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評論家們對貫穿于納博科夫大部分作品當(dāng)中的時間之獄這一主題相當(dāng)關(guān)注，其分析卻主要是集中在《瑪麗》、《洛麗塔》、《普寧》以及納博科夫自傳體小說《說吧，記憶》等幾部作品。將《微暗的火》從時間之獄這一視角去分析的評論卻相對被忽略。然而，《微暗的火》可以說是納博科夫?qū)ふ姨映鰰r間樊籠之獄的一個實驗，謝德和金波特以及格拉杜斯其實是一人，都是謝德自己“分身”出來的而已，他們?nèi)谒南胂笫澜缋铩?/p>

關(guān)鍵詞：《微暗的火》；時間之獄；納博科夫

對于《微暗的火》的研究，只要是納博科夫眼中所指稱的“優(yōu)秀的讀者”總會收獲到意外之喜。這就如納博科夫?qū)ⅰ段档幕稹穬煞荽蛴「寮慕o普特南的明頓時說的一樣——“打個比方說，我保證你會像投入一個藍色冰洞一樣投入這部小說，喘氣，再投入，然后（差不多在頁126）冒上來，坐雪橇回家，一路上又覺得刺痛，又有舒心的溫暖撲過來，那是我別出心裁安排的篝火。[1]《微暗的火》的結(jié)構(gòu)相當(dāng)獨特——前言、詩歌、評注、索引，詩歌是典型的弗羅斯特風(fēng)格，而整個結(jié)構(gòu)卻又完全是后現(xiàn)代之經(jīng)典。故評論家從小說的互文性、拼貼手法、元小說意義、真實世界與虛構(gòu)世界的對立、讀者批評、小說真正的敘述者等角度進行研究都取得了相當(dāng)不錯的成績。然而這一寶藏似乎卻取之不盡，稍加仔細就會發(fā)現(xiàn)又一顆金子在某個角落里閃著微暗的光，隨著繼續(xù)探索，這微光便會越來越閃爍耀眼。

或許讀《微暗的火》第一遍時，焦點都集中于那一首本身就堪稱美輪美奐的詩歌，然后才看前言、看評注。這樣讀下來的結(jié)果是感覺整部小說就是在批判文學(xué)評論家們工作的牽強附會，因為《微暗的火》原詩和評注幾乎是完全風(fēng)馬牛不相及，一首清新的自傳體長詩與瘋狂的評注完全是天壤之別，對這樣的評注讓人氣憤。金波特這個患有迫害癥的瘋子，一個顧影自憐的同性戀，只是憑借著自己的一廂情愿潛入謝德的生活，像月亮盜取太陽的光芒一樣竊取了謝德的詩作和光芒（甚至評注的題目也是盜取的詩歌的題目）。這樣的解析很多評論者是舉雙手贊同的。然而，若從讀前言一開始便按照金波特“瘋狂的計劃”所指引的話，那么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又完全是另一番景致了。從前言開始，金波特并不那么急于讓讀者直接進入自己所要評注的謝德的偉大詩歌——《微暗的火》，卻先對讀者進行“洗腦”，大談自己和謝德之間那種別扭的，一廂情愿的“友誼”，一步步讓讀者看到的更多的是評注而非詩歌。

而筆者認為，這部作品除了表現(xiàn)這些納博科夫及納博科夫研究者都老生長談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結(jié)構(gòu)、藝術(shù)等問題之外，更是反應(yīng)了納博科夫一直執(zhí)著的時間樊籠和彼岸世界這一主題。小說的結(jié)構(gòu)，詩歌和評注的混亂，以及詩歌本身和評注結(jié)局的大相徑庭，體現(xiàn)出了文學(xué)的荒誕、世界的無序而混亂的本質(zhì)，而人又如何在這樊籠當(dāng)中找到出口的微光呢？如何在混亂無序、荒謬中找到秩序呢？

首先，就關(guān)于詩歌和評注的作者是誰的問題，評論家們持不同的觀點。筆者比較贊同的是著名納博科夫研究者布萊恩·博伊徳在納博科夫傳記《納博科夫傳記》（美國時期下）中對《微暗的火》詩歌和評注皆出自于謝德之手這一觀點。在《巴黎評論》中，當(dāng)納博科夫被問及他筆下的人物是否也像E.M.福斯特筆下的主要人物一樣不聽指揮，自行決定小說的發(fā)展。納博科夫?qū)Υ诉谥员牵⒄f道：“我筆下的人物是清一色的奴隸。”[3]這一切的評注、殺害等等全是謝德個人制造的一場好戲。而不得不承認，我們真正的寫作者是納博科夫，是他讓這些“活潑”的扯線木偶在空間上翻山越嶺，在時間上大玩穿越，他才是真正的幕后操縱者。在《微暗的火》中，金波特是是謝德筆下的奴隸，而謝德似乎又完全只是納博科夫的代言人，甚至是奴隸而已罷了。之所以這樣，納博科夫和他筆下的謝德一樣始終在思考與死亡抗?fàn)帲噲D想出各種辦法掙脫這時間的樊籠。

在《微暗的火》中，謝德（這個慘遭殺害的連雀的陰影，Shade在讀音及意義上都和Shadow接近），是金波特的控制者，而他筆下這個似乎具有迫害癥、妄想癥的評注者金波特又擔(dān)心害怕著格拉杜斯來殺害自己，這是影子派第一名成員，這究竟是誰的影子呢？顯然，這是謝德，一旦金波特在想象中出現(xiàn)，這影子也就出現(xiàn)，影子隨著想象的消失而消失，而這影子卻殺死了謝德。想象什么時候才會消失呢？當(dāng)然是人的死亡結(jié)束了想象。所以謝德和這格拉杜斯死于同一年，而為何金波特卻活下來了呢？納博科夫的時間觀和“彼岸世界”將會對其進行很好的解釋。

納博科夫及其書中的人物贊同的時間是：“純粹的時間、感知的時間、有幸的時間，沒有內(nèi)容和上下聯(lián)系的時間”。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橫亙著一堵不可逾越的“時間之墻”，“現(xiàn)在”又站在“過去”和“未來”之間，人則困在“現(xiàn)在”的時間牢獄中，過去無法追回，現(xiàn)在無法把握，“未來并不存在”。

自亨利·柏格森對時間的重新定義以來，時間不再是傳統(tǒng)的時間了。過去的時間只是用鐘表等等計算時間的儀器能測量的應(yīng)用時間。時間是可以通過回憶，通過空間被異化的。“納博科夫想要思考出一套獨特的時間感受和全新的時間理念，他相信在他的文學(xué)世界中存在這一個超驗的、永恒的，可以擺脫時間之獄的‘彼岸世界’”。納博科夫的妻子薇拉在為丈夫的俄語詩歌集撰寫前言時明確指出，“彼岸世界”是納博科夫的“中心主義”，它“滲透于納博科夫的一切作品”。[3]依靠記憶力和想象力是納博科夫通過小說反映出的突破“時間之獄”的兩種方法。顯然，《微暗的火》就是這兩種突破方法的偉大實踐。

詩歌《微暗的火》從第一句：“我是那慘遭殺害的連雀的陰影，兇手是窗玻璃那片虛假的碧空?！遍_始就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中。這陰影有可以從兩個層面去理解：一是謝德困于始終苦于對死亡奧秘的執(zhí)著探索，卻不得其解，他尤其困在自己小女兒的死亡的陰影里；其二是詩歌和評注都是由這陰影在操縱著，也就是謝德。在詩歌的第一章，謝德回憶自己的童年，在十一歲第一次“邂逅”了昏厥，擦身死神。在第一部分試當(dāng)中，對于小時候，謝德這樣寫到：

“驀地一陣陽光圖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

接著黑夜便來臨。那片黑暗莊嚴肅穆。

我覺得全身通過時空在分向四面八方：

一只腳在山頂上，一只手

在水流湍急的海灘卵石下，

一只耳朵在意大利，一只眼睛在西班牙，

洞穴中，我的鮮血；群星里，我的腦漿?！盵4]

這一陣陽光是否就是這“微暗的火”。而這接下來的黑暗便是死亡，而迎接死亡的便是無限的可能性。這是謝德第一次邂逅死亡。值得“慶幸”的是，這樣的黑暗卻可以讓謝德的全身通過時空在四面八方，擺脫時空的束縛。

而第二章，謝德回憶自己女兒的死亡。對于評注中的金波特，他和謝德的女兒海絲爾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索引部分對于她是這樣寫到的：“1937——1957；值得深切的尊敬，寧愿選擇美麗的死亡也不愿賴活在丑陋的生活中；”海絲爾是孤獨的，謝德在詩歌中用了孑然一身來形容她。而金波特呢？他雖然有許多的乒乓球友，然而他也是無比孤獨的，并且在評注當(dāng)中，金波特內(nèi)心里這本書的名字應(yīng)該是《孑然一身的君主》，而不是莫名其妙的《微暗的火》，這完全暴露出金波特的心理特點。然而不同之處在于，海絲爾成功地自殺了，而金波特雖然在493行評注中進行了各種自殺的設(shè)計，卻在小說結(jié)束依然存活。謝德似乎想在自己設(shè)想的一個角色中來探索小女兒死亡的奧秘一樣。

金波特只是謝德設(shè)想出來的另一個完全有別于真實生活中的另一個自己而已。謝德和金波特雖然出生于同一天，然而卻過著完全不同的生后。謝德婚姻幸福，事業(yè)成功，待人友善；而金波特呢卻又婚姻破裂、孤獨失落、患有強迫癥。他試圖捏造這樣一個與自己完全對立的瘋子來解釋自己對死亡的思考。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而這兩者是可以同時存在與一個人身上的，但是，若借助于想象，謝德是可以同時過著這樣兩種生活的。然而，細讀文本，索引中對于謝德妻子希碧兒是這樣說的：“到處可見”。詩歌部分謝德對于妻子的忠貞，疼愛是有目共睹的，而在評注中她卻成了金波特和謝德相處的插足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希碧兒就是一堵墻，隔開了金波特和謝德，這也就是說，現(xiàn)實生活中，人只能選擇一種生活方式過活。與此同時，影子派成員，其中第一位為格拉杜斯也同樣是謝德設(shè)想出來的。金波特一旦在想象中誕生，那么謝德的影子派成員也便緊隨其后，想要對金波特進行殺害。這也一樣使得謝德和金波特不能融合為一人。這便是納博科夫?qū)r間思考的寫照：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橫亙著一堵不可逾越的“時間之墻”，“現(xiàn)在”又站在“過去”和“未來”之間，人則困在“現(xiàn)在”的時間牢獄中，過去無法追回，現(xiàn)在無法把握，“未來并不存在”。希碧兒和格拉杜斯就是那一堵墻。然而，這時間和空間的穿越只是為了讓困在時間樊籠中的人類能夠有不一樣的生活，這些想象中的生活似乎才會永存。

謝德、金波特和格拉杜斯生日是在同一天，只是謝德比后兩者大17歲。在索引當(dāng)中，謝德條目中明確表示他出生于1898年，死于1959年，而格拉杜斯出生于1915年，卻同樣死于1959年；而對于金波特，只在查爾斯二世處有出生為1915年，從1936年執(zhí)政到1958年，兩處都未標(biāo)明這金波特死于何年何月。而在493平注中，金波特對于各種自殺的設(shè)想中有這樣一條：

您如果在一座高入云霄的商業(yè)中心大廈閃亮的頂層租一間房間，

號碼是1915或1959的斗室，然后把窗戶提拉起來——不是跌下，

去，也不是跳下去——像是為了偷偷新鮮空氣那樣把身子慢慢探，

去，就在你干凈利落墜入自己的地獄時，總會碰巧砸在一個夜間，

出阿里遛狗的文靜夢游者身上。[4]

這似乎是對詩歌開頭和結(jié)尾的寫照：我是那慘遭殺害的連雀的陰影。對結(jié)尾的一個預(yù)料。這里的房間號1915是金波特和達格拉斯的出生日期，而1959是達格拉斯和謝德死去的日期。想要自殺的人是金波特，而這文靜的夢游者便是放棄探索深淵，潛心詩歌創(chuàng)作，堅定自己第二天可以醒來的謝德。這在一個層面上又體現(xiàn)出了世界、文學(xué)的荒誕以及時間的無序。同時，之所以這樣，或許是因為納博科夫所堅持的：“只有失去了時間禁錮的彼岸世界才是真實的，而為時間所羈絆的虛幻世界卻是虛幻、不真實的”。[2]所以當(dāng)謝德被殺之后，這影子派也就同樣消失，而這虛假的、自我膨脹的金波特生活卻成為了真實的，得到了永生。

謝德用卡片寫作的方式不正是納博科夫的習(xí)慣嗎？小說整個很多習(xí)慣都是納博科夫。所以《微暗的火》中的謝德就僅僅是納博科夫手中的扯線木偶。而這扯線木偶又將納博科夫的心理表現(xiàn)的惟妙惟肖。納博科夫借著謝德，謝德借著金波特去體味穿越時空，擺脫時間之獄束縛的幸福感。然而，結(jié)局中謝德的慘遭殺害和影子派成員格拉杜斯的死亡，金波特的繼續(xù)存在似乎代表著現(xiàn)實的存在并不一定真實，而超脫時間的想象去可以得到永恒。這就是謝德，也是納博科夫所探索的擺脫時間之樊籠的方法。

參考文獻：

[1] 布萊恩· 博伊德. 納博科夫傳 美國時期[M]. 劉桂林譯.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

[2] 王小玲主編. 納博科夫小說藝術(shù)研究[M]. 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8.

[3] 美國巴黎評論編輯部. 巴黎評論：作家訪談1.[M]. 黃易寧譯. 人名文學(xué)出版社，2012.

[4]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微暗的火[M]. 梅邵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作者簡介：陳敏（1988-），女，四川內(nèi)江人，四川外國語大學(xué)研究生院2011級英語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語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