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瘋家公

大清早，九蘭剛進茅房解褲帶還未蹲下，低矮的土墻外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嚎叫：家有一個兵，我是光榮軍屬呢……

是瘋家公老木在嚎！九蘭差點尿了褲子，胡亂系緊褲帶飛奔出茅房就傻眼了，已瘋十余年的家公獨自住在老木屋里，近幾日感冒臥床不起，昨晚還大病懨懨的，今早行動奔走怎么就如常人？況且，他懷里還抱著紅木箱子。紅木箱子可是小牛的命根子，誰也不能亂動，包括九蘭。小牛用油布把箱子包裹起來塞進床底，自己也從未打開過，掛在扣皮上的那把鎖已生了銹。

九蘭驚魂未定，她剛從房間出來進茅廁，老木輕飄飄的就來了，鬼神一樣。要知道，老木瘋病嚴(yán)重時，有幾次赤身裸體圍著茅房轉(zhuǎn)悠，一邊還發(fā)出凄厲的胡言亂語。所以，九蘭解褲帶時聽到嚎叫，當(dāng)然嚇得魂飛魄散了。

還好，老木衣冠整齊，像是等待九蘭從茅廁出來，嘴輕輕地動著說，小?！?/p>

九蘭說，大大，你病著呢，放下箱子回屋睡覺去。

老木咧嘴笑，家有一個兵，我是光榮軍屬呢。

這話老木極少說，九蘭聽起來很新鮮。還未嫁過來時，老木說過一兩回。九蘭是后來聽小牛說的?！肮鈽s軍屬”四個字，曾是家庭的榮耀。那是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后期，小牛當(dāng)兵去了邊防部隊，家里少了一個勞動力，自然，生產(chǎn)隊里分口糧時就少了一大截。老木為了把損失奪回來，起早摸黑在村頭野地開荒種紅薯，累得骨頭散架了，有一天晚上揭批“四人幫”的大會，他缺席了。那時的生產(chǎn)隊，干活齊心協(xié)力，開會萬眾一心，有人無緣無故缺席了，自然就有人不服氣，堅決要求隊長扣老木的工分。隊長覺得沒有道理，回敬抵觸的人說，老木是軍屬，為這點小事扣工分，大隊領(lǐng)導(dǎo)會撤我隊長的職。這事傳到老木耳里，他心里嘀咕一句，還好，家有一個兵，我是光榮軍屬呢。小事過后，老木依然起早摸黑開荒種地，夏天的黃昏，汗流浹背的他跳進村邊的小河里洗澡，爬上岸擰褲衩的當(dāng)兒，讓村里兩個小媳婦撞見了，她們嚇得失聲尖叫，引來許多村人圍觀。因為老木所站的位置是小道轉(zhuǎn)彎處，從另一處菜地回村的兩個女人一轉(zhuǎn)彎，就把近在咫尺的老木身體的隱秘部位看了個清清楚楚。閉塞的山村，當(dāng)時的女人除了自己的男人哪還見過這種場面，她們就罵老木不要臉。不要臉就是流氓，可以上綱上線，起哄的人大叫著要開批斗會，隊長吃不準(zhǔn)，報請大隊支書批準(zhǔn)，支書了解詳情后就瞪眼睛說，老木家有一個兵，他是光榮軍屬呢。這么一說，心驚膽戰(zhàn)的老木噓出一口氣，真好，家有一個兵，我是光榮軍屬呢。

這些近似無聊的瑣碎的小故事，九蘭聽后早已淡忘了。在她的眼里，家公是個木訥的男人，神經(jīng)失常后跟其他瘋子有著極大的區(qū)別。按理，人瘋后會整日胡言亂語喋喋不休，但老木沉默寡言。偶爾，他也會冷不防大叫一聲“將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或高唱“東方紅太陽升”，還會做出過激的舉動，就像無人跟他爭茅廁，憋尿的他赤身裸體圍著茅房轉(zhuǎn)兩圈后，然后憋足勁撒尿像扯起水機槍開火并大叫“打倒蔣匪軍，同志們，沖啊……”

九蘭曾問，大大也當(dāng)過兵？

望著嚴(yán)父的瘋模樣，小牛痛苦地說，沒有。

九蘭又說，那么，大大很崇拜軍人？

小牛搖搖頭，說，大大討厭當(dāng)兵的人打打殺殺，但我當(dāng)兵時他沒有阻止。

九蘭一介村婦，了解家公，只有這么多。至于瘋家公裸奔，她比村里其他女人更害怕，因為她是個孝順的兒媳，悉心照顧家公一日三餐每天面對家公，生怕他突然之間做出出格的舉動來。其實，家公裸奔過兩次后，小牛制服了他。第一回，小牛也傻眼了，氣急敗壞的他強制父親穿戴好后，一眨眼父親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寬衣解帶了，他怒吼甚至舉棍恐嚇都無濟于事，后來用捆綁的形式才將父親控制住。時隔一年，裸奔病又發(fā)作了，小牛靈機一動，抓起父親扔下的衣褲欲往火堆里扔，揚言燒成灰燼。瘋父見狀拼命爭奪，小牛一松手，他抱起衣褲快速逃回老木屋中，并穿戴整齊，還把衣褲上的灰塵用手拍打干凈。家公一生勤儉，瘋后還視財物如生命，這一幕九蘭都看在眼里，她流淚了。從此以后，見了小牛的面，家公就用敵視的眼光看兒子，小牛近前，他渾身發(fā)抖避而遠之……這樣，照管家公的重任幾乎落在了九蘭一個人的身上。

如果是外人，一定認為老木仙風(fēng)道骨身懷有飛檐走壁的絕技，才在眨眼之間從老木屋里飛出來躍進九蘭房間的。但是九蘭最后知道，是瘋家公不聲不響藏在房門外的墻角里窺視許久了，她飛快地蹲進茅房后，瘋家公閃身就進了她的房間。有些時候，常人是看不懂瘋子的。

不明白的是，瘋家公為什么要抱著小牛的寶貝紅木箱子？

九蘭說，大大，你回屋吧。

他充耳不聞，目光呆滯望著天空。

九蘭說，大大，你把箱子放下。

老木嘴唇又輕輕地動了，說，隊長說了，我是光榮軍屬呢。

九蘭接過他的話哄小孩樣說，隊長是說了，你快把箱子給我。

老木又說，支書說了，我是光榮軍屬呢。

九蘭上前欲奪箱子。老木卻像根木樁，站在低矮的茅房門口紋絲不動，緊緊地抱住箱子不松手。九蘭說，小牛拿麻繩來捆綁你了。他咧嘴笑，也說小牛拿麻繩來捆綁你了。九蘭沉下臉，被尿憋急了的她返身回屋拿出打火機，并點燃一把稻草在他眼前上下晃動，說，我是小牛，燒了你的衣褲！

老木立刻失聲尖叫，飛快地扔下箱子跑了。

九蘭長噓一口氣，沒命似的沖進茅廁就罵開了，死小牛，公家的事與我們不相干關(guān)你什么事啊……扔下我一個人就不管了！

二、趕圩

罵過小牛后，九蘭心里又后悔了。她是個賢惠的女人，從不罵人，特別是“死”字，那是毒咒，自己的男人，怎么要罵成“死小牛”？要知道，自從小牛登車而去，昨晚她擔(dān)驚受怕了一夜。

昨天早上，感冒幾天了的老木仍然粒米未進，整日在村里瘋跑瘋逛的他蜷縮在老木屋里大門不出，九蘭把送去的早飯原封不動端了回來，說，西藥片片不管事，撿幾劑中藥吧。

小牛說，怪事啊，要說癲子蓬頭垢面衣不遮體周游世界，我家大大怎么就走不出村莊??？

九蘭說，大大心善，那是他體諒你，他云游四方一去不復(fù)返了，你這個大孝子上哪兒找他啊。

小牛又說，都說癲子饑不擇食沒病沒痛的，大大怎么就感冒生病了呢？

九蘭回答不出，只有說，大大常吃的癲藥“氯氮平”和“奮乃靜”也沒有了，去藥店時順便撿兩劑中藥讓他退內(nèi)火，要不他會餓死的。

小牛笑說好，今天正好縣城圩日，兩個月沒去縣城了，今天還可以幫你的忙吆喝幾聲賣幾把掃把呢。

九蘭“呸”的一聲，說我知道你上縣城是干什么，幾個月沒跟胡大海一起胡吃海喝，喉嚨早癢癢的了，對吧？

小牛嬉皮笑臉說，知我者，老婆也。

九蘭不理他，忙開了捆綁掃把。這掃把的材料是高粱稈，九蘭在田角地頭見縫插針種植了許多高粱，成熟后的高粱穗脫粒后，是絕好的掃把材料。她有一手制作編織掃把的絕活，扎好的掃把漂亮、結(jié)實、耐用，適合清掃泥地板和水泥地板，很受家庭主婦歡迎。在鄉(xiāng)村，像九蘭賢惠能干的女人，都會挖空心思賺點小錢補貼家用，所以小牛娶九蘭為妻感覺真不枉來世上走一遭，時常在他人面前夸贊說婆娘婆娘，等于半個娘。

縣城的圩日萬人空巷，今天也不例外，盡管夫妻倆趕了個大早，但仍然只在人流如潮的街尾搶占到了一個地攤。以往這活都由九蘭包打包唱，小牛不是做小生意的料，個把時辰無人問津他就沒耐心了，今天他沒有食言，開攤后就放開喉嚨吆喝起來——掃把掃把，結(jié)實耐用的掃把，十五元一把……

午時未到掃把賣完了，小牛不再吆喝，掏出手機忙開了打電話，試了幾次，對方都是在通話中。過一會再撥打，對方卻變成了忙音，他突地就罵開了，胡大海你個狗日的，是不是見了我的電話不想接聽了就設(shè)置忙音？如果真是這樣，我到公安局大鬧天宮也要把你揪出來，說清楚了不再理我了，我也永遠不會再找你討酒喝！

胡大海是他的戰(zhàn)友，三十年前，也就是1977年到1980年，他們在一個連隊當(dāng)兵，且成了生死兄弟。復(fù)員后，胡大海進了公安局，三十年間從警員到派出所副所長、所長、刑警大隊長、副局長、局長，他跟仍是農(nóng)民的小牛之間的戰(zhàn)友情固若金湯。開始，小牛極力疏遠胡大海，胡大海騎著派出所的三輪摩托來到鄉(xiāng)下，安慰小牛說，不管世事發(fā)生多大變化，你我仍是兄弟！小牛感動著，突然大喝一聲我要喝酒。于是，兩人進了小酒館推杯把盞喝開了，就在那一天兩人又口頭約法三章：兩個月相聚一次不見不散；以酒續(xù)情、至死不渝。這酒喝得舒心，有時傷感，小牛沉默不語時，倒是胡大海淚流滿面，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底細，就是九蘭偶爾見了，也為他們的情誼感動著。

后來，胡大海升為局長，也就是公安部“禁酒令”下到基層時，酒桌邊小牛主動說，這酒，就免了吧。胡大海舉杯一干而盡，說，今天破例，以后我以茶代酒，約好了的日子，就是縣委開常委會我也要找機會陪你讓你豪飲。

可是，今天怎么了？

小牛喋喋不休罵過之后，也就不責(zé)怪胡大海了。他長嘆一聲，還是古人說得好，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

九蘭也說，你們就是擬訂“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沒必要那么認真，人家是大局長事情多著呢，上縣城一頓酒不喝，你的喉嚨癢得真受不了嗎？

小牛咆哮起來，你懂個屁！

九蘭把掃把錢全卷進口袋里，也粉臉一變，說，你就罵街吧，原本想讓你進酒館的，現(xiàn)在你喝西北風(fēng)去吧。

小牛馬上堆笑臉討好說，老婆息怒，我的肚子早空了呢。

夫妻倆常這么幽默，生活中磕磕絆絆偶爾升騰的火氣就會被壓住和化解。九蘭瞋他一眼，小鳥依人般偎在小牛身旁，老夫老妻只差沒勾肩搭背，恩恩愛愛如一對小夫妻朝一家小飯館走去。

小飯館在縣城的一條小街上，這里遠離農(nóng)貿(mào)市場，整潔、清靜。夫妻倆兩年前進城趕圩也是偶爾踏進這里吃午飯的，感覺小飯館的快餐除了實惠，最主要的是可口。一來二去，雖然還叫不出胖老板的名字，但在胖老板的眼里，這夫妻倆一年也就光顧小店那么幾回，眼熟，也算是熟客了。

胖老板極端熱情，將夫妻倆引到靠窗的座位上。都說小商小販精明，胖老板也不例外，他的記性真好，將飯菜端上桌后，問小牛，兩杯水酒？小牛咧嘴笑，雞啄米似的點頭說，兩杯。兩年中，小牛進這小飯館也就那么五六回吧，每一次都喝兩杯。

一杯酒下肚，一旁的九蘭飯也吃好了，她靜靜地坐著，陪著丈夫慢慢地喝第二杯。

突然，一輛軍用卡車疾馳而來停在飯館門口，從駕駛室里跳下一個武警中尉，緊接著，綠色帆布罩著的車廂里也跳下十幾個荷槍實彈的戰(zhàn)士，另外還有幾個腰掛手槍全副武裝的警察。他們蜂擁著進了飯館。胖老板夫妻忙壞了，把早準(zhǔn)備好的飯菜端上桌。中尉一擺手，十幾個戰(zhàn)士和警察立刻狼吞虎咽起來。

這一幕，酒杯剛接近嘴唇的小牛被定格了，他眼一眨不眨盯著戰(zhàn)士們肩上的微型沖鋒槍。九蘭用筷子敲他，說快喝呀，吃完了我們早早回家，大大還病著呢。

小牛沒聽清九蘭在說什么，他感覺戰(zhàn)士們肩上的槍在自己手里端著，那酒杯就像被緊緊抓住的槍柄。

槍迷，你很快就五十歲了人已老了，沒資格摸槍扛槍了。九蘭接著說。

你怎么還像小孩呀，見了玩具槍都要摸一把，你聽到了嗎？九蘭又說。

小牛沒理她，湊到胖老板跟前問，當(dāng)兵的搞演習(xí)怎么來你的小飯館吃飯？胖老板手指一舉“噓”一聲，沒有答他。小牛疑惑不解。胖老板輕聲說，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了？

昨晚有一重刑犯越獄。

哦。

罪犯打傷一武警戰(zhàn)士，劫槍逃跑了。

??？

胖老板干脆和盤托出，說，罪犯竄進雞冠山，公安局胡大海局長坐鎮(zhèn)指揮，已將罪犯團團圍住。他望一眼正在吃飯的戰(zhàn)士們說，這是從鄰縣調(diào)來的增援部隊，馬上要進行拉網(wǎng)式的搜捕圍殲戰(zhàn)斗了。

哦……小牛想，難怪胡大海的手機總是忙音。胖老板說書一樣，像開玩笑，他不相信，問說你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胖老板搖頭晃腦說，我兒子是獄警，單位里的工作餐當(dāng)然要照顧老爸了。又指著幾個警察說，他們是我兒子的同事，要不是他們，鄰縣的武警部隊怎么知道我的小飯館……嘻嘻。小牛信了。

說話間，也就是眨眼工夫，戰(zhàn)士們快速地吃完飯撂下飯碗，卡車的引擎聲又轟鳴起來。

小城里發(fā)生這么大的驚天動地的越獄案，趕街的百姓依舊是往日的表情，只有軍車旁的行人有點驚訝，他們停住行走的腳步，交頭接耳注視著武警戰(zhàn)士們的行動。

胖老板點頭哈腰目送戰(zhàn)士們前行。

九蘭卻望著那半杯酒，說，喝呀，喝完了我們就回家。

小牛舉起杯，仰脖一口干盡，說，你先回家，我去去就回來。

九蘭追至飯館門口大驚失色。小牛也擠在戰(zhàn)士們中間登軍車。她大喊，小牛你干什么？快下來！

武警戰(zhàn)士面對突如其來的小牛如臨大敵，厲聲斷喝，你是誰？快下車！

小牛突然之間變了個人，威風(fēng)凜凜的，說，毛頭小兵別對我嗆頭嗆腦的，我當(dāng)兵打仗時，你們還在娘肚子里喝臍帶血呢。我知道你們要去雞冠山圍捕罪犯，我也要參加戰(zhàn)斗，要不到了雞冠山比試一番，面對兇悍的匪徒，看誰的能耐大？

有戰(zhàn)士說，是個瘋子，推他下車！

吵鬧聲驚動了中尉，他制止了戰(zhàn)士們的粗暴行為，說，老鄉(xiāng)大叔你別添亂，我們不需要向?qū)В覀儓?zhí)行緊急軍務(wù)圍捕罪犯可是真槍實彈戰(zhàn)斗，你不怕嗎？

小牛哈哈大笑，這算什么，七九年跟越南鬼子打仗時，子彈像落雨樣打得身旁泥土四濺，我們?nèi)鄾]有一個人畏縮過。

中尉一刻也不愿耽擱時間，喝問，你是誰？

幾個警察聞訊下了另一輛警車，高個刑警隊長說，我認識你，你是胡局長的老戰(zhàn)友。

小牛說，知道了就好，我在雞冠山打過獵采過藥，那里的地形和幾個山洞我十分熟悉，讓我助胡大海一臂之力吧。

刑警隊長輕蔑地笑，不行。

小牛咆哮，你敢，你們胡局長也不敢這樣對我說話！

刑警隊長知道他沒說假話，用對講機呼叫請示，胡局長，我們馬上趕到，但半路殺出你的老戰(zhàn)友劉小牛非要參加戰(zhàn)斗，他說對雞冠山的地形了如指掌……您說怎么辦？

胡大海沒有馬上回答，他沉默了好一會才說，李隊，你告訴劉小牛，雞冠山?jīng)]有飯館，也沒有酒。

對講機的音質(zhì)十分清晰，小牛聽了個明明白白，他罵了聲胡大海你個老母×的，隨即得意忘形哈哈大笑起來。

急壞了的是九蘭，望著軍車警車絕塵而去，她一跺腳就慌了神。

三、槍迷

一夜過去，孤獨的九蘭抱著枕頭睡覺，夫妻倆恩愛近三十年，這還是第一回。開始是生氣，后來才擔(dān)驚受怕，看到警察和武警戰(zhàn)士個個背著槍，知道要跟悍匪打仗了，她害怕槍的威力，槍口冒出一絲青煙，被擊中的目標(biāo)就死了……

胡大海每年也會來家里與小牛對飲那么一兩次，來前，小?？傄孪纫螅蠛?，多帶幾發(fā)子彈。胡大海不會滿足他，每回就帶四發(fā)，一人兩發(fā)。飯前不管九蘭有多忙，殺雞，或宰鴨，小牛袖手旁觀，他翹首以待的是胡大海的警車快快出現(xiàn)在村口，然后兩人有說有笑的在屋后菜園地過槍癮了?！芭榕椤弊黜懙臉屄暎紩罹盘m心驚肉跳，殺雞宰鴨九蘭不暈血，倒是暈槍響。因為事后她進菜園地，不是見茄子被打碎了，就是看到南瓜或冬瓜被打落在瓜棚下摔得稀巴爛。她不是心疼瓜果，而是懼怕槍的威力。見她這樣，小牛故意火上澆油嚇唬她，害怕槍者，最終會倒在槍口下，子彈還會拐彎，專打女人的屁股。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以后不許你玩槍了。小牛立刻齜牙，此生除了愛槍，另外就是愛你了。

九蘭嫁過來時是知道小牛愛槍的。當(dāng)兵的不愛槍還愛什么？倒是有人對這段姻緣打破，打破就是打爛鑼，說壞話攪黃婚事。九蘭記得有幾個人偷偷地對她說，蘭妹子你傻呀，放著工人干部不嫁，你這漂亮的臉蛋為什么要送給蠻?？醒?？再說了，縣里這一撥參加對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的復(fù)員兵，十幾個人唯獨劉小牛沒安排工作，他不是個傻包是什么？九蘭沒有退卻，她看中的是小牛那有力的臂膀。

老木很喜歡聰慧能干的兒媳婦，相處了幾年后，倒是九蘭發(fā)現(xiàn)了父子倆并不和氣。表面上沒有言語沖突，也沒有橫眉冷眼，但父與子對話極少，像誰欠了誰似的，轉(zhuǎn)過背老木就陰沉著臉長吁短嘆。

九蘭說為什么？

小牛說，大大恨我。

九蘭問，為什么恨你？

小牛說，恨我沒出息。

繼續(xù)追問，小牛緘口。追問得急了，小牛大吼一聲，女人少管閑事，知道我是個能為你撐起一片天的男子漢就夠了！

九蘭討了沒趣，找機會湊到老木跟前，說，大大，小牛平日沉默寡言的，見了那個當(dāng)警察的胡大海怎么就有說有笑了？

老木瞪著眼睛反問，他沒跟你說？

九蘭搖搖頭。

老木立刻和顏悅色，說，那是他們都當(dāng)過兵的緣故吧，臭味相投。

九蘭表示不可理解。

老木卷上一支煙，慢條斯理說開了，小時候，小牛調(diào)皮搗蛋出了名，看完京劇《紅燈記》，他把你媽剛給我買的白襯衫撕成碎片，用紅墨水把前胸涂成星星點點穿上，再用麻繩當(dāng)鐐銬把雙手雙腳縛住，在鳩山們（小伙伴扮演）的木頭手槍押解下，在村頭桂花樹下英勇犧牲，引得村人們笑破了肚皮。我沒有饒他，那一頓好打，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他就是沒有掉下一滴淚。一年后的那一次更玄，他學(xué)《地雷戰(zhàn)》里的民兵制造土地雷，從村里的石灰窯里弄來幾斤生石灰搗成顆粒，裝進玻璃瓶里灌滿水?dāng)Q緊蓋。生石灰遇水急劇發(fā)熱溶化產(chǎn)生巨大壓力，第一次做試驗的他機靈得很，雙手捂臉從指間縫隙觀察“地雷”的變化，玻璃瓶在石灰的膨脹中“砰”的一聲炸開了，他真的像電影里的日本鬼子被炸得跳了起來。原來近距離的他手背被碎裂的玻璃片劃了一道大口子，穿短褲的大腿處也被四濺的滾燙石灰溶液灼傷了。晚上，你媽拉著他跪在神龕前替他“收驚”，他站在那里不跪卻也雙手合十面對祖宗，說，祖宗保佑，要不是我多一個心眼雙手擋住，今天的眼睛就被炸瞎啦。一句話，驚得你媽渾身打顫，她從地上爬起來，指著他的額頭罵，你正事不做盡做邪事，長大了能有出息嗎？他頭一仰，說，長大我就去當(dāng)兵打仗。說完甩著那受傷的手又閃進屋外的夜色中，領(lǐng)著他那幫半大小子們，在野外的月光下沖鋒陷陣了。

九蘭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老木又說，那一年冬天，村里一個青年被應(yīng)征入伍了，敲鑼打鼓歡送新兵入伍的那一天，一大早，躺在病床上的你媽囑咐小牛去鄰村請赤腳醫(yī)生來打針，而他卻匯進送兵的人群里，圍著那個接兵的戰(zhàn)士出神地看，看那戰(zhàn)士走路的英姿，看軍帽上的紅五星和衣領(lǐng)上兩面鮮艷的領(lǐng)章。接兵的車子遠去了，他還坐在田野上望著遠方出神，把躺在病床上的母親忘得一干二凈。幾個月后的一天，他徒步去十幾公里遠的縣城，一整天，不吃不喝就那么靜靜地坐在掛有“中國人民解放軍××縣武裝部”的牌子下，看挎槍站崗的戰(zhàn)士，看站崗的戰(zhàn)士向出出進進的軍人行軍禮……月亮掛在樹梢時，他才回到家，望著一到家就狼吞虎咽的他，你媽生氣地問，一天不見個人影，你上哪兒啦？他咽下最后一口飯，打著飽嗝回答，縣城。你媽說，你身無分文，上縣城干啥？他答，看當(dāng)兵的。你媽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當(dāng)我們終于弄清是怎么回事后，都哭笑不得。

九蘭有點不可思議了

老木接著說，一九七七年冬天，他的美夢終于成真，十八歲的他穿上嶄新的軍裝踏進了綠色的軍營，成了邊防哨所一名戰(zhàn)士，入伍不到兩年，趕上了那場震驚中外的對越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戰(zhàn)后復(fù)員回家的那天，他帶回了一只紅木箱子，那只紅木箱子他從不輕易打開，箱子里裝有什么就成了旁人和家人的秘密。

九蘭說，您也不知道嗎？

老木搖搖頭，頃刻之間流出了眼淚，不再說話。

九蘭知道大大心中有隱情，但她不好追問，也就不去理父子倆黑頭絆臉的事了。在村里，像他們這樣沒有大吵大鬧的和睦家庭，她很滿足。

只是，涉及“當(dāng)兵”一事，她不能多嘴。

最使小牛開心的，是他跟胡大海兩個月相聚一次喝酒的日子。沒到月末，他就掰著指頭算月底哪天是周末了，九蘭一嗔，好好干活吧，我?guī)湍阌浿?。一天大早，天剛蒙蒙亮，小牛翻身起床，把睡得正香的九蘭也吵醒了，她迷糊著問，你在干什么？他不理她，翻出復(fù)員回家那天脫下的舊軍裝穿上，爾后出門繞著村子來回跑步，直到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才止步。九蘭說，天天下地勞動還不夠啊，今早怎么鍛煉身體了？

他把她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

九蘭沒好氣地說，你說話呀，跟你說話總是愛理不理的，我像嫁了個啞巴！

他仍笑而不答。

九蘭正要生氣，胡大海騎著摩托從縣城急馳而來，他也穿著舊軍裝，熄了火就打哈哈，小牛，準(zhǔn)備好了呀，我們走吧。

前幾天剛跟你喝過酒，不是說好了嗎，今天的聚會我不去。

去年你沒到場，幾個老戰(zhàn)友都想著你呢。

丟人現(xiàn)眼！

誰說的？我胡大海知道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就夠了！

不去！

別使性子了，多一個人就多一份熱鬧。

再啰里啰嗦，連你胡大海我也不認！

胡大海蔫了，受了莫大委屈的他駕著摩托走了。一旁的九蘭看得莫名其妙，兩個好朋友怎么說話云里霧里火星四濺？中午，下地回家的老木見兒子穿戴整齊端坐著一動不動，關(guān)切地問，病了？九蘭替代回答，沒有。老木不相信，沒病沒痛的怎么不下地干活？

小牛說，今天我休息。

老木感覺好笑，誰規(guī)定的？

九蘭張口，小牛想制止已來不及了，她說，今天是“八一”，警察胡大海來叫小牛去縣城搞戰(zhàn)友聚會，他不去，就在家歇了。

老木突然青筋暴漲，難怪今天穿了黃軍裝，你折騰的還不夠嗎？

小牛說，我不穿軍裝了，但我仍是個兵，今天八一，是全軍的法定假日。

老木壓住火，聲音卻沉悶如雷，結(jié)果呢，你有出息嗎？

小牛低下了頭。

深夜，九蘭說，大大的火氣挺大的。小牛翻了個身，說，做父親的，都望子成龍有出息。九蘭笑，你很有出息啊，犁地耙田上山砍樹都是好把式呀。小牛嘆了口氣，說，一同復(fù)員的戰(zhàn)友，他們都成了公家人，只有我在家摸鋤頭玩泥巴日牛屁股。

九蘭把頭埋進小牛的胸間，說，這樣最好，要不你進了單位里吃皇糧，我上哪兒找你嫁給你。調(diào)笑過后，九蘭又說，生怕你們大吵起來。

不會的，我早學(xué)會了克制。

以后別這樣了。

不可能的，每年的八一建軍節(jié)，我都要像個真正的軍人。

那你的紅木箱子呢？

小牛立刻警告，任何人都不能動，包括你，我死后的那天才能打開它。

九蘭說，一個破箱子，里面裝有金銀財寶??？

昏黃的燈光下，小牛的眼睛熠熠生輝，他的話鏗鏘有力，說金箱子也好銀箱子也好，都抵不了我的無價之寶破箱子。

九蘭大喜，里面是古董？

小牛說，那是我的魂，也是一個兵。

九蘭就不屑一顧了，說，家有一個兵，假的。

小牛說，你懂個屁！

家庭生活、勞動之事，小牛都會依著九蘭，與吃喝拉撒無關(guān)的事，九蘭就無可奈何了，頂嘴也沒用。一年后的八一建軍節(jié)，田野黃燦燦的稻谷正等著收獲，小牛又起了個大早穿著舊軍裝跑步歸來，老木說，你打早工去田里割稻子了？小牛說今天我休息。老木一下陰了臉。小牛我行我素，抱出紅木箱子用抹布使勁擦著灰塵。老木說，秋收大忙了責(zé)任田里地里一大堆的事等著要做，正事不做成心抱出破箱子想氣死我是嗎？

小牛悶聲不語。

老木突然搶過箱子要摔，小牛死死護住，父子倆差點扭成一團。老木真火了，掄起木棒要砸，小牛把箱子抱在懷里說，大大，要不，您把我打死吧……老木手中的木棒終于沒有砸下，咣當(dāng)一聲掉在了地上。

過后，心有余悸的九蘭刨根問底，平日里父子倆從來沒有沖突，說到家有一個兵就大動肝火，到底為什么??？

小牛不回答。

讓九蘭好笑又好氣的是，以后每年的“八一”，小?；蚴й櫼惶欤蛳駛€古時的大姑娘靜坐閨房大門不出。老木也懶得理他了，叫眼不見為凈。

老木快六十時，頭發(fā)全白了，有一天晚上突然胡言亂語，瘋了。小牛不相信是真的，查找病因無果，后來有人偷偷告訴他說，你大大發(fā)病的那一天跟人吵過架。

那個人是村里游手好閑的潑皮，剛出獄不久。

老木的身子開始虛弱，神情有點恍惚，在四周都有婦女勞動身影的野地偶見潑皮撒尿，他罵一句，沒出息。潑皮立刻跳了起來，說老不死的文革時露陰給女人看你有出息啊，你家小牛更有出息啊，還光榮軍屬呢，當(dāng)幾年兵跟老子坐幾年牢有什么區(qū)別？老木啞口無言。潑皮更來勁了，老不死的你說呀？老木一屁股跌坐在地。

小牛牙齒咬得嘣嘣作響，真想一拳將潑皮捶死，但他忍住了，只有跪在父親跟前痛哭流涕，大大，我沒出息……您怎么不打我啊……

九蘭躲進房中，久久凝視紅木箱子發(fā)呆。她想，箱子里是否藏有一把槍？

四、雞冠山

雞冠山山高林密、陡峭，接近主峰還有幾個窄小且幽深的山洞連在一起，人若隱入洞中，就如老鼠進了亂石窩。

小牛趕到時，胡大海正急得焦頭爛額。

匪徒呢？

鉆山洞了。

兩個老戰(zhàn)友說話從不客套，很直接，就像平日里喝酒一樣，小牛偶爾會說今日我想嘗嘗高檔酒，胡大海一咬牙，說，服務(wù)員，上茅臺。今日，雞冠山好像大餐桌，鉆山洞的悍匪是一道菜，他們要聯(lián)合起來才能把他吃掉。之前，胡大海接到刑警隊長的電話說劉小牛胡攪蠻纏要登車同行助剿匪，他大喜過望，因為他早知道小牛對雞冠山的地形很熟，是個最佳的向?qū)?。另外，面對窮兇極惡的匪徒，他調(diào)兵遣將通過市局把鄰縣的武警也調(diào)過來了，那個中尉是個有名的神槍手。

小牛說，發(fā)我一支槍吧。

胡大海說，沒有多余的槍。

小牛望著中尉肩挎一支狙擊步槍，腰間還掛著一把手槍。

胡大海說，我沒有那個權(quán)力。

小牛說，你知道我是一個兵。

胡大海嘆口氣，說，你是一個優(yōu)秀的軍人……只有我知道。但他馬上岔開話題，布置任務(wù)說，你的任務(wù)是馬上繪制一張草圖，把幾個山洞的岔洞通道、暗洞和雞冠山通往其他深山老林的隱秘小道勾勒出來，必要時，在山洞里的安全地帶，我可以任命你為臨時副指揮長指揮戰(zhàn)士們搜索前進。

小牛齜牙咧嘴，我扔下愛妻一個人在街道奔你而來，就貓在你的臨時指揮所里觀戰(zhàn)看風(fēng)景？

胡大海很為難，說就是為了九蘭，我更沒有權(quán)力讓你直接參戰(zhàn)。你要知道，逃犯是個亡命之徒，進山前又打死一個無辜百姓砸了一個小賣部，搶走了一大包干糧食品和香煙，他手中握的是殺傷力極大的微型沖鋒槍。

小牛罵，狗日的，禍害百姓為非作歹使家伙還上檔次了，老子當(dāng)年挎的是關(guān)鍵時刻還會卡殼的半自動，從未摸過“微沖”呢。

胡大海不想耽擱時間了，說，開始吧。

小牛雙手抱在胸前，說，你也會呀，何必勞我？當(dāng)年在部隊臨戰(zhàn)前我們不是都學(xué)過繪制山地草圖嗎？

胡大海急了，命令兩個警察說，把劉小牛同志護送出危險地帶，讓他自行返回。

小牛怒吼起來，我就是一張活地圖！

胡大海知道說什么也沒用了，說也白搭，他以神速重新編好戰(zhàn)斗小組，然后手一揮，用對講機命令，各小組注意，準(zhǔn)備戰(zhàn)斗，出發(fā)！

罪犯被鎖定在錯綜復(fù)雜的山洞中。

胡大海的臨時指揮所也到了洞口。進洞前，胡大海把小牛拉到一旁，有點神秘兮兮的樣子，小牛笑說，生離死別??？我可不想死，家有瘋父需要我照顧，更不能無情無義先九蘭而去。

你是普通百姓了，為什么一定要面對真槍實戰(zhàn)？

我是一個兵。

唉……

你知道，優(yōu)秀的軍人不能身背恥辱。

那不是恥辱。

可是……

蒼天有眼，你劉小牛是個優(yōu)秀的軍人！

小牛鼻子一酸，一股熱氣堵在了胸口。胡大海說，那段秘密，你我守口如瓶三十年，可你還是三十年前的你，一點都沒變。小牛說，還有一個人知道，他是我父親，復(fù)員回家的當(dāng)晚，我就把事情告訴他了，他的臉色很難看，慘白，當(dāng)晚獨斟獨飲酩酊大醉……從此，他不再說“家有一個兵， 我是光榮軍屬”了。小牛說得很憂傷，又說，有些家事我從沒對你說過，就如我父親的病因，早年他就患輕微的精神分裂癥，后因我的事受刺激，無異于一個弱小的生命遭到致命打擊，就那樣，他徹底瘋了。說到這里，小牛又感慨，父親瘋了，每天哄小孩樣喂他吃藥，就像我小時候他哄我吃飯一樣。

胡大海眼睛也濕潤起來，他還想說什么，可身邊已沒了人影。

整座雞冠山被圍了個水泄不通，接近山頂?shù)纳蕉?，幾個精悍的戰(zhàn)斗小組像利劍一樣同時從幾個洞口插進。每個成員手中都握有一把強光手電，熾白的光在黢黑的石灰?guī)r洞中晃動，驚飛的蝙蝠像鏖戰(zhàn)的飛機一樣橫沖直撞，陰森的氣氛一下就緊張起來。

小牛在前，刑警隊長和武警中尉緊隨在后，另幾個戰(zhàn)士跟在后邊。一百米后，就聞到了濃濃的硝煙味，小牛說，胡大海也瘋了，就是把洞口炸平也傷不了匪徒的一根毫毛的。刑警隊長說，誰知道洞深且岔洞多啊，喊過話后未見反應(yīng)，以為匪徒垂死掙扎，所以才在幾個洞口同時扔炸彈。小牛嘲笑，說這就極像“智取威虎山”里面的唱詞：用大兵團進剿，等于拳頭打跳蚤。

武警中尉覺得小牛太狂了，就說，什么大兵團不大兵團的，你一個向?qū)芸`住悍匪嗎？關(guān)鍵時刻，還是要我們軍人挺身而出。

小牛剛想嗆中尉說“在洞中你的狙擊步槍不一定能發(fā)揮作用”，但他突然不出聲了，還伸出指頭“噓”一聲禁止說話。因為行至一半了，一行人分散開來，緊靠洞壁跳躍著搜索前進。我在明處匪徒在暗處，這樣搜捕極易流血犧牲，胡大海無奈，請示上級同意后，只能用這種方式盡快地解決戰(zhàn)斗。

結(jié)果，幾支戰(zhàn)斗小組在岔洞連接處會合到一處，連匪徒的影兒也沒見著。

撤出洞口，小牛罵一句，然后問，匪徒是本地人嗎？

胡大海說，是的。

小牛罵，狗日的有本事，真的上天入地了。

就在胡大海研究新的搜捕方案時，小牛又不見影了。不到一刻鐘，把守洞口的戰(zhàn)士飛奔來報，說洞內(nèi)隱隱約約傳出幾聲沉悶的槍聲。胡大海驚叫一聲不好，帶大隊人馬箭一樣沖進洞中。

搜索完了，一直到洞底仍然沒有小牛和匪徒的蹤影，精明的胡大海突然發(fā)現(xiàn)，近兩丈高的洞頂旁有一個逼仄的暗洞。

攀沿而上進入洞中，暗洞的另一端現(xiàn)出微弱的自然光，轉(zhuǎn)過彎，刺眼的日光照射進來，使人豁然開朗。這是一個懸在空中的洞，洞外四周懸崖峭壁，接近洞口望，眼前萬丈深淵。

洞中也沒有小牛和匪徒。胡大海審視地面有打斗的痕跡，石頭上沾有鮮血，幾粒彈殼散落在一旁，另外，匪徒搶劫得來的槍和食品也在洞口靠近懸崖的邊沿。

不用去細想，小牛和悍匪一定扭成一團墜崖了。

一座山，九曲十八彎，胡大海率人氣喘吁吁趕到山腳花了一個小時。他希望有奇跡出現(xiàn)，就像影視里的人墜崖被掛在樹丫上……可是，當(dāng)他舉目望懸崖峭壁時，光禿禿的寸草不生，便心一沉，胸膛感覺壓上了千斤巨石。接近山腳，他不敢往前邁步了，打頭陣的刑警隊長回轉(zhuǎn)身向他報告，兩具尸體血肉模糊，已摔成了肉餅。這時，他才疾步?jīng)_上前，眼前的慘狀可想而知，小牛的雙眼圓瞪，仿佛在對他說，胡大海，戰(zhàn)死沙場是軍人的宿命，我的瘋父背上的恥辱已洗刷干凈了！

五、紅木箱子

一天一夜，九蘭望眼欲穿等小?；丶?，等來的卻是胡大海前來報喪。一時間，村人議論紛紛，說公安局追捕罪犯，小牛見義勇為當(dāng)向?qū)?，光榮獻身成了英雄。

縣政府要在縣城為他舉行隆重的追悼會，哭腫了雙眼的九蘭拒絕了，把小牛的尸體運回了村里。胡大海說為什么？九蘭說，小牛外出一天一夜，瘋家公也在村口眺望遠方，就像當(dāng)年小牛當(dāng)兵那天離家一樣，他坐在村口抽著旱煙，就那么靜靜地望著遠方出神。

尸體運回來了擺在院子里，村里許多老人泣不成聲。老木視而不見。九蘭跪在他面前說，大大，小牛走時沒給你留下一句話，你就原諒他吧。老木傻傻地笑著。事雜，人多，一不留神，他溜進九蘭的房里又抱出紅木箱子，喜笑顏開如常人，說，家有一個兵，我是光榮軍屬呢。

除了九蘭，滿院子的人都第一次看見紅木箱子。九蘭趨步上前，說，大大，把箱子給我。老木跟昨日一樣，死死地抱住箱子紋絲不動。九蘭故伎重演，說，我是小牛，要燒了你的衣褲。老木扔下箱子飛快就逃。

前來吊唁的政府官員、警察、武警戰(zhàn)士以及村人們，大家都看了個新奇。

胡大海說，你的陪嫁？瘋大叔常砸家具？

九蘭說，箱子是小牛的寶貝，塞進棺材與他同行吧。

胡大海端起箱子走到棺材旁比劃了一番，說，小牛搞什么名堂，箱子太大，橫，放不進去；豎，跟棺材一樣高。

九蘭突然想起，說，小牛說了，他死后才能砸鎖開箱。

人群呼啦一下圍攏過來。

一把鎖掛了三十年，小牛自己也沒打開過，里外全生了銹。胡大海撬開鎖，圍觀的人都失望了，里面除了有雨布包裹著有衣物樣的東西，還有一個信封，根本沒有什么金銀財寶。打開信封，一張發(fā)黃的白紙上一行字卻令人觸目驚心：戰(zhàn)場上沒有立功受獎卻成了一個戰(zhàn)俘，我愧對祖宗；有良知的戰(zhàn)俘，永遠是個優(yōu)秀的士兵！

劉小牛曾是戰(zhàn)俘！所有的人都瞠目結(jié)舌。

淚水模糊了胡大海的視線，握信的雙手開始抖動起來……他再也抑制不住，向所有人敘說出歷歷在目的往事——

那一場戰(zhàn)斗打得異常激烈而殘酷，霧中，越軍憑借熟悉的地形、山洞，非常頑固地與我軍對抗。幾次沖鋒，許多戰(zhàn)友倒下了，連衛(wèi)生員也負了重傷，連長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當(dāng)胡大海的腿肚子也被子彈射穿后，連長命令小牛掩護胡大海撤出陣地。小牛竟不服從軍令，說，我要殺敵立功受獎。連長立刻大罵，連里集體一等功二等功你沒有份嗎？我手下百余號和尚就你倆說著難聽難懂的桂北方言普通話，你不去掩護照顧胡大海誰去？執(zhí)行命令！

小牛悶悶不樂為胡大海簡單地包扎傷口止血，胡大海疼得哼哼呀呀額頭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血止住了，他才停止了呻吟。見他的痛苦狀，小牛又開玩笑為他止痛，說，你說狗日的連長動不動就嘲笑奚落我們的普通話夾著濃濃的桂北方言。

胡大海終于咧嘴笑了。小牛攙扶他，他跛著腿說，剛才的戰(zhàn)斗，我殺紅了眼把生命置之度外，撤出陣地，頓感生命又是何等可貴了。

小牛咆哮起來，我可還沒過上癮啊，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十來天了，幾次大戰(zhàn)斗我才打死一個越軍士兵，跟連長說，狗日的說我給你記著吶，還說尖刀連里的士兵打死一個敵人，最多也就是個三等功，兩個是二等，三個以上才有資格評一等。

胡大海說，我也就打死一個，夠本了。

小牛粗聲大氣，我的目標(biāo)是“戰(zhàn)斗英雄”和“一等功功臣”。

胡大海嘆說，我們不是神槍手，朝這個目標(biāo)邁進說容易也不容易，沖進敵群引爆炸彈，像“英雄兒女”里的王成那樣的戰(zhàn)斗場面是很難遇上的。

小牛撇嘴，大海你說這鬼地方山洞多霧多叢林密布，今天這戰(zhàn)斗怎么極像“地道戰(zhàn)”啊，越軍神出鬼沒，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連狗日的連長也被搞得暈頭轉(zhuǎn)向了呢。

胡大海說，沖了幾次，敵人沒死一個，我們卻倒下了十幾個。

小牛說，是的，戰(zhàn)斗一開始，連長和指導(dǎo)員都打紅了眼。

胡大海說，連長足智多謀，停止沖鋒正在研究戰(zhàn)術(shù)，他不把本撈回來是死也不甘心的。小牛沒有答嘴，他突然指著不遠處的小山頭說，大海你看，那有我們的戰(zhàn)地救護隊女兵。胡大海抬頭望，薄霧飄蕩的灌木林里，幾個矯健的身影時隱時現(xiàn)，他揉揉眼看清楚了，是穿綠軍裝的女兵。

小牛像卸下了千斤重擔(dān)，說， 大海你好福氣，子彈長了眼睛沒打斷你的腿骨頭，也馬上有水靈靈的女人在等著伺候你了。說完，便扔下胡大海飛快地朝小山頭跑去。

胡大海急得大叫，小牛，情況復(fù)雜，你要小心！

小牛回過頭壞笑，如果缺少擔(dān)架，我就叫她們抱你或背你進師部“戰(zhàn)地流動醫(yī)院”吧，哈哈……

平常訓(xùn)練、跑步、野營拉練，這樣的距離眨眼之間就到了。他跳過一道壕溝，眼前是一小塊凹地，旁邊也有幾個小山洞，一個女兵背對著他，正在給一個傷員上藥。

女兵同志，你們是團衛(wèi)生隊嗎？

沒有人回答他。

女兵同志……

博物克依霸！諾布空松葉！幾聲嬌喝突然將他圍住，他傻眼了，從天而降的幾個女人清一色我軍軍裝，她們說的是越語——放下武器、繳槍不殺。連躺在地上的男傷員也是假的，一個彈跳站起來，獰笑著向他走來。

他急中生智大喊，大海，這些女人是越南人，我們上當(dāng)了！張口還想喊什么，“男傷員”一槍托砸來，他什么也不知道了被拖進了山洞……

胡大海沒有聽見小牛的喊叫和呼救，又一陣鉆心的疼痛過后，幾個女人的身影也不見了，小牛在他眼皮底下失蹤了。

一個月后傷愈歸隊，部隊也完成了作戰(zhàn)使命凱旋了。連長調(diào)查小牛的失蹤情況，厲聲喝問平常開玩笑女人長女人短，為什么在戰(zhàn)場上見了女人也挪不開腳步？胡大海說，越南女兵穿我們的軍裝，真假難辨。連長罵，我說的是為什么見了女人就想套近乎？

胡大海說，冤枉了，劉小牛立功心切，我負傷了就成了他的絆腳石，所以他想盡早把包袱甩掉再參加戰(zhàn)斗。

連長立刻哽咽起來，說越軍也寬待俘虜，可女人在戰(zhàn)場上殺紅了眼比男人還暴，落在女人的手里兇多吉少，沒準(zhǔn)劉小牛當(dāng)日已成了槍下鬼，他可是個好戰(zhàn)士啊！

胡大海傷心極了，小牛在他心中便成了烈士。烈士名單公布出來后，上面卻沒有劉小牛，跑去問連長，連長說劉小牛的事挺復(fù)雜，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待全面調(diào)查清楚后才能下結(jié)論。

半年后，胡大海又問及這件事，連長的臉不那么陰沉了，他說，胡大海你說，戰(zhàn)場上光榮了好還是活著好？胡大海摸著自己的腦袋想都沒想回答，當(dāng)然活著好了。連長笑了，他笑得有點莫名其妙。

連長，劉小牛的事……

又半年后，連長把胡大海叫到連部辦公室，說，因為邊境戰(zhàn)事頻繁，我們部隊這次老兵復(fù)員一事定在春末夏初，時間還有三個月，你有什么想法嗎？胡大海說，服從組織安排。連長說，名單已擬定好了，其中有你。胡大海摸摸帽徽和領(lǐng)章，說真不愿脫下軍裝。連長說，定了就定了，想啰嗦什么快說。胡大海還是說，服從安排，黨叫干啥就干啥。連長又說，這次復(fù)員的老兵參過戰(zhàn)都是功臣，回到地方都會吃皇糧，你就等著有安穩(wěn)的工作后再娶妻生子享福吧。

等待復(fù)員的日子，一天出完早操后，連長站在隊列前高聲叫胡大海。胡大海昂首挺胸回應(yīng)，到！

操后隨我一同執(zhí)行任務(wù)！

是！

步行兩公里來到團部，和團政治部政工干事一道乘吉普車一路顛簸，來到曾經(jīng)炮火連天的邊境線上。下了車，國界線兩邊站滿了人，軍警荷槍實彈，氣氛異常緊張。胡大海手心沁出了汗，小孩樣拉著連長的衣角，連長“啪”的一聲將他手掌擋開。

連長，這是……

交換戰(zhàn)俘。

時刻已到，踏過邊境線回到祖國懷抱里的戰(zhàn)俘，興奮、屈辱、目光怪異，卻個個眼中流出了熱淚。當(dāng)一個低著頭陰沉著臉的戰(zhàn)俘穿過幾層崗哨后，胡大海目不轉(zhuǎn)睛盯著，突然沖上去緊緊抱住他激動地大喊，小牛，你沒死？哈哈！

一旁的團政工干事忙個不停，他一共登記著五個被敵軍俘虜而遣返的士兵，最后才來到小牛面前，問，你是三連士兵劉小牛？小?；卮?，是的。

又問連長，楊連長，這是你連的士兵劉小牛嗎？

連長回答，是的，確認無誤。

接著問胡大海，他是你的同鄉(xiāng)劉小牛嗎？

小牛還活著，胡大海笑歪了嘴，喜氣洋洋回答政工干事說是的，他是我的同鄉(xiāng)，也是我的親密戰(zhàn)友。

返回駐地時，小牛卻隨吉普車去了團部。胡大海不解，問連長為什么？連長回答說，關(guān)禁閉、審訊，看是否有叛國投敵的行為！

胡大海瞠目結(jié)舌。

兩個月過去了，小牛還沒有回連隊，胡大海提心吊膽，心里罵，小牛你要是有投敵行為，那就有你的好戲看了。倒是連長笑嘻嘻地把他又叫到辦公室，告訴他說小牛沒事，明天就歸隊了，胡大海才徹底噓出了一口氣。連長說，劉小牛歸隊后只能在部隊呆一個月，然后隨你一同復(fù)員。連長說完又亮出一張“工作推薦信”，說這是你的，復(fù)員后進地方公安局當(dāng)個偵查員很適合你。胡大海說，小牛的呢？連長搖搖頭沉默了許久，然后痛苦地說，按照這次戰(zhàn)事的規(guī)定和根據(jù)具體情況來衡量，劉小牛他沒有。

這事胡大海不說，歸隊的小牛早就預(yù)料到了。營房外，胡大海說，都是因為我，你才……小牛打斷他，眼圈發(fā)紅，說，怨天怨地也不能怨你，那是我的命。胡大海難過極了，說，兄弟，如果哭出來好受一點，你就盡情地哭吧。

小牛卻輕輕地笑了，說你以為我沒哭過嗎，在戰(zhàn)俘營里，看到那么多鋼鐵男兒在黑夜中偷偷哭泣，我的淚水也洶涌而出，哭完了，也就認命了。

胡大海說，可是，你被作為最普通的士兵復(fù)員了，委屈你了。

小牛反過來安慰胡大海說，祖墳冒青煙了顯靈了，吃皇糧當(dāng)公家人事小，戰(zhàn)場上撿回一條命就是天大的好事了。胡大海被逗樂了。小牛又說，戰(zhàn)俘營，那是另一個戰(zhàn)場，比真槍實彈的戰(zhàn)斗更殘酷。胡大海感到很新奇，怎么說？

小牛說，越南鬼子一槍托砸在我的頭上，當(dāng)我醒來時已被捆綁躺在一座小木樓里了，幾個越南女兵輪番站崗并給我送吃的。幾天后，打昏我的小頭目說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出現(xiàn)了，他盤問我所在部隊的番號、駐防以及工事布防等軍事機密，我拒絕回答。

胡大海說，他們打人嗎？

小牛說，我拒絕回答時，有一個女兵握著尖刀叫著要殺了我，被小頭目給擋住了，他們說的越南話嘰里呱啦我一句也聽不懂。

胡大海說，連長也說了，越南女兵厲害。

小牛說，其實，大多越南女兵挺可愛的。又幾天后，小頭目干脆搬進了戒備森嚴(yán)的小木樓跟我同吃同睡，狗日的，那個熱乎勁我差點把他當(dāng)成了你胡大海。他說，我們跟美國人打仗剛平息不久，又跟你們中國人打，男人都死光了，遍地是美女。你們中國只有古代的皇帝才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如今我們越南活著的男人也都是皇帝了，劉小牛你愿意留下來當(dāng)皇帝享福嗎？

胡大海說，你怎樣回答他呢？

小牛說，我回答他說，我們桂北大山里也遍地是水靈靈的美女。

哈哈哈……胡大海笑出了眼淚。

小牛接著說，小頭目不死心，叫來一個靦腆的姑娘坐在我身旁，羞答答的。我看仔細了，那姑娘是個好女人，她的臉蛋令我心旌動搖。小頭目揚著寫滿密密麻麻字的一張紙說，只要你簽個名，承認這場戰(zhàn)爭中國人是侵略行為，這個美女就是你的了。我嘲笑小頭目，被美色迷倒的不是中國軍人！小頭目氣壞了，當(dāng)天就撤銷了優(yōu)待我的政策，把我關(guān)進臭氣熏天的戰(zhàn)俘集中營。

胡大海終于激動起來，兄弟，你是好樣的！

不久，小牛就被越軍列進遣返戰(zhàn)俘的名單里。

胡大海敘說完，連九蘭也是第一次完整地聽說老公的故事，人們都震驚了！歸隊后又特地從鄰縣趕來參加葬禮的武警中尉，帶著戰(zhàn)士們面對躺在棺材旁的小牛，齊刷刷地敬了個軍禮。

胡大海又打開雨布包裹，里面是一套嶄新的六五式軍裝，帽徽、領(lǐng)章、鞋子一應(yīng)俱全。意想不到的，軍服上還有一張紙，上面寫著：我死后進棺時別給我穿老衣，穿著軍裝躺進棺材是我最大的心愿。這套軍裝我從沒穿過，那是當(dāng)年我復(fù)員時連長贈送給我的，他說，做個紀(jì)念，別忘了自己曾經(jīng)是個兵。親人都知道，從小我就崇拜軍人，長大后我的夢實現(xiàn)了，雖然我不是一個好士兵，但我時常牢記部隊首長的話，脫下軍裝我仍然是個兵，下輩子，我還是一個兵！

人們沉浸在胡大海的故事中，只有九蘭又嚎開了，小牛，你真狠心啊，扔下我一個人不管了！她跌跌撞撞直撲棺材，手里拿著裁縫剛趕做的緞料壽衣。胡大海雙手捧著軍裝，說，就讓小牛穿著軍裝上路吧。

九蘭手中的壽衣、鞋帽一件一件滑落在地。

誰也沒有注意的當(dāng)兒，老木拾起地上的壽衣鞋帽穿戴起來，手舞足蹈說，家有一個兵，我是光榮軍屬呢。

剛寫挽聯(lián)的胡大海，手中還在滴著墨汁的筆“啪”的一聲掉在地上。他一步一步走上前，說，大大，我是小牛，您把衣服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