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拾方平老人時,是在沛縣的漢源賓館大廳,劉靜介紹我和他認識時,他笑著打過招呼,便不再說話。到沛縣已是第二天了,我沉迷于沛縣的方言,總覺得沛縣方言既有山東話的剛烈,又有江蘇話的柔潤,聽起來讓人著迷。我是一個方言愛好者,總是著迷于方言的音域腔調(diào),以及講方言者特有的地方風情。河南話、陜西話、四川話、天津話、東北話的語調(diào),等等,都讓我癡戀。當時,劉靜用沛縣話向拾方平說話,老人亦用沛縣話作答。他們二人語氣沉緩,吐字清晰,我在一旁聽得頗為沉迷。聽他們說話,我覺得劉靜更加嫵媚,老人更加沉峻。當時我想,方言讓一塊地域長生,把一個人養(yǎng)大,以聲音的方式將地域的氣息、脈韻和神質(zhì)呈現(xiàn)出來。所以聽一個地方的方言,便可觸摸到該地的脈息,也似乎由此而貼近了其地域精神。
午后,我們與拾方平老人一同前往他的敬老院。上車時,我發(fā)現(xiàn)老人舉手投足頗為敏捷利索,雖說已經(jīng)是77歲的人了,但讓人覺得也就50歲的樣子。老人很精神,留一個寸頭發(fā)型,神情間滿是歡欣和快樂的樣子。人有如此神情,便顯得年輕。老人坐在副駕駛位子上,一路指引路線。此時,他和劉靜仍講沛縣方言,我坐在后座上,感覺自己已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所牽引。
劉靜與拾方平老人聊起敬老院的情況,我才得知老人辦敬老院,乃是家傳,老人的父親和爺爺都辦過敬老院,到了他這一代,猶如龐大的樹又生出堅韌的根系,他又辦起了敬老院。從他和劉靜的交談中,我得知老人是上世紀50年代的大學生,畢業(yè)后留在了北京,被分配到國家某科研單位工作,“文革”中被批斗,下放到江西某干校勞動,待“文革”結(jié)束,國家為他平反,落實了他的工作待遇,但他不愿進京,便和妻子在家鄉(xiāng)徐州干一份平凡的工作,直至退休。數(shù)十年世事變幻莫測,老人唯愿生活平淡,勤儉度日,不再有任何年輕時曾有過的沖動。但退休后,他卻慢慢滋生出辦敬老院的想法,經(jīng)與妻子商議,內(nèi)心想法遂變得更加清晰,信心也更足。他的兒女也積極支持他的選擇——想法變成了實際行動,他便干起來了,這一干,近十年時間更迭而過,敬老院漸規(guī)模……老人說著這些,我看見從車窗上透進來的陽光照在他臉上,使他的表情看上去顯得更加沉峻,更加執(zhí)著。
車子在林蔭帶中穿行,行之不遠便進入一個村莊,又在村中行駛四五分鐘,便到了敬老院外的大門外。拾方平老人在前面帶路,領大家進入大門,穿過一個院子,進入了老人們居住的一排平房。劉靜在去年來敬老院采訪過,對敬老院僅僅一年間就發(fā)生了很大變化發(fā)出感嘆,但拾方平老人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說什么,招呼大家進屋。從他的神情可以看出,敬老院目前的規(guī)模頗令他滿意。
因為天熱,大家在房中吃過西瓜,稍事休息,便去看望敬老院的老人們。在一個走廊中,老人們正坐在一起聊天,看見來了人,一起朝這邊張望。拾方平老人說,敬老院的老人年齡最大的80多歲,最小的也在60開外,大多為五保戶,自他建敬老院后住進來,便不再離去過。前幾天,一位老人在敬老院去世,拾方平老人組織老人們一起為其辦了后事。說起這件事,他只是低聲說,是大家一起送走了那位老人,便不再說什么。住進敬老院的老人們,其生老病死將都在敬老院完成。平時,拾方平老人用自己和老伴的醫(yī)??ㄔ诳h城取一些常用藥,老人們有個頭疼腦熱的便可服用。我們詢問老人們的身體情況,老人們均說很好。他們說著話時用目光與拾方平對視,我發(fā)現(xiàn)此時老人們和拾方平的神情是一樣的,都顯得頗為安詳和從容。我頓悟,這種安詳和從容就是一種幸福。
我們發(fā)現(xiàn)院子里種了不少蔬菜,有豆角、西紅柿、茄子、葫蘆瓜、辣椒、黃瓜、絲瓜、土豆、韭菜、大蒜、蔥,等等,一片郁郁蔥蔥。我發(fā)現(xiàn),我們因為是從外面來的,所以把這里稱為院子,而拾方平和老人們則把這里稱為菜地,在言語和語氣中流露出些許欣慰之感。在聊天中得知,拾方平每天上午組織老人們在菜地里拔草、澆水和松土,算作是一種勞動,下午則休息。每年夏季,這些自產(chǎn)的蔬菜可調(diào)劑他們餐桌上的內(nèi)容。在廚房的食譜表上,我看到了一周的食譜安排,每天都有一頓肉菜,且花樣繁多,可以想象得出老人們在這里的生活一定很好。我們在菜地邊走動,迎面碰到一位老人,他發(fā)現(xiàn)菜地里有一些雜草,便蹲下去將其一一拔除。我看見他做這些時的神情頗為嚴肅,有一種勞動者常有的對待土地的態(tài)度。他對我們笑了笑,轉(zhuǎn)身走了。但我從他剛才的舉動中看到了他對敬老院的愛,雖然細微,但卻真實。
我們要離開敬老院了,在大門口碰到一位老人,他看著我們走近,神情沒有什么反應。拾方平老人說,他的神志有些不清,不能和人正常交流。待他從我們身邊走過后拾方平老人告知我們,他在前幾年的一天突然咽氣一動不動,人們以為他死了,正為他準備后事,他卻突然坐了起來,驚異地看著忙碌的人們。他雖然又活了過來,但神志卻從此不清了,在敬老院算是比較特殊的一位老人。我看到他從我們身邊走過后,背影顯得頗為孤單,但他的腳步卻顯得頗為穩(wěn)健,他正走向圍在一起聊天的老人們,我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堅信他走向他們時的表情一定很安詳,因為這里是他的家,他雖然有些神志不清,但對此處的生活一定十分熟悉。所以,他內(nèi)心安寧,表情從容。
我們上車離去,拾方平老人向我們揮手告別。最后,我看到的是他微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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