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女兒的時候,你哭了嗎?”
“沒哭。惹得她也哭對我有什么好處,18歲去外地上大學,這種分離是必須的。”
“別這樣心軟嘴硬,再過一個月看你哭不哭?!?/p>
勸的人斬釘截鐵,被勸的人一臉淡笑。
她是單身媽媽,在女兒高二的時候,孩子爸爸因病故世。照理說,這樣的媽媽,空巢感比一般人更為猛烈——送別相依為命的女兒,回到空蕩蕩的家中,看到空了一半的衣柜和書櫥,她感覺自己的內心如一根老絲瓜瓤,筋筋絡絡,空空蕩蕩,好像那些沉甸軟糯的生命水分都收去了,只留下一搖起來就沙沙作響的絲瓜種子,那樣細如沙塵,很難想見栽下去會不會再次發(fā)芽。
離家第一個月,女兒很明顯被新生活的種種新奇所吸引,來不及體會媽媽的失落感。她每天都很忙,被招錄到社團中,去蹭外系的課,為見到自己的學術偶像而雀躍不已;她在易中天和郎永淳的講座上舉手提問,在校樂團的招募中競爭到第二小提琴手的位置……電話里她總是絮叨自己的事,話又稠又密,媽媽永遠插不進嘴去;要是她忙起來,鐵定兩分鐘內掛電話,讓媽媽不由自主地想到家鄉(xiāng)的老話:“從來只有藤戀瓜,你可見到瓜戀藤?”
就任由自己的失落去發(fā)酵嗎?一開始,媽媽努力去和大學里的一切新鮮人、新鮮事抗爭,爭取女兒的關注度,爭輸了,一天心情都不好。比如在人人網上,她也是女兒的好友,可她發(fā)上去的新鮮事,女兒溜一眼就過去了,也不做任何評論;而跟女兒交情非淺的“小伙伴們”,隨便打個岔子說個趣事,女兒都能在下面回復個一百多條。再比如微信,自從加了女兒的微信,她一直叮囑女兒少吃油炸燒烤食品,叮囑女兒多跟老師討教,與室友生活習性不同要多寬容多諒解;叮囑女兒啥時撤涼席啥時洗蚊帳……這邊殷殷切切,那邊回應漸稀。有時,一撥子微信發(fā)去,隔3天才有7個字的回應:“知道了,你真操心。”
嗔女兒“有了伙伴忘了娘”,女兒稱媽媽遙控欲太強,說她18歲了,媽媽這樣管她,好像她的心理斷奶還沒有完成:“其實是老媽你自己的心理斷奶沒有完成——你太依賴我了,這很可怕,知道嗎?”
失落的她,一連幾晚都無心做飯,靠冰箱里的速凍水餃解決晚飯。女兒不在,好像連晚上逛超市也失去了興致,偶爾去超市買一次牛奶,往結賬臺走時忽然顧自苦笑:怎么回事?放在購物車里的果汁、話梅、真空包裝的鴨肫、提拉米蘇蛋糕還有海苔小麻花,都是女兒愛吃的。這種一瞬間的恍惚似乎在提醒她,卸卻了媽媽這一身份,就像船兒少了壓艙石,她的心,既沒了沉實篤定的踏實感,又似乎失去了方向。
從超市回家,打開書櫥的下層,默默地整理女兒從小到大的照片,發(fā)現書櫥隔檔里散落著一疊又一疊的素描紙,成把的素描鉛筆;各種還沒有用完的速寫本子,各種名師示范的畫冊,女兒的素描作品散放其間。她開始為女兒的作品做整理,按時間順序編號,同時記起了當年帶著孩子四處拜師學畫的日子,記起了女兒升高三那年母女倆毫不留情的對話。
當時,女兒不肯走美術生的道路,發(fā)泄般地將素描紙橫掃一地,對她說:“我永遠都在遷就你的安排,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我遠遠沒有你想象的那樣熱愛繪畫,畫畫是你的夢,不是我的夢!你不覺得把你自己的夢強加給我太固執(zhí)了?”
她只能吶吶地說:“以你的成績,單憑文化課高考,要考上前10名的高校有很大的風險;參加美術專業(yè)測試,以你的成績就可以去清華美院了,不是可以降低風險?”
女兒滿臉倔犟之色:“我愿承擔考不好要復讀的風險;媽,你要知道冒這一年的風險,比冒著四年勉強就讀自己不喜歡的專業(yè),滿心痛苦的風險要小。”
她只好讓女兒從畫室回到高考沖刺的課堂上,那些繪畫用具從此被束之高閣。現在,她摩娑著這些紙筆,一股強烈的沖動升上心頭。她記起女兒的話:“畫畫是你的夢,你應該自己去踐夢才對?!?/p>
那么,就來畫畫吧,現在她是空巢媽媽,有的是時間。
既然是自娛,用不著從那些勞什子幾何體畫起,當年在畫室當陪讀媽媽也帶來一個好處,就是她的鑒賞力和模仿力是一流的,膽子也大,一開始就著手畫靜物,瓜果、茶瓶、插花的罐子。隨意組合,擺放在桌上,還知道要在靜物組合的下面墊一張棉麻桌布,讓背景中的賊光都消失了。普普通通的菜瓜、葡萄、蘋果和小南瓜,也可以畫一晚上。
她畫得興致勃勃,為了找畫材頻繁地上菜市場。她好像長出了畫家的眼睛,能在一堆蒜頭里,發(fā)現最能入畫的那一兩個——皮兒要白中透紫,蒜瓣兒抱團不能抱得那么緊,有一兩瓣不那么團結,反而能在畫面上有少許光影的變化,透出一股調皮勁兒來;南瓜,最好是一個葫蘆形再加一個扁圓形的,可使畫面更豐富;新上市的蘋果,向有光處傾側的角度都應當不一樣……有一次,她還畫了新出水的鯉魚,第一次發(fā)現,鯉魚那么萌,長著翻翹的胡子;而且,一條魚從脊背到肚腹,魚鱗的深淺厚薄,竟是那樣變化萬千。
畫完了畫兒,那么多新鮮的食材也不能就扔了,于是又生發(fā)出新的興趣:做菜。做醉鯉魚、蘋果派、南瓜鍋貼等創(chuàng)新菜,做完了一個人吃不了,就去看孩子的爺爺奶奶,給老人送一點。
有一天,女兒發(fā)現媽媽發(fā)在微信上的照片,點開一看,竟是兩幅靜物素描畫,老南瓜和玉米們都散放著晚秋的粉霜光澤,看得出一股把家常的小日子也過出味道來的志得意滿。
忽而,女兒的心也癢了,那些好像已經湮滅在歲月深處的畫畫的欲望,拱出芽來。當晚,女兒回傳了一幅畫,畫的是“傍晚6點鐘的寢室”,看起來是一幅紀實作品。媽媽放大了看,很敏銳地發(fā)現了一開始那股新鮮勁兒過去后,女兒和她的室友們過得何其懶散——剛吃完晚飯,都沒有出門去上晚自習的打算,所有的人都已換上睡裙,床上桌上放滿了零食,她們的眼睛不是粘在手機屏幕上,就是粘在電腦屏幕上。
當媽的心里頭拎扯了一下,問:“前兩天聽你說,室友們聯機打游戲打到三更半夜,還要拉你入伙來著,你入伙了沒有呢?”
女兒說,“還沒有,不過要是我呆在寢室,總有一天要少數服從多數。要知道,與眾不同是要遭白眼的?!?/p>
媽媽沉吟了一下:“那你就別呆在寢室,去圖書館啊?!薄?/p>
女兒說:“上了一天課,這個時候會犯困啊。”
媽媽思忖半天,竭力避免與女兒正面沖突:“解困的方案是跑步啊,從今兒起,你在大學的一切生活學習細節(jié)我都不管了,我就管你一件事,你從小虛胖身體弱,如今你要自己照顧自己,體質太重要,你每天傍晚要跑步,我跟你一起跑,6點鐘的時候我給你打一個電話,看看你是否在跑,在喘氣,在滴汗。怎么樣。成交嗎?”
靠跑步能擺脫媽媽的一切絮叨和控制。當真?女兒如蒙大赦,就怕她反悔,趕緊跟她隔空拉鉤:“我放假回來一捏你的小腿肚,就知道你跑沒跑,不許耍賴?!?/p>
她說到做到,果然只在跑步時打來電話,也不問別的,就像一個長跑教練一樣,追問:“你跑了沒有?一個人跑的,還是找到了跑友?”最多再問一聲:“找到更好的長跑去處了嗎?老在操場上跑,你是堅持不下去的,太枯躁?!?/p>
這下,輪到女兒有些許失落了,做為大一新生,眼看著別人的老媽坐火車來送溫暖,懷揣著新買的特產;眼看著別人的老媽快遞成箱的進口零食來,關心女兒能不能在學生會和社團謀個一官半職,關心女兒跟室友關系怎樣,感情生活怎樣?而她老媽不再問她在干什么,只是催促說:“換好跑鞋了嗎?開跑啦!”
女兒完全不能理解跑步有這么重要,一開始,和所有缺乏鍛煉的女生一樣,在操場跑到四五百米,就到了身體的極限,喉嚨腥甜,腦袋缺氧,腳步發(fā)沉;跑到一千米,臉色發(fā)白,太陽穴突突直跳,腳步開始發(fā)飄。正想放棄,監(jiān)督電話來了,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媽媽喘得比她還厲害:“喂,我今天跑到明故宮了。今天滿月,打算賞一會兒月亮再跑回去。照這樣的進度,很快就可以去玄武湖環(huán)湖跑了。你怎么樣,學校北面就是東湖,哪一天你才能繞著東湖跑?”
武漢東湖,那是一片蒼茫大水,看上去和海一樣,以女兒當時的體力,怕是繞湖走半圈都堅持不下來。但有43歲的老媽在千里之外奔跑,18歲的女兒怎能說“我想放棄”?這種咬牙堅持,就成了必須。
漸漸地,奔跑喚醒了自律,或者說,一天不跑,骨頭縫都生銹;一到時辰,就想把自己發(fā)動起來,邁開步子,漸粗的呼吸像一只鼴鼠,勤快地搬動內心的土塊。步伐、心跳、呼吸,在奔跑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三重節(jié)拍。額頭、脖子上的汗珠,像無數只小蟲子,在皮膚上滑出癢癢的線,初來乍到的孤獨仿佛都隨著汗水發(fā)散了,而那種肅清了一切怠惰的自豪感,漸漸升騰……
女兒在校園奔跑,肺葉和感觀完全打開,忘了她剛來時,對校園里走不盡的高低山道有過怎樣的抱怨。奔跑時,她依次嗅見紅葉散發(fā)的糖霜氣,嗅見露水和芒草的香氣,嗅見初雪的清甜氣,嗅見梅花和櫻花的香氣。
在大一將要過去時,女兒終于有體能出校門,繞著東湖開跑了。她跑過東湖的磨山風景區(qū)時看到滿湖的荷葉傳來微涼的清香,夕陽正給剛開的一兩朵白荷花鍍上一層胭脂粉紅,拍了照傳給老媽看。老媽說:“哦,我在太平門到情侶園的湖岸上跑,看到的景色和你看到的很像。”
是每天的跑步給女兒無窮的正能量嗎?女兒傳回來的照片上,皮膚微黑,笑容絢爛,再也不是高中時期那只懶洋洋的、茫然不知方向的小病貓。更有意思的是,一旦媽媽說話算話,不再關注女兒學習生活中的細枝末節(jié)、把更大的自主權交給女兒之后,控制和反控制的戰(zhàn)爭悄然終結,女兒打電話或微信媽媽的頻率反而高了:“媽媽,很多南京跑友準備沿秦淮河跑,你想不想入伙?還有很多比你還大一二十歲的老伙伴呢?!薄皨寢?,天太熱,太陽還沒有下山前別出去跑;去紫金山夜跑也有意思,沿途還可以看到螢火蟲,有網友說,他們五六個人在前面跑,后面有一團團的螢火蟲轟然起舞,你想不想參加?”
在奔跑的節(jié)律中,仿佛“老絲瓜瓤”里的種子重新得到了播撒,現在,新的絲瓜藤已開始在內心攀爬。在兩位跑者的隔空約會中,自有互信和理解的默契在成形。有一天,月亮在蒼茫的湖面上升起,媽媽微信女兒:“你看到湖上的月亮了嗎?跑齡9個月,千里共嬋娟。能感受到拖沓沉重的肉身,還能變得輕盈迅捷,真是享受?!?/p>
女兒由衷地說:“能跟媽媽一起在不同的地方鍛煉,還能一起看月亮的滋味,夠美好。但現在,我不是先前那個我了,你可以不必這樣以身作則來吃苦了?!?/p>
媽媽笑:“你當我堅持跑下去,只是為了你?我是為我自己能從空巢的陰霾下掙脫出來。我不想成為你的包袱,能做你的跑友,說明我跟你沒啥代溝,隨時可以重新開始?!?/p>
編輯 尼尼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