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2年底,莫言成了一個最熱的詞匯。莫言背后所代表的文化現(xiàn)象,引起了眾多媒體的追捧。有人開始興奮了。中國人的諾獎情結(jié)終于可以釋懷了。各大書店網(wǎng)站開始大張旗鼓地宣傳莫言的書籍了。文學(xué)終于開始揚眉吐氣了。凈化文學(xué)的時代已經(jīng)到來了。當文化人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這一場轟轟烈烈的喜劇已經(jīng)散場了。文壇,依舊只有少數(shù)人堅守著熱愛著。大眾,其實并沒有耐心去閱讀莫言的那些動輒幾十萬的小說。他們需要的還是一種快餐文化。如今的讀者太忙了。
對莫言的喜歡,并不是因為他的那些大獎,而是在他得獎之后的諸多言論:
“當代文壇沒有出現(xiàn)大作家,才使我這樣的人得以成名?!泵鎸γ襟w大張旗鼓的宣傳與造勢,莫言保持了難得的清醒。有這樣心態(tài)的莫言,是一定可以掙脫“諾獎魔咒”的。
“感謝那些支持我的朋友,也感謝那些批評我的朋友。我終于得到了一個把自己放在眾聲喧嘩之中的機會。”面對眾多網(wǎng)友的調(diào)侃甚至質(zhì)疑,莫言表現(xiàn)出了文章大家的風(fēng)范。在缺少大師卻又到處自稱大師的時代,莫言甚至說自己只是一個講故事的人,而并不能說是作家。
莫言確實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他可以將故事講的很長,幾十萬字,也可以將故事講的很短,不到2000字。比如《奇遇》、《馬語》、《放鴨》、《女人》、《井臺》、《小說九段》,即使是這些小小說中,也可以見出他那一貫的敘述風(fēng)格。信手拈來營建的氛圍,不著痕跡勾勒的民風(fēng),曲徑通幽描摹的傳奇,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敘述,直達人性深處的拷問,傾訴著莫言濃濃的鄉(xiāng)情,那清秀的鄉(xiāng)野、善良的鄉(xiāng)民、淳樸的民風(fēng),化為他作品中生動的場景、魔幻的風(fēng)俗、變異的景致。這一切,成就了莫言所有小說的藝術(shù)魅力。
“1982年秋天,我從保定府回高密東北鄉(xiāng)探親?!币驗槟源_乎有過這樣的人生經(jīng)歷,所以,我以為,這篇小說所講的故事很真實。
“路兩邊全是莊稼地,有高粱地、玉米地、紅薯地等,月光照在莊稼的枝葉上,閃爍著微弱的銀光。”這是作者熟悉的生活場景,熟悉的故土風(fēng)物。這些場景的描寫,進一步增添了故事的真實性。
“我感覺到路兩邊的莊稼地里有無數(shù)秘密,有無數(shù)只眼睛在監(jiān)視著我,并且感覺到背后有什么東西尾隨著我,月光也突然朦朧起來。”“兒時在家鄉(xiāng)時聽說過的鬼故事‘連篇累牘’地涌進腦?!?,這樣的生活體驗,對于有過夜晚趕路的人來說,是那么的真切與真實。就如同在說自己的某一次生活體驗一般。此時,讀者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這不是一篇小說,就是一次親身經(jīng)歷。敘述者、講述者、讀者,在這樣的心理流程中,似乎是三位一體。真實與虛幻的界限消弭了。
人死之后,是否有靈魂,我以為這是一個無法解說的謎語。記得魯迅先生在《祝?!分校柘榱稚┲?,討論過關(guān)于靈魂有無的問題。這個問題,其實真的是一個說不清的問題。
《奇遇》之奇,不在于“我”一路上最怕碰見鬼的時候沒有碰見,而在于以為沒事了,曙光初現(xiàn)了,卻碰見鬼了。小小說的精巧在于開篇的單刀直入,在于結(jié)尾的出人意料,這樣的出人意料出于寫作的需要,卻又是水到渠成,天衣無縫。
《奇遇》之奇,在于作者將自己的善良愿望寄托在一個已經(jīng)離世的趙三大爺身上。如今社會,我們看到太多欠債故意不還的情況。而死去的人借助靈魂償還債務(wù),而且唯恐驚擾鄉(xiāng)親,請不知情的“我”來代勞,這是何等的用心良苦?通過傳奇化的敘事曲徑通幽,把人情純樸、民風(fēng)鄉(xiāng)約不著痕跡、不動聲色還原出來。
《奇遇》之奇,在于前面的許多鋪敘,都是在強調(diào)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我讀完兩遍以后,依舊還是相信,這不是虛構(gòu)的小說,而是一次真實的人生經(jīng)歷。我總是以為,人文科學(xué)與自然科學(xué)是兩回事。不能將一些神秘現(xiàn)象都定義為迷信。因為,即使是自然科學(xué),也有許多未解之謎,而人文科學(xué)的未解之謎帶來了思想的交鋒與學(xué)術(shù)的繁榮。
《奇遇》之奇,在于故事情節(jié)看似虛幻實則真實,看似真實實則充滿神秘;在于作者用真實的手法寫虛幻的故事,用虛幻的手法表達真實的情感。
《奇遇》之奇,在于讀完這個故事,本不相信靈魂之說開始懷疑了,本是唯物者開始相信神秘。我不知道是因為作者的高明還是讀者的思維混亂,但我想,這樣的思維混亂也是因為作者敘事的高明?;蛟S,這真是作者的本意呢。
“這么說來,我在無意中見了鬼,見了鬼還不知道,原來鬼并不如傳說中那般可怕,他和藹可親,他死不賴賬,鬼并不害人,真正害人的還是人,人比鬼要厲害得多啦!”
結(jié)尾的這段議論,似有狗尾續(xù)貂之嫌。留有余地,可令小說更有韻味。不需要作者幫讀者思考,讀者自會掩卷思考,開悟作者的良苦用心。
[作者單位:江蘇省常熟市中學(xué)]
【附】
奇〓〓遇
莫〓言
1982年秋天,我從保定府回高密東北鄉(xiāng)探親。因為火車晚點,車抵高密站時,已是晚上九點多鐘。通鄉(xiāng)鎮(zhèn)的汽車每天只開一班,要到早晨六點。舉頭看天,見半塊月亮高懸,天清氣爽,我便決定不在縣城住宿,乘著明月早還家,一可早見父母,二可呼吸田野里的新鮮空氣。
這次探家我只提一個小包,所以走得很快。穿過鐵路橋洞后,我沒走柏油路。因為柏油公路拐直角,要遠好多。我斜刺里走上那條廢棄數(shù)年的斜插到高密東北鄉(xiāng)去的土路。土路因為近年來有些地方被挖斷了,行人稀少,所以路面上雜草叢生,只是在路中心還有一線被人踩過的痕跡。路兩邊全是莊稼地,有高粱地、玉米地、紅薯地等,月光照在莊稼的枝葉上,閃爍著微弱的銀光。幾乎沒有風(fēng),所有的葉子都紋絲不動,草蟈蟈的叫聲從莊稼地里傳來,非常響亮,好像這叫聲滲進了我的肉里、骨頭里。
路越往前延伸莊稼越茂密,縣城的燈光早就看不見了??h城離高密東北鄉(xiāng)有40多里路呢。除了蟈蟈的叫聲之外,莊稼地里偶爾也有鳥或什么小動物的叫聲。我忽然感覺到脖頸后有些涼森森的,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特別響亮與沉重起來。我有些后悔不該單身走夜路,與此同時,我感覺到路兩邊的莊稼地里有無數(shù)秘密,有無數(shù)只眼睛在監(jiān)視著我,并且感覺到背后有什么東西尾隨著我,月光也突然朦朧起來。我的腳步不知不覺地加快了。越走得快越感到背后不安全。終于,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去。
我的身后當然什么也沒有。
繼續(xù)往前走吧。一邊走一邊罵自己:你是解放軍軍官嗎?你是共產(chǎn)黨員嗎?你是馬列主義教員嗎?你是,你是一個唯物主義者,而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共產(chǎn)黨員死都不怕還怕什么?有鬼嗎?有邪嗎?沒有!有野獸嗎?沒有!世界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但依然渾身緊張、牙齒打戰(zhàn),兒時在家鄉(xiāng)時聽說過的鬼故事“連篇累牘”地涌進腦海:一個人走在路上,突然聽到前邊有貨郎挑子的嘎吱聲,細細一看,只見到兩個貨挑子和兩條腿在移動,上身沒有……一個人走夜路碰到一個人對他嘿嘿笑,仔細一看,是個女人,這女人臉上只有一張紅嘴,除了嘴之外什么都沒有,這是“光面”鬼……一個人走夜路忽然看到一個白胡子老頭在吃青草……
我后來才知道我的冷汗一直流著,把衣服都溻濕了。
我高聲唱起歌來:“向前向前向前——殺——”
自然是一路無事。臨近村頭時,天已黎明,紅日將出未出時,東邊天上一片紅暈,村里的雄雞喔喔地叫著,一派安寧景象?;仡^望來路,莊稼是莊稼道路是道路,想起這一路的驚懼,感到自己十分愚蠢可笑。
正欲進村,見樹影里閃出一個老人來,定睛一看,是我的鄰居趙三大爺。他穿得齊齊整整,離我三五步處站住了。
我忙問:“三大爺,起這么早!”
他說:“早起進城,知道你回來了,在這里等你。”
我跟他說了幾句家常話,遞給他一支帶過濾嘴的香煙。
點著了煙,他說:“老三,我還欠你爹五元錢,我的錢不能用,你把這個煙袋嘴捎給他吧,就算我還了他錢?!?/p>
我說:“三大爺,何必呢?”
他說:“你快回家去吧,爹娘都盼著你呢!”
我接過三大爺遞過來的冰冷的瑪瑙煙袋嘴,匆匆跟他道別,便急忙進了村。
回家后,爹娘盯著我問長問短,說我不該一人走夜路,萬一出點什么事就了不得。我打著哈哈說:“我一心想碰到鬼,可是鬼不敢來見我!”
母親說:“小孩子家嘴不要狂!”
父親抽煙時,我從兜里摸出那瑪瑙煙袋嘴,說:“爹,剛才在村口我碰到趙三大爺,他說欠你五元錢,讓我把這個煙袋嘴捎給你抵債。”
父親驚訝地問:“你說誰?”
我說:“趙家三大爺呀!”
父親說:“你看花了眼了吧?”
我說:“絕對沒有,我跟他說了一會兒話,還敬他一支煙,還有這個煙袋嘴呢!”
我把煙袋嘴遞給父親,父親竟猶豫著不敢接。
母親說:“趙家三大爺大前天早晨就死了!”
這么說來,我在無意中見了鬼,見了鬼還不知道,原來鬼并不如傳說中那般可怕,他和藹可親,他死不賴賬,鬼并不害人,真正害人的還是人,人比鬼要厲害得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