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段文杰先生為代表的老一輩敦煌學大師們親手培育、推動了20世紀80年代敦煌樂舞藝術(shù)的復興和發(fā)展,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從靜止的敦煌壁畫到鮮活的舞臺形象,從平面的研究到立體的敦煌樂舞藝術(shù)研究,傾注著前輩們的智慧和心血,他們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和決定性的作用。敦煌舞蹈流派的第一部舞劇《絲路花雨》的問世,便是最典型的例證。戲劇大師曹禺先生說:“《絲路花雨》的成功演出是一次爆炸。”確實,這個戲開創(chuàng)了一條路,這就是學習敦煌藝術(shù),表現(xiàn)敦煌藝術(shù)的路,這個影響是全國乃至國際的。時至今日,有人問:“《絲路花雨》何以30余年久演不衰?”我想在種種因果中,最重要的就是厚實的敦煌文化基因,這個基因是怎么產(chǎn)生的呢?回首往事,好像發(fā)生在昨天。
當年,我們《絲路花雨》劇組創(chuàng)作人員到敦煌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洞窟,而陪我們看洞窟最多的人就是段文杰先生。每當晨曦剛剛升起,一個略帶四川口音的聲音就會響起:“劉老師,起床了!”大家趕忙從下寺鋪著干草的地鋪上爬起來,看到段文杰先生頭戴棉帽,面帶笑容,雙手袖在袖筒里,臂下夾著大手電筒,站立寒風之中,一股暖流立即涌上我們的心頭。每天如此,老師領(lǐng)著我們上上下下,在充滿沙石的小路上爬遍所有洞窟,不停地講解,唯怕落下什么。我們?nèi)琊囁瓶实芈?,段先生也如饑似渴地講,在手電的不斷移動中,黑暗的洞窟變得絢麗多彩,靜止的人物變得呼之欲出。老師在教我們?nèi)绾斡^看和欣賞壁畫,遇到重要的特色洞窟,歷史人物或者音樂舞蹈有關(guān)的畫面,講得就更為細致詳盡,各個不同時代的飛天,湛藍天空下的憑欄仙女、荷花童子、美音鳥等,112窟的反彈琵琶是老師特別向我們推薦的舞姿之一,他叫我們觀察舞者翹起的腳趾、飛舞的飄帶,分析畫面的動感和美感,漸漸,波斯風格的圓環(huán)連珠,魏晉風格的褒衣博帶、瘦骨清像,一波三折的人物,“曹衣出水,吳帶當風”的佛和菩薩的服飾畫風,我們也略知一二了。老師常用詩詞和歷史故事引導我們?nèi)ダ斫饽切╈o止的舞姿,“翩然旋轉(zhuǎn)迥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唐代婦女開放大膽、低胸窄袖、像雪片般飛舞的旋轉(zhuǎn)復活在我們眼前,以后我們也學著在唐詩樂舞資料中查找資料,在畫與詩的比較中尋找動態(tài)靈感。于是146窟、148窟兩個舞姿讓我們看到“小垂手后柳無力,斜曳裾時云欲生”的神情舉止,后來被稱為“小垂手”的動態(tài)舞姿便產(chǎn)生了。這種從歷史、文化背景中尋找神韻動態(tài)的例子還有許多,我們漸漸注重讀史、讀書,提高文化素養(yǎng),拓展知識面,每每在讀書時都是睜大眼睛,用著腦子,想著舞蹈,努力使自己有限的文化識養(yǎng)最大限度為敦煌舞姿從靜止到復活尋找依據(jù),發(fā)揮想象。尤其印象深刻的是段先生講述的那些慘烈、凄美的佛傳故事和大幅經(jīng)變畫,講到《五百強盜成佛圖》時,先生說:“實際上畫上所反映的是當時絲綢之路上盜匪猖獗的現(xiàn)實,盜匪是絲綢之路上最大的隱患之一?!庇行┒纯哌€會反反復復去看;先生是想在盡量短的時間里讓我們盡快更多了解和熟悉壁畫內(nèi)容,就這樣上午下午一連看三天洞窟,腰酸背痛,脖子困,休息一天聽講課、查資料,如此反復多次。在此期間,記得常書鴻先生講東西方文化的不同、中印文化的相同和差異,芭蕾舞與東方舞蹈的不同;段先生主要是全面系統(tǒng)地講述了敦煌藝術(shù)不同時期風格特色的形成及其歷史背景、文化特色;史韋湘老師講了敦煌的地理歷史、絲綢之路、中西交通史的一些情況。講課在我們不斷插話和提問中進行,諾大的有關(guān)史學、美學、地緣政治、民風、民俗、古代時尚的學問,被老師們微縮精煉成最概括、最生動、最通俗的語言,灌輸?shù)轿覀冾^腦里。
每逢閑暇時間,段先生會講他的經(jīng)歷,艱難坎坷的往事在他口中變得輕松有趣,使我們受益匪淺。有次段先生講,他騎驢進城辦事,回來時遇上大風暴,一時間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吹起的沙石打到身上臉上特別疼,他趕忙把頭埋在驢背上闖出了風沙線。莫高窟的夜靜得出奇,寂靜中,清脆的風鈴聲,聲聲入耳,我們想著天天單調(diào)的清湯面,想著老師們常年在這么艱苦條件下的堅守,他們太了不起了,過著最清苦的生活,卻創(chuàng)造和維護著我們祖國最珍貴的敦煌文化遺產(chǎn),我們稱他們是現(xiàn)代敦煌的苦行僧。
臨別時,段先生說:“以前來過一些文藝人深入生活,當時他們也很激動,有的劇本都寫出來了,可后來便沒了音訊,這次要看你們的了。”寥寥數(shù)語,我們牢記在心,激勵著我們克服一個個難題去完成創(chuàng)作。在敦煌的學習經(jīng)歷,奠定了我們的創(chuàng)作基礎(chǔ),樹立了較為嚴謹?shù)膭?chuàng)作態(tài)度,堅定了信念,回看《絲路花雨》的故事、人物、情節(jié)、編舞、舞美、服裝、場景都托生于敦煌文化。首演時香港人說:“駱駝上舞臺,仙女下凡來,壁畫復了活,舞蹈多姿彩?!蓖ㄋ椎氐莱隽诉@個事實。
段文杰先生和敦煌老一輩藝術(shù)家,用他們的一生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學術(shù)財富和精神財富。段先生的儉樸、博學、堅毅、睿智,永遠留在我們心里,他們的人格魅力將影響著我們做人、做事、做學問,雖然我們做得還很不夠,但前輩們開創(chuàng)的敦煌樂舞研究事業(yè),呼喚著更多后繼者為之努力。懷著對段先生的敬仰之情,我將笨拙卻堅韌地繼續(xù)在學習研究敦煌樂舞的道路上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