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在你的鄉(xiāng)村,人們還是摟樹葉子燒火做飯。腿腳慢的,連樹葉子都摟不著,五十萬元,摘星星摘月亮哩。你從此開始四處打工,到處借錢。在鄉(xiāng)村的爛街上,在歪歪斜斜的企業(yè)門口,你陳體義喚了大叔喚大嫂,叫了二爺叫三爺。那聲音哩哩啦啦,哭哭喚喚,帶著血絲啊。從此漫長得再也沒有休止。為了瞬康膠,你成了個破人,成了討飯的叫花子。再沒有寧靜和正??裳?。本是好端端的日月,本是有稀也有干的溫暖人家,卻在你的四處叫喊中被打得粉碎。
你賣掉了自家的一畝四分地,又賣了家里的八間大房,砸鍋賣鐵,你陳體義突然連命都不要,而瞬康膠八字還沒有一撇呢,從此你走在街上,誰見誰躲,人見人煩。你不用張嘴,人們已經(jīng)嚇得四處躲避。
你的家人更是神不守舍,一天到晚凄凄惶惶,聽到敲門聲就都哆嗦,十有八九,那是討債的人站在門前,沒錯。借錢,這雖然不是一種工種,但這活兒,可是天下最難的了。你陳體義常年累月,還就是把借錢當(dāng)成了一種職業(yè)。你上邊沒有后臺,身后沒有人撐著,你就憑了帶血的腔音,苦苦地哀求。瞬康膠八字還沒有一撇,可你陳體義已經(jīng)受完了所有胯下之辱,你畢竟是一個農(nóng)民,兩手空空,從幾十萬元,你竟一直借到二百六十萬元。你的罪大了,包袱山一樣背在你的身上。瞬康膠,它簡直就是一個無形的魔鬼,折磨摧殘著你和你的家人。生生死死來回,除了一盆盆的淚水,你還有啥!
日月更迭,幾年下來,你的一切都被擠爛壓扁了。外出時候,你的背上總是咣當(dāng)著一只布口袋,里面的干糧又重又硬,磚頭一樣,砸在你的嘴上,這象征著全部艱辛的粗布袋與你風(fēng)里來、雨里去。一晃竟是十幾年。而一個偉大的奇跡就這樣在你的心里,在你的背上,實實在在,終日地磨擦、溫?zé)嶂?,雨打不爛,被你漫漫長長地撫育著。你真夠漢子!打碎牙往肚里咽的主兒!
花開花落,一年年過去。你慘透了,你的家人也慘透了。一次次的實驗,又一次次的失敗,把你陳體義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1987年,你與何教授終于提煉出了性能穩(wěn)定的瞬康膠。你們孩子一樣激動不已。高興得徹夜不眠,神話終于就要變成現(xiàn)實了啊。人只要忍著,只要堅持,磚頭瓦塊,也有翻身的時候!
你們決定即刻到北京去報喜。然而,令人無法相信的事情出現(xiàn)了——在報喜的路上,何教授竟心臟病突發(fā),死在鄭州火車站。睛天一聲霹雷,老天真是和你陳體義過不去啊,你僵成了一根木頭,臉上厚著驚白,死死地醒不過腔來。無法相信這個事實。然而這就是事實,你眼前發(fā)黑,天都塌了啊。
你一步步走回家去,傻子一樣。接著,你瘋了一樣到處找人與你重新合作。你摸摸索索,重新做下去。隔年的夏天,何教授的學(xué)生吳教授終于走進了你的科研小組。然而真是鬼邪。吳教授剛剛摸著了門道,且就要暢順起來的時候,吳教授也因心臟病發(fā)作而突然去世了。你楞著,你僵著,你死人一樣想不明白。
瞬康膠是神奇的。而你陳體義的坎坷就更神奇得令人無法相信。難道你是與魔鬼打交道嗎?這命運的來回,你實在無法想通。1985年,一位姓李的教授又加入進來,真是前仆后繼,敢死隊一樣。在那個火熱的七月,你和李教授到省有關(guān)部門做最后的中試了。一切就要柳暗花明了,苦日子就要熬到頭了。誰想,李教授臨走時,突然改變路線,坐了小車子。你到了鄭州,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你心里突然不安,感到一絲不祥,你惶惶惑惑地跑到郵局,心里七上八下,你一連打了幾個小時的電話。
消息傳來,你又傻了。李教授竟在這最后的時刻,死于車禍。車毀人亡。你是該瘋一次了,是該毀點什么,砸點什么,吐一吐心中的憋悶了。
你陳體義的創(chuàng)業(yè)史怎么就這樣慘痛。你再一次失去了合作的伙伴,再一次失去了最后時刻的測試報告。天再次塌了,轟轟隆隆的。你晃著,挺著,你是又死了一回啊!
人們都去了,只留下你。你怎么辦吧?資金的短缺,精力的消耗,風(fēng)霜雨雪的彌漫,你內(nèi)外交困,真是死得過了。你站著你躺著。你常常默念著自己的名字,陳體義你要是人,死活都得扛下來啊。于是,你把一臉的愁容與心里的悲愴收拾于凈,讓元氣和精力再一次旺盛起來。什么叫氣壯山河,什么叫千回百折?就是你陳體義的這種死死活活的模樣!沒有這個模樣,就不會再有瞬康膠,不會再有那以后的輝煌與燦爛。
又是一年多的艱辛,你終于把幾次夭折的瞬康醫(yī)膠報告完完整整、齊齊刷刷地送到了省衛(wèi)生廳。 那是一疊用活人血淚、死人尸骨一筆一劃鋪展成的業(yè)績啊。你是捧了一堆紅紅漿漿的血肉獻了上去。你百感交集又心神不寧地等待著。然而,你沒有想到,這審批的過程,竟一走就是八個年頭。一場場落雨,一次次雪飄,歲月枯榮,光陰漫漫,卻是死靜無聲。這過程能把人耗死、拖死、急死。明明是研制成功了,明明該是大碗地喝酒,大聲地歡笑,漫天的鑼鼓,然而沒有,事還早呢。你陳體義還得再死上幾回,連骨頭渣子出得再磨出些血紅來才能完事。
八年,抗戰(zhàn)都勝利了。八年,可以重新去開創(chuàng)另一種事業(yè)了。八年,曠日持久,媳婦都熬成了婆,婆都抱了孫兒。而你陳體義還熬著不見天日。你和瞬康膠死磕了。有句話,叫“不成瘋魔,不成活兒”,你已經(jīng)瘋魔了,受苦受難的八年里,你陳體義背著干糧袋,在省城住的時間,累計竟有五年長短。那是什么日子啊,你連吃帶住,每天只有三到五元錢。要說那時中國的城鎮(zhèn)誰最貧困,誰最孤苦伶仃,大概就是屬你陳體義了,你真拔了頭號,你的生活,比街上的討吃都不如,真是哭得過了。
為此別人都奇怪,說你陳體義都這個模樣了,咋就還活著喘著那么結(jié)實。甭比,人比人得死!誰也比不了你陳體義這兩下子!
到了最后的時刻,當(dāng)各項審批接近尾聲的時候,你陳體義真的山窮水盡了,那時你窮得叮當(dāng)響,連最后去參加會議的路費也拿不出來。你站在火車站上,混進賣血的人群,說好交給“血頭”二十塊錢,然后你卷起袖子,那紅紅艷艷的血漿,那從生命里流淌出來的一條一款,噼哩啪啦地凝成你最后的事業(yè)。你接連兩次賣血,終于湊夠了啟程的盤纏錢。
什么叫海枯石爛,什么叫摧枯拉朽,什么叫漢子,看看你陳體義,也就不難明白。你要是再不成功,老天都是瞎眼。
1994年,當(dāng)審批的文件終于送到你的手上時,你竟在那么多陌生人的面前嚎啕大哭起來,哭得真夠痛快,哭得山搖地動,天都晃蕩?;厥左@看,你整整用了四十年的光陰啊!而這四十年的你,除了自己家的一條性命還在,已經(jīng)犧牲了能犧牲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