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如水趕到醫(yī)院時已經是晚上七點了。
“怎么樣了, 孩子怎么樣了?”他著急地抓住妻子任菊的手,不停地問著。妻子憐愛地瞪了他一眼,說:“沒有什么事,孩子就是老頭暈,我就把她送來了。醫(yī)生說是感冒,打了針,過幾天就沒有事了,我這才給你打電話?!闭勅缢丝跉?,說:“鋪子進了好多果子,還等著往外賣呢,沒有事我就先走了?!彼麖纳砩咸统鲆话彦X,塞到任菊手里,轉身就走了。
任菊看著丈夫背影,沒有吭聲。
談如水一家,住在離縣城十多公里的談家村,談如水在縣城里開了家水果店,一個月回趟家,家里一畝三分田就留給任菊種。她帶著六歲的女兒談艷霞,種菜養(yǎng)豬,守著婆婆,帶著孩子,加上丈夫買賣不錯,每次回家都給她一沓的錢,買幾件好衣服,日子過得還踏實愜意。
“誰是談艷霞的家屬?”醫(yī)生推開了房門,拿著一張單子問。任菊連忙跑過去,我是她媽媽。醫(yī)生說,你的孩子老頭暈,我們懷疑她腦子有點問題,去做個CT吧。任菊問,什么是CT?醫(yī)生說,就是給腦子照個相。任菊不知道是咋回事,就聽從醫(yī)生的話,交費去了,一聽是八百塊錢,嚇得她張口結舌,但是到了這一步只好掏錢了,好在剛才談如水給了點錢。交完錢,她牽著小艷霞來到一個大房間,醫(yī)生接過單子,把孩子牽了進去。
也就幾分鐘,醫(yī)生臉色慘白走了出來,把任菊喊了進去。她一看躺在床上的孩子,已經一動不動了,除了呼吸,什么生命體征也沒有。她以為孩子死了,就呼天喊地哭了起來。醫(yī)生說,她沒有死,就是沒有感覺。一會兒,一大群醫(yī)生走了進來,又是打針又是商量,弄了半天孩子仍然是那樣,一動不動了。
“我的天吶!”任菊被醫(yī)生拉了出來,推到了走廊上。她的精神已經崩潰,臉上呈現(xiàn)出絕望的表情。兩個女醫(yī)生走到她面前,連勸帶拉把她弄到了一個辦公室,勸道,我們也弄不清楚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你看這樣行嗎,我們賠償你這次來醫(yī)院的全部費用,另外再給你三萬塊錢。任菊哭著說:“你們就是賠我十萬也沒有用呀!我的孩子好不了,我要錢有什么用,你們一定要想辦法救活我孩子呀!否則,我也不活了,死在你們這里?!贬t(yī)生勸不動她,只好派人把孩子抱到了醫(yī)院的招待所,把任菊也拉到那里去了,雇了兩個護工看著。任菊的眼淚哭干了,這才想起來給談如水打電話。談如水接到電話,立即就趕到了醫(yī)院。隨著他一起來的,還有他弟弟談如冰。談如水見到了任菊,揮手就是一個耳光,罵道,你為什么不馬上給我打電話,都毀在你的手里。說完就要找醫(yī)生拼命,被弟弟攔住了。
“哥,你就是把醫(yī)生打死了,孩子還是那樣。我去問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嫂子,你看著哥,不要讓他亂跑?!闭勅绫Ф谌f交代,讓哥哥在房間里呆著,自己到醫(yī)院去了。
主管副院長接待了談如冰。副院長告訴他,引發(fā)談艷霞出現(xiàn)這樣病情的原因是,我們進的藥“優(yōu)維顯”存在著產品缺陷,我們已經與生產廠商聯(lián)系了,一定給你們答復。副院長還告訴他,這種藥是C國先靈公司生產的,是一種CT檢查血管造影劑,這種造影劑以高壓注射器在短短幾秒注射到身體里一百毫升,但無法預測它的過敏效果。所以說,“優(yōu)維顯”的產品說明中導致過敏的反應幾率很小,嚴重過敏反應更是罕見。副院長為醫(yī)院辯護,說醫(yī)療是一個風險很大的行業(yè),像這種無法預測的情況,醫(yī)療機構不承擔責任,你應該與廠家交涉。
“你……”談如冰實在聽不下去了,剛想罵人,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他知道吵起來是沒有用的?!霸洪L,我不想知道這個過程,我只知道,孩子來你這里看病時,是一個活蹦亂跳的人,現(xiàn)在她躺在床上動不了,跟死了沒有兩樣,你還說跟你們沒有關系,我不知道你還有沒有良心?如果是你的孩子,你會如何?說白了吧,孩子已經這樣,你們說如何解決吧,如果你不能給出滿意的答復,我們只好去法院。我不相信這個世界,就沒有一個說理的地方?!彼玖似饋?,冷冷地看著對方說。
“這樣吧,我們給你們三萬塊錢。說清楚,不是賠你們的,是我們對這件事表示的歉意。另外,在這里看病的錢全部報銷。你看如何?”副院長試探著問。
“錢等下再說,醫(yī)院負什么責任?我們先把這個搞清楚。如果是你們的事故,我們就按事故進行賠償,如果跟你們沒有任何關系,我們一分錢也不要?!闭勅绫蛔忠痪涞卣f。
兩人爭論了半天,也沒有爭出個結果。醫(yī)院堅決不承認自己的錯,在這個問題上不讓步,錢上倒可以商量。
回到招待所,談如冰把情況向哥哥說了一遍,說我們只有打官司了,否則,跟他們說不清楚。哥哥說,打官司也要錢呀!
接下來幾天,兄弟倆又找了醫(yī)院幾趟,醫(yī)院還是那樣,說錢可以再多給點,別的沒有商量。他們還說,如果你們有意見,可以把我們告到法院。
兄弟倆被逼上了絕路。
他們把孩子從醫(yī)院接了出來,就在法院邊上租了一間房,準備與醫(yī)院打官司。談如水回了趟家,借了些錢,談如冰親自寫了訴狀。
兩個人來到法院,把訴狀交到了法官李敏手里。李敏接過了訴狀仔細看了一遍,說:“你們回去等著,這樣的醫(yī)療事故案子,一時半會兒不會有結果。你們放心,我們一定依法辦事,給你們一個交代。”談如水說:“那就麻煩法官同志了,我們是鄉(xiāng)下人,那我就回去等著?!崩蠲粽f:“你們不要在這里等,這里花費太多,而且,鑒定事故需要一個過程?!?/p>
“李法官,這……”
談如冰攔住了哥哥的話,走上前說:“法官,我侄女太可憐了,希望你們法院能主持正義,否則,我們小老百姓哪有活路?。∪伺蛇@個樣子,醫(yī)院還說不是他們的責任,讓我們找生產商,你說這叫什么事?”兄弟倆把孩子抬到了法院。李敏看著已經成了植物人的談艷霞,心里感到一陣心酸。他看著談如水,四十來歲,明顯有些疲憊。
在李敏的再三勸慰下,兄弟倆抬著孩子回到了鄉(xiāng)下。路上,談如冰埋怨哥哥,說:“你也是的,我說了給法官送點錢,你又磨磨蹭蹭的,什么禮也沒送,我告訴你,不要說打官司,現(xiàn)在去火葬場,你不送禮,這人都燒不了??!”談如水說:“唉!我不是一時拿不出錢嗎?這一來二去,一點錢都花得差不多了,你讓我怎么辦?”
兩個人唉聲嘆氣。
回到家里,把談艷霞放下,談如冰就說:“我要回去了,有什么事馬上給我打電話,你放心,我會盯著點的。你也不要老催他們,我知道,這樣的事情恐怕要拖一年半載的?!闭勅缢f:“聽天由命吧,我們小老百姓,只能聽天由命了。我也要回那個小店,賺不到錢什么事也辦不成,孩子就交給你嫂子吧,由她照看著?!眱蓚€人商量了一會兒,就走了。
任菊一個人在家照顧孩子。
兩個月后,李敏帶著有關專家,親自來到鄉(xiāng)下,對談艷霞進行檢查。談如水在縣里經營著鋪子,沒有趕到。任菊千謝萬謝,說:“李法官,謝謝你如此負責,我們小霞有救了?!崩蠲舾嬖V她說:“你們放心吧,這件事我們一定會負責到底?!卑肽暌院?,李敏又來到鄉(xiāng)下,向談如水送達醫(yī)療事故鑒定結論。這一次,他碰上了談如水。讓他吃驚的是,半年未見,談如水的頭發(fā)已經變得花白了,十分憔悴蒼老。
“李法官,你真是好法官??!”談如水這個四十多歲的壯漢,抓住李敏的手泣不成聲,“我沒有想到,我真的沒有想到,你們真的是這樣負責?!彼弥粋€信封,塞到李敏的手里,“李法官,這點意思萬望你收下,否則,我心里不安。錢是少了點,我也覺得拿不出手,但是,我……我實在拿不出??!”
李敏把錢塞到他手里,嚴肅地說:“老談,你不要這樣,我這樣做是一個法官基本職責,我拿著國家的薪水,怎么可以要你的錢呢?孩子屬于醫(yī)療事故,要打這樣的官司,就要有權威部門的事故鑒定報告。我今天給你的是初步鑒定,我還要找他們,進行更權威的鑒定,你放心好了,這件事我一定負責到底?!?/p>
“這……”
談如水攥著那個信封,不知如何是好。李敏沒有再說,只交代他們,有什么事會及時給你們打電話的。說完,他就離開了村子。談如水住的地方雖然離縣里不遠,但交通不便,李敏每次來都是走來的。他看著漸漸遠去的李敏,眼睛潮濕了。心里想,是我碰上了個好人,還是我送禮送少了?現(xiàn)在有這樣的好人嗎?談如水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他想著自己的買賣,又離開了家。
回到自己的水果店,他給談如冰打了個電話,說了李敏幾次來家的經過,和今天送禮對方不收的情況。談如冰問他送了多少錢?他回答說,五百。談如冰埋怨道,你真是拿著錢就當錢看,五百塊錢,你打發(fā)小鬼呀!他叮囑談如水,下次一定要送兩千,否則人家不會收的。這法院的事,全靠主審法官,他要偏點心,你哭都沒有眼淚?。∠蜃?,法律上也說得通;向右,法律上也沒有問題。
“我看李法官是個好人?!闭勅缢f。
“好人?你沒有聽說過嗎,法院是吃了原告吃被告。孩子已經是這樣了,就是神仙也救不好她。我們打官司,一來是討個公道;二來是要點賠償,否則,孩子后半生怎么過呀!我說哥啊,我們付出一點,是為了能拿回更多。你還是做買賣的,這個還不會算嗎?”談如冰說。
“好吧,你說得也在理。下次我聽你的,就給他兩千。”談如水覺得弟弟的話有理。談如冰再次交代,說如果送兩千不收,就加碼,三千、五千,不要怕花錢,只要他收了錢,我們的官司就好辦了。兄弟倆商量了半天。
一年后,談如水接到電話來到法院。
“老談,這是最權威部門的鑒定,有了這份鑒定,談艷霞的案子就好辦了。半年多沒見你,你的頭發(fā)全白了。”李敏把鑒定結果交到他手里,倒了一杯水端了過去。談如水的頭發(fā)不僅全白了,而且變得十分稀疏,如同秋風摧殘中顫抖的枯草。這個四十剛出頭的漢子,已經如同六十歲的老人。
他露出苦苦的笑。
“……法官,謝謝你對我們家艷霞的關心,沒有你如此費心,我們……不說了,這點小意思請你無論如何收下,否則,我心不安??!”他放下一個信封,沒有等李敏回應,就急匆匆走了。
李敏追到門口,已經追不上他了。
“唉,這個老談!”李敏立即向庭長作了匯報。庭長說,你先把錢留下,開完庭再給他。李敏把錢裝好,放在辦公室抽屜里,認真做好第一次開庭準備。幾天后,第一次開庭正式開始,談如水請的律師陳述了有關理由,醫(yī)院請的辯護律師為自己作辯護。雙方爭論得很激烈,當然沒有什么結果。這樣的官司,不是開一次庭就可以解決問題的。
李敏召集有關人員,做了幾次庭外調解,但是沒有成功。醫(yī)院答應賠償談如水五萬塊錢,但是不承認自己的過錯,這五萬塊錢,只是一種慰問金類型。談如水當然不能接受,連李敏也不能接受。案子只好僵在那里。
幾天后,李敏把談如水叫到辦公室,當著書記員的面,把錢交到了他的手里,說:“老談,我跟你說過了,我是人民的法官,絕不能收你的錢?!闭勅缢瑹o言,臉色相當難看。他拿著錢,邁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法院。
他再次聽從弟弟的叮囑,連夜趕回家,想辦法又借了些錢,再一次走進了李敏的辦公室。
“老談……”李敏無可奈何。
“李法官,如果你看得起我,如果你可憐我女兒,你就把錢收下吧,錢不多,是我們的一份心意。如果你不收,我連覺都睡不踏實??!我知道,這是規(guī)矩,規(guī)矩是不能破壞的?!彼麕缀鯉е耷?,差一點就給李敏跪下了。
李敏實在無奈,就接過裝有錢的信封:“好吧,老談,錢我收下了,你回去吧,踏踏實實睡個覺,談艷霞的案子,我們會盡快作出判決的?!闭勅缢畾g天喜地,臉上洋溢著一種少有的幸福笑容,離開了法院。
李敏把五千塊錢交到了紀檢監(jiān)察室。
第二天,李敏去外地參加業(yè)務培訓。
三天后,談如水兄弟倆就來到法院,詢問案子情況。他們找不到李敏,就感到有些不對頭。談如冰說:“哥,你看,法院有好人嗎?這不是故意躲著我們嗎?我看還是送少了錢?。♂t(yī)院財大氣粗,他們拔根毛也比我們腰肥,要是他們給了李法官好處, 我們的案子就麻煩了。”
“那怎么辦?”談如水慌了。
“怎么辦?哥,回去準備錢吧,這一次,一定要加大碼,否則,我們打不贏這場官司。”談如冰默默無聞站了起來。
兄弟倆趕回了鄉(xiāng)下。
他們沒有辦法,只好把家里值點錢的東西都賣了,連幾頭豬也被他們趕到鎮(zhèn)上賣了,就這樣,拆了東墻補西墻,費了吃奶的勁兒總算湊到了一萬塊錢。談如冰說:“哥,你這幾天就在法院守著,不管等幾天,一定要等到李法官,把錢送給他。你什么也不要說,把錢夾到一本書里,就說是證據(jù),放下就走。他拿到了錢,自然會幫我們辦事的?!?/p>
“好,我聽你的。”談如水點了點頭,聽從弟弟的叮囑,又來到縣城。他就這樣等了一天等兩天,等了兩天等三天,每天都去法院值班室詢問李法官來了沒有。一個月后,李敏終于從外地學習回來了。他一聽說談如水天天來法院找他,就知道是什么原因。談如水一見到李敏,滿臉堆滿了笑容,說:“李法官,我知道你太忙,不好意思,我要再打攪你一下。這是我新找到的證據(jù),等我走了你再看?!?/p>
“好的,你慢走。”
李敏把談如水送出法院,回到辦公室打開書,這才發(fā)現(xiàn)一個裝著一萬元的信封。他知道談如水家里的情況,知道這一萬塊錢對于一個已經瀕臨絕境的家庭意味著什么。
李敏如芒在背,如鯁在喉。他知道這個案子再拖下去,事情恐怕會到無法收拾的地步。他連夜寫出了判決書。
三天后再次開庭,法院宣判醫(yī)院賠償談如水五十萬元,并責令醫(yī)院在接到判決書十五天后,必須把錢交到談如水手里。
談如水拿到判決書,泣不成聲。
“法院為俺說話了啊!”他幾乎流著淚。
李敏把談如水兄弟倆請到了紀檢室,把他們兩次送的錢交到他們手里,嚴肅地說:“當初,我請示了領導,之所以收下你們的錢,是怕你們不放心。當今社會上是有些不好的風氣,但是你們要相信,社會的主流是好的。我不是唱高調,我這樣做是一個法官最起碼的職業(yè)道德。你想想看,如果我收了你們的血汗錢,我的心能踏實嗎?你們以后無論遇到什么事情,絕對不能再這樣做了。好好給孩子治病吧,她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p>
“我真的信了……”談如水緊緊握住李敏的手,哆嗦著說,“我真的信了,有你們這樣的好法官,我們老百姓徹底放心了?。 彼臏I水流在花白的胡子上,閃著晶瑩的光亮。李敏看著他蒼老的面容,雙眼也潮濕了。談如冰在一旁不住地搓著雙手。
他站在法院的臺階上,一直看著兄弟兩人慢慢離去。他想,拋開一個法官最基本的職業(yè)道德不談,就是一個普通的人,當你面對一個被生活磨難折磨得窮困潦倒的弱者向你伸出手,你都會想辦法幫助他們。任何一個良心未泯的人,都無法接受那飽含血淚的錢,這并不需要多么高的覺悟和多么堅強的意志,只要有一個做人的基本良知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