去南寶山看過。重新開始的新生活,并沒有在村民臉上留下光彩。他記得,村民們只是無所事事地坐在門口聊天,或者打麻將,再也感受不到那種在崇山峻嶺奔跑的山民氣息。
有一年,楊永順告訴高屯子,自己開始學種茶葉。定居成都的高屯子趕忙推薦熟人去訂貨??墒亲蟮扔业龋枞~一直沒送來。一問才知道,因為不懂技術,收成很不好。
邛崍市一直想把南寶山打造成羌族旅游基地?!搬尡取睏钯F生偶爾會被請去表演羊皮鼓舞、唱經(jīng)等原本只有在祭神儀式上才能看到的表演。演出收入成了他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他偶爾也會給高屯子打電話,讓幫忙介紹點演出機會。
高屯子清楚地記得,2009年,他帶著貴生和永順去香港表演。貴生走在香港的街道,總愛翹著鼻子撮著嘴唇,左右扭著頭吮吸城市的空氣。貴生說:“日怪!咋個成都那么大個城市,盡是火鍋的氣息,這香港呢,又盡是鹽巴的氣息,咋個就總聞不到神的氣息,鬼的氣息?”
現(xiàn)在,消失在城市里的神和鬼,離羌人也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