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來,范希文搬一個小木板凳,去院子里的那棵槐樹下彈琴。槐花已經(jīng)開了,一串一串掛滿枝頭。坐在槐樹下,槐花的清香讓人陶醉。這樣的心境,最適合彈琴。
琴聲在槐花間穿越。槐花和著琴的旋律開始舞蹈。這個時間,范希文的妻子李氏開始下廚做飯。李氏對這支曲子再熟悉不過了,這些年來,她都是聽著這支曲子做早飯的。這是一支名叫《履霜》的曲子,是她手把手教給丈夫的。范希文只會彈這一支曲子,再教他,他說,會彈一曲《履霜》就行了,會那么多干什么?李氏就打趣他,我看干脆叫你范履霜吧。
李氏是大戶人家的女兒,世代書香門第。這樣的一個女人,也是打心底敬佩范希文的,在她看來,能得以遇到這樣的丈夫,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剛過門的那些日子,她的婆婆,臉上皺紋多得像幾張重疊的蛛網(wǎng),常常向她談起范希文小時候的事,每逢談到兒子,婆婆滿臉的皺紋就一下子舒展開來。
婆婆說,希文進京趕考前,家里窮得揭不開鍋,為給家里節(jié)省點兒口糧,他就住進了淄州長白山下的一座寺院里。和他一起住的還有個姓劉的秀才。每天黃昏,等僧人們都消停下來,他們就開始在一口鐵鍋里煮米,這些米粗糙無比,咽下去刮得喉嚨疼。煮好一鍋米,倒進瓦盆里面,算是第二天的三頓飯了。過一夜,瓦盆里的米凝結成了一塊,希文他們用刀把米切成六塊,吃的時候各撈出一塊兒用開水泡著吃。
每當婆婆說到這兒,李氏都要插話問一句:“他們也不吃菜嗎?”
婆婆癟癟嘴,慈祥地看著媳婦,說:“有時吃有時不吃。全憑老天爺了,春夏二季,去山上尋些野蔥,七八根,十幾根,就著下飯;十冬臘月,雪封住了寺門,就倒上小半甌的醋汁,加上一小勺鹽……”婆婆開始用衣襟揉眼,“這種日子,希文一過就是三年哪!”
婆婆心疼兒子。在李氏看來,這三年未必不是好事。也許因了那三年,范希文養(yǎng)成了一個好習慣每天睡覺前,都要盤算一下今天花了多少錢,這些錢花在了哪些地方,到底該不該花,如果這些錢都花在了刀刃上,他就會把雙手搭在已經(jīng)有點兒發(fā)福的小肚子上,美美地睡上一覺。否則,將一夜不能入眠。第二天一定把昨天不該花的那點兒錢省回來才心安。
女人嘛,總愛想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其實,希文不是個斤斤計較的人,他的心胸大著呢。李氏很清楚地記得,在蘇州的時候,他們得到了一塊宅基地,一個堪輿大師看后私下對范希文說:“世代當出卿相?!毕N男πΓf:“若果如此,我不敢一家獨享,應為天下人所共有?!庇谑?,就把這塊地捐出建了蘇州府學。
想到這兒,李氏為丈夫自豪起來。
李氏在想著這些事的時候,范希文一曲《履霜》彈完了。他收了琴要簡單吃點兒早餐,然后到朝堂去面見仁宗皇帝。一想起要見仁宗皇帝,范希文的心里就有些堵得慌。前兩天西京光化軍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在如何處理這件事上,他與樞密副使富弼的意見簡直是水火不容,爭吵得臉都紅了。今天就是要到仁宗皇帝那里來見個結果的。
平日里,他和富弼相處得很融洽,富弼像對待長者一樣的尊重他,幫了他不少的忙。范希文還記得那件事。有一次,他給人寫了一篇墓志銘,寫好后讓富弼看,看后富弼也沒說什么。等把墓志銘裝進信封,就要寄走了,富弼忽然說:“還是讓師魯看一看吧?!钡诙焖麑3贪菰L了師魯,師魯看過,說:“你怎么把知州稱做太守了?當今沒有這一官職啊,你一定為了悅俗才這樣叫的吧。”
希文諾諾。
師魯又說:“希文名重一時,文章定會流傳后世,你一句與實際不相符合的話,必定會遭到后世人的質疑與爭論,將有無數(shù)人為你這句話考據(jù)論證,喋喋不休,付出慘重代價。寫文章不能不慎重啊!”
師魯就是尹洙,當朝文章大家,與希文亦師亦友。
事后希文想想,當時富弼應是也看出了這一問題的,他不點破,卻讓師魯指出來,這是對自己的尊重啊。
但希文也深知富弼的脾氣,犟得很,他認準的事,八匹騾子去拉,他也不會輕易回頭。
這年暮春的一個上午。范希文和富弼一同站在了仁宗面前。仁宗問:“光化知軍棄城逃跑一事如何處置,二位愛卿可商議好了?”富弼率先往前邁了一步,口氣決絕地說:“應按軍法處置,斬了他!”仁宗看了看范希文。范希文不慌不忙地向仁宗行了君臣之禮,然后說道:“光化城既沒有城郭,也沒有兵卒,強盜來勢兇猛,光化知軍不逃匿躲藏,他又能如何呢?望陛下從輕發(fā)落?!比首诔了剂艘幌?,說:“準范愛卿的奏。”
走出朝堂,富弼的火氣還沒消。范公太寬容犯罪了,這讓仁宗如何治國!他第一次對范希文說出不恭敬的話:“參政是想修煉成佛的?。 狈断N男πΓ骸拔抑皇莻€普通人,不想成佛。但我的話有道理,等到政事院再給你細講?!?/p>
富弼顯得愈發(fā)不高興。
到政事院,二人坐下來,范希文從容地問:“你希望把皇上教唆成一個暴君嗎?”停了停,他放緩了語氣:“仁宗還年輕,我們豈能動不動就教他殺人,等他殺得手滑了,不但我們做大臣的常會有殺身之虞,天下百姓也會因此遭殃啊!”
富弼猛然驚醒,額頭的汗水紛紛滾落。
范仲淹,字希文,書法方正清勁,通脫儒雅,一如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