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征教授是國內傳播法研究領域的開拓者。他長期在上海社會科學院從事新聞和信息傳播的研究工作，但是幾乎從未脫離媒體，他曾在《民主與法制》雜志當了近7年的兼職專欄主編，后來又擔任《新聞記者》雜志法人代表11年。他的主要學術成就集中在傳媒法領域，代表作《新聞傳播法教程》被教育部評為“十一五”國家級規(guī)劃教材和精品教材，已經四次重版，人或譽為我國傳媒法教學的奠基之作。

雖然已年逾七十，魏永征教授仍然活躍在學術界。在前不久來京參加兩次重要學術論壇的間隙，他接受了本刊記者的專訪。

堅守使命，向新聞尋租說“不”

記者：作為傳媒法學者，您怎么看當今傳媒領域的一些現象，比如記者被訴侵權、傳媒被訴侵權，還有少數記者觸犯法律紅線，收受賄賂，等等。另外，有些部門和人員阻撓記者的合法采訪，對記者進行人身威脅、施加人身傷害，甚至動用公權力去抓捕記者。

魏永征：關于“抓記者”，并不是新鮮的話題。國際上有一些記者組織，如無國界記者組織（Reporters Without Borders，RWB）、保護記者委員會（Committee to Protect Journalists，CPJ）等，每到年終都會公布各地記者殉職和被關押的數字，以此說明新聞記者在各地的處境。記者殉職，說明記者工作的風險，這些年顯示這種情況多數發(fā)生在中東一些國家，這些同行為完成新聞使命赴湯蹈火、不幸獻出生命值得我們敬仰和同情。但是對于抓記者不能籠統(tǒng)說就是打壓新聞記者，打壓新聞記者正當采訪報道的事情確實有，但是像英國《世界新聞報》竊聽事件，涉案受審的新聞記者10多人，誰也沒有說那里的新聞記者就面臨了困境。

在中國，記者犯法被捕受審，主要是借助職務之便獲取非法利益。有些人擔心這種丑聞是對傳媒界公信力致命的沖擊，我看不至于。上世紀90年代轟動全國的“長城公司詐騙案”，就有好幾家中央媒體記者涉案。

作為歷史警示，我在2013年5月出版的《新聞傳播法教程》第四版里，列舉了本世紀以來記者受賄、敲詐勒索及以其他手段非法獲利的罪案10多起，涉及人員有姓有名的就有50多人。財新傳媒老總胡舒立用“新聞尋租”來說明這種現象。作為一位深諳經濟理論的媒體人，她當然是在“尋租”（rent seeking）的本來意義上使用這個概念的。尋租是指憑借政府權力保護或支持而進行的尋求財富轉移的活動。所以，新聞腐敗其實與官場腐敗有密切聯系，是官場腐敗的延伸，當下的腐敗是在社會轉型時期帶來的現象。但是，我并不認為新聞腐敗使得我們的新聞事業(yè)陷入了難以擺脫的困境。

記者：您是基于哪些因素抱持這種相對樂觀的認識？

魏永征：首先，中央采取各種措施加大反腐敗力度，加強反腐敗體制機制創(chuàng)新和制度保障，取得了大家都看見的成效。在此背景下，新聞隊伍中一些腐敗分子被揭露，同樣是純潔了我們這個隊伍。

其次，在當下融合媒體時代尤其需要專業(yè)的守望者。在UGC（用戶創(chuàng)造內容）機制下，人人都可以發(fā)布信息，人人都可以成為“記者”，那么還需要記者嗎？我說正是因為信息爆炸，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人們才更加需要新聞記者為他們導航：什么是可以相信的，什么是應該反對的，什么是應該敦促當局予以處理或解決的，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更需要有高度公信力的專業(yè)新聞記者的聲音。比如，在反腐敗斗爭中，新聞記者的作用是誰也無法抹殺的。

其三，新聞腐敗丑聞會警示新聞界。會有像胡舒立這樣一批有識之士站出來，指出“新聞尋租不可恕”，呼吁清理門戶，純潔自身隊伍。而管理部門、行業(yè)組織、各家媒體，也會采取相應措施，通過各種他律和自律手段來制止腐敗現象。

其四，從有些案例可以體會一個堅守使命的新聞記者必須潔身自持。南京大學在海外訪學的周海燕提出了“污點尋租”（rent-seeking throughout stigma-seeking）問題，這個現象是存在的，她指出這一點很有啟示，但我覺得海燕悲觀了一點。其實抓住對手的污點做文章，是非常常見的斗爭手段。這在西方世界的競選中就經常發(fā)生。一位有使命感的新聞記者，站出來揭露腐敗或其他不法現象，抨擊時弊，就等于把自己置于對手的全方位監(jiān)視之下。如果他自己也有軟肋，被對手擊中了，“出師未捷身先死”，這能怨誰呢？這體現了“正人須先正己”的古訓，也可以說是一種特殊的對監(jiān)督者的監(jiān)督，即對手的監(jiān)督。

法律應當是記者的一門必修課

記者：由此看來，新聞媒體和記者的采訪報道除了是一種專業(yè)性很強的行為外，還涉及到許多法律問題。新聞報道既要體現出新聞工作者應有的社會擔當，還應當熟悉和掌握相關的法律和行業(yè)守則，有嚴肅的職業(yè)操守。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履行好社會責任？

魏永征：在2010年，我國已宣布基本建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這也就是意味著各種行為，包括個人行為、企業(yè)行為、職務行為直至政府行為，等等，都基本上劃定了邊界。只有每一個組織、每一個公民都明白自己的行為的法律邊界，并遵守規(guī)則、尊重別人的行為邊界，才能達至社會和諧。

在不同的媒體上，存在不同的邊界。我本人就有兩類發(fā)表言論的場所，第一是我的博客，就是自媒體和商業(yè)網站；第二是期刊、報紙。有些文章，可以在自媒體或商業(yè)網站上發(fā)，但不可以到報刊上發(fā)。而前者言論也是有邊界的，有些內容絕對不可以發(fā)。這里我主要說一說：法律與宣傳紀律。

報紙期刊以及其他所謂傳統(tǒng)媒體，都是黨領導下的媒體，必須遵循黨的宣傳紀律。有人認為黨報黨刊要遵守宣傳紀律，都市類報刊或者說市場化報刊還有學術類報刊可以少遵守一些宣傳紀律，這是不對的。黨管媒體的原則是適用所有媒體的，我以為對這種問題沒必要爭論。我們的媒體都是國有的，當然都必須體現黨和國家的意志，各種宣傳口徑、宣傳要求、宣傳指示，就是這種意志的體現，媒體從業(yè)人員的文字當然必須服從這種意志。

自媒體和商業(yè)網站，都不在黨的垂直領導之下，通俗說是在體制以外。雖然商業(yè)網站也會收到主管部門的指令，但是由于它們不能自己發(fā)布時政類新聞，所以對其他內容的要求就會寬松一些。大致說，基本邊界就是法律。法律在哪里？《刑法》涉及言論的罪名大約有二三十種，《侵權責任法》涉及言論的侵權行為至少有六項，《出版管理條例》等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了十條或以上的禁載規(guī)定，這就是邊界。超越這些邊界就是違法或犯罪，會受到法律制裁。這并不是中國特有的?！秶H人權公約》規(guī)定表達自由是一項負有特別責任和義務的權利，所以必須以法律予以限制。自媒體、商業(yè)網站，只能在這個邊界內發(fā)表言論。

記者：作為專業(yè)人士，新聞記者如何把握自己的言論邊界？

魏永征：一位專業(yè)的媒體人，既可以在所在的媒體上發(fā)表言論，又擁有自己的自媒體，他就必須善于把握這兩種不同的邊界。在自己所在媒體上發(fā)言，要受到本媒體規(guī)章制度、宗旨方針等約束，要讓主任、總編層層把關，自由度小了很多。其實世界上所有媒體都這樣，哪一家媒體的文章不要經過各級主管的把關呢？香港大學陳婉瑩教授在10年前就寫文章指出，在美國，記者的權利要小于普通人，因為他必須受到本媒體的約束。所不同的是，在中國，我們媒體內部的約束最終來源于黨和國家的意志。但是國內媒體人也很安全，符合宣傳紀律的文字不可能是違法的。即使由于疏忽大意發(fā)表了某些失實內容引發(fā)了侵權糾紛，也由媒體單位給你擔著，由媒體承擔責任。按照《侵權責任法》規(guī)定，這叫替代責任。媒體人有了自媒體，一下覺得解放了，自由了，可以想怎么說就怎么說了。不，還有法律的邊界。而且由于沒有人給你把關，必須自負其責。如果不是細心認真地對待自己的文字，那就很不安全。

舉羅昌平為例：羅是《財經》雜志副主編，他調查了劉鐵男的劣跡，千真萬確，能夠寫報道在《財經》發(fā)表嗎？不行。作為副主編，即使有簽發(fā)稿件的權力，也不能簽發(fā)。羅昌平最后之所以獲勝，在于他掌握了劉的真憑實據，媒體人的力量只是在于事實，而可以證明的事實是不可擊倒的。

可見，媒體人學一點法律非常重要，這是對自己的重要保護，不要以“不懂法”原諒自己?，F在有關媒介法的書出版很多，中國的，外國的，可以選擇讀幾本。

釋放、激發(fā)輿論的正能量

記者：最近一個時期，有關部門對網絡謠言進行了專項治理，坊間多有熱議。有人注意到，您曾在2001年的一篇《言論自由與網上誹謗》文章中專門對網上謠言問題發(fā)表觀點，現在讀來仍然很有味道。您對今天的網上言論現狀怎么看？

魏永征：剛才已經說過，網絡并非法外之地，任何人都不能在網絡空間為所欲為。對利用網絡興風作浪危害社會的人，觸及刑律，理應依法懲處。另一方面，由于我國處在經濟和社會轉型期，社會矛盾增多，發(fā)展中的問題亟需新思路去破解，形成了網絡上輿論特有形態(tài)，形成了輿論監(jiān)督的特有渠道。對此應當妥善加以引導，激發(fā)、釋放網絡媒體的正能量。

記者：網絡監(jiān)督與主流媒體的監(jiān)督之間是什么關系呢？

魏永征：民眾在輿論監(jiān)督中的正位，并非削弱專業(yè)的新聞媒體的監(jiān)督（surveillance，監(jiān)視）功能和責任，因為大眾傳播對于民眾意見的整合作用是業(yè)經傳播學、輿論學研究證明的規(guī)律。今天專業(yè)媒介的輿論監(jiān)督面臨新的機遇。

UGC有其天生的弱點，諸如：真假難分、散漫、碎片化、自發(fā)性、披露隱私、情緒化、多數的暴虐，等等，都是公認的。如果任其自然，不可能有有效的輿論監(jiān)督。

專業(yè)新聞媒介的優(yōu)勢就在于專業(yè)。新聞成為一項職業(yè)以至一門專業(yè)的百余年來，形成了許多規(guī)范，諸如真實（準確）、客觀、公正、中立，不懈地追求真相，誠信對待新聞源，保護隱私，尊重他人各種權益，尊重司法獨立，以及為此而形成的種種方法，這是新聞傳播規(guī)律的科學總結。新聞媒體正是由于它專業(yè)，才會擁有自媒體所不可能具有的公信力。官方主管部門下達的各種規(guī)定，特別是近年來的一些文件，總結了輿論監(jiān)督實踐的經驗教訓，也借鑒了外國的一些規(guī)范。如原新聞出版總署關于防止虛假新聞的若干規(guī)定，連國際同行也說這是“在其它社會也是新聞編輯部的正常程序”，我們理應切實貫徹。

只有經過專業(yè)新聞媒介的整合，提升和放大UGC正確的聲音，抑制其中不良的因素，才能收到輿論監(jiān)督的積極效果。而UGC每天都在提供各種新鮮的議題和線索，大大拓展了以往立足于體制內的專業(yè)媒體的視野。我們檢視網絡監(jiān)督的個案，可以發(fā)現網絡爆料——專業(yè)媒體響應——輿論高潮——政府跟進，已經成為一個規(guī)律性現象，如果專業(yè)媒體缺席，網絡監(jiān)督是很難有成效的。

輿論監(jiān)督的新天地，就是體制內外兩個輿論場的積極呼應與配合。

記者應當做建設法治中國的促進者

記者：有人說我國新聞傳播領域的立法亟待加強，現在的新聞法制很不健全。您是否同意這個觀點？

魏永征：我國目前的確還沒有一部專門的新聞傳播法，但是不能說國內的新聞傳播活動無法可依。一次復旦大學李良榮教授和我閑談說，一些人認為中國現在沒有新聞法，要呼吁出臺新聞法，這其實是個誤解。我說，我完全同意。

上世紀80年代提出制定新聞法，是在撥亂反正、推進新聞法制的特殊背景下提出來的。我說過，歷史不可磨滅，歷史不能重演。隨著傳播科技發(fā)展和融合媒體時代的到來，我們越來越看清，新聞法不能只是一部法，而是指法律體系中所有適用于新聞傳播活動的規(guī)定，包括憲法、民商法、刑事法、行政法等各個法律部門中所有適用于新聞傳播活動的法律文件的條款。它表現為跨越多個法律部門、具有多種法源的許多法律規(guī)范的集合體。在國際上，大家說得很多的1766年瑞典和1881年法國的《新聞自由法》（the Law on the Freedom of the Press），翻譯為報刊法或出版法應該更加貼切些。到了后印刷時代，許多國家陸續(xù)制定了《廣播法》《通訊法》《有線電視法》，等等?，F在許多國家還在對互聯網傳播進行如何依法規(guī)制的探索。而這些法也不能涵蓋新聞活動的全部。比如言論自由或表達自由以及新聞自由等是憲法規(guī)定的。表達自由的前提必須能夠自由獲取信息，因此許多國家制定了“信息自由法”或“信息公開法”。新聞記者的人身、言論權利，有關于人權的法律保護。新聞傳播中形成的作品的權利，由版權法保護。新聞傳播內容的許多邊界，如禁止誹謗、侵犯隱私、淫穢、危害國家安全、妨礙司法、種族歧視，等等，是由其它各種民法、行政法、訴訟程序法、刑法等部門的法律規(guī)定的。新聞業(yè)作為產業(yè)，還要遵守商法、稅法、金融法等等的有關規(guī)定。新聞活動和新聞工作涉及社會活動的方方面面，要把這些方面的法律規(guī)定都集中為一個法典式文件，是不可能的。

總的來說，我們新聞傳播活動是有法可依的。我的《新聞傳播法教程》引用的法律就有30多部。比如剛才說的誹謗罪等，就在《教程》里有所討論，這就是新聞法的組成部分。但也確實存在相當多的問題，這也可以從《教程》里看出，如上位法和下位法之間、低位階的同位法之間打架，公權力的自主空間過大和對公權力違法的制約手段不多等，這有待于今后解決。

我還要說，立法固然重要，執(zhí)法更加關鍵。當前主要問題不是無法可依，而是執(zhí)法不嚴，公權力自己給自己開口子?！耙婪ā背蔀楹芏嗖块T、官員的口頭禪，問他你說的這句話、做的這件事依的是什么法，是不是合法，他都回答不上來。這來源于中國的一個傳統(tǒng)觀念，就是認為法律只是政府管老百姓的，政府自己就是法。公權力違法現象相當常見，不以為怪。破除這個觀念要有時間。中央提出“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義”，指明了努力的目標。我們就是要運用傳播的力量、輿論的力量，推動這個目標實現，那時我們新聞工作也會有一個好的法治環(huán)境。

記者：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了建設法治中國的目標，這對新聞媒體及新聞工作者提出了怎樣的要求和期望？

魏永征：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了改革的總目標，確立了新一輪全面改革的時間表和路線圖。全會明確提出，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是完善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同時具體提出了建設法治中國。全面深化改革總目標和具體目標的最終實現要靠不斷健全法制、加強法治來保障，現代化一定意義上就是法治化，市場化更要求法治化，現代化。記者應當把提高法律素養(yǎng)作為強化職業(yè)素養(yǎng)的重要內容，這樣才能擔當起時代的領跑者的重任，為建設法治中國、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譜寫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