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是堅硬而冰冷的，酒杯是脆弱而溫暖的。

那時能夠想到的，好像就這兩句話，多少還有點詩意。

船上的生活很艱苦。隨帶的家當，就幾件替換衣服。穿臭了，隨便往水里一劃拉，撂油管上就行。實在太臟了，就在船頭甩打幾下，或者再踩上幾腳。除此，都是船上的公物，一人一把軍用挎壺也是船上配發(fā)的。但多半人用來裝酒。水到處都有，不愁。

有空時，我會坐在甲板上看書，看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那時船上除了我沒人帶書，也沒有人看書。我常常一邊看書，一邊欣賞水上船家，十有八九船尾都會有幾樣盆景，用破舊的洗臉盆栽的，花臉盆的，白臉盆的，有仙人掌、大蒜、蔥，或者月季花、文竹什么的，有居家過日子的味。掌舵的多半都是上了年紀的船公，偶爾也見大腳的健壯女子，赤著腳扳櫓。不經意間，艙內也會閃出個把如花似玉的姑娘來，比城里人水靈。

船上的伙食很緊扣，難得靠岸砍上一刀肉，便是一天最美的期待了。船上有嚴格的紀律，駁子上不準抽煙，更不準生明火。誰違反了紀律，就沒肉吃。在拖輪甲板上架缸灶煮肉，是我批準的。高溫遇上頂風的日子，得格外小心。為防火星往后面竄，缸灶的下風口安排兩個人守著。每當紅燒肉飄香時，一船人都興奮起來，憋不住往河里去撒尿。誰都想多吃一點，但我們喊老管的輪機長老孫頭鐵面無私，連肉湯都分得很公平。再是拍馬屁，頂多額外添幾?；ㄉ捉o你。到后來卻往往是用肉換酒吃，一塊肉可換二兩。那天老管開大灶，搞了兩箱四特酒，那年頭絕對是上等貨了，過大年也不一定吃得到，就算不吃肉，也不能少了這穿腸的稀罕物。船上人個個都是酒腸子啊。按理說，航行途中是不準喝酒的，但身為船長，我連自己的嘴都管不住，更別說管下屬了。在我最落魄的水上生活中，酒可真是個好東西。

如今想起來，那一回也不全是酒的錯。酒最多起了意識上的媒介作用，只是為行為的沖動找了個借口而已。那時我的船隊六條駁子12個水手，拖輪上一個大副、一個二副，一個老管，還有一個做飯的雜工，加上我，總共17人，那天竟喝完了16瓶四特酒，把一周的伙食費全吃完了，雖無一翻倒，但人人有了酒性是肯定的。后半夜凌晨三點光景，大副報告，前面有一黑船截住了我們。我走上甲板時，一陣陣涼風吹得正緊，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滿天不見一顆星星。心想不是撞見鬼了吧，這么寬闊的長江航道上，什么江洋大盜敢明目張膽地攔截我們？我指示大副按喇叭亮大燈走自己的道往左邊穿過去，誰知大副一反常態(tài)，什么動作也不做，我拿應急探照燈照過去，對面是一艘跟我們駁子一般大小的機船，船頭一肥胖漢子，一條肥大的花襯衫在風中嘩嘩飄動，迅速地靠攏來，只一腳就從后面跳上了我們的駁子。這時老管老孫頭靠近我貼著我的耳根說，好好商量商量吧，再下去吃飯錢都沒了。后來我懷疑那時候大副和老管早已串通好了。

那是我這輩子犯的最大的一次錯誤。多少年之后，再次相遇老孫頭時，是一個中秋夜，我們兩人分喝了一箱24瓶啤酒。往事不堪回首，誰也沒有重提當年的丑事。但我在內心深處深深地感激著弟兄們，那段隱秘歲月中的隱秘勾當竟那樣一直隱秘過去了，再沒有在陽光下曬出來。也許大家都心照不宣，酒錢肉錢就是這樣來的，獎金也是這樣來的。遺憾的是那個中秋夜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老孫頭，我曾經的老管，輪機長，曾經兼管伙食的鐵面無私的漢子，也不知如今是否還活在世上。16個漢子如今都成了記憶中的人。曾經有一次訪談觸碰了我那一段隱秘歲月，許是我酒后吐露了真言，我為此很惱火，其實任何的隱秘勾當總是要見天日的。

那之前我做過煤生意。那時做煤生意的人，借口煤糊涂，幾乎沒有一個不往煤堆里摻煤矸石的，跟摻水一樣屬家常便飯。油更是糊涂了，上海金山石化的石腦油，買來當70號汽油賣，如今我上了加70號汽油的車，一聞那股臭烘烘的味，就知道那是石腦油。從九江煉油廠拉來的90號汽油當93號賣的，更是常事。那時的檢測可沒現(xiàn)在這么規(guī)矩。負10號柴油過零下10度才會凝固，0號柴油過零度才凝固，都知道南方冬天氣溫一般不會低于零下5度，用一半負10號兌一半0號當做負10號賣是不會出問題的，而價格就差很多。還有，水沉在油下，油浮在水上，這也是常識，而油中有水也是避免不了的。120噸的駁子，抽掉10噸油，再灌進10噸水，水進入油庫之后還是沉在油下，哪怕加進了車里，也不會出什么大問題，老百姓就是這樣被常識愚弄了。

這便是為什么會有一條船攔住了我們的去路，而最后大家又相安無事。

水上的生活，夏天有夏天的苦，冬天有冬天的苦。我常常在苦中作樂的日子里，跟我的16個弟兄講海明威《老人與?！返墓适?，試圖鼓起一種永不言敗的精神。炎炎夏日，在碼頭卸了油，看著弟兄們拎了桶下艙底去刮沉積的油底，然后賣出去掙幾個小錢，我心頭就一陣陣悲涼，那可是要冒生命危險的。冬天，當西伯利亞冷空氣橫掃江面的時候，駁子上的水手們沒有一只耳朵輪廓是分明的，也沒有一雙手是滋潤的。

而矛盾與怨氣也在那樣的日子里播下了時刻爆發(fā)的種子。有一回，來自蘇北的兩個年輕水手，一個將另一個打下水去，落水的爬上來時，竟動了遭遇臺風險情時用來砍鋼纜的太平斧，拔斧就往對方飛砍過去，差點要了對方的命。而臺風，偏偏在那一天真的來了。那時我們正從上海高橋煉油廠裝了油航行在黃浦江上。之前雖已經獲知了臺風警報，但為了趕時間，不愿意過早停歇下來。巡邏艇在后面用喇叭吆喝我們停泊時，黃浦江風起云涌，一江的水開始騷動起來，江面已是一片混亂。就在水警喊得我們手忙腳亂的時候，事故發(fā)生了，也不知當時掌舵的二副怎么搞的，竟失手打了個過急的彎，第二條駁子撞上了航標燈，而負責第二條駁子的水手又正好是動了太平斧的小楊，航標燈撞歪了，事后得知，連根基都撞斷了。

船隊在臺風到來之前被匆匆扣押。

臺風過后，我去水上派出所接受處罰。

為穩(wěn)當起見，我追隨著臺風的尾聲先趕回總公司作了匯報。上峰指令，首要問題是解押放行，必須打通關節(jié)，將720噸90號汽油運達目的地交貨，不然今后會失去一個大客戶。同時，必須徹查責任，從嚴處罰。據老板獲知的信息，黃浦江上一個航標燈的代價不會少于100萬。我一聽頭就蒙了。

臺風后的江面一片零亂。有一條小船倒扣著漂浮在水面，沒有人去理睬。

水上派出所在臨江的一所簡易棚屋內。進進出出的人臉色都很凝重。

我已想不起當時接待我的辦事員是什么臉相。我?guī)缀跏堑椭^進去的，不敢正眼瞧他，確切說，不是他接待我，而是我要去求他，求他從輕發(fā)落，先放了我們的船，求他少罰些錢，不然，我們船隊的日子就沒法過了，弄不好，我那16個兄弟都會逃走的。

我遞上去一根中華煙。

那是我事先特地買的一盒軟中華，是咬咬牙才堅持買下的，這一盒煙錢都夠弟兄們吃一頓了。然而在節(jié)骨眼上我又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從褲袋里掏出來時才發(fā)覺煙盒還沒打開。我當著他的面，顫抖著想從煙盒上口的一邊拆開來，生怕弄壞了煙，卻忘了先去掉外箍的拉絲，而一時又找不到拉絲的啟口在哪兒。我曾經對天發(fā)誓，以后再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了，有時候一個細節(jié)會毀了一種感覺，會毀了一件大事的。當時我真有點急了，越急手越不聽使喚，索性倒過來從煙盒屁股下方去扯，這使勁一扯，一半煙撒落一地。我顫著手將一根煙遞上去，對方卻沒有一點接手的意思，甚至不屑看我一眼，我便小心地將煙放到他身前的桌面上。這時，我滿臉漲得通紅，彎腰去撿拾地上的煙。坐定下來正要說話時，他突然起身，拉開窗門，順手將桌面上那根煙丟進了黃浦江，然后關了窗轉身走人。

我呆呆地傻在那里，仿佛魂靈也被他丟進了黃浦江。

有人在喊，走，吃飯了。

看時間，正好中午十一點半。

回到船上的時候，老孫頭、大副、二副、小楊，還有把小楊打落水的豹子都在等我消息。二副自知失職，一言不發(fā)，上岸蹲一邊抽悶煙去了。老孫頭不知哪來的火氣，狠狠地踢了小楊一腳，將精干巴瘦的小楊和豹子拎到我面前。

倆小子在我面前眼皮也沒敢抬一下，各自嘀咕了一句 “對不起，老大”，便都走散了。

天空依然飄著小雨，大家身上都是濕漉漉的。我拍拍老孫頭的肩膀安慰他：“放心吧，船到橋頭自會直的，天大的事我一人承擔?！?/p>

大副弄來一瓶四特酒，一包花生米，拉我和老孫頭坐甲板上喝酒。雨水打濕了花生米，打濕了墊花生米的牛皮紙，雨水落在酒杯中，落在甲板上，有動聽的聲音。都不愿躲進艙去。我們赤了膊，抹一把臉，開始劃拳。哥倆好啊，你不推啊，我不送啊，三結義啊，你不勸啊，我不干啊，四季財啊，五匹馬啊，六條腿啊，七大姑啊，八大姨啊，九九歸一苦作樂啊，苦作樂！胡亂喊一通，胡亂笑一陣。

大副比較沉穩(wěn)，平時不多說一句話，腦子卻轉得快，開口必有分量。

灌下最后一口酒，他將酒杯狠狠地砸在甲板上：

“杯去喜來，圖個吉利吧，老大！”他說，“這事交給我了，我去搞定！”

我和老孫頭一時轉不過來，不知大副憑什么說此大話。那可是100萬的價值啊。

大副其實一直都在琢磨一個說法。喝著喝著，他突然想到，這臺風是天災，誰都拿天災沒辦法不是？就認這個死理了！當然，更重要的，當大副壯了酒膽直奔所長辦公室時，所長竟是他的老鄉(xiāng)，是從小一塊兒泥堆里爬的。所長很熱情，反復強調只要人不出事就好。所長深知跑船的不容易。至于航標燈，一切歸咎于天災。所長說，船上如有什么損失，派出所可以幫助做個事實證明，便于回去交差。

那天晚上雨停了，風也小了。

船隊從黃浦江轉入大運河的時候，東南風轉成了西北風，送來絲絲涼意。半個月亮懸掛在空中，星星在遙遠的天際眨眼。兩朵白云在月下緩緩地移過去，岸上岸下傳來陣陣蛙鳴，與拖輪馬達的突突聲交織一起，顯得特別親切。

逃過一劫的船隊在運河中緩緩前行，兩岸涌起的波浪在月色下很好看。

我正想睡個安穩(wěn)覺的時候，船隊突然嘎嗄嗄一陣強烈的撞擊聲，馬達急速轟鳴，顯然是在打回漿，急剎車了。

“老大，快，出事了?！?/p>

后面駁子上一片喧嘩。

“怎么啦？快說啊！”

“小楊跳水了，這小子，找死也不挑個地方！”

老孫頭提了應急探照燈掃過去時，水面上有七八個人頭在奮力追逐。

還是大副反應快，奔跑到最后的駁子上，一個猛子扎下去，與豹子兩人將小楊架了上來。大副身強力壯，是全隊公認水性最好的鷹鴨。

這樣的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小楊要死的行為也不是第一次了。死其實很容易。人總是要死的。但一個水手要想在水里自殺卻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我知道小楊的行為其實是一種走投無路的情緒。真要死，往身上綁塊石頭就行，何必那么費事呢?？墒?，又有誰能解救他呢？同是天涯淪落人，我這16個兄弟，每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人人都懷了一顆悲苦的心，誰比誰都好過不了多少。我那時身為船長，也是自身難保。一本《老人與?！?，又怎能當飯吃啊。

小楊動太平斧砍豹子，論理定當開除?？晌液痛蟾薄⒗蠈O頭誰也沒提。小楊和豹子打架，其實也不是為了一個女孩子，而是豹子有次去岸上約會一個女孩子，向小楊借了100元錢，說好發(fā)了工資就還的，豹子卻要拖欠。老孫頭知道前幾天小楊在岸上打電話給老家的一個朋友，得知他父親半月前就去世了，朋友說是病死在船上的，直接送去了火葬場，連喪事也沒辦。他姐姐和母親料理了后事又下船去了，如今不知流落何方。

此刻的小楊死尸一樣躺在甲板上，也不讓任何人去動他一下。自打來到船上之后，他其實一直都不多一句話的。他是全隊最干瘦的一個年輕人，卻也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記得有一回我和他一起在甲板上看前方一個船家，船尾有一盆蒜，一盆蔥，一盆月季花。我問他最喜歡哪一盆，他說他家船上也有一盆大蒜和一盆蔥，他說他喜歡吃大蒜炒雞蛋，也喜歡吃水波蛋，上面潑點醬油，撒點蔥花，如能再弄點豬油，就更香了。

我讓豹子在甲板上守著小楊，然后召集大副和老孫頭下艙去商量小楊的事。一致決定不能放小楊走。我們決定向總公司打報告，趁總公司尚不明真相之時，申請3000元現(xiàn)金，名義上用于打通關節(jié)處理航標燈事故，以最大限度彌補正面處理的損失，然后再從上回賣黑油的錢中拿出2000元，湊足5000元，讓小楊拿去找他母親和姐姐，找到并安頓好后再回船上來。

為了趕時間，那個晚上，船隊繼續(xù)前行。

夜空寧靜而安詳。伴著突突突的馬達聲和此起彼伏的蛙鳴，月亮在滿天的星光中緩緩西行。

小楊在甲板上躺了一個晚上，我和豹子在一旁守了他一個晚上。

后半夜，我又講起海明威《老人與?！返墓适?。講到后來，我發(fā)覺其實我不是在講故事，而是在自言自語，仿佛在恍恍惚惚中回憶一段美好的往事。我反反復復地嘮叨，沒有一個人命里注定要被打敗的，只要你自己不把自己打敗，這個地球上沒有一個人能把你滅了，哪怕將你剁成肉醬。

東方泛起魚肚白的時候，竟發(fā)覺這倆小子都睡著了。

也不知他們有沒有夢見獅子。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