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的新和縣,有一個村莊,叫加依村??瓷先?,這個村莊,和南疆別的村莊沒有什么不同。一條村道像一條細長的線繩,串珠子似地,把高高低低的房子、大大小小的院子,連在了一起。每一戶人家,都會有一個果園和一片莊稼地,都會養(yǎng)一些雞、羊還有驢。早上,當太陽升起時,一樣會有許多的維吾爾族男人和女人,扛著坎土曼,走在流淌著渭干河水的渠埂上。不過,如果你看到這樣的情景后,就以為這只是個平常的村莊,并沒什么了不起的地方,那你就錯了。要是不信,那就請你走進這個村莊,仔細地看看,認真地聽聽,當你知道了發(fā)生在這個村莊的一些故事后,你對這個村莊一定會有個新的認識和評價。
以前:傳說多么久遠
也許300年以前,也許1000年以前,五個男人,在世界各地找尋肥沃的土地,想過上富裕的日子。翻了不知多少道山,穿過了不知有多么大的戈壁灘,看過了不知多少地方,也沒有找到他們理想的地方。其中一個人因為過于勞累,倒在了路上,剩下的四個人,在掩埋了同伴的尸體后,又繼續(xù)向前走了。直到有一天,他們來到了一條大河的旁邊,實在是太累、太餓了,決定停下來休息一會兒。休息時,他們隨手把手中的木杖插到了地里。他們睡得格外香,格外久,不知睡了多長時間才醒了過來。醒來后看到的情景讓他們呆住了。因為那四根插在土中的木手杖全都長成了綠樹。兩棵長成了柳樹,兩棵長成了桑樹。其中一位年長者,這時大叫了一聲:“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啊!”維吾爾語“加依”的意思就是“地方”。于是,從此世界上就有了一個叫加依的村莊。
千萬不要以為這只是個傳說。2012年3月6日的下午,加依村的村長,帶著我們一行人穿過一片房屋,走進了村莊東北角的一片胡楊林。這是個麻扎,所有加依村的逝者都會被埋在這里。林子里的樹并不粗壯,但長得很高、很密,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落葉。除了有幾只野鴿子飛過發(fā)出的一點聲響外,寧靜得再無一點聲息。村長指著林中最高的一個土坡說,這上面的四個墓里埋的就是加依的先祖,就是那四個男人。聽到此話,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四個用土坯壘起的長方土臺上。由于年代久遠,風吹雨打,邊角處已經(jīng)有些坍塌和毀壞。不過,緊靠土臺的樹干上,托架著幾尊碩大的盤羊犄角,顯示著死者在后人心中不同尋常的地位。
關于加依村的形成,還有一種說法。說有兄弟兩個,一個叫依拉力,一個叫比拉力。他們因反抗官府壓迫,被抓捕入獄。兩個人為了得到自由,逃出了牢房,來到了荒涼的戈壁上,開出了荒地,挖出了水渠,蓋起了第一座房子。隨后一些年里,不斷有人投奔而來,很快一個新的村莊就問世了。這個說法,一樣是有根據(jù)的。村莊所在鄉(xiāng)的名字里“艾日克”三個字,維吾爾語里就是“水渠”的意思。
關于一個村莊是什么時候有的,最早來到這里的那個人是誰,如果沒有文字記載,一般來說是沒法搞清楚的。其實也用不著搞清楚,因為不管當初發(fā)生了什么,都不會影響到一個村莊的前世今生。
不過下面的這件發(fā)生在很久以前的故事,卻對今天的加依村來說,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
一個游蕩在荒野上的牧人,獵獲了一只黃羊。在給它開膛破肚時,順手把一截羊腸子掛在了紅柳枝上。許多天后,這個牧人趕著羊群再次路過這里時,先是聽到了一陣好聽的聲音。循著聲音看過去,看到自己掛在紅柳枝上的那截羊腸子,已經(jīng)被風吹太陽曬,變成了細細的一根線,正在風中搖動著。他走過去,把羊腸子取下來,把它拿回了家,拴到了一段掏空的木頭上。再用手一撥,竟發(fā)出了一串明亮的音符。這便是維吾爾人最早的樂器,它的名字叫“都塔爾”。
隨著都塔爾的出現(xiàn),熱瓦普、沙塔爾、艾捷克、彈撥爾等各種樂器也都隨之出現(xiàn)了。按說某種樂器的出現(xiàn),會和樂師、樂器匠人有關,不會和種地的農(nóng)民有什么關系。也許他們中會有幾個人演奏幾種樂器,但頂多也只是在節(jié)日和歡慶的時候,讓它發(fā)揮些作用,并不能讓他們某一個人或某一個家族,或者說整個村莊的生活方式發(fā)生什么重大的變化。但這個世界上的人,總是會有些意外,帶給我們驚奇和驚喜。
加依村的人什么時候就開始擁有了這些樂器,并且用它們來表達喜怒哀樂,并沒有確切的記載。村莊的人,幾乎沒有識字的,很久以前,在村莊里發(fā)生的事,沒有被記錄下來。一般來說,100年以前的事,就沒有誰可以說得清了。
不過,有一件事,倒是被記載下來了。記載這個事的人,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名人。他叫林則徐。1845年,被流放到新疆伊犁后,林則徐仍四處視察,為國效力。走進南疆,路過新和縣時看天色已晚,一行人馬就在路邊的一個村莊住了下來。而這個村莊正是現(xiàn)在的加依村。村民知道了來的人是個民族大英雄后,全都從家里走了出來,去向林則徐表達敬意。他們聚集在村莊的空地上,為林則徐表演起了祖?zhèn)鞯母栉琛惸四?,幾百個村民在眾多絲弦手鼓的伴奏下,一邊齊聲歌唱著,一邊踏著節(jié)拍起舞著??吹昧謩t徐捋著胡須連聲夸贊,當場寫下了“城角高臺廣樂張,律諧夷則少宮商,葦笳八孔胡琴四,節(jié)拍都隨擊鼓鏜”的詩句。
這么看來,至少在100多年前,加依村就有了樂器,有了歌舞,有了會演奏器樂的人,并且也一定有了會做樂器的人。做樂器這個事,在別的村莊里,不是個事。可能連說都會不去說,但在這個村莊卻不一樣。說到做樂器,就像說地里的莊稼,說干農(nóng)活一樣。你要是不信,那就請你抽個時間,去加依村看看,看過了,知道了發(fā)生在加依村的一些事,你就會明白那些各種各樣的維吾爾音樂中使用的樂器對這個普通的農(nóng)莊意味著什么了。
現(xiàn)在:琴聲多么悠揚
大地只是剛剛開始解凍,在背陰處還有殘留的冰雪。不過,勤快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在地里做著春播前的準備工作。一個叫努爾東·司馬義的中年漢子,一大早就來到了地里,輪到給他的責任田春灌,他要去把水引進地里。作為一個農(nóng)民,他知道這場水的重要性。把地澆透了,才會有好的墑情,棉苗就會出得齊、出得壯,才會有個好收成??蛇@時,他澆著水,心里想的并不全是莊稼的收成。他還在想著另一件事。昨天村長給他說了,說塔什艾日克鄉(xiāng)文化站的人要來買10件樂器,讓他準備好了在家等著。這一個冬天,他沒有閑著,一直在忙著做樂器。賣的事,他沒有想那么多,也用不著想那么多。因為盡管一個村莊里上百戶人都在做樂器,他并不擔心他的樂器會賣不出去。這種自信可不是盲目的。因為他的爺爺就是做樂器的,父親繼承了爺爺?shù)氖炙嚕闪舜迩f里的樂器匠的大師傅?,F(xiàn)在村莊里做樂器的人,大部分都是他的徒弟。他不但是父親的徒弟,還是父親的兒子,得到的真?zhèn)麟y免會比別人多,比別人的技藝更精湛。自從村莊制作樂器的名聲傳出去后,到這里來買樂器的人,也一天天多起來。來買的人,知道他是出自樂器制作的名門,自然來他這里的就要多了。可他做出的樂器數(shù)量卻不會增加。一個月,親手做出的樂器不會超過10件。不是他不肯干,也不是他不想多賣幾把,多掙些錢。而是他把做出的樂器,全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他會盡全力地讓它們完美地出現(xiàn)在別人面前,可又不想讓別人說它們一點點兒不好。再說了,爺爺和父親雖然不在了,可他們對他的教誨,卻總是在他的耳邊回響??刹荒茏鰧Σ黄鹣容叺氖掳?。再說了,越是名氣大,越是要對自己嚴格要求,自己的樂器越是受歡迎,就越是要珍惜這種信譽。一個人有了好名聲,大家都愿意和他做朋友,自己做的琴有了好名聲,大家當然也是愿意掏錢來把它買回家了。想想這些年,家里蓋起了新房子,小兒子上大學再也不用發(fā)愁交不起學費了,大女兒結婚也不愁買不起漂亮的嫁妝了。尤其是這幾年,政府對他們這些農(nóng)民樂器匠也重視了起來,他還被選定為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每個月都給他發(fā)補貼。去年年底和老婆坐在火爐旁算一算賬,這一算可不得了,全年的收入到了好幾萬,其中一大半的收入都是樂器幫他們掙來的。一想到這些,他不由得咧著嘴笑了起來。正笑著,聽到老婆的喊聲。知道老婆為什么喊他,趕緊扛了坎土曼朝家走去。一走進院子,就看到了一群人。不用問,他們就是塔什艾日克鄉(xiāng)文化站的人了。他們不會做樂器,可會演奏樂器。樂器好不好,他們看一眼,摸一下,聽幾聲,就知道了。
他不會自賣自夸,他知道,來買樂器的人,都是懂樂器的人,好不好,不用自己說,樂器自己會說。樂器的做工,樂器的聲音,都是可以看見、聽見的。他站在一邊,什么都不說,只是給他們倒了茶水,讓他們喝。他甚至還會說,你們還可以去別人家看看,貨比三家嘛。客人們聽他這么說,都笑了起來。陪同的村干部說,他們已經(jīng)去了好幾家了。是的,現(xiàn)在的人買東西,不會光沖著名聲的,東西的質量才是最重要的。一個小時后,他們成交了。10件樂器,一共是1萬多塊錢。付錢時,他沒有伸手去接。錢的事他從來不管,都是讓老婆管。趁著老婆數(shù)錢,他又扛著坎土曼下地了。做樂器再掙錢,也不能冷落了土地。骨子里,他還是個農(nóng)民。做樂器,可以改變他的生活,可改變不了他對土地的深厚感情。
37歲的塔依爾·熱合買提一大早起來,先是對著鏡子把臉上的胡子全刮掉了,又換上了最近剛買的一件新衣服,還吆喝著讓媳婦也快一點打扮好。不用說,他們這個樣子是要出門了。是的,他們是要出門了,還是要出遠門。不過,他出遠門,可不是要去走一個什么親戚。他要去的這個地方,是他從來沒去過的地方,要去見的人,也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人。沒有去過的那個地方,叫喀什。那可是個大城市,比新和縣城不知大多少倍,還是個孩子時,他就想著長大了一定去喀什看看。一直沒有機會去。沒有機會去,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太窮?,F(xiàn)在不一樣了,不但可以去了,還要很風光地去。怎么個風光呢?說出來怕有人不敢相信。他要開著自己新買的轎車。雖然只是花了3萬多塊錢買了個二手車,但還是在村莊引起了轟動。車子開回村時,一村人都跑出來圍著看。雖然這些年大家生活都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可村莊里能買得起轎車的人還是很少的。他所以能買得起轎車,不是他發(fā)了一筆什么橫財,也不是比別人有什么更大的本事。只是他有一門村里許多人都有的技藝,那就是讓一根平常的木頭,在經(jīng)過了一番砍削刨鑿后,發(fā)生奇妙的變化,成了一件能夠表現(xiàn)人類情緒的樂器。他也干過別的,去當過泥瓦匠,去當過木匠,出去打過工,不知受了多少苦,都沒有掙上錢?;氐搅舜迩f里,知道了司馬義·尤努斯老師傅招收徒弟學做樂器,他就走進了師傅的家拜了師。吃過了苦,知道有一門手藝有多么重要。和別的人比起來,他更用心,更賣勁,學得更認真。同樣學了兩個月后,別的人還只能干一些粗活,他已經(jīng)可以單獨完成音箱的制作了。一年的時間不到,他就出師了,單獨立了門戶,成了村莊里最年輕的一個樂器制作的專業(yè)戶。這輛小轎車,就是用這兩年做樂器掙的錢買的。和村莊里別的人不一樣,別的人幾乎都是在家等著買樂器的人上門。而他卻會開著車帶上自己的樂器去許多地方推銷。開始駕駛技術不太好,不敢去很遠的地方,現(xiàn)在不一樣了,去了阿克蘇以后,就想去喀什。知道喀什很遠,開車要走整整一天才能走到,他還堅決要去,還要帶上媳婦去。媳婦也沒有去過喀什,和他結婚時,就對他說,希望有一天他能帶她去喀什看看。小夫妻兩個收拾好了以后,就把這一個月做出的七件樂器裝進了車子里。這些樂器他不愁賣不掉。他要去見的一個人,雖然沒有見過面,可已經(jīng)通了好幾次電話了。他是喀什的一個有名的樂器商,這個樂器商在一個演唱會上偶爾看到了一件樂器,被它的精巧和聲音吸引。樂器商在琴標上看到了他的電話和名字,主動跟他聯(lián)系上了。說看到了他做的樂器,很喜歡,希望能購買一批他做的樂器。接完這個電話,他高興地彈起了琴,和妻子又唱又跳起來。小轎車從農(nóng)家小院里開了出來,駛上了村道朝南開去。陽光透過擋風玻璃照進來,讓他們的心情不由得更加燦爛起來。路過尤努斯·托乎提的鐵匠鋪時,車子停一下,朝著尤努斯·托乎提打了個招呼,問他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有了這個車后,進城賣完樂器,總是會幫鄉(xiāng)親們捎帶一些村莊里不方便買到的生活用品。他可不想讓鄉(xiāng)親們罵他有了小轎車就看不起別人了。他懂得要低調(diào)做人的道理。同樣是也是做樂器的肉孜·巴吾東雖然沒有小轎車,可他的心情也像早晨的陽光一樣明媚。天一亮就起了床,洗了個臉,就去了工作間,拿起了一把小錛斧,朝著一塊桑木疙瘩砍了下去。一下一下地,不快不慢,有力而節(jié)奏分明,像是給一首樂曲打著節(jié)拍。身邊放著好幾把做好的琴,琴弦閃閃發(fā)亮。沒有用手去彈,眼睛看了一下,目光就把它彈響了。滿屋子里,回蕩著一支只有他能聽到的琴聲。和村莊里別的人比較起來,他可以說一度是很不幸的。先是得了骨結核,后又因為騎摩托車摔了一跤,把一條腿完全弄壞了。從此不能再下地干農(nóng)活了。一個農(nóng)民不能干農(nóng)活,等于是斷了生路,
可以想象這個打擊對他有多大。那時他才剛剛20歲,可他卻有了不想再活下去的念頭。終日抱著一把都塔爾唱著古老憂傷的民歌??恐欢驴煲顾钠茐Γ?jīng)常唱著唱著眼淚就流了下來。這時,一個老人走到了他的身邊,對他說,小伙子你用不著這么憂愁,你的腿不好使了,可你的胳膊還很粗壯,還可干許多事。你還有一副好嗓子,還會彈樂器,聽得出你的樂感很好,你完全可以靠著你的本事,過上幸福的生活。他抬起頭看著這位老人,有點不解地問,我是個殘廢,還會有什么幸福。老人說,如果你相信我這個老者的話,那你就跟我走吧。肉孜·巴吾東跟著老者走進一間房子。一進房子就看到了滿屋子的樂器,有的已經(jīng)做好了,有的還沒有做好。老人遞給他一把刀子,又拿過了一根木頭,對他說,只要聽話,按我說的去做,你想得到的就會得到。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他成了一個樂器制作師,人生的道路也隨之改變了。會演奏還會唱歌的他,更能憑感覺知道一把琴要怎么制作,才能讓音色變得最好聽。很快他成了師傅的高徒,成了一個出色的樂器匠。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有了自己品牌的樂器。當然,也有了一個溫暖的家,有了心愛的女人和孩子。女人端著燒好的茶走了進來,遞到了他的手中。這個女人當初要嫁給他時,她的家人一直反對??伤那俾暫透杪曔€有他的手藝,已經(jīng)完全征服姑娘的心。誰也不可能阻止愛情之花結出果實。姑娘為了他從家里私奔出來,把他激動得寫了一首歌,作為愛的信物獻給了她。就算是姑娘變成了老婆,臉蛋子再也不像蘋果那樣粉紅,他還是會經(jīng)常彈起自己做的琴,把那首自己寫的歌唱給她聽:
每次彈起熱瓦普都會想起你,
有什么委屈請來找我傾訴,
有愛人的地方是天堂,
沒有愛人的地方很荒涼,
從此以后,
不讓你再離開我的身旁
……
聽到他的歌聲,他的女人溫柔地坐在了他的身邊。只是這個時候,他的心中卻看到了那個白胡子老者。老者在去年離開了村莊去了天堂,他經(jīng)常會像懷念父親一樣地想起他。
以后:日子多么迷人
知道了上面三個人的事,再看加依村,是不是會覺得不一樣了。不是說在這個村莊里只是有人做樂器,而是在一個一共才200多戶人家的村莊里,從事手工樂器制作的就有105戶。而隨著不斷有新的人家加入到樂器制作的隊伍中,這個數(shù)字還在變化中。這真的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上面說的三個樂器匠的故事,在村莊里的許多人身上都發(fā)生過。不管把誰的故事寫出來,都是一部傳奇。
不知天底下,是不是還有第二個村莊,會有一大半的村民都種著莊稼的同時,還在制作著可以發(fā)出美妙聲音的各種木琴。反正目前我們還沒發(fā)現(xiàn)有第二個。所以國家和政府了解到了這個情況后,馬上就把它列入到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目錄。于是,原來并沒有多少人知道的農(nóng)莊,很快就成了大家關注的對象。加依村也就成了“新疆樂器制作第一村”。
不管是誰到了新和縣,都會問你們這里什么地方最有意思。不管誰這么問,新和人都會對他說,我們這有個樂器村,是值得去看一看的。于是不管在什么季節(jié)里,在村莊院落之間,鄉(xiāng)間小路上,都會走動著一些遠方的客人。不但是內(nèi)地的北方人、南方人,還有一些外國人。不管這些人是從什么地方來的,是什么人種。有一家院落的門是一定會推開走進去看看的。因為在這個院落里居住著一位新疆的“樂器王”。
他的名字叫艾依提·依明。他從15歲開始學做樂器,已經(jīng)做了40多年的樂器了。到底做了多少把樂器,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光是他帶出的徒弟就有幾十個了。說起做樂器的事,他的話語就像一條大河流也流不完。
不是他說話太啰唆,而是他經(jīng)歷的實在太多。他現(xiàn)在是加依村年紀最大的樂器匠。他一個人的樂器制作史,就是整個加依村當代樂器制作史的縮影。
一開始,并沒有誰想到做樂器去掙錢。想著去做樂器,主要是因為喜歡音樂,喜歡彈琴,又沒有錢去買琴,只好自己摸索著做起了琴。
都塔爾是一種簡易好學的樂器,會唱歌的人幾乎都會彈。差不多每一個維吾爾人都能彈幾下。都想有一把自己的琴。買不起就去求會做琴的人給自己做一把。都是一個村莊里的,這個忙不能不幫。
幫著做好了琴。拿到琴的人不能不感謝一下?;蛘呤巧俳o一點錢,或者買點什么東西給做琴的算是回報。這么一來,做琴的人,也就會得到一點報償了。
那時候,做琴的人雖然有手藝,可并不被人羨慕。一些人覺得作為農(nóng)民不好好種地,去鼓搗那個玩意兒,是不守本分,是游手好閑。
要說最苦的時期,還是“文化大革命”時期,做琴的人,被說成是搞資本主義,是黑作坊,不斷受到排擠打壓。戴著紅袖章的人沖進屋子里,把做好的琴全砸掉了。
艾依提·依明說,為了不讓他們把做好的琴搶走,他被打倒在地,打壞了他的腰脊椎。
被打成了這樣,他還是一樣堅持做琴。就是在那個年代,也一樣有人喜歡琴。一個從烏魯木齊下放到縣里的干部,就在一天深夜里來到了他的家里,說希望得到一把他做的琴。
他偷偷地給這個干部做了一把琴,從此他們成了好朋友。后來這個干部帶著他做的琴回到了烏魯木齊。離開時給他留下了地址。
幾年后,隊里出勞力修水庫,因為出工晚了,大隊干部踢壞了他的腰。去烏魯木齊看病,又見到了那位下放干部。這個干部家里掛著他做的琴,不但帶他去醫(yī)院看病,在病好了以后,還把他介紹到了烏魯木齊的樂器廠工作。
這個樂器廠里有許多專業(yè)的樂器制作師。艾依提·依明在這里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學習到了許多樂器制作的技藝。他后來之所以能被人稱為“樂器王”,是和他四處學藝的經(jīng)歷分不開的。
真正讓樂器制作匠們揚眉吐氣地生活,還是在改革開放以后。解放了的人們,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活法。做樂器的人敞開了院門,讓琴聲在村莊里每一個角落回蕩,飛到了更遠的地方。
只是那個時候做一把琴,賣不了什么錢。最貴的一個琴也不過才百十來塊。不過,雖然做琴的發(fā)不了財,也還是很高興地做起了琴。不再受歧視受欺負了。走到什么地方都招人喜歡受人尊重了。
可以說,這些樂器匠人們,首先在精神上富有了起來。
“樂器王”現(xiàn)在的妻子,一個比他小20歲的女人,就是他用他的琴聲吸引到身邊的。那一年他去幫一個朋友看護魚塘。經(jīng)常是一個人獨處。這時他就會彈起自己做的都塔爾,唱起賽乃姆中的情歌。
沒有想到果園里的一位姑娘被這歌聲迷住了。竟順著他的歌聲走到了他的跟前。那時他已經(jīng)孤身多年,心里正充滿了對愛情的渴望。
許多人都不看好他們的愛情,覺得年齡太懸殊了。姑娘的父親幾乎要拿刀子和他拼命。但最后還是他的琴打敗了刀子,父親讓他的手抓住了姑娘的手。
可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不僅有了自己的孩子,相親相愛更是不減當年。只要他一彈起琴,他的妻子就會像當年在水塘邊一樣,踏著他琴聲的節(jié)拍,歡喜地舞蹈起來。
“樂器王”過上了好日子,可沒有忘記鄉(xiāng)親們。只要同村的人,想要學習做樂器的,他都會敞開大門,讓他們進來跟著他學。這些年,他帶過的徒弟已經(jīng)有40多人了。
也就是說,村莊里做樂器的人,正一天天多起來。對此,“樂器王”一點兒也不擔心自己的生意會受到影響。他說大家都來做樂器,可以一起富起來。再說了,有了競爭,大家會更努力地把樂器做好。樂器村就該是家家都會做樂器,人人都會做樂器。
不敢說人人都會做樂器,但隨著做樂器的人不斷多起來,加依村會有一個什么樣的未來,將與那一件件各種各樣的樂器密切相關。
不要說加依村因為成了樂器村,老百姓的生活有了很大改善,村莊的面貌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就以為這個村莊好得不能再好了。其實加依村所有的一切,只是剛剛開始。
在新和縣的縣委辦公樓里,書記馬國強的面前攤開了一張圖紙,那是由專家們根據(jù)樂器村的文化內(nèi)涵,量身打造的村莊的整體設計藍圖。這個設計一旦變成現(xiàn)實,整個村莊將會成為一個充滿了田園和民族風情的文化公園。
而在一進村莊的一片空地上,由浙江麗水市援建的龜茲歌舞文化藝術展示中心,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用不了多久,眼前的這個塵土飛揚的村莊將會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美麗潔凈的新家園。
這個新家園和別的村莊最大的不同是,不管你什么時候來到這里,都能聽到悠揚的琴聲,看到曼妙的舞蹈,感受著維吾爾音樂歌舞的獨特魅力。
加依村明天有多么迷人,沒有人能想得出來。只有到了那一天,親自去看一看才會知道它會有多么迷人。